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鈴 甘江林 王鳳琳 撰著
趙洞主一聲令下,斜刺里便躥出好幾個趙姓壯漢,他們朝李光吉奔去,奮力拽住其坐騎,硬是生生將他放翻。
完全沒有料到這些人會如此蠻橫,李光吉放聲大喝:“放開我,你言而無信!眾目睽睽之下攔住我,分明是故意的!”
眼見李光吉瘋狂叫囂著,趙洞主卻像逗孩子一般,戲謔道:“我有言而無信么?分明是你自己貽誤戰(zhàn)機,故意放跑了兩個騙子!大家都看到了!”
李光吉詰問道:“你當所有人都瞎了么?就算有幾家人替你隱瞞,但還有我的手下呢,他們不會昧著良心說話的!”
“哦?是么?”趙洞主冷笑一聲。
只見他神色一動,登時便沖出幾個壯漢將李光吉的手下全部揪住。
趙洞主隨手揪出一個人,以恫嚇的語氣問道:“說!你剛才都看到啥子了?”
那人面龐還顯稚嫩,是李光吉最貼身的侍從,喚作“阿五”,從小就跟在李光吉身邊,性情十分耿直,深得李光吉賞識。阿五迎面便啐了趙洞主一口,罵道:“你們犯上作亂,要是阿蠻夫人知道了,管叫你死無全尸!”
趙洞主怒極反笑,跟著一刀便將這阿五給搠死了。他一腳將尸體給踢開,繼續(xù)揪住下一個,喝道:“你呢?你們呢?剛才看到了啥子?”
這一次,余人皆噤若寒蟬,吞吞吐吐說道:“啥……啥子都沒看到……”
趙洞主喜形于色,繼續(xù)追問道:“要是阿蠻夫人問及,為何綁了大王,你們啷個回答?”
眾人不約而同應道:“我們就說……就說……大王自己賭了咒嘞,捉不回騙子就拱手自縛,情愿交出鼓角!”
趙洞主點點頭,道:“好!很好!”
轉(zhuǎn)而又向李光吉投去得意的一瞥,此時的李光吉早已義憤填膺,氣得說不出話來,發(fā)誓要將這幫亂臣賊子千刀萬剮。
趙洞主輕描淡寫地說道:“都看到了吧,這都是你的手下,一個個都是些怕死鬼!”
李光吉深知刀架在脖子上大家不得不服,只能長嘆一聲,說道:“人之常情,也怪不得他們……”
此時,趙洞主瞧得李光吉像一頭斗敗的雄獅,心中真是說不出的快慰,道:“想當初,你對我們幾家人百般奚落,族中的大小好處從來就沒有我們的份兒,給我們攤派的‘活路兒’又比任何人都多,可我們分到了啥子?啥子都沒有!你做這些‘過惡事’的時候,恐怕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吧!”
李光吉默然一陣,竟不自覺地挺起胸膛,道:“不管你們啷個說,我只求問心無愧!我做不到讓所有人都滿意,也不怕你們說長道短!”
眼見對方一副凜然難犯的架勢,趙洞主有點心虛。畢竟是以下犯上,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正在這時,只聽得背后蹄聲大作,但見一匹匹健騾雜沓奔近。
來人是一隊女兵,個個虎背熊腰,簇擁著一個宛似肉山的女人,卻是阿蠻夫人。隨行還有李玉夫人和李隼大巫師。
這李玉夫人一臉嚴肅瞪著趙洞主,一旁的李隼大巫師臉色也有些難看,從這兩人復雜的表情中,幾個異姓洞主心中也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全場都噤若寒蟬,只有趙洞主一人故作鎮(zhèn)定。
“阿蠻夫人……”趙洞主有點錯愕,隨機作禮道。
“為什么把大王綁起來?”阿蠻夫人輕描淡寫問道。
隨即,她的目光落在趙洞主手中握著的那一對鼓角上,問:“能告訴我這是啥子意思么?”
她的語調(diào)十分陰沉,趙洞主事先準備好的一番說辭如鯁在喉,只好偷偷瞟向李隼大巫師求助。
原本這李隼大巫師千方百計想拖住她,但李玉夫人卻體察到了其中的端倪,便攛掇阿蠻夫人前來查看,不想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此刻事態(tài)的發(fā)展明顯已不在李隼大巫師的掌控之中,于是他下意識扭過頭去。
本來他們計劃好的是等這趙洞主將李光吉安然綁縛回寨子后,再移交李隼大巫師,由他給李光吉安一個放走騙子瀆職的罪名,那李光吉肯定是啞巴吃黃連。而且,當著全族人的面,阿蠻夫人就算再有偏袒,也難免要給李光吉一個象征性的懲戒才能服眾。
這樣一來,無疑就是狠狠地將了李光吉一軍。就算不能將他扳倒,也要把他推向風口浪尖。
但趙洞主卻未能順順利利就將人交到李隼大巫師手上,那綁來的大王此時就成了個燙手山芋,所有的后果都要由他一人承擔。反復無常的李隼大巫師肯定會明哲保身,最多幫忙敷衍幾句,怎么可能盡心盡力救他出局。
見李隼大巫師沒有任何回應,趙洞主立刻慌了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大王賭咒說……他要是追不回逃走的兩個騙子,就交出鼓角,自縛謝罪……”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李光吉的手下一陣搶斷,有人喝到:“你分明是說的鬼話,你將故意將李大王攔下綁了,放跑了兩個騙子,還搶了鼓角,簡直就是犯上作亂!”
