清代民族圖冊《云南民族圖考》考補*

黃金東

（中央民族大學(xué)圖書館，北京 100081）

《云南民族圖考》為藏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圖書館的彩繪圖冊，拙文《〈云南民族圖考〉版本考》經(jīng)過詳密考證，廓清了其版本性質(zhì)，梳理了制作過程的諸多事實，證實其為《皇清職貢圖》的稿本文獻，屬于原始的“番圖”，是研究清代云南民族歷史、習(xí)俗、藝術(shù)、服飾等方面的珍稀文獻。[1]值得注意的是，從“民族”一詞在中國出現(xiàn)及使用的歷史來看，“云南民族圖考”顯然系后人所題，并非其原始名稱；此外，《云南民族圖考》為殘本，梳理、補齊其所繪各民族名目，有助于深化對清初時期云南民族的了解和認識。這些問題在《〈云南民族圖考〉版本考》一文中沒有得到解決，留下了些許遺憾，筆者欲對此進行探究，力求恢復(fù)該圖冊的完整面貌。

1 《云南民族圖考》基本信息

《云南民族圖考》為絹本設(shè)色畫，彩繪，冊頁式，縱36.8厘米，橫29.5厘米，共存畫面40開，每開男女各一圖，畫風(fēng)古樸、自然，圖的右上方為漢文說文，說明該民族的歷史淵源、服飾樣貌、風(fēng)俗習(xí)慣、分布區(qū)域、與清朝的關(guān)系等內(nèi)容。中央民族大學(xué)圖書館《線裝書登錄簿》顯示該圖冊于1960年入藏，同批次的還有《清乾隆內(nèi)府輿圖》《御制外苗圖》《貴州苗民風(fēng)俗圖》等圖冊類文獻。該圖冊每開圖像均由一男一女人物肖像及說文組成表明了其與《皇清職貢圖》具有深厚的淵源關(guān)系。

《云南民族圖考》繪寫了清代早期云南地區(qū)及其邊地40 種夷人圖像，具體名目為土僚、羅婺、蒲人、仲人、阿度、僰夷、卡瓦、傈僳、怒人、苗子、野傈僳、老撾、徭人、乾、白人、黑、白、莽子、西番、儂人、撒彌、窩泥、摩察、拇雞、古宗、喇雞、麼些、和泥、交人、黃喇嘛紅喇嘛、羯些、俅人、沙人、苦蔥喇、白喇雞、利米、縹人、緬目、普岔。

2 《云南民族圖考》原名《百蠻圖說》

《云南民族圖考》是云南地方根據(jù)乾隆諭旨組織地方繪寫后呈送軍機處，用于制作《皇清職貢圖》的稿本圖冊。就目前搜集到的史料所見，清代時期云南組織編繪少數(shù)民族圖冊的記錄共有兩次：其一為乾隆丙子年，即乾隆二十一年（1756）由署理云貴總督愛必達主持，謝圣倫纂輯。謝圣倫著《滇黔志略》載：“乾隆丙子，余分校滇闈，大中丞愛公旋命余纂輯《百蠻圖說》，進呈御覽”[2]；其二為嘉慶時期云貴總督伯麟主持完成的《滇省夷人圖說》（即《伯麟圖說》）[3]?！痘是迓氊晥D》最早的繪本完成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4]，《云南民族圖考》作為其創(chuàng)制所依據(jù)的稿本，筆者已考證該圖冊完成時間為乾隆十六年（1751）至乾隆二十二年（1757）間[1]，因此可以排除后一種可能。由此推測，《云南民族圖考》很可能就是乾隆時云南地方編繪的《百蠻圖說》。

謝圣倫在審訂各地呈報圖像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余按各圖，與《通志》所載種人尤多不符。蓋《通志》緣舊志備錄，新圖則通行各屬繪圖冊報，其種類風(fēng)俗，于近時皆為確鑿可據(jù)。今所列種人，除載明各條外，余皆采之《百蠻圖說》，更為信而有征”[2]。這表明，《百蠻圖說》為“各屬繪圖冊報”，屬于地方呈送的原始圖像。這與清乾隆十六年（1751）時乾隆頒布諭旨“著將現(xiàn)有圖式數(shù)張，發(fā)交近邊各督撫，令其將所屬苗、徭、黎、僮，以及外夷番眾，俱照此式樣，仿其形貌衣飾，繪圖送軍機處，匯齊呈覽”[5]的要求和事實相吻合?？紤]到《皇清職貢圖》制作及完成的時間節(jié)點，《百蠻圖說》作為進呈御覽之物，應(yīng)該就是繪制《皇清職貢圖》的地方進呈稿本；《百蠻圖說》所繪夷人形象較舊志所載更為確鑿可信，真實反映了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原始樣貌；謝圣倫著《滇黔志略·云南·種人》名目及說文基本來自《百蠻圖說》。

