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稚冶
作者單位:上海市寶山區(qū)教育學院
當一個外在力量迫使我們每個人畫地為牢、安靜下來時,我們不由地開始自我對話。這,真的不是一件壞事。
今天,我們通過網(wǎng)絡每個人可以是耶魯?shù)膶W生、王羲之的弟子。在這個時代,“學習”是如此“平價”,公開的網(wǎng)絡課程、高分辨率的書畫真跡……甚至花8 塊錢可以團購一個在線課程,而這些“課程”如同大眾點評上的美食,可以按地域、菜系、口味不同緯度分類,應有盡有。似乎沒有你學不到的,只是你不夠努力!生在這個時代,原來還要對“學習”這件事情帶著“我不夠努力”的愧疚感。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也許正是因為紛繁復雜的學習資源,令“時間”成為我們最為可貴的東西,在“學習”之前,恐怕我們先要了解我們究竟為什么學習,看看那些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師,可能反而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感觸吧。
“我的歡愉就是悲哀?!?/p>
——米開朗基羅
十幾歲時,最崇拜的藝術家就是米開朗基羅,對于痛苦有著如同飛蛾撲火般的著迷,激動人心的一生似乎就是要自帶毀滅屬性的。今天,慢慢翻閱《雅債》,品著文徵明淡淡悠長的一生,如同案邊的茶,溫潤而又回味無窮,讀著一位明朝才子的經(jīng)歷,就像一位身邊的朋友,沒有那么強烈的戲劇沖突,卻有著似乎跨越時空的契合,也許這就是早已融入骨血之中的炎黃子孫的共鳴。
與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巨星米開朗基羅(1475—1564 年)遙遙相對的是東方明朝的文徵明(1470—1559年)。兩位大師前后相差5 年出生,都有著89 歲的高齡。在他們傳奇的一生中,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有些許相似之處,例如各自都有相依附的權勢團體,這種團體與師長的身份不同,更類似于庇主(守護者),社會地位的奠定是離不開這一層關系的;其次,他們都出生在“中產(chǎn)階級(書香門第)”,米開朗基羅的父親是地方行政長官,而文徵明的父親是明朝精英階層(進士),這也令兩人在童年時期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再有,他們又同時在各自大環(huán)境的“最佳城市”成長成名,米開朗基羅生活在文藝復興的起源地佛羅倫薩,而文徵明生活在明朝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蘇州。
除去一些相似之處,兩人又有著天地般的差異:米開朗基羅更像一顆“孤星”,他才華橫溢、性情乖張,他和庇主教皇尤里烏斯二世相愛相殺,他對抗達·芬奇,并與拉斐爾為敵,他信奉不婚,脆弱多疑吝嗇……文徵明,卻像鏡子的另一面:當時最有名的畫家沈周、最厲害的書法家李應禎都是文徵明的老師,而他娶了自己庇主吳愈的女兒,他岳母的兄弟就是最會畫竹子的夏昶,他老師李應禎的女婿就是大名鼎鼎的祝允明……他在長輩的呵護下成長的同時和同輩交好,獲得“江南四大才子”等名號。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柏拉圖
家族的崛起是需要一個精神標桿的,現(xiàn)世的財富、權利還不足以支撐,上輩的武將履歷也似乎還不夠上檔次,于是,文家選擇的是“文天祥”,一個人人稱道的英雄,一個忠義兩全的完美化身,是可以并理應納入族譜中供奉的!雖然文徵明的太爺爺文惠、爺爺文洪已經(jīng)構(gòu)建起一個令人稱羨的“書香門第”,然而在蘇州的立足仍然離不開“文天祥”這樣的祖先。
文氏家族有了精神圖騰之后,是開始對“女性家庭成員”的塑造。母親,是滋養(yǎng)家族的源泉,贊美母親又何嘗不是對自己及后代的肯定呢?對于家族中的女性成員,文徵明和他的父輩們都是謹慎又不余遺力的去“塑造”人物歷史或者用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人設”。受儒家思想影響,女性家庭成員都被塑造成守道、勤儉、正直的形象,家族中出嫁的文氏女性與家族的關系也得到了最莊嚴的確認。例如文徵明姨母祁守清雖因新寡赤貧,但仍然接濟照顧好了文氏兄弟,于文徵明有“母道”;文徵明祖父的妹妹文素延加入精英趙家,博覽群書且深明大義,在文徵明筆下是儒家正直典范;文徵明姑母嫁給貧困的“吳中名族”俞氏,在文徵明筆下是侍奉公婆、支持丈夫、照顧子女,“雖貧,衣被完潔,器物雖敝不輒棄”;文徵明叔父之妻談氏與文年齡相仿,文徵明為其書寫的墓志銘中非常小心避開了談氏名字,稱頌她的靖恭厚默。
“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p>
——《孟子·滕文公上》
中國傳統(tǒng)人倫關系中,“朋友”排在第五倫,在社會關系中,“朋友”不像前四者有明確的界限,不確定又充滿張力。米開朗基羅和庇主教皇尤里烏斯二世簽訂西斯廷教堂工程的契約,這里既有金錢報酬更有不可違抗的命令。而像文徵明時期的文人,一幅畫可以用金錢來交換嗎?有時候可以,但是交換的背后不僅僅是錢,還有“情”,我愿意為你畫的“情”和我欠了你為我作畫的“情債”。中國人所特有的千絲萬縷的“人情網(wǎng)絡”,也是文徵明及其家族優(yōu)雅地經(jīng)營著互相成就的“朋友圈”。