跟著就是一群人隨聲附和,此時的李光吉一言不發(fā),倒顯得有些置身事外,但事情的真相已不言而喻。
眼見這趙洞主成為眾矢之的,李隼大巫師趕緊站出來,說道:“阿蠻夫人,趙洞主為人耿直,只是做事有點兒莽撞,他們擔心幾家人的糧食被白白騙走,所以情急之下,才做出如此以下犯上的魯莽之事??丛谒匠]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是不是饒他一死?”
阿蠻夫人依然面帶笑意,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給他們求情么?”
李隼大巫師只覺有芒刺在背,一看阿蠻夫人臉色不對,轉(zhuǎn)而說道:“我只是想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并無其他意思。”
阿蠻夫人下令將李光吉身上的綁縛解開,隨后心平氣和對眾人道:“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的糧食被騙走,應得到相應的賠償?”
幾個洞主都極言稱是。要知道,在僚人的部落里,大家對大王的歸心,都是建立在保證既得利益基礎之上的。
一旦自己的利益受損,誰還愿意順你統(tǒng)治?
阿蠻夫人深吸了口氣,顯然“三百石大米”對她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不過為了順應民心,她還是下令從糧倉支取相應的數(shù)量賠償給所有被騙的族民,眾人再無異議。
“現(xiàn)在該賠的也都賠了,是不是應該放人?”阿蠻夫人依然不慍不火說道。
趙洞主慌了神,一邊手忙腳亂親自給李光吉松綁,并賠著不是;一邊又茫然無措地低頭不敢正視他,卻還忘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場面僵持了一陣,李光吉冷冷地說道:“你執(zhí)意拿著這對鼓角,又是啥子意思?難道你也想當大王了?”
趙洞主愀然變色,在阿蠻夫人和李光吉那兩雙灼熱的目光審視下,驀然看到手中還死死攥著那對鼓角,登時便像捧了火炭,嚇得哐當一聲抖落在地。
“說!這一切是你擅做主張,還是受人指使?”阿蠻夫人莫名大喝一聲,將趙洞主嚇得屁滾尿流。
阿蠻夫人的考慮十分周全。她很清楚,如果不先兌現(xiàn)李光吉欠下的承諾,那趙洞主肯定會撇開一切,拉擾幾家人為這事兒不依不饒,因此便先兌現(xiàn)了各人損失的糧食,讓他無理可爭。
趙洞主自然孤立無援,聽得阿蠻夫人這一聲斷喝,不由自主便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他那游移不定的眼珠驚恐地亂晃著,仿佛一個落水之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茫然四顧,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茫茫大海的漩渦之中。
“如果是有人指使,你就把他的名字說出來,我可以替你做主……如若不然,你們幾家人都要受你連累,全都得降為黥奴,那后果你們是知道的!你們家族的祠堂就會被除名了!”
黥奴,是族中最低賤的一種黥奴,族人會在他們的臉上刺字,作為標記。他們會被圈禁在族中一個的固定的范圍內(nèi)勞作,或是賣出去給人當牲口。一個黥奴的價格,還不如一條“狗”。
僚人在交易中,比較常用的價格參考物就是“狗”。晉人張華的《博物志》中有所描述:“(僚人)性同禽獸,至于忿怒,父子不相避,唯手有者先殺之。若殺其父,走避外,求得一‘狗’以謝,不復嫌恨。若報怨相攻擊,必殺而食之;平常劫掠,賣取諸‘狗’而已?!?/p>
在僚人當中,盡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相互傾軋,并將敗者以僚奴出售的現(xiàn)象。但這種情況,倘若被害者去報仇,將對方殺了或賣掉,那都是合法的。難怪在《博物志》中如是描述:“親戚比鄰,指授相賣。被賣著哭號不服,逃竄避之,乃將買人指捕,即服為黥奴,不敢稱良矣?!钡襞筒灰粯?,黥奴被變賣是合法的,他們不會受任何庇佑。黥奴沒有人權(quán),除了死后可得解脫外,他們的一生幾乎都這樣被定格了,永遠不可能翻身。就算黥奴逃出了本部,到了另一個部落中,還是會被當做最低賤的人,被所有僚人瞧不起。而且祖宗祠堂被除名,這同樣是一件殘酷的事情。雖然僚人們很少如漢人那般,但每個寨子中,卻都會供奉自己的祖先。在這個部落里,如果一個家族的祠堂被除名,那就意味著一個姓氏的族民們最后將風流云散,再也沒有凝聚力。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啦。
聽到阿蠻夫人如是說,在場的七姓族民不禁內(nèi)心惶惶。
要知道,上一次與青衣僚作戰(zhàn)的時候,他們七大姓的族民死亡已是最為慘重。甚至其中有個姓氏就只剩下幾十人了。這七姓氏族的族民就算聯(lián)合起來,也不過百戶,人口不超過五百人,若要跟整個花僚部落對抗,那簡直就是螳臂擋車。
趙洞主已經(jīng)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面對阿蠻夫人和李隼大巫師兩方面凌厲的壓迫,他只能痛苦地權(quán)衡著,最終咬咬牙說道:“既然如此,那您還是直接殺了我吧,與其世世為奴,倒不如一死干凈!我只求太后夫人在我死后,能保留這七家人的祠堂,此外再無他求!”
