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鈴 甘江林 王鳳琳 撰著
第二卷:夜郎王族(第七章— 第十章)
歲月荏苒,不知不覺,小李軒一晃就過了半歲啦。這期間,老婭和阿雨沒少操心。夜間啼哭、頭熱發(fā)燒、嘔吐腹瀉等癥狀常伴隨著這個無娘的小嬰兒,幸得老婭有祖?zhèn)髅胤?,在她不分晝夜的悉心調(diào)養(yǎng)下,小李軒平平安安度過了半年。
“無娘兒,天照顧!”望著一天天長大的小李軒,老婭常常這樣念叨。好像是對小李軒身世的憐憫,又像是對上蒼的一種祈禱。
以往,老婭只是一個不知年歲為何物的老婦,整天只知混吃混喝等死。她過去心無牽掛,亦無希冀,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有了小李軒這個精神寄托。他的一啼一笑都牽動著老婭的心,這是老天恩賜給她的禮物。盡管照顧嬰兒很辛苦,但是她覺得自己很幸福。
晃眼間,已進入梅雨季節(jié),這潮濕陰冷的大僚壩僚人谷,瘴氣更重了。正如史書記載:“南平僚者……土氣多瘴癘,山有毒草及沙虱、腹蛇……”
一聲春雷,蟄伏在洞里一個冬天的毒蛇,也舒展蜷縮的身子,爬出洞來,僚人谷又進入繁忙的季節(jié)。
初夏,氣溫逐漸上升,森林中腐爛的動植物尸體也開始發(fā)酵,各種毒蚊臭蟲,也趁勢滋長。
因著這惡劣的環(huán)境,大僚壩許多孩子都生病了,小李軒也不列外。聽說這是每個孩子出生后必經(jīng)的一道生死關(guān),這種病,被人們稱為“瘧疾”。在那缺醫(yī)少藥的歲月,瘧疾就是鬼門關(guān),九死一生。
為了預(yù)防和治療瘧疾,人們必須裹緊衣服以防蚊蟲叮咬,甚至減少去深山老林狩獵的次數(shù)。夜間睡覺,也都嚴(yán)閉門戶,并在干欄樓中熏艾草之類的草藥。
小李軒本來很幸運,被接進僚人谷王宮居住,條件比其他族人好多了??墒?,由于大巫師李隼作祟,他們一家生活并不如意。當(dāng)李隼知道小李軒身患瘧疾,他就安排人將阿婭一家人趁機攆出了王宮。理由是怕傳染給王族,這個責(zé)任沒有人擔(dān)待得起的。阿蠻夫人也很支持他,李光吉也無話可說,畢竟瘧疾是非??膳碌摹0⑿U一家四口又被攆回原來的小屋,還好李隼還將阿雨安排給阿婭,讓她和以前一樣幫阿婭伺候小李軒,畢竟這是李光吉的決定,他還不敢公開與李光吉作對。原來,李隼想占阿雨的便宜沒有得逞,早對阿雨懷恨在心。惡毒的李隼想讓她給小李軒陪葬,最好連同讓他討厭的阿婭也一起陪葬,那才更能夠遂他心愿。阿雨也怕李隼欺負(fù)自己,早就想找機會遠(yuǎn)離他,這個機會讓她興奮不已。只是擔(dān)心自己會被瘧疾傳染,不過,她認(rèn)為命硬,小時候曾經(jīng)得過大病都沒有死掉。
可憐的小李軒,剛剛生下來不足三天,母親就離他而去,他自身免疫力就低下。從小體弱多病的他,偏偏阿婭的干欄又年久失修,屋頂漏雨,門窗破損。阿婭的干欄是靠近狗圈巖的一個巖腔依山而建的。
李光吉也多日避而不見,這讓老婭整日焦慮不安。
“阿雨,快去找大管家討點草藥來,小李軒怕快不行了!”
“這……奴婢昨天剛?cè)ミ^,李大管家說……說……說沒有藥物了!”阿雨回答的聲音細(xì)若蚊絲,膽怯之意顯露無疑。
“那你再去!”老婭焦急地喝道,轉(zhuǎn)而又說:“算了,再去也無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哎……”
說完,她又怔怔的盯著懷里的小李軒,把他摟得更緊了。
小李軒的身體忽冷忽熱,冷熱汗交替流淌。到后來,整個人都抽搐起來。他聲嘶力竭,鬧騰了幾個晚上后聲音也沙啞了。
“不行,不能再這樣等了,老身得豁出去,找李光吉去!”老婭喃喃自語,說完,便將懷里的小李軒遞給阿雨,叮囑了一番,便出門去。
她來到李光吉的王宮外,向守衛(wèi)說明了來意,不料兩個守衛(wèi)卻置若罔聞,不讓她進去。
“李光吉何等人物?誰有空理你這等破事?去去去!”一守衛(wèi)不耐煩地下逐客令。
“守衛(wèi)小哥,您就行行好,通傳一聲吧!小蠻蠻實在是病得不輕啦!”老婭說完,又抹了一把老淚,繼續(xù)哀嚎,那哭訴之聲聽著十分凄慘。(筆者注:小蠻蠻,僚語,是長者對嬰孩的愛稱,相當(dāng)于漢語中的寶貝、幺兒、乖乖的意思。)
“得得得,告訴你吧,酋長大王正在忙著籌備攻打青衣僚部落的戰(zhàn)事呢,再說,他現(xiàn)在也不在部落里呀!”另一守衛(wèi)不耐煩地說道。
老婭無奈,只得無可奈何地走回來。
小李軒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皮包肉骨頭,愈發(fā)消瘦。老婭憂心忡忡,只得抱著他,到李光吉外巡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守候。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這一個星期以來,老婭常常被李家族人驅(qū)趕,完全不似先前剛搬來王宮時那般境遇,老婭還記得剛搬進來的第一個月,許多家奴和李家沒落貴族,隔三差五前來慰問,還總會帶些干貨、補品、僚布和藥材之類的禮物?,F(xiàn)在,大家對他們祖孫仨兒都是避而遠(yuǎn)之。
正午,烈日當(dāng)空,驕陽似火,一陣暴曬下,老婭的淚水和汗水交織在一起,更加黏熱。她只得躲在一處樹蔭下繼續(xù)等待,她決不放棄,是的,決不放棄,不管族人如何刁難,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讓李光吉瞧見這小李軒是怎么死的!
這時,眾人簇?fù)碇粋€氣場強大的女人走過來。只見那女人頭上椎髻以緋束之,后垂向下,耳垂上貫穿兩節(jié)碩大竹筒,身披上等葛衣,那葛衣實則為兩塊橫布,穿中貫其首,便成了一筒裙,她跣足而行,走進一瞧,面目依稀與李光吉有些相似。
“我聽里面來這里參加召會的幾個洞主說,你在這里都站了七天了,你是來找大王的么?”這問話的人,正是那葛布筒裙女人,聽這話,估計她是李光吉的王妃。
老婭點點頭,嚅嚅道:“回夫人,我家小蠻蠻得了瘧疾,老身想要給他喚個族醫(yī)治治,順便再支點兒錢?!?/p>
見老婭惶恐而又堅決的樣子,這女人面露不悅,道:“屁大點兒事,你也跑到大王這里來,你當(dāng)這里是醫(yī)館么?你知不知道,就因你們進了這王宮,大王受了阿蠻夫人多少指責(zé)?他現(xiàn)在根本就不敢見這兩個孩子。當(dāng)初收留你們,簡直就是個錯誤!”
“這……”老婭啞然,心中有一團怒火燃起,瞬間又熄滅了,轉(zhuǎn)而問道:“酋長他……現(xiàn)在怎樣了?”