明朝文人的“朋友圈”不只包含同輩關系,其實師長、庇主、同僚甚至不認識但是通過某種關系羈絆的人都可能納入到這個圈子里來。文徵明在1511 年(40 歲)左右曾寫下一組詩作《先友詩》,八位被提及的“友人”應該說與其父輩的聯(lián)系更密,雖然其中幾位也是文徵明的老師像沈周、吳寬等,但從社會關系上捋的話,緣起父親文林、叔父文森、岳父吳愈等,可以說文徵明從父輩那里繼承了“友”這層關系,而他所作詩集也有意讓文家后輩繼承這層人際關系網(wǎng)。
再說說“互惠”,這并不是簡單的“我給你了什么,你回饋給我什么”禮尚往來思路,可以說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的默契感鑄就了這種優(yōu)雅的交互動作。舉幾個有意思的例子:王鏊,是文徵明的庇主,或者說文依附于王,而這種關系從父輩就開始了,文林(文徵明的父親)會賦詩去紀念一次宴請王鏊的經(jīng)歷,而文徵明之后也是“持續(xù)”贈詩,贊美什么呢?贊美王鏊在蘇州的漂亮園子。王雖然是偶爾回復,但是這種聯(lián)系已經(jīng)建立,1511 年,王鏊為文家的文天祥祠堂做正式的祭文。對于文徵明一家來說,自己修建祠堂認祖是一回事,當代知名人物公開肯定那意義就又不一樣了。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其實也是一樣的,回報并不是明許但是是暗期的,這種微妙的關系也許存在于彼此的默契之中。
還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互惠”事件:1514 年之后文徵明和唐寅的政治觀點出現(xiàn)分歧,照理說關于寧王之事是文徵明非常避諱的,但是他和唐寅的互動以題詩形式出現(xiàn)在了一件古跡上——《宋高宗石經(jīng)殘本》。古代學習資源并不豐富,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從網(wǎng)絡上看到放大數(shù)倍的唐寅真跡、文徵明手稿,但是在從前,能夠親眼目睹一份名家真跡是非常難的,夏文彥的《圖繪寶鑒》中介紹文徵明“寫竹得夏昶之妙,山水出沈周之右,工詩文,精書法,吳越間稱之”。從后世的一些記載來看文徵明并沒有拜夏昶為師,極有可能是從岳母(與夏昶兄妹關系)處得到夏畫,并通過這樣珍貴的“學習資源”練習畫竹。所以說當唐寅拿出《宋高宗石經(jīng)殘本》長期出借給文徵明時,文不僅在作品上題詩,還旁征博引進行論證。文徵明以自己的名聲學識回報唐寅的慷慨相借,使這件作品無論是經(jīng)濟價值和文化內(nèi)涵,都得到了提升。
徐禎卿、錢同愛和唐寅都被文徵明自視為“四人組”(四才子之外一種團體),除了和唐寅的互惠互動外,文憑借自己的人脈,向當時得勢的呂?推薦徐禎卿的詩,令徐進入更多精英階層人士的視線之中。而和錢同愛,更是從友情到親情(錢的女兒嫁給文的兒子文彭),締結(jié)更為長久的“契約”。東方文人的“朋友圈”就是如此妙不可言,同時期在歐洲的米開朗基羅當然不能作為西方的代表,畢竟還有一個同樣春風得意、左右逢源、極為會做人的拉斐爾。但從東西方文化來說,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歐洲人的貴族身份基本上是世襲的,每個人很清楚現(xiàn)在的權利對象以及接下來掌管權利的人,奉承結(jié)交的對象是比較固定的。明朝就不一樣,科舉制度意味著人群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下一個掌管話語權的人。進,彼此交好、相互扶持;退,留有余地、后會有期,這似乎影響著我們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社交哲學。
“人可以通過社會而不死?!?/p>
——費孝通
在科學家眼中,生命是承載基因開往終點的公交車,那么在明朝文人眼中,生命又意味著什么?每個個體承載的又是什么?
米開朗基羅的名句——“睡眠是甜蜜的,成了頑石更是幸福,只要世上還有羞恥與罪惡存在著的時候,不見不聞,無知無覺,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不要來驚醒我!”也有人說這話就是米的墓志銘。相對西方人的墓志銘,中國人對于“死亡”慎重得多,翻開中國藝術史,一大部分可謂是“黃泉之下的藝術”,對于亡者的追思,體現(xiàn)在各種儀式中。文徵明父親文林去世后,他就先后寫書函邀請老師朋友來寫行狀、祭文、墓志銘。老師沈周和文家一向深交,被邀請寫行狀;吳寬、徐禎卿被邀寫祭文;楊循吉、李應禎被邀寫墓志銘。普通人過世沒有這般待遇,而文家經(jīng)過文惠、文洪、文林、文森一代一代的努力,得以在蘇州立足揚名,這些身后事是特別講究的。疊加的贊美、吟頌,鍛造著文家特有的家族精神,對于文家的后人,將會秉承這種承前啟后的責任,在他們所繼承的師友關系中繼續(xù)互相影響,家族精神(文化)將永遠延續(xù)下去。在東方哲學中,死亡,從來不是終點……
文徵明無疑是歷史中一顆璀璨的明星,但他也是文家族譜中的一員,他的璀璨,離不開文家前前后后的每一個人,他自己知道,他的族人也知道,所有的人都努力呵護并不斷締造著這種關系。反觀米開朗基羅,他的父親是當?shù)刈罡咝姓L官,他也是歐洲天才而富有的藝術家,當他的繼承人終于如他所愿,娶了佛羅倫薩最古老的貴族時,他才覺得圓滿了。是的,娶一個貧窮的貴族,一個身份可以解決掉很多問題,而文徵明所處的東方,“貴族”是慢慢養(yǎng)成的,可能這也是東西方的差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