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高考失敗后,我的成績只能讀大專。姑姑讓我到她任教的省城某中學借讀一年,然后參加明年的高考,好讀重點大學。
我從一個五線小城第一次來到省會大城市,跟著母親租住在學校的附近。在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在高達三十層的電梯樓中,我沒有朋友,如籠中之鳥。
冬天的省城,特別冷。
每次打開家門的時候,走廊里的穿堂風就撲過來,我凍得瑟瑟發(fā)抖。我天生大耳朵,一到冬天就招風。30層樓上刮過的風,像巫婆拿著剪刀在剪我耳朵,痛不欲生。
在老家的時候,爸爸常站到我身后,用大手捂住我凍得通紅的耳朵。一瞬間,寒風和吵鬧都會被隔絕在世界之外,這個動作成為我最安心的一個記憶。爸爸的手一直都是暖和的,只是這一年,他在老家,我在省城。
為貼補家用,我媽找了一份夜班兼職,我放學要自己回家。冬季天黑得早,我總是惴惴不安。雖然小區(qū)里能看到保安的身影,雖然是刷卡進入,但很多非住戶常常尾隨刷卡的人進入大樓,包括各種送快遞、外賣的小哥,所謂安全電子門形同虛設(shè)。
一個人回家的時候,我忐忑不安。然而就在這時,我留意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隔壁鄰居那家六口人,他們家的門不上鎖。
鄰居家男孩讀省城最好的大學,他嗓門特別大。我住過來第一天他就自我介紹:“我叫鋼子,你需要幫忙就隨時來找我!”
他家是三代同堂,有年過八旬的爺爺奶奶、人到中年的爸爸媽媽,還有鋼子跟他妹妹。
我回家時已入夜,他們家開著門,我聽到他家鍋碗的碰撞聲、鋼子大嗓門的聊天與細弱的電視機聲響。
因為他們家不關(guān)門,我總是能透過敞著的門看到三代人身影。鋼子最熱情,每每看到我回來都會一聲大叫:“要不要來吃點?”我禮貌地拒絕他,頭都不敢抬起來。
不過,他一喊我就非常踏實。
就算媽媽整夜都不在家,對門這一家人都讓我不再去憂慮樓梯暗處可能潛伏的黑影……這些畫面不是源于我的想象力,而是親朋好友讓我注意安全時談到的真實新聞。爸爸總千叮萬囑,讓我回家就把所有的門都上好鎖。
一天,我無意中路過學校的光榮榜,看到一排“歷年狀元”的照片與事跡。
天??!這不是鋼子嗎?
對門住了一個學霸,我竟然絲毫不知。
再見鋼子的時候,我頭垂得更低了。偶爾我在學校拖堂,晚回來幾分鐘,他都會問我:“是不是拖堂了?”“今天還順利吧?”他經(jīng)常找到話題跟我聊,比如:“某某老師也教過我”“學校操場邊的某某樹該開花了吧?”
一天,我媽媽跟負責樓道衛(wèi)生的保潔員聊了幾句。這才知道,這一家人,不管是寒風凜冽的天氣還是酷暑高溫,經(jīng)常敞著門。那個上了年紀的保潔員一直在碎碎念,她似乎跟我媽媽一樣,心存困惑。
沒想到,鋼子的爺爺奶奶開門出來,他們大笑說:“我們大半輩子過去了,從沒遇到小偷。這人啊,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坦坦蕩蕩就沒啥可怕。”
鋼子也扯著大嗓門笑著說:“沒東西好偷??!家徒四壁,只有書!”
