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露
(西華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近100年前,胡適先生在《每周評論》(1919年7月20日,第31號)上發(fā)表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引發(fā)了他的好友藍公武、李大釗先生的質疑與詰難,一場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論戰(zhàn)由此展開。胡適先生認為“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1;藍、李兩位先生卻說“主義的研究和鼓吹,是解決問題的最重要最切實的第一步”2。這場論戰(zhàn)文筆犀利,觀點針鋒相對,使當時首要之急是解決具體問題還是找到一副“濟世良藥”——正確的主義這樣的論題進入到了深刻的探討。雖然現在的史料考證當時的論戰(zhàn)以胡適先生的一定優(yōu)勢而勝出,這在一定程度上指引了當時的知識分子和愛國青年投入更多的精力于有關民族存亡、百姓生計的問題,使社會的精力轉向更多的實用領域;但從另一方面說,“多注重問題,少談些主義”會在某種程度上削減青年知識分子對理論探索的追求,妨礙了馬克思主義在當時中國的傳播。
在接下來的行文中,筆者將試著分析幾位先哲的對戰(zhàn)思想、關注焦點、基本立場和辯論思路,然后根據總體的結論對現代化建設過程中涌現的種種“問題”,滋生的縷縷“主義”做一中和的分析,從他們的視角做出闡釋。
論戰(zhàn)緣起于胡適在《每周評論》發(fā)表的文章,他在文章開頭就闡明了寫作緣由——連“掛羊頭賣狗肉”的安福部都高談民生主義了,而把“將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作為第一天職”的輿論家們卻偏向紙上的學說,空談好聽的主義,幾乎已經本末倒置。因此,胡適抨擊這一行為,批評“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3,言下之意,空談主義,并不是什么高深學問,作為一個傳播機器不帶任何技術手段,不應該成為知識分子追求的東西;“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y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癥候,如何能有用呢4”,胡適在這里指出立足社會實際才是青年人正確的立場,當“隔葉黃鸝”空唱“好音”只會導致按圖索驥、導致給社會開出錯誤的“藥方”;“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5,(在發(fā)表此文時,胡適本身將矛頭指向的是胡亂搬用社會主義的以王揖唐為代表的直系軍閥,當然,胡適也是反對社會主義的。)胡適排斥那些以這樣主義、那樣主義來煽動、蠱惑青年以博取支持的人,他所理解的真正知識分子應該是治國、平天下,解決老百姓最迫切問題的實用之士。因此,當時中國問題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到大總統(tǒng)的權限,從賣淫到賣官賣國,從解散安福部到加入國際聯盟,從女子解放到男子解放,這些都被胡適描述為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在他看來,空談主義的人,是因為不愿面對棘手的、復雜的問題,怕冒險吃苦,反而只要對著書本做一些引經據典的學問,“便可以高談無忌”。所以“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y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了?!?/p>
然而,藍公武隨后就指出了胡適《多研究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悖論——直接點明了胡適因噎廢食的毛病。在藍先生的層層批駁中,他使用了這樣的邏輯,先談論“問題”的性質,得出問題不限于具體,可以上升為抽象,再闡釋主義——多數人共同行動的標準,或是對于某種問題的進行趨向或是態(tài)度——的性質,并得出問題與主義是一種可以同時追尋可以并立的東西,這樣,再予以駁斥胡適所云談主義是易事解決問題是難事、外來進口主義沒有用處、主義被無恥政客利用的三種觀點,最終得出了正因為要解決實際問題,所以要先端正立場、研究種種主義。