趙洞主知道,倘若自己不死,那七姓族民全都在劫難逃。就算阿蠻夫人不計較,李隼大巫師也絕不會放過他們。
事已至此,就不再有回旋的余地。必須要有一人獨攬所有責任,才能保住七姓之安危。他猛刺里掣出一把尖刀便往小腹刺去,隨即便橫死當場,在場之人無不觸目驚心。
阿蠻夫人臉上略有動容,但稍縱即逝??吹贸鰜?,她對這趙洞主的耿直還是有一絲敬佩的。
隨即,她淡淡說道:“這人果然有擔當,既然他已經(jīng)自裁,我便沒啥子好追究了!不過今天只是個開頭,我看以后誰再敢犯上作亂!”
眾人唯唯應諾,不敢置喙。一旁的李隼大巫師雖有幾分悻悻,卻也是垂頭不語。
阿蠻夫人見得群情懾服,這才將目光落在李光吉懷中的李軒身上,道:“我聽說,發(fā)現(xiàn)鹽巴有假的,就是這娃兒?!?/p>
迎著阿蠻夫人詢問的目光,李光吉答道:“正是他!這娃兒聰明大膽,比同輩都勇敢!”
他一面說,一面讓李軒站出來給阿蠻夫人一行見禮。李軒卻蜷成一團,面露膽怯之色。
“阿波,我怕!”
李光吉道:“別怕,王太后和王后都是好人,剛才就是他救了阿波呢!”
這李光吉居然毫不避諱,索性就想讓李軒改口叫李玉夫人“阿姆”。
阿蠻夫人有些錯愕,問道:“你已經(jīng)認他作兒子了么?”
李光吉笑笑,卻很自然地答道:“是這娃兒主動叫‘阿波’的……”
跟著,他便將李軒臨敵之際,依舊勇敢無畏,堅執(zhí)要追隨自己的種種情狀,繪聲繪色向阿蠻夫人講述了一遍。
阿蠻夫人暗暗稱奇,目光依舊凝定在李軒身上,喃喃道:“當真有如此聰明?”
顯然,她已對李軒有半分欣賞。她之前對這孩子不待見,最主要還是因為對阿洛有芥蒂。雖然孩子不是李光吉所生,但畢竟是同宗,她又不好拂李光吉之意。既然三歲的孩子能在關鍵時刻表現(xiàn)得如此出眾,那她倒真有了點兒興趣,心想:我倒要看看,這娃兒到底有沒有點兒阿諛奉承的腦子?
李光吉極力讓李軒改口叫李玉夫人阿姆,但此時的李軒卻明顯有一股本能的抵觸情緒。李光吉假裝板著臉,說道:“娃兒,李玉夫人是我的王后,你都認我做‘阿波’了,如果不認她作‘阿姆’的話,我就不要你了!”
李軒的臉蛋兒漲得通紅,卻固執(zhí)地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兒,竟委屈地啜泣起來,抽抽噎噎地道:“我要……阿婭……阿婭……在……哪里?”
見這孩子給嚇傻,李光吉卻心有不甘,繼續(xù)逼迫李軒就范,但這孩子就是金口難開。
這時,只見阿蠻夫人一個轉(zhuǎn)身,乜也不乜李軒一眼,興味索然道:“夠了,咱們回去吧!既然這娃兒不識時務,就別難為他了!”跟著話鋒一轉(zhuǎn),“以后還是多把眼光放在正經(jīng)事上,不要再給我弄些亂子出來!”
