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巫咒歌謠

○郗文倩

很多藝術形式，推到早期萌芽時，大都有著實用的目的，比如戲劇、戲曲往前追溯，母體大概就是“戲”，意味著擬獸的、持戈的、伴有鼓聲的儀式性舞蹈，這種舞蹈表演廣泛見于原始狩獵時期的圖騰儀式。研究者還認為，“戲”在后來還用于戰(zhàn)斗操練、戰(zhàn)前示威、戰(zhàn)后慶功之類祭祀性儀程。其中，除了“力”和“武”的展現(xiàn)外，不乏“扮演”、“表演”因素和兩兩相斗的“矛盾”沖突，這些都可以看作是戲劇的萌芽。

早期歌謠也同樣如此，比如《蠟辭》，就是一首和農(nóng)事有關的巫咒祭歌。它最早見于《禮記·郊特牲》，文中說到，十二月年終歲尾，要遍祀群神。祭祀對象有八，以先嗇（神農(nóng)氏）為主而祭祀司嗇（后稷），祭祀百種（掌管各種谷物的神），以報答他們教民稼穡之功；祭饗農(nóng)官（田神）以及郵表畷（音墜，田官督促農(nóng)耕所居的房舍）；迎接貓神，因為它吃田鼠；迎虎神，因為它吃野豬；還要祭祀堤防和水溝之神，因為它們對人有事功。古人認為，用過誰，就要報答誰。儀式中，人們祈禱神靈保佑，消災除害，就唱了這首《蠟辭》：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

“土反其宅”是祈禱消除地質(zhì)災害。這里的“土”，就是土壤、泥土。反，歸也，即返回。宅，即住宅、住處。全句意思是，泥土返回到原處。大概是先民們面對山體滑坡、水土流失、巖石崩塌、地面沉降、土地開裂等，驚愕恐慌，所以發(fā)出咒語：“土，反其宅！”利用法術和語言的魔力，命令掌管山石土地的神靈乖乖服從命令，回歸原處。“水歸其壑”是祈禱消除洪水災害，意思是：水流歸于溝壑。

上古時期，先民能力有限，水災地震等往往都是毀滅性的。所以，有些神話里就想象出女媧之類的神人在先民面臨滅頂之災時出手相助：“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保ā痘茨献印び[冥篇》）此外流傳甚廣的，還有鯀禹父子前后相繼治水的故事。屈原《九歌》采編自古老的祭歌，其中《湘君》一首誦唱道：“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

“昆蟲毋作”，是祈禱消除各種動物災害。昆，即眾多。昆蟲，即眾蟲。不過這里的“蟲”比我們現(xiàn)代漢語里的意義要寬泛多了，不僅包括各類草蟲，也指鳥類、蝙蝠、蛇蟒之類，甚至還包括各種猛獸。比如武松打虎，打的就是“大蟲”。《大戴禮記》中甚至說，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凰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有鱗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倮之蟲三百六十，而圣人為之長。此乾坤之美類，禽獸萬物之數(shù)也。所以，這句話，就是祈禱眾多有害的動物不要為非作歹，禍害莊稼，禍害民氓。

“草木歸其澤”是祈禱消除植物災害，讓雜草樹木都回到深山大澤里去。上古時期，自然界草木叢生，可供人類耕作的土地是很少的。茂密的森林，瘋長的雜草，對發(fā)展農(nóng)業(yè)、改善交通等等都不是有利因素，在古人眼里，大概就是災害。所以，先民們開荒種地，一般都要放火燒山，焚燒雜草樹木。而各種雜草，生命力頑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莊稼難以抵擋?！蹲髠鳌る[公元年》就曾強調(diào)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務去草焉”。《呂氏春秋》甚至把農(nóng)田雜草列為三害之一。如此，難怪先民要祈求“草木歸其澤”呢。

這首《蠟辭》共四句，都是祈使句，是命令的口氣，顯然是咒語一類。從后世看，咒語和祝辭是有區(qū)別的。前者命令、威嚇，后者祈禱、懇求，情感表現(xiàn)是不太一樣的。但這首歌謠相傳出自伊耆氏時代，伊耆氏據(jù)說就是嘗百草的神農(nóng)。大概在那時，咒語和祝禱并不一定分得那么清楚。從漢字結構上看，祝從示從兄；咒從口從兄，又寫作“呪”，所以，不管是咒還是祝，都是法術思維盛行時期的最流行的語言形式。命令也好，祈求也好，不管怎樣，真誠就行，管用就行。

蠟祭儀式也非常隆重，天子頭戴皮弁（一種皮冠），身著素服，腰系葛帶，手執(zhí)榛杖，都是喪服儀制，用以為萬物送終。農(nóng)夫們則身著黃衣，頭戴黃冠，氣氛莊嚴。在神秘主義信仰的時代，這些儀式咒語真切地表達了先民對天地自然的敬畏。

有個叫桉禾的詩人讀了這首古老歌謠，心生感慨，也做了同題詩。詩中說：

我已幾近遺忘了我腳下的土地，

它曾賜予一個民族血脈里偉大的謙卑；

如今，我須得以一種更為謙卑的姿勢，

闔眼靜聆原野的歌聲……

讀懂先民心中的敬畏，才算真正讀懂這首古老的祭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