“他現(xiàn)在被阿蠻夫人盯上,夫人不準(zhǔn)他見兩個孩子,再說,族中還有好多同姓兄弟都窺視著他的權(quán)位呢。特別是李隼大巫師……大王也是身不由己,這不,他派我出來問明情況……”說著,她又白了老婭一眼,道:“瞧我,干嘛跟你說這些呀!快跟我去取藥吧,取完早點回去,族醫(yī)我自會替你喚!”
“大巫師……”老婭喃喃念道,思緒不由得便回到了當(dāng)日阿洛夫婦下葬的情形中,那大巫師正是主持葬禮之人,名喚李隼,相貌其丑無比。他當(dāng)時說的話:“這兩個雜種和我們非親非故,那對狗男女早被大王逐出大僚壩,按照先王定下的規(guī)制,似乎有不合理之處吧!”還回響在耳旁。
那日那大巫師對李光吉步步緊逼,看樣子他是酋長的勁敵啊。
“以后有什么事,直接來找我便是,別在這里露臉,這周圍時常有阿蠻夫人的眼線盯梢呢!”女人又冷冰冰叮囑道。
老婭聽得她如是說,便連忙告饒,道:“下次一定不會了!”
那女人目光掃了掃周圍,瞧著院子里進出的人流,表情似乎也略有緊張。跟著便即轉(zhuǎn)身,引領(lǐng)老婭朝著李大管家賬房走去。
這賬房距阿蠻夫人的居處較遠(yuǎn),因此這女人臉上的表情也并沒有多大的顧慮,便大搖大擺地邁進賬房中。
見這女人突然駕到,李大管家連忙起身相迎,雖然臉皮下藏著一絲陰鷙,面上卻掛著一副媚笑,討好地道:“喲,王后怎么移駕賬房來了?您需要什么,只要打發(fā)給丫頭來吩咐小的一聲,我就會親自給您送去,哪里還用得著您費心呢?”
原來這女人還是李光吉的王后,她叫阿玉。乃是李光吉的表妹。
在阿蠻夫人眼里,阿玉是一個端莊穩(wěn)重的人,她不偏不倚,辦事牢靠,所以,阿蠻夫人特別信任她,視其為心腹。
李光吉眼里,她又是一個體貼丈夫的好王后,在明爭暗斗的高層中,她是最值得信賴的那個人,她可以讀懂自己的心,并想盡辦法來滿足自己的需求。
像她這樣,既深得阿蠻夫人倚重,又深得李光吉信任的人物,在花僚部落中,恐怕數(shù)不出第二個。也難怪李大管家家要看她臉色行事。
阿玉王后也不跟李大管家寒暄啰嗦,她干脆利落地下命令:“最近天氣酷熱,后宮瘴氣又濃重了些,給我取些驅(qū)瘴氣和治療瘧疾的藥物來。”
“好的,好的,我馬上親自辦!”李大管家趕忙應(yīng)承道。那極盡諂媚的態(tài)度,與之前老婭碰壁時的表情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這李大管家之所以卡斷對老婭藥物的供給,正是奉了阿蠻夫人的旨意。此刻,他那雙賊眼卻溜溜一轉(zhuǎn),不自覺地便著落到了老婭身上。
“不過,剩下的呢,其實不多了……”李大管家極為微妙地說道。
他知道這阿玉王后是個極能翻云覆雨的女人,在阿蠻夫人面前也極是吃得開。顯然,他這是揪住對方的把柄,想要討點好處的意思。
李大管家心忖:你背著阿蠻夫人的旨意,給這老婭大開方便之門,我可不是瞎子。
阿玉王后不過乜了他一眼,便猜出這李大管家的小心思,遂恩威并施道:“那你便把剩余的都給我取來吧,我會好好打賞你。不過這些事情你最好不要多嘴,否則后果我不說你大概也知道。”
阿玉恩威并施,她也怕走漏消息,讓大王難堪。
聽得這句話,李大管家登時便眉開眼笑,痛痛快快便去藥房讓族醫(yī)抓藥。
李大管家一面還湊趣道:“若是不夠的話,盡管說聲便是了,我都會隨時奉上?!?/p>
老婭回到居所靜靜等待,不足一個時辰,阿玉王后便派人將族醫(yī)領(lǐng)來。
這院子中的醫(yī)生,乃氏族名醫(yī),專為族中貴族治病。他對當(dāng)?shù)厝怂嫉耐敛〗杂辛挤娇舍t(yī)。
只見那族醫(yī)著葛布,左衽,露發(fā)徒跣,雖瘦削,但兩眼炯炯有神。他進入小李軒所臥之內(nèi)屋,環(huán)顧四周,最后將目光定在小李軒身上,他走向前,伸出右手在自己嘴中哈了一口氣,便將掌心按在小李軒額頭上,嘴里“嗚哩哇啦”念著不知名的咒語,完畢,又捏了一下小李軒的兩手,順勢放進被窩,這才將目光移開。
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老婭見他滿頭大汗,便遞上巾帕。
“好在還來得及,不然這娃娃便用仙藥也無法救治了!”那族醫(yī)說完轉(zhuǎn)身在自己的隨身行囊里取出幾粒藥丸,遞給老婭,道:“這些藥,都是我平時用草藥煉制而成,你只需每日午時、子時將其服下一粒,不出三五日,便可痊愈!”
老婭如釋負(fù)重,不禁喜極而泣,口中連聲道謝。
“你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李光吉!”族醫(yī)忙完診療,孩子慘白的臉上逐漸泛紅,呼吸也均勻了許多。他臉上也浮現(xiàn)出一抹淡定的微笑。
老婭眼中噙滿激動的淚水,使勁點頭。隨后,她便命女奴阿雨將族醫(yī)送出院子。
待族醫(yī)走出院子,周圍的族人不禁湊在一起竊竊議論。
“喲,居然把老族醫(yī)都請來了?那老族醫(yī)可是專門給貴族們看病的呢!”
“那不是!不知那老婆子使了什么法子,竟請來族醫(yī)?”
“喲喲喲,快看——那屋子都熏上雄黃哪,他們居然熏上雄黃哪!”談話的僚兒邊說邊指向老婭寨屋的方向。
眾人望去,確有一股黃煙彌漫出來,跟著便是一股刺鼻的氣味。
“看來他們在酋長心中還是占有一席之地喲!”一僚兒分析道。
“說也奇怪,前段時間李軒那娃病成那樣,他們都支取不來物資,這會兒功夫就請來了族醫(yī)治療,還支取了雄黃!”
“啊——聽說前幾天那老婆子跑到李光吉院子哭鬧呢,守衛(wèi)都趕不走她,估計是李光吉厭煩她的吵鬧了吧!”
“誰說不是呢?酋長正忙著籌備對付青衣僚的戰(zhàn)事,也不想為她婆孫仨兒的破事分心呀!”
“是呀,簡直就是幾個拖油瓶!”
……
話說小李軒治療結(jié)束后,便安靜地睡去,調(diào)養(yǎng)了約莫四五天,他身上的瘧疾也漸漸消退,飲食亦趨于正常。
平靜的僚人谷,靜得出奇。
一場血雨腥風(fēng)將爆發(fā)。
仁宗皇祐二年,立春。大僚壩僚人谷僚王宮議事廳,眾洞主齊聚一堂。
“我花僚族部落二千余戶,戶丁數(shù)以萬計。近年來,僚民農(nóng)忙農(nóng)耕,農(nóng)閑打獵捕魚,可謂豐衣足食!托天母大神保佑之福,仰仗大王的英明帶領(lǐng)下,我族與漢人通商貿(mào)易,獲利豐厚。屬下覺得,此時士氣高昂、糧草充足,正是攻打青衣僚部族的良好時機!”一駱姓洞主說道。
“屬下附議!去歲神會之日,想我花僚族大王險些被青衣僚兒謀害,此仇不共戴天!”另一洞主也憤憤然。
“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在眾洞主一片義憤填膺的叫嚷聲中,李光吉揮揮右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后道:“有大家的支持,本王信心滿滿!那就依諸位之意,我們即日便奔赴扶歡壩,踏平他青衣僚兒的地盤,活捉梁承秀那斯!”