如上所述，《滇黔志略·云南·種人》名目及說文多采自《百蠻圖說》，它最大限度保留了后者說文的原始風(fēng)貌。因此，通過比較《滇黔志略·云南·種人》與《云南民族圖考》共有的夷人說文內(nèi)容，可探知《云南民族圖考》與《百蠻圖說》之間的關(guān)系。

以“喇雞”為例。《云南民族圖考》載：“喇雞，居交阯內(nèi)地。其性飲酒兇頑，充為交兵，男善槍，女善弩，凡交地守關(guān)守廠盡屬此輩”；“白喇雞，此種原住開化府所屬逢春里極邊地方。環(huán)眼黑面，性情野悍，男婦俱穿五色氆氌衣褲，所取飲食盡屬山水蟲蛇等物。今屬交阯外域?！薄兜崆韭浴ぴ颇稀しN人》載：“剌雞，亦交州苗裔，種類有二。其先均隸交酋部落，因與三部毗鄰，本朝國初置開化府，此種彝人，住居府屬逢春里之極邊。一種性兇戾好酒，男善槍，女善弩，凡交地守關(guān)守廠蓋屬此輩；一種性野悍，環(huán)眼黑面，男婦盡穿五色衣褲。山蟲木蛤蛇鼠之類，盡攫取生食。雍正八年，欽奉俞（諭）旨以邊地四十里賞給安南，此種丑類，已為外藩彝人?！盵2]很明顯，《滇黔志略·云南·種人》“剌雞”與《云南民族圖考》“喇雞”“白喇雞”說文除了個別詞語及語序變動外幾乎一模一樣。所不同者，僅為《滇黔志略·云南·種人》將兩種夷人及說文合并敘述而已。其他如白人、麼些、乾、撒彌等說文亦基本一致，表明二者具有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

《滇黔志略》的創(chuàng)作“始于乾隆戊辰，迄辛巳……先后垂十余載”[6]，說明其成書于乾隆辛巳年，即乾隆二十六年（1761），晚于《云南民族圖考》。這說明，《滇黔志略·云南·種人》說文參考了《云南民族圖考》，而非相反，而前者說文又“皆采之《百蠻圖說》”[2]。由此可知，《云南民族圖考》和《百蠻圖說》實為同一圖冊的不同名稱。換言之，《云南民族圖考》之題名為后人所擬，其原名應(yīng)為《百蠻圖說》。

除以上所論外，以“百蠻”為名記載或描寫云南少數(shù)民族在相關(guān)文獻記載中亦有跡可循。根據(jù)記載，在組織繪制《皇清職貢圖》的過程中，無論是朝廷制作和下發(fā)的“圖式”，抑或時任四川總督策楞和閩浙總督喀爾吉善等進呈圖冊的奏折中，地方圖像的最初名稱均為“番圖”或“番像”。如乾隆十六年（1751）閏五月初四日，《畫院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載：“初四日，筆帖式福寧持來軍機處大學(xué)士忠勇公傅（恒）等交番像男女圖十六張”[7]；乾隆十六年（1751）十一月十七日，四川總督策楞上《奏為恭進番圖事》中提到“承準廷寄番圖二式”[8]；乾隆十七年（1752）七月二十六日，閩浙總督喀爾吉善上《恭進外夷及番眾形像圖冊》說明辦理編繪圖冊過程、情形，并將圖冊送軍機處進呈御覽[9]。據(jù)此，《皇清職貢圖》應(yīng)是根據(jù)各種“番圖”編繪而成，然而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乾隆朝《職貢圖》冊題跋中卻說，作為編繪《皇清職貢圖》藍本的《職方匯覽圖》是“將各省番蠻圖樣匯辦總圖”[10]制作而成的，這個說法出自大學(xué)士傅恒、戶部尚書汪由敦等大臣。這說明，多出來的“蠻”字絕非隨意或無意添加，而是各地呈送的圖冊既有“番圖”又有“蠻圖”。通檢《皇清職貢圖》國內(nèi)外各民族名目發(fā)現(xiàn)，只有云南少數(shù)民族被稱為“蠻”，如苦蔥蠻、扯蘇蠻、利米蠻、窩泥蠻等，其他地方多稱為“番”“苗”“人”“民”等[11]。這也就是說，在所有的地方原始圖像中，只有云南省進呈的圖冊稱作“蠻圖”。

