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天瑞用聲音記錄上海故事

采訪/撰文_龔晗倩

記錄故事本身，就是給上海這座城市的一種回饋。他們像是拿著一塊看不見的鏡子對著上海的人們，用觀照的方式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生活。

來自紐約的Terence Lloren，是《與滬成長》項目的發(fā)起人。他有一個中文名羅天瑞，是中國的丈母娘起的，上海的朋友叫他特侖蘇?！杜c滬成長》是一個社會聲音藝術(shù)項目，記錄了上海在20世紀90年代蓬勃發(fā)展時期的城市文化和人，跟隨30—40歲上海本地年輕人的腳步，記錄他們的成長故事。

“我一直想尋找最獨一無二的聲音，沒有人擁有過、沒有人聽到過、沒有人創(chuàng)作過的聲音?！币贿呑鼋ㄖ熞贿厡W習聲音的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音樂家。“對我來說太遲了，即使我再努力?！彼矚g與聲音有關(guān)的錄音，更喜歡“聽”這個動作，像是后退一尺冷眼旁觀?！斑@很符合我的性格。錄音設(shè)備就是我的樂器，把各種聲音組合起來使它成為一種音樂?！?/p>

十年前，羅天瑞來到上海。他喜歡做建筑師，但內(nèi)心真正感興趣的是為什么建造這座房子，這座房子的背后曾經(jīng)有什么故事。“我喜歡的不是一幢樓，而是整個城市的歷史、規(guī)劃與環(huán)境，上海這么大，有太多新的變化。我喜歡看到人們的生活是如何改變的?！?/p>

2009年，他真正告別建筑設(shè)計工作。辭職后的第一天，他就發(fā)現(xiàn)，他只認識從家到學校之間的那一條路?！皟赡炅耍也惶J識上海。”于是他興起記錄上海聲音故事的想法。

第一次的聲音漫步之旅就是徐家匯。他找到朋友Maggie，她很有興趣，她的老房子就在徐家匯，空著沒人住。他們決定試一下。“我錄的時候聽不懂她的故事，只是聽環(huán)境的聲音和她的聲音?！彼拥卣f：“Wow！我喜歡這個聲音?！薄爱敃r只是錄下來，放在網(wǎng)絡(luò)上給大家聽，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城市為我打開了?！边@是一段在別處聽不到的個人歷史、文化、街道、成長、生活和家庭故事。它是獨一無二的。在南京東路、淮海路只能看到冰冷的商店櫥窗，當人們聽到錄音時，這些街道變得更有人味了，因為他們聽到了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些街道上的鮮活的故事。

有些參與者會問，錄音前要準備什么？他說，“你只需要知道我們從哪里開始走?！彼Ｍ麄冊诓恢涝撜f什么的時候開口。有的人很害羞，但他們站到街口時，話語卻像泉眼般汩汩流出。更奇妙的是，他們常會遇見朋友，或有陌生人前來搭話，羅天瑞喜歡這種未經(jīng)安排的橋段，他想看到他們親自探索自己成長的地方。

自從《徐家匯》錄制之后，羅天瑞復制粘貼了三四百條微信給認識的上海朋友，邀請他們參與《與滬成長》項目。他們中的一些人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價值，紛紛錄下屬于自己的街道故事。

2009年夏天蟬鳴的季節(jié)，他把這些故事整理出版了一個集子。剛開始只做了一本，每一本只有一個街道故事。他花了很長時間，做了近20本薄薄的書。現(xiàn)在他制作了電子書，更多地在微博、twitter和蝦米音樂平臺上傳播。把滬語錄音翻譯成文字，必須由上海人來做。張依群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羅天瑞說，“她是最理想的翻譯人選，找到她是最幸運的事?！睕]有她，就沒有《與滬成長》。羅天瑞和張依群第一次見面，約在西郊百聯(lián)的星巴克。她依稀記得，當時問了一句：“這個項目，你打算怎么做？準備做多久？”她之前沒做過這類工作，當被問及要支付多少報酬時，她真的不知道。不到15分鐘，她就決定，這件事可以做一輩子。翻譯一段60分鐘的錄音，張依群常常要顛來倒去聽十七八遍，“聽錄音者講話很快，用文字記錄下來很慢，有時候聽不清楚，要反復地聽，調(diào)整聲音的大小，慢慢地學會了速記和文檔編輯，邊學邊用?！痹S多滬語發(fā)音在普通話里沒有對應(yīng)的字，她就到處拜老師泡圖書館查資料。她形容讀錢乃榮老師的《上海話大詞典》就像讀小說一樣，在讀的過程中會和作者一起來探討。她甚至跑到蘇州吳語研究所去拜訪吳語老師，他們?nèi)员３种嫉泥l(xiāng)音，聽他們講話會想到以前奶奶說的話，有一種輕歌慢語的優(yōu)雅。

“上海話要說得好聽，必須講得慢，”張依群的奶奶是上海大小姐，“她抽著香煙慢悠悠講話很有韻味?！崩仙虾５墓餐洃?，是拉上窗簾在房間里跳舞，打開留聲機，唱針劃過唱片伴著音樂留下沙沙聲。金宇澄在《繁花》里寫到淑婉房間里厚窗簾緊閉，蓓蒂輕手輕腳地跳悶舞那一幕，正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家庭的生活。“金老師沒有全部用滬語文字，而是‘夾花’的，全部用滬語受眾面太小，看的人太少了。”張依群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出門會帶一本滬語的書，在紙上寫寫畫畫。“三弗罷四弗休（三不罷四不休），弗是不，覅是不要，不一樣的?！薄皔hakwhuzy（滬語拼音，知了的意思。）問不到也查不到怎么寫?！焙髞硭凇渡虾Ｔ挻笤~典》上翻到了答案?！八幒帷保环N青色的小蟬。碰到生僻的詞語，她認真地在紙上寫下來，試著去一一尋找答案。身邊很多朋友受她的影響重新講起了上海話。現(xiàn)在從上幼兒園開始孩子全都在講普通話，80后、90后的年輕人英語流利，講起上海話卻“洋涇浜”。

上海話在消亡，鄉(xiāng)音在消失。城市變遷與文化沖擊，加上聲音不斷地融合變化，方言本身的文化力量日漸削弱。六七十歲的朋友對張依群說，年輕人和他們講的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會講純正的滬語，他們的口音和文化已經(jīng)改變了。

《與滬成長》今年的目標是錄制100個故事，目前已經(jīng)完成了70個，后期還有不少翻譯工作。他們希望再加一些郊區(qū)的各種聲音進來，“松江、南匯、川沙、嘉定等當?shù)厝说穆曇?，很多老房子都被拆遷了，他們也有情懷要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