話音剛落,議事廳又是一片歡呼!
待群音漸落,李光吉又道:“咱僚人部族說了就干,給大家一天的時間準(zhǔn)備,各自回洞召集壯丁,準(zhǔn)備糧草。俗話說得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明日此時,于大僚壩沙場點兵!”
說完,眾洞主向李光吉抱拳行禮,紛紛告退離去。
次日,按照約定的時間,李光吉在大僚壩沙場點兵。
沙場上,花僚族整裝待發(fā),李光吉滿懷雄心道:“今日,是該讓那青衣僚兒嘗嘗我花僚族的厲害了!只要各洞齊心協(xié)力,奮勇殺敵,爾等便可多得戰(zhàn)利品。本王允諾,各洞擄掠僚男僚女和財物,都?xì)w各洞所有?!?/p>
話音剛落,沙場上群情激奮,振臂高呼,一浪高過一浪,響徹僚人谷。
“奮勇殺敵!”
“奮勇殺敵!”
“奮勇殺敵!”
……
扶歡壩,青衣僚部族也是早做足了迎戰(zhàn)準(zhǔn)備,梁承秀知道和花僚族遲早還有一場惡戰(zhàn)。
梁承秀王宮內(nèi),他和幾個洞主正在商議如何對付李光吉。突然有探子來報。
“報——”
“講——”
“稟大王,按照您的吩咐,我將邀請信遞交紅僚族王兗,王兗說必要時,定會全力支持我族!然紅僚族內(nèi)務(wù)繁多,近日可能要集中精力處理那些瑣事,稍后即與大王聯(lián)手御敵!”
“好!”梁承秀喜形于色,不禁朗聲大笑。
“只要紅僚族支持我們,我還怕它花僚小兒不成?”梁承秀信心滿滿,轉(zhuǎn)而又道:“哦,不。即使沒有他紅僚族支持,我青衣僚族也不怕那花僚小兒!”
此時又一探子來報:“報——稟大王,花僚族已集結(jié)僚民數(shù)千,正向我部殺將過來,此時已過分水嶺,怕是傍晚時分將抵達僚山頂?!?/p>
“來得正是時候,我早就想一舉滅了李光吉那斯了!”梁承秀從容自若。立即吩咐各個洞主:“你們速速回去安排,按先前商議好的布局,各自戍守好關(guān)卡,以待花衣僚兒入甕!”
“領(lǐng)命,大王——”
青衣僚的迎戰(zhàn)工作,也是高效神速,不到半天功夫,各處關(guān)卡都準(zhǔn)備充分。而花衣僚隊伍,也是來勢洶洶,銳不可當(dāng)。
本想速戰(zhàn)速決的,但雙方實力懸殊不大,起初站斗激烈,后來轉(zhuǎn)入游擊戰(zhàn),所以拉長了作戰(zhàn)時間。雖是數(shù)千人的戰(zhàn)爭,但這一打下來,卻也是好幾個月。
這一場戰(zhàn)爭一直從正月僵持到四月,雙方死傷慘重。后來花衣僚采取隱蔽戰(zhàn),常于林中出其不意偷襲青衣僚,青衣僚的防守漸漸力不從心。三個月后,青衣僚的王城被破,最后無奈退入東溪上游,接近夜郎溪一帶了。
戰(zhàn)斗持續(xù)數(shù)月,花僚們死傷一千余人,而青衣僚們的傷亡卻是他們的兩倍,折去了一半左右的人口和大半的兵力。
幾個月來,梁承秀一直沒有等到紅僚部落的援軍,多次派人去求援,但是都有去無回,不知道是被李光吉捉去,還是王兗見死不救。他必須要弄清楚,否則,死不瞑目。
為了徹底弄清楚原因,梁承秀率領(lǐng)僅存的兩千多殘部,逃進了紅僚部落王兗的地盤安營扎寨。
王兗倒也沒有為難他。
銅佛壩,王兗王宮內(nèi),王兗和梁承秀正在寒暄。
“梁兄,實在抱歉!非是我不施以援手,確實是我族發(fā)生內(nèi)亂,至今還未平息。那些個洞主不似梁兄部族的洞主,他們各行其是啊,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這不,他們剛剛還同我大呼小叫呢!”王兗說著擺出一副無可奈何之狀:“我也十分頭疼,確實抽不開身,一直都忙于制衡這幫猖獗的異姓洞主們?!?/p>
“理解,理解!”梁承秀諾諾應(yīng)道,內(nèi)心卻十分失望,但又不得不與之好言相商:“少了王兄相助,青衣部族此次受損慘重,老朽不得不率部落老少上下投奔王兄,只希望王兄給我們一塊安身之地,我們聯(lián)手去滅了李光吉那廝,你我弟兄平分大僚壩那片富饒的土地!”
“好說,好說!”王兗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得意的神色,轉(zhuǎn)而又信誓旦旦道:“只要我們戮力同心,完全有能力打敗花僚部落李光吉這廝。我族雖四分五裂,但我掌控下的僚民少說也有一千戶,且多為勇悍絕倫之壯漢,咱兩族聯(lián)合起來,還怕破不了他的大僚壩嗎!”
王兗眼珠一轉(zhuǎn),暗暗心喜,有了梁承秀這兩千多炮灰,不愁內(nèi)亂不除。昂頭看看高高的牛心山,不覺流露出幾分愜意。仿佛李光吉的大僚壩已經(jīng)成為囊中之物。
梁承秀雖是敗軍之將,但是實力還在。王兗的力量一下子更加強大了。有幾個想自立的洞主,如今也老實了許多,不敢輕舉妄動。
王兗分析了當(dāng)前的主要矛盾,李光吉一旦將梁承秀滅了,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啦,唇寒齒亡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因此,他放下成見,一方面穩(wěn)住梁承秀,他知道梁承秀報仇心切,一心想奪回扶歡壩。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有和自己合作,才能起死回生,重新回到大本營。一方面,要因勢利導(dǎo),將部族中的矛盾轉(zhuǎn)移到李光吉身上,鼓動洞主們齊心協(xié)力,與自己并肩戰(zhàn)斗。
王兗馬上通傳各洞洞主到王宮議事。這次各洞洞主都非常踴躍,很快就趕到銅佛壩。
王兗急切地向各洞主通報信息:“可能各位都知道,李光吉將粱大王的扶歡壩霸占了,他的野心路人皆知,下一個目標(biāo)就是我們紅僚部落。李光吉那廝馬上就要來搶我們的地盤,還要掠奪我們的女人和牲口!”
這話果然很快奏效了,一下子,洞主們放下成見,各自都異常震怒。
花僚部落不日將攻打紅僚部落的消息,便在全族中不脛而走。等到李光吉真正率領(lǐng)軍隊來攻打的時候,卻遭到了慘烈的重創(chuàng)。
由于這些紅僚們都居住在隱山蔽水的河谷地帶,地勢極為復(fù)雜。花僚人孤軍深入?yún)擦稚钐?,無疑是成了刀俎下的魚肉,完全是伸頭出去挨宰。
王兗和梁承秀率領(lǐng)的部隊則大舉迎戰(zhàn),將敵人往外驅(qū)趕。而紅僚部落的“叛王”們,則統(tǒng)帥著各自的寨民,在各險要處埋伏,并密切關(guān)注敵人動向,準(zhǔn)備隨時發(fā)動狙擊。
等待李光吉的部隊和王、梁接仗的時候,李光吉很快便發(fā)覺自己的實力遠(yuǎn)遠(yuǎn)不夠,重遭敗績。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僚民們獨力難支,不久便被沖散了。
這還不說,迷失了方向的花僚人,很快便被埋伏在暗處的洞主們給獵殺和俘虜。
短短半個月,李光吉的大軍便被殺得七零八落,他最后清點兵力,差不多就只剩下八百來人。
還好他當(dāng)機立斷,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勝算,便果斷決定撤退,退回了扶歡壩。
李光吉堅壁清野,以防敵人窮追不舍。另一方面,他又將占領(lǐng)敵人領(lǐng)土的消息帶入自己的部落中,希望能夠達到振奮人心的效果。
原本梁秀承還想銜尾急追,一舉收復(fù)失地。
但王兗卻道:“你若要追,自追便了,恕我不敢奉陪。我若出兵,族中有的洞主就會趁機造反。為今之計,我們都應(yīng)該韜光養(yǎng)晦,再積蓄實力。待兵強馬壯之時,一舉拿下李光吉那廝也不遲??!”