“百蠻”的稱呼也符合當時的語境。眾所周知，“蠻”泛指古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其中云南又因其民族眾多，文化多樣的特性而備受關(guān)注。唐代樊綽關(guān)于當時云南民族、地理等方面的著作即以《蠻書》為名。元明清時期，世人多以“百蠻”習(xí)稱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如元文璋甫作《火把節(jié)》一詩描寫云南一些少數(shù)民族火把節(jié)盛況時說到“只疑燈火燒元夜，誰料鄉(xiāng)儺到百蠻”[12]；明楊慎有“葉榆巨浸環(huán)三島，益部雄都控百蠻”[13]詩句；清乾隆《云南通志》稱云南文風(fēng)“然地居天末，百蠻雜處，椎魯寡文，即向者志學(xué)之士，家鮮藏書”[14]；清朝許多描寫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詩文和論著更是直接以“百蠻”為名，如劉士珍撰《百蠻圖贊》、徐南岡撰《百蠻詩》等。

以上論述充分證實，《云南民族圖考》即為成書于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百蠻圖說》，屬于《皇清職貢圖》的原始稿本。

3 《云南民族圖考》缺失名目考略

《云南民族圖考》列有40種云南及其邊地夷人名目，《皇清職貢圖》收錄了其中的32 種；《云南民族圖考》所列阿度、卡瓦、野傈僳、徭人、和泥、黃喇嘛紅喇嘛、羯些、白喇雞等8 種《皇清職貢圖》中沒有收錄；《皇清職貢圖》云南省中的妙、扯蘇蠻、峩昌蠻、海倮、阿者、魯屋、麥岔蠻、嫚且蠻8種為《云南民族圖考》所無。[1]從兩者的關(guān)系來看，《云南民族圖考》顯然為殘本，缺失了部分名目。

前已推知，《云南民族圖考》為乾隆二十一年（1756）完成的《百蠻圖說》，而謝圣倫著《滇黔志略》“云南種人”名目及說文“除載明各條外，余皆采之《百蠻圖說》”[2]。因此，通過比較《云南民族圖考》與《滇黔志略》所引《百蠻圖說》名目，可推知前者缺失的名目。

通覽《滇黔志略·云南·種人》全篇內(nèi)容，除少部分引自《峒溪纖志》《大理志》《石屏志》外，引自《百蠻圖說》的名目及說文有白人、麼些、海倮、西番、黑、白、乾、撒彌、魯屋、妙、僰夷、阿者、嫚且、花苗、峩昌、羅婺、扯蘇、摩察、麥岔、利米、普岔、撲喇、苦蔥、窩泥、土僚、牳雞、老撾、緬人、莽子、蒲人、縹人、儂人、沙人、古宗、怒人、俅人、栗粟、交人、剌雞，共39種。[2]將這39種與《云南民族圖考》40種名目相對照，得知后者缺失名目為：阿者、扯蘇、峩昌、海倮、魯屋、麥岔、嫚且、妙8 種。這8 種夷人正是《皇清職貢圖》中所列而《云南民族圖考》中所缺失的部分。這進一步證實了《云南民族圖考》就是《百蠻圖說》。由此可知，《云南民族圖考》（即《百蠻圖說》）至少繪寫了48種夷人圖像。

4 結(jié)語

中央民族大學(xué)圖書館藏《云南民族圖考》為乾隆二十一年（1756）云南地方組織編繪的地方稿本圖冊，原始名稱為《百蠻圖說》，至少編繪了48種夷人圖像?！对颇厦褡鍒D考》版本性質(zhì)、成書時間、名稱和編繪夷人名目數(shù)量的確定，還原了該圖冊的完整面貌，對廓清《皇清職貢圖》的創(chuàng)制過程和深刻了解這一系列文獻背后的深刻政治內(nèi)涵具有重要的意義。清朝廷將云南少數(shù)民族當作各種“蠻”列入《皇清職貢圖》中，不僅是清朝對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官方認定，也向后人展示了清初云南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多彩畫面。

總之，《云南民族圖考》（《百蠻圖說》）作為稿本圖冊，出自眾家之手的實地繪寫，保留了清初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原始風(fēng)貌，是研究清初云南民族歷史真實可信的第一手資料，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