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溯因邏輯 品文化傳承
——賈平凹散文《秦腔》中的文化傳承初探

黃榮娟（中山市東升高級中學(xué)，廣東中山 528414）

《普通高中課程標準（2017年版）》（以下簡稱《課程標準》）在“課程性質(zhì)與基本理念”部分指出：隨著社會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語文課程更加強調(diào)以核心素養(yǎng)為本。相較于《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課程標準》更強調(diào)傳統(tǒng)文化的滲透，更強調(diào)閱讀教學(xué)在提升學(xué)生語言、審美能力和文化素養(yǎng)的同時，通過語言運用獲取思維的發(fā)展。簡而言之，就是要更重視“思維發(fā)展與提升”和“文化傳承與理解”這兩大語文“學(xué)科核心素養(yǎng)”的相融相通。

《秦腔》是賈平凹先生一篇有著濃郁地域文化色彩的散文，在粵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國現(xiàn)代散文選讀》中，被放入“傳承精神、吟詠文化”單元?！皢卧獙?dǎo)語”決定了教學(xué)過程應(yīng)該將其與“文化”和“傳承精神”放在一起解讀，讓學(xué)生在理解文化的同時，去體會賈平凹對地域文化的思考。只有如此，方能完成“單元導(dǎo)語”里的任務(wù)——“傳承精神、吟詠文化”，方能體現(xiàn)《課程標準》要求的“語文學(xué)科核心素養(yǎng)”中的“文化傳承與理解”，方能體會賈平凹散文的創(chuàng)作追求。

德國學(xué)者哈貝馬斯曾說：“文本只有在能夠同時回答‘為什么’的問題時，才能被理解?！逼柺扛窃谘芯窟壿嫷倪^程中提出了溯因邏輯。它被認為是“當代認識論的根本問題”，也是皮爾士一般知識獲得理論和認識論的精髓?！疤骄渴剿菀蛲评怼北徽J為是皮爾士晚期對溯因邏輯作出的較為成熟的代表性解釋。皮爾士認為“探究式溯因推理”就是從后果到前提的推理。他用一種嚴密的邏輯形式描繪了作為知識獲得第一步的溯因推理：（1）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C被觀察到；（2）如果A為真，那么C會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3）因此，有理由相信A為真。[1]在課堂上，借助溯因邏輯，可以幫助學(xué)生更好地認識秦腔文化，更深切地體會賈平凹在散文《秦腔》中寄寓的文化傳承思考。

一、一個關(guān)于秦腔的事實：“死不離窩”，“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

秦腔被稱為“秦之聲”，是一種屬于秦地人民的特有腔調(diào)。它產(chǎn)生于秦地，能夠生動地反映出秦地人民的愿望、愛憎、痛苦和快樂，是一種反映他們生活和爭斗的民間戲曲藝術(shù)。作為地地道道陜西人的賈平凹，生于斯，長于斯。秦地之于他既是物質(zhì)家園，又是精神家園，秦腔對于他更是意義非凡。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秦腔的喜愛之情，秦腔之于他，好比是洋芋糊湯，好比是油潑辣子，好比是明眸皓齒的妻子。他鐘情于這門藝術(shù)：三歲記事時，他就騎在大伯的脖頸上看戲；六歲懂事，他趴到臺角上，聽那花旦青旦唱悲戚戚的調(diào)子，不覺得就淚流滿面……

賈平凹鐘情于秦腔，沉醉于秦腔這一地方傳統(tǒng)文化載體帶給他的藝術(shù)體驗，也希望能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將秦腔這一傳統(tǒng)的曲藝形式推送給更多人，讓秦腔能夠像影響他一樣影響更多的人。如何才能更好地讓讀者認識秦腔，了解秦腔呢？賈平凹遵循認識的一般規(guī)律，著眼于一個關(guān)于秦腔的現(xiàn)狀：“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要命?！睈壅撸厍皇恰皻v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jīng)者，是非最洶洶者”；惡者，“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聽秦腔時，“常在戲臺下以絨堵耳”，平日訓(xùn)人時都要不忘說一句“你要不怎么怎么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儼然“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正是外地人的這種認知使秦腔“死不離窩”，只能“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diào)地有些市場，卻絕對沖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guān)呢”。

秦腔“死不離窩”的特性似乎已經(jīng)將自己推向了小眾，推向了即將可能消亡的邊緣。賈平凹卻在山窮水盡之際，又使其柳暗花明：“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一時間，秦腔的這種“死不離窩”，卻又“沒有被淘汰，被沉淪”的現(xiàn)象，“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又使得多少人對秦腔的命運又驚又奇??！也恰恰是關(guān)于秦腔的這一令人驚訝的事實，激起我們認知秦腔的興趣，成了我們探知秦腔的動力。

二、一個關(guān)于秦腔的假設(shè)：“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

為什么秦腔“死不離窩”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可能有多種原因。作者給我們作了多種假設(shè)：（1）可能與地理構(gòu)造有關(guān)；（2）可能與人有關(guān)；（3）可能與某種精神有關(guān)。所有可能的原因共同匯聚為一句話——秦腔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

秦腔的旋律可能與秦地的地理構(gòu)造有關(guān)。“一抹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墻的土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干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fēng)正反翻覆……”簡短的數(shù)句是作者精心選取的一些秦地典型的物象：地平線是“遼闊的”；一處一處的土屋“粗笨而莊重”；白楊“沖天而起”；苦楝、紫槐“枝干粗壯如桶”。這些物象共同構(gòu)成了秦川這片黃土大地的遼闊、厚重、悠長，而這種遼闊、厚重與悠長，恰恰印證了秦腔旋律的高亢嘹亮。賈平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感嘆：“這里的地理構(gòu)造竟與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地一統(tǒng)！”