聽得這一番話,梁承秀也無可奈何,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他權(quán)衡利弊后,思肘到,還是應(yīng)該退回南平寨中操練僚兵,以待戰(zhàn)機。目前,還不是和王兗翻臉的時候。不過,他還不能露出聲色,不然會被王兗拿捏,處處受制。雖是敗軍之將,也要和他討價還價。
王兗看見梁承秀沒有應(yīng)聲,停頓一會兒又道:“我看青衣僚部落,不如就跟我們紅僚結(jié)為兄弟聯(lián)盟?,F(xiàn)今你們沒有地盤,不如就在這兒落地生根。雖然要開荒拓土,環(huán)境著實惡劣了些,但若你們折去吃回頭草,說不定也是全軍覆沒的命,那是劃不來的!”
梁承秀憤然道:“如今,你借重咱們兩族實力的聯(lián)合,震懾住了族中的叛僚們。而我族想要收復(fù)失地,難道你不幫忙么?”
王兗沉吟了一會兒,面露難色,笑道:“這肉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我還沒有平定族中的叛僚們呢,待咱們同心協(xié)力平息內(nèi)亂。我們再揮兵攻取你的部落,那又有何不可呢?”
現(xiàn)在的局勢,對青衣僚們來說本來就岌岌可危。若不與王兗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選擇貿(mào)然攻打花僚族的話,那無疑是以卵擊石。
但若留下來,王兗肯定不可能給他們分割多少肥沃的土地和森林。
待在這一片不毛之地上,篳路藍(lán)縷,究竟要熬到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
而且,這些兇悍的紅僚們,顯然不會給他們多少好臉色,但青衣僚部族若待在這附近落地生根,無異于寄人籬下,定會處處受人羈絆。
這明顯是一個進退維谷的境地!若走錯一步,就會招致滅頂之災(zāi)!
現(xiàn)在,梁承秀的舉手投足都關(guān)系著整個部族的氣運,所以他需要慎重考慮,更需要認(rèn)清形勢,不被危言所誤。
“哼!”梁承秀拍案而起,這一次,他腦子驟熱,登時便止不住內(nèi)心暗斂已久的硬氣,“你若不速速與我聯(lián)手收復(fù)失地,那我也索性抽走自己的部隊,大家一了百了,誰也別想成事兒!都等著李光吉那廝來宰割吧?!?/p>
這一番恫嚇,卻沒能激起王兗臉上的波瀾。
梁承秀說完之后許久,他似乎才緩慢反應(yīng)過來,淡淡道:“你若做出這種選擇,你會自食其果的。依我現(xiàn)在的實力,完全能夠維持族中勢力的平衡,但你們?nèi)綦x開我紅僚部落,去攻打李光吉,那只是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
王兗也不示弱,畢竟梁承秀這個敗軍之將在他的地盤上。他又冷笑一聲道:“不過我是十分仁慈的,就給你一次撞南墻的機會吧,若你收復(fù)不了自己的失地,我們紅僚部落還是會歡迎你們歸來的!”
聽王兗話中之意,顯然是不肯幫忙討伐花僚了,眼下要想雪洗前恥,也只能靠自己了。梁承秀搖搖頭,心想:王兗這廝太不厚道,我?guī)湍阏饝刈逯卸粗?,你卻不急我所急,硬是不助我攻花僚!也罷,我自攻去,好在你給了咱們土地森林,咱們也就此扯平了。有了這片土地,至少也有個退居之所,不至于無立足之地。
兩月以來,青衣僚數(shù)次挑起對花僚部落的游擊戰(zhàn)。
然而,不出所料,青衣僚部落依舊慘敗。
雖如此,但李光吉也不追趕敵人,只能選擇堅守陣地。而青衣僚們補給短缺,原本還冀圖潛伏在附近打游擊戰(zhàn),后來卻被來自花僚本部的援軍,以暴力驅(qū)逐出境。
見騷擾無望,梁承秀也只能再次退回紅僚部落領(lǐng)地。
于是,兩族之間的爭斗才算暫告段落。至少很長一段時間,青衣僚部落都不會再有力量反撲了。
話說青衣僚殘部退居到紅僚族所賜的不毛之地,開荒辟草,刀耕火種,三年后,終于兵強馬壯,積蓄了較強的實力。但期間的種種心酸歷程,著實不足為外人道。每當(dāng)受到紅僚族人欺凌,他們便愈發(fā)堅定信念:總有一天,一定要回到自己的領(lǐng)地,奪回屬于自己的家園。
仁宗皇祐五年十二月,就在青衣殘部聚居的土地上,人們一邊勞作,一邊議論當(dāng)下時政。
“嗨,你們知道嗎?毗鄰咱北邊的南州,改名為南川縣,銅佛壩都要歸他們管轄?!?/p>
“哎,又是來鎮(zhèn)壓我們僚人部落的!”
“聽說那漢人皇帝老兒近些年追求長生不老之術(shù),四處羅人煉制丹藥,我們南州、溱州一帶丹砂便是他們煉制丹藥的主要材料呢!”
“那不是,漢商們瞄準(zhǔn)了這一商機,便將他們大寧監(jiān)的井鹽拿來換我們僚族的丹砂。”
“監(jiān)”在宋代,是為監(jiān)管礦冶、鑄錢、牧馬、產(chǎn)鹽而設(shè)。出產(chǎn)井鹽的巫溪,歸屬“大寧監(jiān)”。 僚人的生存之地,鹽資匱乏,但粟米和其他礦物資源產(chǎn)量卻十分豐富。入駐在南州南川縣內(nèi)的漢族官商們,恰好利用這一點,便以大寧監(jiān)(今巫溪縣北)就地開采的鹽巴,小部分與僚人們交易成丹砂,而大部分的鹽巴則在峽江一帶銷售,大量交易換成銀錢。
“話說那花僚兒占了我扶歡壩,采我丹砂,與漢商勾結(jié),交換物資!我扶歡壩的丹砂硬是被他拿去換鹽巴了!”
“李光吉僚兒太無恥,咱青衣僚族遲早要打回去收拾他!”
“收拾他!一雪前恥!”
……
一日,扶歡壩來了一群漢人打扮的商隊。
那為首之人,正是阿洛產(chǎn)前見過的周姓富商,不過這次,他似乎只充當(dāng)了領(lǐng)路人,據(jù)觀察,他身后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官服那位才是正主兒,因為周姓富商一路都在向他介紹風(fēng)土人情,樣子極為客氣。
“周大官人安!”李光吉見到熟人,便學(xué)著漢人做揖之狀,上前問安。
“大王安!”周姓富商回揖道。
“周大官人有幸再臨我花僚部落,當(dāng)真是讓我高興至極!雖然這兩年我們的大米只能勉強自給,恐怕不能再交換了!不過這次我們卻不負(fù)所望,又開辟了一片新的土地,我已經(jīng)在附近數(shù)十里地中勘察了一遍,這里的丹砂和煤礦都很豐富!就盼著你有空來我們部落里換取,你可是有大半年都沒來了!”李光吉道。
周姓富商有些赧然地應(yīng)承著,道:“煤礦現(xiàn)在都還沒丹砂值錢了,咱們此來正是要談這個……”
周姓富商又待往下說,卻驟聽得身后那官服樣的男子重重咳嗽了一聲。
仿佛是因為被李光吉冷落了,他面子極為擱不下,因此才著重強調(diào)自己的存在感。
周姓富商察言觀色,跟著便將目光轉(zhuǎn)向這官員,小心恭謹(jǐn)?shù)溃骸斑@位便是新調(diào)任的南川巡檢,李忠閔李大人,他此次駕臨‘扶歡壩’,就是為了跟李兄談這筆生意,李兄還不見禮?”
