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ona
近年來,公眾對宗教的看法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曾經被無神論者們視為“邪惡”根源的宗教,如今被認為是人類社會中積極而必不可少的部分。
秉承不可知論的歷史學家湯姆·霍蘭德在最新的著作中承認,基督教是西方文明的根基;無神論哲學家約翰·格雷一再強調,無神論并不是理性人的自然天性;理查德·道金斯表示,只要宗教還能阻止人們做壞事,它就是對社會有益的。
宗教無疑會引發(fā)血腥沖突,但它也促進了一些親社會行為。根據考古學發(fā)現(xiàn)可知,我們的祖先除了要填飽肚子,還生活在一個充滿意義的符號世界中。進化心理學家羅賓·鄧巴在他的《人類進化》(2014)一書中總結道:“解剖學意義上的現(xiàn)代人類的出現(xiàn),是人類進化歷史中的重要轉折點,因為隨之到來的還有前所未有的文化?!倍遥殡S文化出現(xiàn)的還有宗教。
迄今,關于宗教起源的假說主要分為兩大類—“大神靈”理論(Big Gods Theories)和“虛假代理”理論(False Agency Hypotheses)。
“大神靈”理論認為,先民構想出具有懲戒能力的神靈,以警示人們越軌行為背后的巨大代價,從而構建維系社會秩序的紐帶;宗教將人們對神靈的敬畏轉向人世,激勵他們行善事,促進社會整合。
然而,“大神靈”理論受到了廣泛批評。在德國馬克斯·普朗克人類歷史科學研究所,約瑟夫·瓦茨調查了“大神靈”在史前人類社會和當下狩獵采集部族中所扮演的角色,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存在‘大神靈觀念的社會,都和一神信仰有關,這是一種近似于‘上帝的觀念,它在龐大復雜的社會出現(xiàn)之后,又繼續(xù)發(fā)展了幾千年”。也就是說,“大神靈”并不是宗教的普遍特征,它們的存在與大規(guī)模社會有相關性,但并非因果關系。
“虛假代理”理論也不具有更好的解釋力,該理論幾乎將先民想象成迷信而且神經質的家伙:他們認為灌木搖晃是因為神靈,而不是風。但是,先民的這一認知錯誤在進化歷程中反而是有利的,因為灌木搖晃還可能是捕食者出現(xiàn)了,其結果就是那些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先民更有可能存活下來,而那些不相信的人死去了。這意味著進化選擇了那些錯誤認知。從此,宗教幻想成了人類認知經驗的一部分。
然而,該理論很容易被駁斥,對今天的土著部落進行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對自己生活的環(huán)境有著充分的認知。他們知曉周圍環(huán)境將要發(fā)生什么,并盡量不犯錯誤,這才是他們得以生存下來的真正原因。
100多年前,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認為,社會集體活動能產生一種被他稱作“集體歡騰”的體驗。當人類聚集在一起演奏音樂、參與儀式的時候,就會產生集體歡騰的感受。即便儀式結束,這種感受也將長時間地縈繞在參與者心中,揮之不去。
也就是說,集體歡騰的體驗,是一種宗教的或類似宗教的集體凝結力量。
涂爾干的這一解釋,在關于宗教起源的“出神理論”(the Trance Theory)中再次出現(xiàn)。該理論認為,在舊石器時代,人類祖先的集體歡騰體驗,讓他們的意識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由羅賓·鄧巴領導的一個牛津大學多學科團隊,正在研究和發(fā)展這一理論。
有時候,獼猴會盯著日落這樣的壯觀場景出神,對身旁的誘惑置之不理。
直布羅陀的獼猴在“出神”
該理論讓鄧巴饒有興趣,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它抓住了宗教現(xiàn)象中的一個關鍵部分,而這正是“大神靈”理論和“虛假代理”理論所欠缺的。“這不是神學理論中的細節(jié),而是真實而原始的情感體驗,其中有關超越感的神秘因素,只有在出神狀態(tài)中才能被充分感受?!编嚢椭赋?,超越感和彼岸世界,在任何形式的宗教體驗中,都有一定程度的呈現(xiàn)。
那么,該理論如何解釋人類進化?在今年的牛津國際科學和宗教協(xié)會會議上,神學教授西莉亞·德恩-德內蒙(Celia Deane-Drummond)講述了直布羅陀獼猴的有趣行為。人們將相機綁在獼猴身上,以追蹤它們的行蹤。
其中一段錄像顯示,有時候,獼猴會盯著日落這樣的壯觀場景出神,對身旁的誘惑置之不理—比如一棵無花果樹,這在平時可是不可抗拒的誘惑。顯然,獼猴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鄧巴認為,幾十萬年前的古人類,在這個基礎上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們開始有目的地演奏音樂、跳舞和唱歌。當這些活動中的同步性和集體性變得足夠強烈的時候,個體就有可能進入“出神”狀態(tài)。