一天,我媽上班前又嘮叨我要鎖好門。鋼子探出頭來,對我媽說:“阿姨,每天妹妹回家后我們才關(guān)門?!?/p>
我媽媽非常感動。
我徐徐地吐出一口氣。
就在一瞬間,我意識中涌進了一些東西。那些東西,恍若一股熱能,恍若具備安神效能的藥物,讓我大腦中某處異常陰暗與自卑的角落得以照亮、得以撫慰。
在鋼子面前,我總是盡量淡定,表現(xiàn)出矜持的樣子。其實,我在心底里深深地感謝他給予我的寧靜與踏實。在這座充斥著夢想,也遍布焦灼、困頓的省城里,我從鋼子一家人的身上感受到溫暖。原本遭遇到高考失利,人生像被拋進冰窟,又何曾料到,在距我咫尺之遙的地方,竟棲居著這樣一戶有安全感的人家,還住著一位喜歡跟我打招呼的學霸哥哥。
我的成績慢慢好起來,在學校里交了幾個朋友。偶爾遇到不會的題目,我去問鋼子,他的爺爺奶奶都是退休教師,家里到處是書,洋溢著詩書的氣息。
我媽為表示感謝,常送他們自己做的鹵味。
我有時候會心情不好,鋼子就帶我坐公交車去看他的大學。大學真大啊,讓我再一次充滿斗志想考進來。不過鋼子的男生宿舍很雜亂,看得出他為我精心收拾過,不過我還是被走廊里那排宿舍敞著的景象給嚇到了。
看到我驚慌的樣子,鋼子說:“我上小學時住的地方,每層樓都有七八戶人家,很多人家的臥室和廚房都被公共走廊斷開了,臥室在這一面,廚房在另一面。出于便利的考慮,大家用餐、看電視的時候都是敞著門的。兩口子吵架、訓孩子的聲音都會響徹樓道。沒有一戶人家使用防盜鐵門,每戶人家都是一扇木門,木門上還會掛著布簾或竹簾……我好懷念??!”
我告訴他:“在我老家的四合院,常有鄰居來我家串門。若是吃飯的時間趕上一塊,他們端著碗來品嘗我們家飯桌上的菜,我們也端著碗筷去嘗嘗他們家鍋里的魚。”
鋼子說:“在學校里,有些成績好的學生容易關(guān)起門來,只顧自己,連筆記都不借。我卻是喜歡分享,越分享就學到越多。我所在的這個宿舍大家成績都很好,在一起很快樂?!?/p>
我好羨慕鋼子這樣的學霸,不但成績好,而且心胸開闊、古道熱腸。他的熱情也感染了我,我也大大方方地穿過走廊,沒什么好難為情的!
4月份的時候,我必須回家鄉(xiāng),準備迎接高考了。
鋼子送我與我媽媽到車站,我媽媽早就喜歡上了鋼子,她一直鼓勵我:“考鋼子的大學,這么好的家庭,誰嫁進去誰享福呢?!?/p>
我回老家之后,順利成為我們那里重點高中的學霸。
我與鋼子保持著聯(lián)系。鋼子會寄給我很多東西,比如坐墊、靠墊??ㄍǖ膱D案,毛茸茸的質(zhì)地,特別暖和與舒服。
我也會想到鋼子帶我坐公交的時候,他閉目的樣子很帥,符合我對一個浪漫愛人所有的期待……我的心翻江倒海,我知道那是愛情襲來的澎湃。我沒想到自己會毫無免疫力地中招,卻又用理性殊死抵抗,把自己投入緊張的學習備考中。
高考結(jié)束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鋼子會出現(xiàn)在我們小城里。他捂住我的大耳朵,大聲說:“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捂住你耳朵啦!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問:“萬一我再落榜呢?”
他說:“不會的!大不了我再等你一年!”
我看著他,心里好踏實。在這個時代,安全感之于大多數(shù)人是奢侈品,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有安全感。從省城回來之后,我變得愿意跟人分享,渴望與同學一起進步。我分享自己筆記,告訴別人解題步驟,也不怕別人超越我。
如今,我與鋼子在同一所大學中,他讀研我讀本科。一起泡圖書館,一起湊錢打牙祭,一起回他家里跟他家人吃飯聊天,每次走廊有風穿過的時候他都會捂住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