“喏!”李光吉應(yīng)道。轉(zhuǎn)而又對著官服的漢人,傲然問道:“哦,是李忠閔李大人么?不知與我族有何生意談?”說完,向他乜斜一眼,心想:你這冒失又大事的家伙,見到我等年長之人也不先招呼一番,還要我給你問安?李光吉心中不悅。
李光吉的漢語說得十分蹩腳,李巡檢未聽明白,但他瞧見這僚人的神情不太對勁,便問周姓富商道:“我看這個山僚兒不懂禮數(shù),敢情還說了什么罵人的話吧?”
周姓富商與僚人生意上往來頗多,略微熟悉兩族語言,便聊做翻譯。但他也不敢將李光吉的原話向李巡檢陳述。
見李巡檢有詰難之意,周姓富商只得做和事佬,向李巡檢連聲賠著不是,道:“實是沒有大人說的那般嚴(yán)重,不過他們說話都帶點兒夜郎自大,這您也是知道的,我會替您教導(dǎo)這僚兒的?!?/p>
李巡檢一拂袖,沒好氣地道:“一切就交給你辦,要好好給這些僚兒們一點兒下馬威,讓他們知道官府可非尋常生意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周姓富商會意,悄悄將李光吉拉到一旁,語重心長地悄聲勸道:“巡檢大人可是官府的,他此次運來的鹽巴可有好幾十石呢!全都是從大寧監(jiān)處以市價購來的,足見咱們大人的誠意,若是你一個唐突將大人給氣走了……別的不說,他若是撤走了鹽巴,從此責(zé)令南川縣境內(nèi)的漢人與花僚部落斷絕交往,那以后你們的僚民可都吃不上鹽巴了!”
李光吉點頭稱是,掉頭一看院子中停靠的馬,背上掛著那一麻袋一麻袋滿滿實實的鹽巴,心中也不由自主咽下這股臭屁之氣。
心想:白花花的鹽巴,乃族人急需之物。罷了罷了,萬一這家伙果真如周大官人所言,掉頭便走,生意做不成了,那還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會再來呢!
念及此,李光吉的臉上便不覺浮起一絲歉仄之色。
李巡檢對他的道歉不屑一顧,李光吉不禁憤憤然。但從大局出發(fā),他不得不咽下這口氣。
察言觀色,李光吉趕忙向李巡檢道歉。那李巡檢的責(zé)難之色這才稍霽。
李巡檢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顯得愈發(fā)傲氣,朗聲道:“你們部落里,難道都不知道給旅途勞頓的客人奉杯茶水么?”
說完,他的目光落在李光吉的身上。
見李光吉陰沉著臉,沒有反應(yīng),李巡檢愈發(fā)得意,道:“怎樣?難道你們蠻子里面,都沒有這些禮數(shù)么?果然是蒙昧土僚,不學(xué)無術(shù)!”
說罷,又別過頭去,失望地?fù)u搖頭,裝模作樣嘆了口氣。
明顯,這周姓富商已經(jīng)瞧出了李光吉的忍耐極限,眼見對方就要拍案而起,周姓富商連忙遞過一抹抱歉眼色,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將就巡檢大人的意思。
李光吉再次退步,邀請二人入戶,極不情愿地吩咐奴仆:“上僚陰茶!”
這僚陰茶,是族中人常喝的飲料。制作十分復(fù)雜,將僚茶樹葉子摘下來,用山泉水清洗干凈,然后攤在簸箕中陰干。燒茶的時候,取山泉水放在瓦罐里用炭火加熱,待冒氣后,抓幾把僚陰茶放入瓦罐之中,煮沸后,再倒入茶壺晾涼,用一根竹管吸入鼻孔中飲下。南平僚人“鼻飲”,據(jù)說能產(chǎn)生“爽不可言”的感覺。
但這李巡檢顯然沒見識過如此奇怪的飲法,見那杯中居然還插著一根竹管,他只覺甚是奇怪。
周姓富商想要告訴李巡檢該如何如何,但轉(zhuǎn)念一想,巡檢這人比較剛愎自用,恐怕自己這般多嘴要碰釘子,便緘默不語了。
趁著李巡檢歇憩的當(dāng)口,周姓富商也隨即對李光吉娓娓道明來意:“李大人聽說你們花僚部落藏有豐富的丹砂,希望可以用井鹽跟你們交換。如果這里的丹砂成色不錯,我們還準(zhǔn)備多換一些?!?/p>
李光吉一聽得對方說話如此爽快,便欣然道:“我們這里是新開辟的礦山,特別是在小僚祠堂附近的巖洞中,朱砂的藏量特別豐富?!?/p>
正說著,卻聽得那李巡檢噗地一聲,將杯中的僚陰茶噴成了一片水霧。原來他是被僚陰茶嗆得直咳嗽,連一張臉都變得跟火炭似的焦紅。
旁邊的侍從趕忙搶上來給李巡檢小心捶背,李巡檢面色鐵青,大罵道:“這他娘的什么茶?味道怎么這么怪?分明是整人嘛!”
李光吉有些好笑,原來剛才他遞眼色給隨從悄悄在李巡檢的僚陰茶杯中加了山胡椒,就是想整治一下這個高傲的家伙,讓他難堪。旁邊的花僚人也都捧腹大笑,絲毫沒有漢人的矜持,那笑聲就跟山野中的猩猩作嘯般張野。
李巡檢咳得涕泗橫流,帽子都?xì)馔崃?,他手指著李光吉,五官因憤怒而擰成了一團,道:“大膽!你還敢笑!你知道這是大不敬么?老虎不發(fā)威,你以為是病貓?”說著,叫護衛(wèi)準(zhǔn)備將李光吉拿下。
多虧周姓富商從中斡旋,道:“巡檢大人息怒。好了!好了!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先去地頭看看貨料才是正經(jīng)!”
李光吉頓時也被震懾住了,不得不再次作揖賠禮。李巡檢面色稍微舒緩,但心里暗暗下決心,早晚看我怎么收拾你。不過,此行的目的必須找到丹砂礦。
李光吉親自帶領(lǐng)周姓富商和李巡檢一行,前往小僚祠堂東面的山洞,打算實地勘察一番。
此刻,花僚部落的僚民正在忙碌著。其中不乏青衣僚部族的俘虜。
起初李光吉準(zhǔn)備將他們殺了,不過這些俘虜都表示愿意將族中資源埋藏地盡數(shù)告知花僚人,并且以勞役來贖罪,因此他們便被李光吉留下來開采丹砂。
李光吉突然在背礦的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竟是那個聾子老婭。李光吉有些詫異,忙道:“阿婭,您怎么過來了?我不是讓你在部落里好好撫育小李軒么?”
老婭面露慈笑,那一笑之下卻有淡淡的苦澀之意,她也清楚這李光吉有身不由己之處。有的事情,可能說了也是白說,特別是有關(guān)自己和兩個孩子的事情,往往李光吉都做不得主的。
雖然自己在院子中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總的來說還是應(yīng)該記住李光吉的好。
老婭告誡自己不能太八婆,應(yīng)該知足了,便道:“酋長待我和兩個孩子都是情深意重,我只想趁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彈之際,貢獻一點兒有限的力量。順便也活動活動這把老骨頭,免得整天在家里中閑著,一點兒都不習(xí)慣,所以這才悄悄隨著開荒的隊伍過來的了!”