自從李軒認了阿波之后,李光吉便對這孩子格外疼愛。畢竟都是王族。甚至還不顧阿蠻夫人反對,直接將他帶入自己的干欄樓中居住。
既然李軒是認了自己,這就意味著,他將卷入一場爭奪大王繼承人的權(quán)斗之中。非但阿蠻夫人不喜歡李軒,李玉夫人也是同樣視其為眼中釘。
如今,迫于李隼大巫師一干人的輿論壓力,再加上本來就對李光吉納子心存不滿,阿蠻夫人便果斷下令:由李玉夫人暫行大王權(quán)力,并將鼓角全數(shù)交付給她。
她這樣做,既能讓李隼大巫師無話可說,給他口中所謂的“民意”一個交代,同時又能讓李光吉得到相應的懲戒。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都是最佳的權(quán)宜之計。
李光吉想:既然我現(xiàn)在是無官一身輕,還不如把這些心思全都用在對李軒的栽培上,也算是對阿洛的一點補償吧。
李光吉每日會給李軒安排一些簡單的功課,除了教他寫幾個簡單的漢字和僚文之外,還會給他講一些僚人的故事。不過三個多月光景,李軒就將他腹中的那點兒墨水學去了大半。要知道,這李光吉雖然是一族首領,但不過是世襲而來的權(quán)位,他本人胸中學問甚少。
蒙童時代,李光吉并沒有接受過多么豐富的文化教育,早就養(yǎng)成了調(diào)皮搗蛋的脾氣。好不容易才吃上“大王”這口飯的,也都是靠自己對阿蠻夫人的逢迎才得到的“栽培”。
最令他“頭疼”的事,是這孩子太愛問問題,甚至問得他半天都啞口無言。所以到最后,自詡能忽悠小孩兒的李光吉,也不得不將李軒托付給學堂的教授。
李光吉給李軒找的教授也姓“李”, 叫李攀,是夜郎王的嫡宗,年齡約莫六旬,是花僚寨的前任大巫師。他不想卷入李光吉兄弟的權(quán)力之爭,遂提出辭掉大巫師一職,專心教授族中子弟。
雖然在花僚部落中,大部分人都沒有接受過啟蒙教育,但對于尹珍先生和“務本堂”的名頭,卻是自小耳濡目染的。
李攀教授時常以尹珍門生而自居,在族人中,也多了幾分恃才傲物的資本。
起初,李光吉怕惹麻煩,存有諸多顧慮,但轉(zhuǎn)念一想:若一直把李軒留在身邊,難免耽擱了他。這孩子天資聰穎,若不好好培養(yǎng),又如何向阿洛交代?
左右權(quán)衡之后,他終于還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光吉又略微叮囑了小李軒幾句,大概就是讓他要保持低調(diào),多守規(guī)矩云云。小李軒無不欣然應承。
李光吉這才稍微放心,將他帶入學館中。
入學當天,李光吉領著李軒來到祠堂后院的里間正堂,只見堂上匾額用漢隸寫著“務本堂”三個大字,里面不時傳來朗朗讀書聲。李軒正自好奇,李光吉卻讓他呆在原地,自己先進正堂去請出一位老先生。
這老先生一身儒生打扮,脖子卻上掛著獸牙項鏈,體格瘦削,眼窩深陷。他的手中隨時都抱著一本皺得發(fā)黃的古書,那是一部用僚文寫成的祭祀唱本。
李光吉將李攀教授請到一邊,并主動將李軒叫來,攛掇著道:“來!快給夫子行拜師禮。”
李軒十分乖巧,在李光吉作了引見后便機靈地行了拜師禮。
李攀教授本是保守本分之人,在問明李軒的情況后,雖然心里不太樂意,但礙于面子,也只能勉強答應接收這個弟子。
李光吉赧然一笑,道:“當年我也是在這里念書的,如今想想,一晃都十多年過去了……”
李光吉邊說著,目光卻又不由自主著落在了這些課桌之間。但見這些桌椅的選材都各有不同,卻是以花梨木和紫檀木居多,最差勁的也是紅木。而且雕工精細,鏤紋浮刻,栩栩如生。明顯,這都是李攀教授按照孩子們的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分出來的貴賤等差。
原來當初李光吉和其兄李隼共為同窗的時候,李攀教授最看重的卻是其兄李隼。
“當年,阿姆在族中沒有地位,連一套花梨木桌椅都買不起,于是,在眾多孩子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坐最破爛的課桌。當時很多同姓族人都嘲笑我,也包括我的大兄李隼,我時常被他糾集的一干子弟欺負,回家跟阿姆說的時候,她也教我不要招惹大兄。想想當時,李攀教授對我根本不重視,我又哪有心思集中注意力去學習呢?”李光吉思忖著,不覺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李光吉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因為他在聽到李攀教授的一句話后,突然陷入了沉思。
多年不見,李攀教授的第一句話卻是:“阿隼還好么?”
起初聽到這句話,李光吉還以為李攀教授在開玩笑,他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學堂里的陳設,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仍是數(shù)十年前的模樣,他也曾是這里的學生,也曾在這里留下過一段值得玩味的童年。
一想到童年,他突然意識到李攀教授的這句問話并非玩笑。他轉(zhuǎn)過頭來,有些出乎意料,便用更加深沉的語氣問道:“難道同在一院之內(nèi),他都沒有過來拜望過您?”