李大釗先生于《再論問題與主義》的文章中,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開門見山就指出“‘問題’與‘主義’有不能十分分離的關系”。他認為學者就應該研究大多數人共同面臨的社會問題,并且形成一個共同去想的理想主義——也就是主義。然而,在李大釗看來,主義又是具有理想和實際兩方面,一個“主義”可以在這種問題上發(fā)揮作用,也可以在另外的問題上提供良策,所以他直接表明了觀點,“這可以證明主義的本性,原有適用實際的可能性”6。“那么先生所說主義的危險,只怕不是主義的本身帶來的,是空談他的人給他的。”7李大釗接著用了“假冒牌號的危險”“所謂過激主義”來說明了因為傳播者的誤讀、別有用心者的歪曲解釋,本身是極好的主義——如社會主義這樣的名詞——被魚目混珠,失去了他的原汁原味,卻反而被一些學者諸如胡適之流理解為是壞的、不切實際、帶上反動色彩的東西了。之后,李大釗繼續(xù)推進,在此篇結尾闡述了唯物史觀的理論:“經濟問題的解決,是根本解決。經濟問題一旦解決,什么政治問題,法律問題,家族制度問題,女子解放問題,工人解放問題,都可以解決?!?他還指出,工人階級聯合起來進行階級斗爭,推而廣之地講是組成一個更有自由、更能代表民意的政府,爭取更多的權利保障才是解決諸如人力車夫問題、賣淫問題等等具體社會領域的關鍵。應該說,李大釗將唯物史觀深刻地運用到對胡適論點的質疑中去了,并且在這一論戰(zhàn)中再次重申了自己馬克思主義信仰的立場。
對藍公武和李大釗的質疑,胡適在《三論》和《四論》里予以了反擊。對兩位批評家的反駁,胡適更多地是從學理上進行回應:指出藍、李二人曲解了他的看法,未能領悟他所說的“具體”和“抽象”的含義,甚至把胡適一直所恭維的“理想”和“抽象”等同起來;之后胡適又舉出小到人體生病、大到世界政治的例子來說明藍、李在關于主義和問題認識上的誤區(qū),指責他們一方面大談“主義”救國、能夠改變中國的“目的熱”,另一方面又不關注實際問題,在具體分析上陷入了“方法盲”。由此胡適發(fā)出呼吁:“我們做學者事業(yè)的,作輿論家的生活的,正應該可憐人類的弱點,打破他們對于抽象名詞的迷信,是他們以后不容易受這種現象的名詞的欺騙。”9
“問題與主義”論戰(zhàn)實質上是在新文化運動中傳播開來的馬克思主義與改良主義的一次正面交鋒。在這三人的論戰(zhàn)中,兩種從不同層面來探尋解決中國問題的視角讓當時知識分子階層看待新思想、新主義耳目一新。這樣的視角對于當時文人拓展思維、辨別事實真?zhèn)斡兄卮蟮膯⑹咀饔?,在客觀上也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
細讀胡適、藍公武、李大釗的幾篇文章和幾人生平所發(fā)表的著作都可以看出,此三人作為當時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藍公武,時任《國民公報》社長,北洋政府國會議員,五四運動后開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李大釗,時任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中國系統(tǒng)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第一人;胡適,時任北京大學文學系教授、代理教務長,新文化運動的發(fā)起人之一),他們對于新文化發(fā)展的角度、社會變遷的步伐、國家政治前進的方向,體現了和他們有相同觀點的人群的基本態(tài)度。
無疑的是,他們站的高度都是憂國憂民的,都在探索中國未來發(fā)展的道路,都是旨在革除幾千年封建主義給中國造成的流毒和推動新文化運動的前進。對他們來說,都是當時社會的上流階層,有著讓人欣羨的地位和充裕的物質條件,他們一生不去進行創(chuàng)作、一輩子“抱殘守缺”,均可安身立命、衣食無憂。然而,自古文人多憂國,國家貧病交加、百姓苦不堪言的現狀催生他們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們不得不為民請命、要用他們的筆桿做出有益于國家人民的事情。由此,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在社會變遷倡導保守的改良主義的胡適也好,還是在政治前進上宣傳激進的馬克思主義的藍公武(在論戰(zhàn)中藍先生并未提及馬克思主義)、李大釗也好,他們的出發(fā)點都是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都在尋找能夠改變民生、轉變積貧積弱的現狀的方法。因此,論戰(zhàn)雙方的基本立場是同一的,無論站在哪一邊,對這幾個人的初衷都不必加以指責——他們的背后沒有站著北洋政府、沒有站著權貴和實業(yè)家,他們的論戰(zhàn)未曾受到權力的要挾,而是完全出于內心的驅使。
在第一部分,我們已經簡大致了解了幾位先哲的辯論內容,關于他們的關注焦點和總體角度,也有了一定的體悟。本人就從他們的激辯中找出思路中針鋒相對的地方。