秦腔的腔調(diào)可能與秦人自身特性有關(guān)。秦人實在，他們“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常?！岸酥X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石磙子碌碡上吃著牛肉泡饃”。秦人“敦厚”，他們“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又一呼三嘆”。他們“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地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nèi)容”。他們的質(zhì)樸、粗獷和說話習(xí)慣，都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喜歡南方戲曲的“秀而無骨”，而只有在秦腔的高亢嘹亮與撕心裂肺中才能獲得共鳴。

秦腔的傳承可能與秦人的某種精神有關(guān)。秦人實在，秦人敦厚，他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扒厍皇撬麄兇罂嘀械拇髽?，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guān)關(guān)節(jié)節(jié)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像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痛苦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xiàn)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的愁苦的皺紋。”收獲的時候，更要唱秦腔，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可以讓“偉大的永恒的愛情”都顯得“多么渺小、有限和虛弱”！在秦人眼里，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面的事”。

不難看出，賈平凹用自己拋出來的這三個假設(shè)向我們證明了：秦腔的興起與傳承都離不開秦地與秦人。在賈平凹眼中，如果秦腔離開秦地，就成了外地人眼中“懲罰的代名詞”，就會被“惡得要命”；如果聽秦腔的不是秦人而是“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則“最害怕秦腔的震撼”。正因為秦腔是“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才使秦腔具有“嚴重的鄉(xiāng)土觀念”，才使得秦腔“死不離窩”；也正因為秦人對秦腔的癡情，才讓秦腔成了“歷史最悠久者”，讓它幾百年來即使“死不離窩”，“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

三、一個關(guān)于秦腔傳承的結(jié)論：“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

秦腔能歷經(jīng)幾百年而不衰，是因為它“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相信，只要八百里秦川大地仍在，濃眉大眼的秦川人民還在，秦腔與秦川人民的共鳴還在，秦腔就不會沉淪，就不會被淘汰。同樣，如果秦川大地的消失和秦川人民的消亡，是一個小之又小的概率事件，那么，秦腔“死不離窩”，“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就必然會成為一個事實。依循溯因邏輯，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秦腔“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必然也是真實的。

賈平凹從認識論的角度，借助溯因邏輯，讓我們深信：秦腔即使“死不離窩”，卻可以不被淘汰，是因為它“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那么，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何在？難道僅僅只是想讓我們了解秦腔、認識秦腔嗎？沈陽師范大學(xué)的馬超老師曾說：“秦人賈平凹，對于秦地的熱愛，對秦文化的思考，我們從其散文、小說中都能了解到。”“其中散文作品《秦腔》可以被視作賈平凹尋根情愫的最好例證?！盵2]散文《秦腔》中，賈平凹用“秦腔……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這一結(jié)論回答了我們的疑惑。

在他眼里，秦腔和秦人、秦地不僅相關(guān)，更血脈相連，相融相通。在那些年長的秦人眼里，“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

秦川人民的世界里不但有秦腔，有秦腔帶給他們的喜怒哀樂，更有著不斷高漲地看秦腔、聽秦腔、學(xué)秦腔的熱情：秦地“所到之處，村村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每到農(nóng)閑的夜里，村里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排演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滿窗臺的孩子”。正是秦人對秦腔的愛，才讓我們在賈平凹的《秦腔》中身臨其境地體會了他們對秦腔的癡。確定了上演日期，“戲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yè)，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集款，買上好的木石，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筑”，“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戲開，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臺兩邊階上立的臥的是一群頑童”。

秦人愛秦腔，癡迷于秦腔，更陶醉于其中：“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臺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庇H睹這一切的賈平凹沉醉了。但他看秦腔，又與普通的秦人不同：他一會看戲，看戲時他沉醉于秦腔帶給他的共鳴和精神享受；一會看觀眾，看觀眾時他沉醉于秦腔后繼有人的狂喜。而后者才是深入骨髓的沉醉。

不難發(fā)現(xiàn)，正因為秦腔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才使它成了秦人生命中的五大要素之一，才使秦人的精神世界里“只有秦腔，也只能有秦腔”。秦人的愛、盼、癡共同構(gòu)成了秦腔傳承的根，當秦人的這份愛、盼、癡以一種空前的熱情盛行于秦地時，賈平凹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找到了秦地文化傳承的根。面對秦腔與秦人的融通的畫面，他沉醉了，那是因為他一直把自己沉浸在文化中，尋找著生存的意義。賈平凹的根在秦地，他曾無數(shù)次根植于秦地這片沃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表現(xiàn)秦地、秦人生活的文學(xué)作品。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傳承著秦地的風(fēng)俗和文化，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肩負起文化傳承的責(zé)任。如今，他苦苦追尋的東西就在眼前，他終于找到了秦地文化傳承的根——秦人對秦文化的空前熱情。秦腔正“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這就意味著每一個秦地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傳承著秦腔，這是何等鼓舞人心的局面??！正因如此，賈平凹才會在文末反問：“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xiāng)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尋根文學(xué)告訴我們，“文學(xué)有根，文學(xué)之根應(yīng)根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中”[3]。賈平凹用《秦腔》告訴我們，民族文化的根在民眾。秦腔的蓬勃發(fā)展告訴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需要根植于地域風(fēng)俗，扎根于生活日常，在人們的無限熱情中，方得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