李攀教授明顯察覺到李光吉的話里帶刺,他“唔”了一聲,仿佛在感嘆自己老眼昏花,似乎想要和他借一步說話,便一面向門外踱步,一面感嘆道:“阿隼應該是來過的吧,只是這些年我都忙于……教書治學去了,忘了好多事情。”
此時,李光吉明顯察覺到他說話時頓了一頓,目光便下意識落到了他手中攥著的唱本上,似乎察覺到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滄桑。
務本堂的前院便是僚王宮的祠堂,兩個地方僅一步之遙,卻變得涇渭分明:祠堂供奉著天母大神。李隼大巫師,即他所謂的“阿隼”每天都會來祭拜,但是僅一個天井的距離,李隼卻很少邁進他高貴的步伐。而后院的學堂,則顯得非常冷清,學子們散學回家,這兒就變得門可羅雀,只剩下一個深居簡出的老先生——曾經(jīng)的大巫師李攀。他一個人守在學堂里,一晃就是數(shù)十年。人們也漸漸地忘卻了他曾德高望重的大巫師身份,只知道他是個默默無聞的教書先生。
而他自己,也似乎并沒有非分之想,整日里就教授著一群孩子,樂得清閑。每日念念僚族的禱文和唱本,也算怡然自得。
要知道,這李攀教授當年在“務本堂”讀書時,可是優(yōu)等生哦。四書五經(jīng)可謂爛熟于心,是大僚壩花僚部落里最有學問的人。特別是他卸任大巫師之后,一心致力于教化事業(yè)。如今花僚部落的文化教育得以發(fā)展,他更是功不可沒。
李軒的小腦袋里充滿了問題,一見面就問起先生這“務本堂”是什么來歷。李攀教授好奇他居然頗識幾個字,暗暗稱奇,便滔滔不絕講起了其中的掌故。
原來,早在東漢時期,南川(筆者注:元至元二十二年前,今綦江大部叫南川縣)這個地方,有一個名儒叫尹珍先生,他所創(chuàng)立的學堂,便叫務本堂。話說當年尹珍先生師承《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學得滿腹詩書,便樸素還鄉(xiāng),曾在今綦江、南川、正安、綏陽一帶設館教學,成為開西南漢文化教育先河的鼻祖,造就很多棟梁之才。幾百年的薪火相傳,使得西南一帶的蠻夷也逐漸開化,他們開始學習儒家文化,傳承華夏文明。
李攀教授將李軒帶入學堂,只見堂前掛著尹珍像,他讓李軒上前面向畫像行禮,再轉(zhuǎn)身又東面行禮,說這是先拜尹珍先生,再東面拜孔圣人,因為尹珍先生被尊為“南夫子”。
學生們見了李大王領著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來上學,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李軒,其中有雙妒忌的目光分外灼熱……
當初,前任大王李壯薨后,阿蠻夫人便有意將繼承人的范圍確定在兩個子嗣李隼和李光吉的身上。二人均是李攀教授的得意門生,但相比之下,李隼在學習上更具天分,不僅知識淵博,更是長子出身,在競爭中當然更具優(yōu)勢;而李光吉則因從小飽受排擠,在阿蠻夫人面前則表現(xiàn)得更加世故,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
不僅如此,年青時的李光吉還酷愛習武狩獵,弓馬騎射樣樣精通,頗得阿蠻夫人青睞。當然,李攀教授也瞧出了阿蠻夫人對李光吉的偏袒護愛。當阿蠻夫人問及他的看法時,李攀教授便順勢說道:“阿吉這娃兒有膽識,能屈伸,是難得的統(tǒng)帥之才;而阿隼則是我有意栽培之人,我希望他能接我的班成為大巫師。”
阿蠻夫人聽他如是說,心中甚是歡悅,最終選定李光吉繼承大王之位。而原以為志在必得的李隼,在成為大巫師后,懷恨在心,不想理會李攀教授,便再沒有回過學堂來拜望他。
“其實,我當初也只是想讓阿隼有一條退路而已,如果我不將巫師之位傳給他,恐怕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是?!崩钆式淌谑趾V定地說道,“我了解他,他永遠擺脫不了那副書生氣。雖然阿蠻夫人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我知道她并不看好阿隼;但他卻始終不明白,一直都怪我葬送了他的前途?!?/p>
李光吉默然,畢竟他也是當事人,為了當上大王,他也使用過一些手段。面對李攀教授的舊事重提,他的臉色也難免會有些尷尬。
正在此時,卻聽得學堂里傳來一聲尖叫。
話說李光吉正和李攀教授閑聊,突然從前堂院子里傳來一聲尖叫。二人便循聲奔去,卻見李軒哭喊著從大門跑了出來,后面跟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小胖墩。那胖墩雖然憨態(tài)可掬,手里卻捏著一條毒蛇,嘴里陰笑喊道:“只要你把它吞下去我就放過你,不然以后都別來念書了!”
李軒一見到蛇就嚇得魂飛魄散,沒跑幾步就被那胖墩的書童給按在地上,看戲的孩子們都一溜煙竄出來,眼看著胖墩捉著蛇頭壓在了李軒身上,大家都跟著攛掇起哄。
“阿布!住手!”正當胖墩將蛇頭湊近李軒的時候,卻聽得李光吉一聲厲喝。
原來這孩子叫李布,是王后李玉夫人所生,他一見是阿波在學堂外,登時便停了下來,十分驚訝地道:“阿波,你……還在?。俊?/p>
一群孩子眼見情勢不對,遂一哄而散。李軒一個人躺在地上,早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捉蛇來嚇唬阿軒,知不知道那很危險?”李光吉板著臉說道。
然而李布卻置若罔聞,甚至還舉起蛇頭,湊到他面前晃來晃去,笑道:“這蛇有什么嚇人的,它根本就咬不到我,你看!”
“胡鬧!”李光吉怒喝一聲,驀地奪過那毒蛇,一扯便將它撕為兩段。
見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才捉道的毒蛇被阿波給弄死了,李布眼淚瞬間便如山洪爆發(fā)一般,哭得稀里嘩啦。
李光吉絲毫不動容,繼續(xù)怒斥道:“以前太縱容你,沒有把你管教好,現(xiàn)在簡直無法無天了!”
