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太陽很足的晌午,我步入美術館。美術館的大廳涼風習習,空曠中有一絲寂寥。
許是游人們都被很足的太陽曬蔫兒了,竟沒有閑心來這里覓些雅趣,這使我突如其來的參觀有了幾分悠閑和靜謐。
只有我一人的腳步踏響在光潔如鏡的大廳,腳下的皮涼鞋“咯咯吱吱”湊趣,這聲響平添了空寂的意蘊。我來尋找一種感覺,一種久違了的藝術感覺。幾年來,我為雜事困擾,已遠遠疏離了我鐘愛的兒童文學,我的詩心與愛心沉溺于瑣屑的雜感里,被忽而憤激忽而冷峻的意識所左右,而對于孩童們的關注,不知不覺中淡了許多。美術館從來是積蓄、容納、呼喚美與愛的一處所在,我知道這是屬于我個人的一個小小的秘密,每當我感受到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焦灼時,我都會走入這藝術的殿堂。我知道色彩和構(gòu)圖屬于天才的執(zhí)筆者,屬于從容掌握繪畫語言的另一類伙伴,我期待這些伙伴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強悍,擊垮我可怕的惰性,從而獲得必需的精神之氧。
這的確是我個人的隱秘。
你猜猜今天我看到了什么? 一個年少、滿腔稚氣的小紅軍戰(zhàn)士,正倚在一堵幾近坍塌的土墻下酣睡。這小戰(zhàn)士的腳上是土黃色的草鞋,身上是補丁摞補丁的肥大軍衣,他沉浸在幸福的夢境中——請注意我使用了“幸福”這個字眼。因為小戰(zhàn)士的眉眼盈著一縷恬靜、一種快樂,他的唇角似翹非翹,把笑轉(zhuǎn)化為凝固的夢幻感覺。從畫面上你能準確地把握到畫家的立意,能感受到她想表現(xiàn)的夢中小戰(zhàn)士的天真無邪的幸福。
一切的奧秘全在嘴角唇邊。沒有眼睛可以窺視,因為他是酣睡狀態(tài)。眼睛在《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中,呈現(xiàn)出迷離的效果,你無法和她進行對視,你怕被她和她的創(chuàng)作者達·芬奇一下子懾服。然而偏偏這幅油畫的作者不畫眼睛,只畫睡夢中的表情,一個激戰(zhàn)完畢偷閑小憩的小戰(zhàn)士的睡態(tài),好大膽的構(gòu)思!
夢又如何勾畫得出?
當然可以。在土墻上,用粗大而稚嫩的字體,分別寫著“學”、“走”、“狗娃的”字樣。至此,我們起碼明白了,在入睡之前,這小戰(zhàn)士剛剛學習了寫字,而且他擁有了一個樸實的名字:狗娃。
狗娃此時破衣爛衫、幸福無比地睡在我面前,他懷里的槍幾近身高,身后的土墻形成一道屏風,在展示他的學習熱情的同時,又遮住正午的陽光,給他一席陰涼、一個夢境,“狗娃的”。他在想些什么?又企圖擁有什么?夢里不知身是客,在夢鄉(xiāng)里他笑得如此燦爛甜美,又得到了什么寶貝?
一切都不得而知,一切又都充滿暗示。
艱苦卓絕的斗爭,槍林彈雨的廝殺,血與火交織的童年,以及屬于狗娃的一次靜靜的午睡。
我在這幅油畫前挪不開腳,我感到自己正沉浸到、置身到狗娃的夢境里,我成為一名兄長、一位連長或指導員,正要給這小兄弟蓋上一床同樣千瘡百孔的軍毯。我很想用一頂草帽,為他遮住強烈得近乎蠻不講理的陽光,為他的夢鄉(xiāng)輸入一點溫馨。
中國,古老的中國,中國革命和她同甘共苦的少年,一切都這樣赤裸裸地含蓄,明明白白地暗示,你不可能無動于衷!
我想起藝術的真諦,想起自己步入美術館的初衷,心底陡然升騰起一種豪邁,或許這豪邁原本就潛藏在自己的血脈里,只是理性的閘門關閉得太久,而狗娃用自己一次激戰(zhàn)間隙的小憩,啟動了我的思緒,才使我萌生了如此多的情愫。
這幅畫有一個冷靜的題目:《太陽很足的晌午》,作者趙蘅。至今我不知道趙蘅女士的確切身份和工作單位,但我感謝她的藝術天才給予我的沖擊,使我擁有了一個太陽很足的晌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