李光吉怔忡不定地打量著揮汗如雨的老婭,旁邊則還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七歲大的朱娟,另一個則是三歲大的小李軒。
朱娟顯得有些木訥,依舊沉默寡言。而小李軒則不一樣,老婭雖然想將他背在背上,小李軒卻掙扎著要下來。瞧著姐姐在一旁吃力地鑿著礦石,小李軒也煞有介事奪過她手中的鑿子敲起來。
李光吉反復(fù)斟酌著老婭方才所說的話,雖然她這話說得不著行跡,但他仔細(xì)咀嚼,還是體察到自己對他們關(guān)懷的那種鞭長莫及。
但說到底,他本人也很無奈。畢竟李光吉權(quán)力再大,卻還是不敢公然與阿蠻夫人正面交鋒。他這所以移駕扶歡壩,以開丹砂礦為由,實質(zhì)是為了不天天面對阿蠻夫人。他帶著王后幾年前便住進了梁承秀的王宮。大僚壩就由阿蠻夫人攝政,他也樂得不需要操心。
阿蠻夫人雖然處處默許和縱容他,但在對待阿洛兩個子嗣的態(tài)度上,卻顯得氣度狹隘,隨便怎樣都不肯放下那難得的一絲寬容。
自始至終,阿蠻夫人都是那個站在背后,不著行跡的主宰者。甚至為了達到懲戒李光吉的目的,阿蠻夫人還不惜一切代價,以限制他的權(quán)力。
想到這里,李光吉往往就會覺得自己像個傀儡。那種指揮沙場,經(jīng)天緯地的氣魄,瞬間煙消云散,他只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永遠(yuǎn)被困在囹圄中的可憐蟲。那種動輒得咎的感覺,著實讓他心生悵惘。占領(lǐng)了青衣僚的地盤,終于找到了掙脫阿蠻夫人手掌的機會。在扶歡壩這塊土地上,李光吉可以隨心所欲了。
一旁的小李軒則奮力鑿碎了指頭尖兒大小的礦石,喜出望外地將它就地碾碎。小李軒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朱砂礦,便來拽老婭的衣角,牙牙學(xué)語道:“阿婭……你看……朱砂……”
原來這小李軒的記憶力極好,聽周圍人說話多了,自己便也能說了。
這李光吉聽得他吐字清晰,表達明確,心中當(dāng)真是說不出的喜悅,連忙便將小李軒抱起,道:“想不到這小家伙恁地聰明!”
出乎李光吉意料的是,這小李軒聽了這句夸贊,居然翹著鼻子,以稚嫩地聲音答道:“當(dāng)然!”
那李巡檢眼見這豆大的小屁孩也能磨朱砂,欣然解頤,也不再細(xì)驗,笑著道:“看來沒什么懷疑的了,這片丹砂礦能出產(chǎn)多少朱砂,我全收了便是!”
于是,當(dāng)下雙方便談好交換條件。李巡檢除了要丹砂之外,還要求以三百石大米交換。
要知道,這個數(shù)量若在平時的花僚族,痛痛快快便能拿得出來。但最近幾年,僚民們卻因為戰(zhàn)爭而荒廢了農(nóng)事,要交出三百石大米,那以后的日子,可就得勒緊褲腰帶過了。
不過為了鹽巴,李光吉還是咬咬牙,耐心給族人們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好不容易才組織起大家將這些糧食給湊了起來。
此時輪到李光吉驗貨。
只見周姓富商一臉媚笑,主動拆開麻布袋子的線頭。
袋子里露出白花花的井鹽,在陽光下散發(fā)出誘人的咸味兒。隨即周姓富商便用手指在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抓了一小戳鹽巴,遞到李光吉跟前,道:“大王嘗嘗!”
李光吉盯著周姓富商手中的鹽巴,用指頭在上面蘸了一下,然后放到嘴里,一股咸咸的味兒浸入舌尖,感覺真好,這就是那久違的鹽巴的味道。
“怎么樣?”見到李光吉那享受的模樣,周姓富商笑著問道。
“嗯——”李光吉點了點頭,非常滿意。
周姓富商立即又拆了好幾個鹽袋子,均在里面捻出一點鹽巴遞給李光吉品嘗。李光吉都一一試過,那是貨真價實的鹽巴!
“果然好!”李光吉贊道。
聽得李光吉如是說,便有三三兩兩的僚民便走上前,欲品嘗那白花花的鹽巴。
李光吉也不阻止,他深知僚民們對鹽巴的渴望。
“走開——”一旁的漢人差役們橫眉怒目,做出驅(qū)趕狀。這讓在場的花僚們心里很不爽。
“葛佬子的,反了不成?”李光吉見狀,頓時火冒三丈:“在我花僚的地盤,還想欺我僚民?”說完,伸出一只手,刷地便放倒一個漢人差役。
那漢人差役們見自己的同伴被撂倒,頓時一擁而上,提著樸刀欲砍。
花僚僚民早就看不慣這群漢人,見如此,也是摩拳擦掌,逮著附近的漢人便開始攻擊,可憐了那群差役,樸刀還未出鞘,便被那些個花僚兒們扭住脖子,打翻在地,又是一陣拳腳相向,漢役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疼痛難忍。
花僚人和差兵扭打在一起,場面十分混亂。很明顯,在山林中討生活的花僚族戰(zhàn)斗力很占上風(fēng),許多差兵都被打翻在地,捂住痛處嗷嗷呻吟。
“住手,快快住手!”李巡檢見狀,急忙喝道。原本他想縱容這些差役們收拾一下這群僚蠻子,豈料這群花僚如此兇猛。
“快住手?。∵@成何體統(tǒng)……真是蠻橫……”李巡檢話還未說完,就被沖上來的一個花僚僚民按翻在地。這僚民早就看李巡檢不順眼了,早時見他不喝止差兵們肆意妄為,心中便窩著一團火,見他如此袒護漢人差兵,這個僚民心中甚是憤恨,便直接沖上來將他按翻在地。
周姓富商見狀,大驚,忙對李光吉勸道:“李兄,快招呼他們住手!若是巡檢大人有個什么閃失,那可就完了!”
李光吉淡淡地笑了笑,這才招呼自己的僚民稍安勿躁,轉(zhuǎn)而又質(zhì)問道:“咱們的交易都已結(jié)束,這些鹽巴理當(dāng)歸屬僚子們,你憑什么不準(zhǔn)僚子們碰?”
李巡檢狼狽起身,見對方面有詰難之色,這才應(yīng)付道:“差兵們是有點兒恪盡職守過頭了,但這并不是我指使的!他們怕你們哄搶,把鹽巴給弄灑了,到時候你們倒混賴咱們的不是!”
“哦?你當(dāng)真有恁地好心?”李光吉的眼珠子像兩顆釘子,狠狠盯著李巡檢。這一束目光,竟讓對方無形中微微一顫。
周姓富商那雙鼠目,此刻有意無意地打量著李光吉,見縫插針,連忙附和李巡檢補充解釋道:“這些井鹽可都是十分珍貴的,一小撮也要值很多錢呢!巡檢大人也是擔(dān)心你們有些僚民迫不及待,先行將這些鹽巴給糟蹋了!你不是都說了嘛!這些物資都是要由你們整個部落的人均分的!你看,你們還有那么多人在地頭里忙碌呢!若是先打開了,見了空氣,鹽巴是會被濡濕的!而且灑了鹽,到時候缺斤短兩也是不好的呀!”