說著他又轉(zhuǎn)向一旁頗感無奈的李攀教授,說道:“這孩子行事太放任了些,日后還多承教授嚴加管束!”
李攀教授只得苦笑。
李光吉強壓著怒火,小心翼翼將李軒抱起來,把他領到李布面前,鄭重其事地說道:“李軒以后跟你就是一家人,你千萬別再欺負他。”
李布目光充斥著怨懟,但迫于大人的威嚴,卻不敢發(fā)作。他悄悄望了望身后正在偷窺的一眾同學,自覺丟了面子,一賭氣便高聲叫道:“我偏要欺負他!阿姆說了,他是個野種,根本就不配作我的同學!”
說罷,這李布便理直氣壯將李軒搡開,學堂里的孩子們都在竊竊私語。
這一刻,眼看著李軒遭到親兒子的排斥和鄙視,李光吉腦海中登時又浮現(xiàn)起當年自己被兄長李隼欺負時的情形。
啪!
李光吉憤怒到了極點,頓時便一記耳光打在李布臉上。李布錯愕不已,連眼淚都嚇得忘了流。
剛修理完這孩子,李光吉便后悔了。畢竟這李布是自己的親生子嗣,為了義子打親兒子,這般厚此薄彼的舉動,被外人瞧見又當作何想?
李光吉無法想像,但他鐵定了心是要改善兩個兒子的關系,所以費盡了心思終于安排好兩兄弟同席而坐。
他知道李軒心有余悸,便輕撫李軒的頭,溫聲道:“娃兒乖,阿波明天便把阿婭叫過來陪你,順便讓駱雨這丫頭給你當伴讀。她年紀大,有她在,你就不會被欺負了!”
李軒緊咬嘴唇,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隱忍。
“務本堂”的求學生活,和以前無拘無束的生活又大有不同。他只有三歲,算是學堂中最小的學生。
他剛一進學堂就被李布捶了一頓,被趕到了學堂的旮旯角里。他只能一個人席地而坐,再不敢靠近李布。
李攀教授也勸過幾次,不過李布不睬,他也懶得再說。
回到家,再次見到老婭,李軒只感覺恍如隔世,情不自禁便投入老婭懷里,只管巴巴地哭著,卻不說一句話。
老婭不知道他在學堂經(jīng)歷了什么,見孩子哭,自己也止不住老淚縱橫,說起了前日的事情:“阿軒,你被那姓趙的洞主捉去以后,有沒有受到為難?”
李軒哽咽地搖著頭,認真道:“阿波救了我,我沒有吃一點兒苦?!?/p>
老婭問:“你當真認李光吉作‘阿波’了么?”
顯然,她在搬過來之前,就已經(jīng)聽說這件事了。
李軒點點頭道:“不是你告訴我,我的阿波是一個勇敢的人么?阿波要帶我一起去抓那個騙我們的壞蛋呢,他那么勇敢,應該就是我的阿波!”
聽得這孩子說得頭頭是道,老婭也只能苦笑一聲,道:“傻孩子,你胡亂認了他作阿波,你知道又會給他添多少麻煩么?”
李軒有些犯懵,道:“為什么我會給阿波添麻煩呢?”
老婭語重心長道:“雖然你現(xiàn)在還小,但不管你懂不懂,我還是要告訴你,以后在與李家的孩子們相處時,可不能再像對你姐姐那樣隨便了,凡事要處處小心,不能惹是生非,再大的委屈也要忍住?!?/p>
李軒的目光不由得轉(zhuǎn)向地板上躺著的姐姐朱娟。如今的朱娟都已六歲了,卻還是一副顢頇的模樣。
自打李軒懂事起,他就記得自己一直在欺負姐姐:搶她的玩具,揪她的頭發(fā),奪她的食物。然而姐姐每次被弟弟弄哭,都不會還手。
李軒深深地凝視著姐姐,一想到自己在家總是受老婭的寵溺,到學堂卻被李布欺負,一念及此,心里的酸楚便如洪水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又汪汪大哭了起來。
“阿軒,你啷個了?”察覺到李軒這異常的反應,老婭焦慮地問道。
“嗚嗚,我再也不想去念書了……”
老婭一聽就知道他受了欺負,連忙撩起李軒的衣袖,登時便瞧見他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抓痕。她連忙吩咐駱雨去拿些創(chuàng)藥給李軒敷上,一面又給他呵氣消腫。
李軒抽抽噎噎道:“李布說只要見我一次,就要打我一次。他是李二夫人的親兒子,無論怎樣我都打不過他,學堂里也沒有一個同學敢惹他……”
一想到阿洛的殷殷囑托,老婭心中又平添了幾分歉疚,一面又盡力匡慰著孩子。
“阿軒……”晚飯時,老婭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怎么了,阿婭?”