一是關于知識分子首先要解決的事情。胡適認為現實中充斥著火燒眉毛的迫切問題——女子解放、家庭制度矯正、南北問題、安福部解散等等,一些與民生休戚相關的問題被擱置,而一些于中國現實問題解決“無用的”(胡適先生理解的)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卻越來越占據著青年人的頭腦。藍、李則認為解決具體問題之前應該探得一種評判好壞、論斷是非的標準體系——“解決的結果何以有好壞,好結果何以很難,這不可不有一判別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一種主義”10——有了可以指導人們認識和分析問題、提供思路的方法的主義,許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苦心研究怎樣解決問題不如先學習一種好的主義。
二是關于外來主義的爭論。胡適先生說“空談外來的主義,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事某地的有心人,對于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1言下之意將無政府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社會主義歸結為舶來品,不可能在成為中國的濟世良藥,尤其是后者,直接將矛頭指向了李大釗(在發(fā)表文章之時,胡適可能并未想到會涉及到李大釗)。而藍、李則認為由于“今日世界,文化交通的時代,個社會的需要,漸漸日即日進,一地有效的注意,在他地也未必無效”,確實,如果真的是真理,那么不管它受什么條件制約,它的基本原理必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故這兩位“激進派”發(fā)出了“只能問主義有效與否,而不必問他是外來的或是自生的”這樣的駁斥。
三是關于“主義”會否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胡適認為主義在傳播中脫離實際的話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社會主義這一種由外國傳來的、在紙上學來的“主義”,恐怕已經失去了在馬克思那里的真理性,被不同階層的宣傳者那里代表的含義不一而足,由此,更不能輕信那種沒有確定來源的主義,而要立足現實來研究解決問題了。再來看藍公武、李大釗對這個論點的反駁——主義并不是那種流傳在紙上的“宣言”,而是一種能夠深入人心、內化到個人頭腦的穩(wěn)定的思想,絕不是任何別有用心者偽善的鼓吹和包裝就能掩蓋真諦的;而且正是因為社會主義這種國人還不太了解的正確思想還沒流傳開來、有被人假冒牌號的風險,那么像他們這批知識分子才更有必要舉起大旗,促進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根正苗紅。
在新文化運動已經開展100年之際,在“問題與主義”之爭即將跨越一個世紀之時,在改革開放已經進行37年的今天,問題與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也在引發(fā)著人們的探討。雖然學界并沒有呈現明顯的“問題”“主義”的論戰(zhàn)平臺,但是我們從國家、社會、個人生活的諸多層面能夠感到兩種視角帶給處理現實問題的分歧。
中國當今存在的問題——此可謂林林總總,盈千累萬。比如政治生活中的權力桎梏、民主推行受阻問題,經濟領域中產業(yè)發(fā)展畸形、創(chuàng)新能力不足、能好過高及效率過低問題,文化層面的多元價值叢生對傳統(tǒng)觀念的顛覆、生活方式改變對價值觀的改變、受外來文化沖擊導致本土文化動搖等等問題,社會生活領域的收入分配不公、誠信和正義缺失、極端行為和言論導致的不穩(wěn)定因素,民生方面的住房、教育、醫(yī)療甚至食品問題,生態(tài)領域的環(huán)境污染、物種入侵造成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正如胡適先生的話一樣,“哪一個都是火燒眉毛的問題”,解決不好就會造成國家動蕩、社會不安、老百姓的正常生活無法保障。這些荊棘叢生的問題必定需要政府、社會和個人花大力氣去研究、去探索有成效的解決辦法。