李光吉聽他這話說得有理,這才點頭稱是,便吩咐眾人:“大家都不要慌,先把鹽巴屯起來,等到族中人都聚集在一起了,我們才一家一家分發(fā)?!?/p>
周姓富商暗地里舒了口氣,心想:多虧了我平日與他交情甚篤,不然今天還當(dāng)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時,李巡檢給周姓富商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早點辦完事情,抓緊離開這個地方了。周姓富商也明白,李巡檢被花僚們這么一鬧,估計他恨不得打個地縫鉆下去,還有什么臉面在這待下去?周姓富商會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而又對李光吉道:“大王,此次也怪我們太唐突,望你不要見怪才是!”
“周大官人是明白人,僚子們性情直爽,你敬一尺,僚子們還敬一丈,你若想欺人,僚子們也是絕不服軟的!”
“是是是,在下明白!”周姓富商笑著應(yīng)承道,隨即又轉(zhuǎn)開話題:“大王,這次我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與你商量?!?/p>
“何事?”李光吉興味被勾起。
“咱們邊走邊說?”周姓富商目光下意識地掃視了一下在場的僚人,只見個個面目猙獰,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立即便騎上馬,想利用李光吉的庇護離開這是非之地。
李光吉也沒注意到周姓富商這微妙的變化,徑直叫人牽來他的馬,隨身又帶了幾個健夫,與周姓富商一行走出小僚祠。
周姓富商道:“我看你們小僚祠附近,地勢較為平坦,且資源豐富,我的意思是,咱們以后可在這兒辟出‘墟市’,你們部落有那么多物什需要交換,開辟墟市是很有必要的!想必開市后也一定會很繁榮的!”
李光吉清楚他所說的“墟市”,乃是僚人部落中最常見的交換場所,就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是各種貨物的集散地。
這種“墟市”的習(xí)俗,在嶺南一帶的兩廣地區(qū)十分普遍,通常那里的僚人都是三五日一“趁墟”。這里的“趁墟”,就是趕集的意思。
李光吉道:“現(xiàn)在這邊雖然資源十分豐富,不過還不夠穩(wěn)定,若開設(shè)‘墟市’的話,恐怕青衣僚和紅僚部族看到了眼紅,會大舉來劫掠!”
要知道,在各僚人部落中,大家的性格都是野蠻而粗暴的。僚人都習(xí)慣以物換物,這些物資之于他們,就像是食物之于鳥獸。
若是對方趁火打劫,不管多少,損失的肯定是花僚族。
“若是簡單的以物換物,還可以保障其順利進行。但若是開設(shè)了墟市,那么龐大的規(guī)模,想要在你們這種隨時都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中,發(fā)展并維持下來,著實是很困難的!”一旁不茍言笑的李巡檢卻破天荒說話了,而且他的目光中還不時綻放出一絲洞察世事的睿智。
“不過有咱們官府在,所有想要騷擾墟市的僚兒有那個賊心,沒有那個賊膽,咱們都尉大人掌管著整個南川縣,還有一支數(shù)量多達千人的軍隊!你所說的那些僚兒他們能有幾個人?管教他們來多少都?xì)⒌闷撞涣簦 崩钛矙z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言語中充滿不可一世的傲人氣勢。
聽到這句話,李光吉的精神并沒有為之一振,相反,他更多的是不以為然。
大家沿路返回,拖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Z食和丹砂,李巡檢倒是一副安步當(dāng)車的樣子。
但一旁和李光吉侃侃而談的周姓富商,到后來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時不時望著前面的路,似乎恨不得即刻便插著翅膀飛出花僚們的地界。
不過總算有驚無險,這李光吉倒是樂意奉陪,一直護送著他們到了東溪河邊珠灘碼頭,這才折返。這一程中,李光吉與周姓富商詳談甚歡。
周姓富商甚至還幫助李光吉,在李巡檢口中套出硬話:雙方達成協(xié)議,如果花僚人在扶歡壩小僚祠開設(shè)“墟市”,吸引更多漢商出入。如果這些墟市遭到了青衣僚和紅僚部落的劫掠,花僚部落可以隨時來縣府,請求官兵支援,屆時,官府將對劫賊加以鎮(zhèn)壓。
李光吉也就勉強應(yīng)承下來。心想,反正這東西真也真得,假也假得,我答應(yīng)下來也不吃虧,我有沒有建立墟市的決心,這全都要看你們的誠意了。
然而,他掉頭行不到十里路,卻見半路上一群累得呼呼喘息,卻又氣勢洶洶的僚民,他們跌跌撞撞跑來,老遠(yuǎn)便聽見他們的呼聲:“逮住那些騙子!不能讓他們跑了!”
李光吉十分納罕,便勒住馬,翻身而下,攔路問道:“怎么回事?”
此刻,為首的幾個洞主,全都是從小僚祠那邊趕來。他們所帶領(lǐng)的僚民,都是悍夫健卒,手里抄著獵叉,鼓噪前進,一個個都跟虎狼般獰惡。
一個姓趙的洞主,手里正緊緊拽著被捅穿了一個破洞的麻布袋子,這里面裝的正是方才李巡檢運來的鹽巴。
只見那趙洞主一雙刀子般的瞳孔,狠狠盯在李光吉身上,怒喝道:“你攔我們路干嘛?枉你還是我們的酋長,莫非你也是跟那些騙子一伙兒的么?合伙兒來騙我們不是?”
這些僚人素來野性粗獷,沒有尊規(guī)禮法。平時,這李光吉給他們謀福的時候,大家還尊重他,叫他一聲“酋長”。但現(xiàn)在,僚民們被坑了,索性也就不管那些禮法了。
所以,這趙洞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便對李光吉一頓責(zé)難,那情緒狂躁得就像一頭怒獅。
見這些族人像吃了火藥一般,對自己竟然如此不敬,李光吉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無名火。
他也不解釋,順手便將趙洞主手中的麻袋搶過來,想要查看端倪。豈知他手輕輕一抖,那麻袋的破洞處便已滲漏出一些米白色的顆粒。
這些顆粒乍一看像鹽巴,但怎么捻都捻不碎,卻也奇怪。
李光吉仔細(xì)將這些顆粒沾在指上,舔了舔,噗地一口便吐了出來,嘴里喃喃道:“娘的!這不是鹽巴!分明就是白沙!”
原來這些袋子只在上層敷了一層薄薄的鹽巴,而底層則全都是白色的沙子。李光吉與這周姓富商做生意素來都是比較老實的,哪里防得這一次對方耍詐。
因為以往的交易中,花僚人從來都沒有受過欺騙,所以李光吉根本就沒有那種仔細(xì)檢查的意識,這次卻果然被坑了。
趙洞主冷笑道:“那你便好好給咱們一個交代吧,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別給咱說,這跟你一點兒干系都沒有?”
李光吉很清楚,這趙洞主本就是那種愛揪他小辮子的家伙。他一直都支持李隼,因此一旦發(fā)生這種事兒,他當(dāng)然要對自己窮糾不舍。
“我不是說了,鹽巴要等到大家回來以后再分發(fā)么?你們?yōu)槭裁瓷米圆鸢??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李光吉疾言厲色道。
他這樣說,不過是想要壓壓這趙洞主的氣焰。
然而,趙洞主卻只冷笑了一聲,道:“好,既然這樣說,那便我讓您心服口服……”
說著,他便轉(zhuǎn)身吩咐左右,道:“把那個捅穿麻袋的孩子給我?guī)蟻?!?/p>
僚民們應(yīng)諾,立即將一個約莫三歲的孩子捉上來。李光吉恍眼一看,卻是小李軒。
趙洞主又指著小李軒,喃喃道:“若不是這小屁孩兒,恐怕咱們被人賣了都還蒙在鼓里呢!”