老婭斟酌良久,目光仿佛望向了看不見的遠方,悠悠說道:“阿軒,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念書的機會。聽你阿姆說,漢人懂的東西很多,他們會寫書,一代一代傳下來,會念書的人就能當官,能管天下。阿姆跟我說過,她給你取名‘李軒’,就是希望你以后能管天下。因為幾千年前就有個部落大王叫‘軒轅氏’,你的名字里頭的‘軒’就是從他那里來的。他征服了我們的祖先‘蚩尤氏’,后來就接管了天下?!?/p>
李軒聽得她這話說得認真,也頗有動容,便問:“你所說的書,就是師公講的‘關關雎鳩’么?可那些跟‘管天下’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沖口而出的這句詩,乃是白天李攀教授讓他們背誦的東西。
老婭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卻篤定地道:“雖然我也不知道這跟‘管天下’有什么關系,但我相信你阿姆的話,你也要相信她。”
朱軒對老婭深信不疑,一想到阿姆的話,他突然覺得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其實都是值得的,于是便破涕為笑,朗朗上口地背誦起了那首剛學的“關關雎鳩”。
這一夜,李軒一直在夢里輾轉(zhuǎn),他夢見了自己的阿姆,卻始終只有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他想追,卻始終追不上,最后孤獨而落寞地睜開眼,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正細細地凝視著自己。
“阿波,怎么是你?”
李光吉說道:“你經(jīng)常被阿布欺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過來看看你,今天你就不用去學堂了,阿波帶你到大寨里轉(zhuǎn)轉(zhuǎn)?!?/p>
孩子天性愛玩,李軒當然也不例外,他高興地點點頭,早把昨天老婭的叮囑忘到了九霄云外。
李光吉一手抄入李軒腰際,順手便將他輕盈的身子挾在自己的臂腕內(nèi),大跨步便奔出僚王宮。李軒驚叫一聲,只覺自己在阿波的手臂上如騰云駕霧,好不逍遙自在。
李光吉道:“阿軒,阿波以前念書上沒怎么用功,但拳腳功夫上還是有幾招。你要是怕被哥哥欺負的話,我也可以順便教你幾招?!?/p>
李軒崇拜地瞧著阿波,拍手叫好。李光吉瞧了瞧四周,徑往無人處奔,選了一塊凸起大石包,三兩步便登了上去,他輕輕地放下李軒,走到石包中間,深深地吸了口氣。
那石包中間許是砸出的一個凼,周圍散布著石屑,里面放著一塊石墩子。這石墩子二尺見方,重逾百斤,形似秤砣,上方有個把手,是專門用來練臂力的。
原來這個大石包就是他平時練功的地方,因為周圍荒草叢生,人跡罕至,因此很少受人打擾。
李光吉右手緊握著把手,暴喝一聲“起”,登時臂上的青筋暴凸,跟著便聽得呼呼聲響,這笨重的東西瞬間便在他手中滴溜溜狂甩起來。那石墩子越甩越重,牽引著他,但他卻從容不迫地出拳踢腳。他的動作看來毫無花哨,但每招每式中都蘊含著巨大的力量,就連隔得老遠的李軒都能聽到他關節(jié)里發(fā)出的格格脆響。
這著實讓李軒大開了眼界,也跟著興致勃勃地比劃起來。
李光吉認認真真地練完這一趟,猛地一個暴跳,將手中的石墩子往凼子里一砸,登時又是石屑橫飛。
李軒聽得這鏗鏘之聲,瞬間睜大了瞳孔,嚷嚷道:“阿波,我也要學這個,你現(xiàn)在就教我這個!”
李光吉唾了口口水在手心里,搓了搓,說道:“現(xiàn)在你需要練好基本功,任何一門功夫,只有打好基礎才能進步?!?/p>
李軒被他的功夫所折服,規(guī)規(guī)矩矩就開始練起了扎馬和蹲跳等基本功。不過他年紀還小,熱情并不能持續(xù)太久,為了鼓勵他,李光吉又答應帶他去東溪河里捕魚,說這也是僚人生說必備的一項技能。李軒咬牙堅持了半個時辰,總算將這一套基本功敷衍著練完了。
李光吉很是滿意,又抱著他回到僚王宮,去自己的庫房準備各種捕獵工具。打開房門向里張去,掛壁上懸著各種套頭、氈笠、革巾、獵叉、撓鉤、罟網(wǎng)和弓矢等,琳瑯滿目。李軒看得眼花繚亂,李光吉則如數(shù)家珍般給他介紹著每件工具的用法和它們被珍藏的理由,看得出來這里的每件東西都是有故事的。
在李光吉的指導下,李軒選好了一桿魚叉,還配上了一個竹制的小笆籠。
來到僚人灘,李光吉帶著他在礁石錯落的淺灘里叉魚。在學會了基本動作以后,李軒堅持要自己叉,卻一連放跑了好多條大魚。忙活了好半天卻毫無收獲,他覺得有些氣餒,此時李光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阿軒,我們?nèi)ド钏锟纯?,那里更多。?/p>
說著,他便去岸邊拖來了柳葉舟。李軒有些怕水,死死扣住舟舷,李光吉順著東溪河將小舟放向河中,一個魚躍便栽進水中,動作十分熟絡。李軒拍手給阿波助興,不到盞茶時間,水中便陸陸續(xù)續(xù)扔上來好多魚,蹦蹦跳跳的。