“出神”狀態(tài)促進了內啡肽的大量分泌,從而有助于緩解壓力、增進群體聯(lián)結感。
這期間,他們不僅能感受到當下場面的恢弘,還能體驗彼岸世界的神秘:他們遇到了祖先、神靈和神獸,這些身臨其境的體驗極具誘惑力—所謂的宗教熱忱也由此誕生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出神”狀態(tài)促進了內啡肽的大量分泌,從而有助于緩解壓力、增進群體聯(lián)結感。
換句話說,這種被改變了的意識狀態(tài),在人類進化歷程中被證明是有利的:人類渴望通過與他人聯(lián)結獲得集體狂歡,這將帶來一場社會變革,因為這意味著社會群體可以通過分享強烈的情感體驗,實現(xiàn)群體規(guī)模的壯大。
“出神”狀態(tài)通過促進內啡肽的分泌來實現(xiàn)社會聯(lián)結,該假設是可以被測量與證明的。通過對不同宗教場所中的現(xiàn)代宗教儀式的考察,研究者證明它們確實促進了內啡肽的分泌,從而產生親社會效應。
薩滿是北方民族的原始信仰
巴厘島的印度教儀式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酬謝神和傳達神的信息
即便在具有較少集體同步性的英格蘭禮拜儀式中也是如此。在那里,人們只是一起站著唱歌、跪下祈禱,而有些宗教儀式更具狂歡性,還包含跳舞、吟唱。
部落社會中也存在類似的機制。鄧巴在《人類進化》中提到這樣一個例證:在南非的圣布希布族中,當大家族的關系因爭吵而開始瓦解的時候,“出神”狀態(tài)的舞蹈更有可能發(fā)生。有損家族關系的不公、傲慢、冷落,通過“出神”狀態(tài)似乎被一筆勾銷了,家族秩序得以恢復。
“出神”理論還有一個優(yōu)勢:它是能給人帶來高峰體驗的宗教儀式,不需要推測古人是否信仰神靈與靈魂。它另辟蹊徑,從儀式的角度來把握“宗教”一詞所涉及的多種不同現(xiàn)象。
“宗教什么時候產生并不是一個好問題,因為宗教不只是一個現(xiàn)象,”康涅狄格大學的宗教人類學家理查德·索西斯說道,“超自然力量和道德倫理等各種因素,在什么時候開始匯聚在一起,才是一個好問題,而答案就是,它們總是通過儀式相遇。”
進入新石器時代,人類歷史發(fā)生了另一個變化:人類祖先不僅能維系更大的群體,還能建立更大的定居點。當村莊和城鎮(zhèn)出現(xiàn)的時候,它們極大地增加了社會壓力,這就意味著需要新的手段來處理這些壓力。
在“教義宗教”中就能找到釋放社會壓力的方法,它是通過宗教系統(tǒng)的建立來實現(xiàn)的,其中包括牧師這種神職人員的職業(yè)化,以及寺廟、神殿這樣的神圣空間的出現(xiàn)。教義宗教的特征,使得它可以復現(xiàn)原先僅基于薩滿儀式的宗教熱忱,并且增強了宗教信仰的親社會效應。
因為,以神圣空間、祭祀和盛宴這樣的視覺化形象出現(xiàn)的宗教教義,確立了祖先、神靈或上帝的存在;它賦予歲月流轉與生活日常以意義,同時將由“出神”狀態(tài)中獲得的超越性體驗,轉化為由雄偉的寺廟與神殿帶來的實實在在的體驗。
“教義宗教”所延續(xù)的早期信仰中的親社會效應,確實讓人類社會群體變得越來越壯大。
然而,在宗教經驗被制度化之后,宗教內部的一種緊張關系也出現(xiàn)了。在舞蹈與追逐中獲得的身臨其境的“出神”體驗,與一座宏偉建筑帶來的精神升華,畢竟是不同的。后者的感受似乎總要單薄一些,前者所感受到的那種鮮活,是很難被整合到一種制度中去的。
因此,一定程度上的“祛魅”,似乎就成了大規(guī)模社會凝聚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此時,宗教似乎陷入了兩難:采用呆板的儀式,卻能保證宗教所具有的社會功用;保留原始信仰儀式中的歡騰與鮮活,卻導致社會失序。宗教會同時帶來血腥暴力和社會善行。
這正好體現(xiàn)了“出神理論”的另一個特征,就是它同時存在兩個解釋維度:一者強調精神層面的誘惑力,另一者強調社會層面的功能需要。這是至關重要的結合,人類祖先必須在物質與精神層面上同時具備生存能力;單方面的技術進步,或者單方面的社會進步,都會讓人類的發(fā)展變得不可能。
人們常說,今天的人類遇到了很多麻煩,從政治主張的兩極化到社交媒體上的口水戰(zhàn),都源于我們的部落主義本性:我們總是傾向于認同一個群體,同時妖魔化其他群體。
致命的是,這種傾向幾乎深植于人類的進化史。無論在哪個領域,我們都注定要與別人發(fā)生沖突與爭斗。如果“出神理論”的解釋是合理的,那么它就說明,人類進入群體生活是因為人類在“出神”狀態(tài)中,獲得了一種超越性的體驗。正是這種超越性,讓人類祖先彼此聯(lián)結到一起,走向更大規(guī)模的社會。
如果我們渴望歸屬感,那么我們也會渴望與“更多數(shù)”相連。這個“更多數(shù)”,我們可以用無數(shù)種方式構想它。它也許會幫助我們超越部落主義和二元對立思維,緩解社會緊張局面。
如果它曾幫助我們的祖先生存了下來,那為什么不能幫助現(xiàn)在的我們渡過危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