此刻,小李軒手里正握著一根舍不得丟掉的尖細(xì)鑿子,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臉上掛著怔忡不定的表情,很無辜地凝視著李光吉。
原來趙洞主早已防到李光吉這一手,怕他反咬自己一口,便干脆把小李軒也掠來了,以為佐證。
小李軒的胳膊被幾個大人拽疼了,禁不住便哇哇大哭起來。
“放開他!”李光吉毫不客氣,便對幾個蠻橫的僚民喝道。
說罷,他也不顧周圍人如何想要要挾自己,徑直將小李軒搶過來,昵聲撫慰道:“孩子,不要怕!”
此刻,在李光吉心中,著實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不明事實的孩子,卻是唯一一個敢于違抗自己的命令,去揭穿騙局的吃螃蟹者。
想到這里,李光吉簡直羞愧無地。
他咬牙切齒地道:“想不到!周姓富商這個混蛋,枉我那么信任他!居然串通官府的人來騙我們!”
跟著,他又抬起眼來,以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面向眾人,道:“總之,這件事情雖然不是我參與的,但于我也有莫大的關(guān)系,是我失誤放走了兩個騙子!所以,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若不將他們碎尸萬段,我枉為一族之長!”
僚民中,有小部分人稍有動容,覺得李光吉素來都對自己有恩有德,偶爾犯個錯誤,那應(yīng)該也是瑕不掩瑜的。然而人群中的大部分,卻都是大巫師李隼鼓動來尋釁滋事的。
原來趙洞主一行人在發(fā)現(xiàn)僚民們被坑后,群情激奮,他便連忙遞話給大巫師李隼。
大巫師李隼則悄悄動員自己安插在族中幾個的洞主,讓他們先行一步,代表神意,前來協(xié)助李光吉追拿兩個騙子。
但這幫叛亂分子各懷心思,他們哪里肯聽從李光吉解釋。
趙洞主似乎有意攪黃,他故作理直氣壯,道:“空說大話!什么‘把兩個騙子碎尸萬段’的承諾,我們都不愛聽!管個屁用??!現(xiàn)在我們想要知道的是,若是這些糧食和丹砂追不回來,你要怎么賠償我們大家的損失呢?”
面對趙洞主的咄咄逼人,李光吉沉吟了半晌,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便從自己的腰間將牛角摘下來,高舉過頂,表情帶著前所未有的神圣。
最后,聽得他斬釘截鐵道:“若我不能將這一批糧食追回來,那我也沒有資格做酋長!這花僚部落的權(quán)柄,就全權(quán)托付與能者統(tǒng)治!”
趙洞主等一干人聽得李光吉如是說,心里說不出的心花怒放,嘴里卻依舊不饒人:“嘿嘿,你說的這句話,我們的所有人可都是聽到的,這不怪我們逼你!”
跟著,他便坦然伸出手去,恭恭敬敬將這牛角接過,虛捧頂上,面對著眾人,鄭重其事道:“那么,我便勉為其難代表大家,將這對象征最高權(quán)力的牛角暫存我這兒,等酋長給咱們一個滿意的交代后,再完璧歸趙,大家以為如何?”
在場的眾僚民不過都是沆瀣一氣,哪里還有異議。大家都異口同聲,齊聲贊好。
李光吉沉吟不語,顯然他說這話是正中對方下懷?,F(xiàn)在,他自己都已把自己逼到了進退維谷的絕路上,留給自己的時間明顯不多了。
李光吉再次翻身上馬,他一心想著殺賊索物,哪里還有心情待在這里與這幫蠻不講理的僚民死纏爛打。
“現(xiàn)在我就前去捉拿兩個騙子,大家若有自告奮勇者,便與我同行便是,咱們一起奮勇殺賊!”李光吉吹唇作哨,冀圖以此來代替牛角號。
然而當(dāng)他吹完一遍,目光掃向眾人時,卻驟然發(fā)覺人群中竟無一追隨者。原來他們是有預(yù)謀奪權(quán)。
在護送李巡檢和周姓富商出來的時候,他除了隨意檢點的幾個隨從之外,根本就沒有多余之人。
這樣的戰(zhàn)斗力,要怎么和敵人廝殺?
傻子都知道那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于是他想到了來人之中,畢竟還是有小部分人會聽從自己的號召。
他想,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然而沒想到的是,在一干異姓洞主的淫威之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當(dāng)真是讓李光吉心寒徹骨。
“難道我都成孤家寡人了么?”李光吉再次提高嗓音,沖那些躍躍欲試,卻不敢行動的僚民們喊道。
然而,還是無人響應(yīng)。
空氣,仿佛被凝固了一般。
此刻,李光吉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寥落之感:自己一心為僚民鞠躬盡瘁,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個忠心之人相隨。
“阿波,我要跟你打壞人!”正在這時,卻聽得一個嬌嫩卻振奮的童音響應(yīng)道。
說話之人,正是坐在他懷中的小李軒。
原來那老婭眼瞧小李軒天資聰穎,便經(jīng)常給他講一些他父親的英雄故事,想要啟蒙他天真而幼稚的心靈。
但說到底,阿洛就連臨死之前都沒有向老婭透露一點有關(guān)小李軒父親的身世,除了常識性地知道他的父親姓“朱”以外,老婭又如何能夠講得出個所以然來?
她不過是穿鑿附會,把一些子虛烏有的英雄事跡都強加到這個“杜撰的父親”身上。所以,這個父親的形象,在小李軒的腦海里,也不過只是一個沒有具體化的模子而已。
“你叫我阿波?”李光吉有點兒喜出望外,隨后又憂心忡忡地問道。
要知道,這種胡亂認(rèn)祖歸宗的事情,若在私下里說出來,還無可厚非;但現(xiàn)在是眾目睽睽之下,李光吉面對的可是大巫師李隼的同黨。
“對啊!”小李軒嘟著小嘴兒,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阿婭告訴我的,我的阿波就是最愛最關(guān)心我的男人!也是打壞人最厲害的男人!所以,你應(yīng)該就是我的‘阿波’了!”
李光吉頓感慚愧: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居然如此篤定,便將一個“最愛最關(guān)心”的標(biāo)簽掛在自己的身上。一種無形的責(zé)任感就像大山一般壓在他的心里,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沉重。
李光吉摸摸小李軒那顆毛發(fā)稀疏的頭,這一刻,他俯身細(xì)瞧這孩子那清澈的瞳孔,仿佛又依稀看到了阿洛的影子。
“孩子啊孩子,我并沒有你說的那么好?!崩罟饧粗J(rèn)真說道,“不過,你若當(dāng)真愿意認(rèn)我做‘阿波’,我定會不遺余力保護你!”
“嗯??!”小李軒毫無顧慮便點點頭,“我要和你一起去打壞人!”
這天真無邪的豪言壯語,深深地打動了李光吉。
然而,他的那一聲“阿波”,讓對面幾個異姓洞主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陰笑。
趙洞主趁機起哄,朗聲道:“大家都看到了吧,我們的酋長可是認(rèn)了棄民的崽兒當(dāng)兒子!這種事情若是傳出去,那可當(dāng)真是要鬧大笑話呢!”
眾僚民一陣騷動。
李光吉聽得他肆意煽動民情,情急生智,居然想到了一句極好的回敬之語,冷笑一聲道:“我認(rèn)他當(dāng)兒子又怎么啦?我現(xiàn)在是你們的酋長,你難道還不承認(rèn)么?”
聽到這話,趙洞主的臉上一陣鐵青。
李光吉又補上一句,道:“你若不承認(rèn),就不是我族之人!”
“你……”趙洞主氣得發(fā)抖,一時間竟找不出一句反駁之話,偏偏這時,卻聽得人群中有人在竊笑。
“笑什么笑?誰再笑我就拿誰開刀!”趙洞主目露兇光,那刀子般的敵意一下子便落在李光吉身上。
“把這個串通外人,欺騙族人的大騙子給我拿下,押回族中!”一氣之下,趙洞主露出他真正的嘴臉,其本意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