再看在如今的中國存在的主義和思潮:自由主義思潮——其實質就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思潮,否定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切成就,反對公有制和共產黨,尤其是針對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大做文章,總是幻想著通過回到資本主義社會來解決中國的問題;新左派主義——認為當今中國產生的問題都是改革開放造成的,根本否認新時期中國取得的成就,或者將近三十多年的歷史主要定位于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否定市場經濟、否定非公有制成分對國民經濟的促進作用;民主社會主義——有那么一群人,張口閉口都是普世價值觀、自由民主,鼓吹三權分立,否定中央集權,說要讓國有成分退出市場、離開經濟領域,他們表面上不否定社會主義,但實質上也是一些被利益集團操控了的理論代表提出的看不到中國現實、抓不住問題根源的不負責任的言辭;一些具體的諸如官僚主義、享樂主義、拜金主義、奢靡之風都有很大的市場,甚至在某類人群成了主導他們人生意義的價值觀。當然,在官方的表述中,我們往往倡導集體主義價值觀,以馬克思主義作為中國根本指導思想。而如今,中國高層提出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用三個層面二十四個字概括倡導人民應該培養(yǎng)的價值觀念。
按照三位先哲的觀點,那么這個“問題”與“主義”的矛盾也來了——是立足于中國實際出現的棘手問題,踏踏實實地予以解決,還是倡導一種能夠建立起和諧、公正、誠信的人與國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通過一種精神上的教化來促進現實問題的解決?是先處理“問題”,還是先建立新型的“主義”?
在此,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或許能夠給我們提供一些啟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具有能動的反作用。那些層出不窮的問題終究是社會發(fā)展產生的,是現代化過程中的產物,終究得依靠發(fā)展來進行解決;但是解決過程中如果不以一種合乎規(guī)范、符合發(fā)展方向的理論或者說價值觀念的知道,那么解決問題用的方法必定不能對陣下藥,治標不治本。不重視精神導向的作用,不對觀念的因素加以控制,那么勢必會導致問題解決了又出現,如此反復以至層出不窮,即便解決了這個問題又會伴生其他更加難以處理的復雜問題。
筆者所執(zhí)觀點是:我們需要關注現實問題,對社會存在的問題視而不見是自欺欺人;我們也要堅持正確的精神思想,在法治的中國社會堅持核心價值觀。發(fā)展會產生問題,但是發(fā)展也能夠解決問題——正因為由于經濟社會發(fā)展造成的一系列畸形的現象、不合理的社會問題,才使人們真正認識到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何者為善,何者丑陋。社會的熔爐會真正淘汰那些不切實際、沒有價值的“主義”,歷史的檢驗才會讓那些對國家和民族有益的、符合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價值觀念屹立不倒。但是,為了高效地解決現實問題,使廣大人民的利益在這些問題面前受到的損害最小化,那么必須得前瞻性地武裝人民的頭腦,有預見性地樹立起各類生活中的價值規(guī)范。這樣,歷史的代價就會變小,百姓也不至于經受社會發(fā)展中的曲折、反復而遭受重大損失。
注釋:
[1]《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4頁
[2]《問題與主義》,藍公武撰寫,胡適轉載,《每周評論》第33號,1919年8月3日
[3]《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2頁
[4]《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2頁
[5]《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2頁
[6]《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21頁
[7]《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21頁
[8]《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25頁
[9]《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8月第1版,第37頁
[10]藍公武《問題與主義吾們》,《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第1版,第16頁
[11]《問題與主義》胡適著,2013年第1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