李軒生怕魚跑了,趕緊湊上去,使勁按住魚身,一一裝入自己的小笆籠。小舟搖晃得厲害,他一個不小心便坐偏了重心,小舟翻了個底朝天,他也不幸嗆了幾口水,所幸李光吉見機得快,十分利索便把他放上小舟。二人就近靠岸,李軒全身濕漉漉的,像個落湯雞,笆籠里的魚也跑掉了一半。
阿波說給他做烤魚吃,便去四下里拾柴生起了火。他隨身攜帶著特制的調(diào)料,做出來的烤魚自然肉香味美,父子倆便倚靠在大石灘上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夕陽的余暉灑落在江面上,落霞孤鶩,水天一色,令人目不暇接。這美好的一天,終會令李軒的童年永生難忘。
以前,李隼大巫師一年也難得到務本堂來一趟,自從李軒在務本堂念書以來,他也破天荒來到學堂中向李攀教授噓寒問暖,更是使盡了吹捧之能事,經(jīng)常無話找話地請教一些問題。
李攀教授也深知,李隼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索性假裝糊涂。生活,在李軒看來,似乎每天都充滿了新鮮。
經(jīng)過了一天的修整,他已經(jīng)忘掉了大部分的煩惱。他跟那些天天被逼著去應卯的學生不一樣,他對世界天生就充滿好奇,對李攀教授讓他背誦的東西至少也是一知半解,這已經(jīng)好于大部分紈绔子弟了。
新一天的學堂里,大部分的學生似乎都掛著一副怏怏不樂的表情,李布周圍的座位似乎又空了幾個,想是被他欺負怕了的貴族子弟們不敢再來上學了吧。
這種壓抑的氛圍在李軒進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察覺到了,李攀教授卻讓他坐在新空出的位置上。察覺到李布那一副瞧著他如羊入虎口般喜笑顏開的嘴臉露了出來,李軒只得小心翼翼地盡量選擇離他遠一些的位置坐下。
李攀教授正在給學生們講到《詩經(jīng)》,他一個人講得起勁,再加上以前在祠堂經(jīng)常祝唱,竟然念著念著就哼唱了起來。
李攀教授自顧自地賣弄著,卻讓底下的學生們“陣亡”了一大片,一個個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
“剛剛講的這首《小雅·鹿鳴》,誰會背了?”李攀教授用戒尺敲了一下桌案,聲音不大,卻震得每個孩子的耳朵都隱隱作痛,瞌睡一下子都醒了。
原來這李攀教授能文亦能武,只是宋代“重文輕武”之風太甚,李攀教授也未能免俗。當年李隼與李光吉各有所長,李隼愛文,李光吉擅武,所以李攀教授更偏愛李隼,雖不能指望他像當世的歐陽修、蘇軾、司馬光、王安石一類的大儒那般“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但也至少能留在族中“以文化育,重塑民風”。而與之相反,李光吉的文學造詣則比較膚淺,他更喜歡弓馬騎射,李攀教授雖然也耐心傳授,但內(nèi)心里自然就不太青睞他了。
課堂上雖然很少有人挨過李攀教授的板子,但即使最調(diào)皮的李布,在看到李攀教授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容時,也都變得出奇的乖巧。李攀教授目光一掃全場,大部分人都縮起了腦袋。
“夫子,我來!我會背!”這時,卻有個聲音稚嫩的女孩毛遂自薦。小女孩約莫五歲,身姿婀娜,襯身的通裙上鑲滿了銀片,正閃爍著亮光,正是李玉夫人的二女兒,叫作“李靈”。
或許是受傳統(tǒng)禮教的影響,李攀教授并不看好這個女學生,平時李靈請教自己任何問題也閃爍其詞,不想回答。因李玉夫人看女兒天生秉性好學,才好說歹說把她弄進了學堂,整個學堂里也只有她是唯一一個破格的女學生。
李攀教授老眉一軒,聲音略帶嚴厲,道:“那你背吧!”
李靈會意,信口便將一首《小雅.鹿鳴》朗朗背了出來:
“《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但背到了“德音孔昭”的時候丟三落四的毛病又犯了,實在想不起后半句究竟是什么。
正在這時,卻聽有人接了下去: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李攀教授尋聲瞧去,卻是李軒,他咳了一聲,不置可否。李靈恍然大悟,接著一口氣便將全詩背完: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p>
隨后,便向李軒投去了感激而欽佩的目光。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書童駱雨居然給李軒送來了一個竹篾編成的書篋,說是阿婭編的。這書篋四四方方,蓋上織著古樸細膩的圖案,層次感分明,著實讓李軒愛不釋手。
李軒并不知道,老婭之所以編出如此精致的圖案,因為那圖案就是她家族的圖騰。他自顧自地把玩著端瞧了好一陣,不時把自己的書放進去又拿出來,心里只感覺美滋滋的。
“好漂亮啊!可以給我看看么?”一個女孩兒艷羨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聽得這黃鶯般的嬌聲,李軒不由得回頭,定睛一看,正是那個叫李靈的女孩兒。這女孩兒一身珠圍翠繞,卻讓李軒無形中想要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