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賈志敏老師

◇特級教師 吳 琳

大年初二早上，我從北京趕到上海，在上海長航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見到了長眠不醒的賈志敏老師。他是那么安詳，那么平靜，緊閉的雙眼依然戴著那副老花眼鏡，只是再也不能叫一聲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展開慈愛的笑容了。我輕輕地跟他說了很多話。當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拉上他睡袋的拉鏈，裝入狹長的柜子，用一輛白色靈車載著他緩緩消失在醫(yī)院的拐角時，我忍不住失聲痛哭。親愛的賈老師，20多年來，我聽慣了您的教誨，習慣了您的陪伴，因為您，我的教育人生變得不平凡。

一

1997年春天，我隨北京的一個校長考察團到上海參觀學習。那是我第一次在浦明師范附小的校園里，見到仰慕已久的賈志敏老師，他是那所學校的校長。

賈老師彬彬有禮、儒雅大方。他沉穩(wěn)、親和、平易近人，是我心中長久以來所期待的教師的完美形象。他笑容可掬，一談起學校教育，就滔滔不絕。我們隨他漫步校園，欣賞他獨具匠心的“處處皆教育”的校園設計，聽他如數(shù)家珍般地向來賓介紹他的學校、教師并深入淺出地闡述自己的教育管理思想。賈老師在回答大家的提問時不經(jīng)意地談起了自己最初從教時的坎坷經(jīng)歷——

解放初期，因父親的一樁錯案，我戴上了“反革命子女”的帽子，上學無路，求職無門。為了謀生，我做起了代課教師?！拔幕蟾锩敝?，我被剝奪了教書的權(quán)利，每天的工作是沖洗廁所和接受批斗。一位老師給一年級的200多個孩子上公開課，學生席地而坐，他們又喊口號又唱語錄歌曲。那一天，他們要學的是“雄文四卷”的首篇開頭幾句：“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在讀過這些句子之后，老師問：“什么叫敵人？”

學生答：“敵人就是壞人?！?/p>

老師又問：“誰是壞人？”

學生答“黃世仁、南霸天、劉文彩、座山雕、刁德一”等。老師又問：“這些敵人你們見過嗎？”

學生齊答：“見過！”

“在哪兒見的？”

“電影里?！?/p>

老師說：“電影里的壞人是演員演的。今天，我給你們看一個真的敵人！”

于是，我被按著頭，反剪雙手，押在了這些天真的孩子面前。一時間，禮堂里群情激昂，“打倒反革命分子賈志敏”的口號聲震耳欲聾……

講到這里，賈老師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里透出無邊的憂郁。沉思中，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這些孩子是屬豬的，今年38歲了，也該步入中年了?！?/p>

聽了這最后一句話，我的心為之一振。在那個瘋狂的時代，像賈老師這樣遭受屈辱的人很多，但有幾個人能在自己的尊嚴喪失殆盡時，心里還裝著侮辱自己的人——那些年幼無知的孩子呢？或許賈老師已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被“革命群眾”和“紅小兵”們簇擁著從一樓爬到四樓，怎樣被墨汁涂滿衣襟，怎樣被鼻涕口水沾得滿頭滿臉，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記著這些學生的年齡。幾十年過去了，他至今還對他們牽腸掛肚，他擔心當年那一幕，給孩子們幼小的心靈打下沉重的烙?。涸瓉砣耸强梢赃@樣被侮辱、被摧殘、被踐踏的！這會對他們今后的人生產(chǎn)生極其負面的影響。

那一天，在我們的要求下，賈老師上了一堂示范課。他的課如行云流水，揮灑自如。學生積極活躍、興趣盎然。短短40分鐘，課堂高潮迭起，異彩紛呈。身為校長，賈老師卻不用做任何準備，隨時能夠走進課堂，上出精彩的語文課，他的教學功底以及爐火純青的教學藝術(shù)實在令我們佩服。

那天，我跟在賈老師身后，心中涌動著第一次登上講臺時的那種沖動。我想：教育，還可以做得這樣生動！做賈老師的學生很幸福，做浦明師范附小的教師很幸運。

二

后來，我把自己的上海之行以及對浦明師范附小和賈老師的印象講給北京的老師聽，并在教學管理崗位上努力追求自己的教育理想。多少個夜晚，我坐在燈下，靜靜地讀著賈老師的著作。那樸素、平實的語言，就像一溪清泉，輕輕流入我心底。我通過各種可能的渠道，收集賈老師的教育文章、教學錄像和媒體有關(guān)他的報道，了解他的教學動態(tài)和管理經(jīng)驗，并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工作和學習方向，以追趕他的腳步。這期間，賈老師的學識修養(yǎng)、教學藝術(shù)、人格魅力，就像一盞指路明燈，引領(lǐng)著我一步一步走向成功。

2001年，我從教學管理崗位走上教學研究之路，開始有更多的機會聽賈老師的課和他作的教學報告。每一次聽他的課，都使我如飲甘霖，如沐春風。在《兩個名字》的教學中，為了讓學生掌握“我有……你也有……哈哈，我們都有……”這一表達形式，賈老師走到學生中間，跟他們聊起家常。

師：（和一生握手，并舉起一支鉛筆）你好，我有一支鉛筆。

生：（高興地舉起自己的鉛筆）您好，我也有一支鉛筆。

師生：哈哈，我們都有一支鉛筆！

……

輕松愉快的對話，引起了孩子們的興趣，大家紛紛爭著和賈老師對話。這時，賈老師卻讓小朋友先說，自己后答，不知不覺地增加了對話的難度。孩子們一個個躍躍欲試，被激活的思維如潮水般沖出閘門，而賈老師就是那位揮灑自如的弄潮兒。

生：您好！我有一件衣服。

師：（搖搖頭）一件衣服有什么稀奇的？

生：（頓悟）我有一件漂亮的衣服。

師：（高興地）我也有一件漂亮的衣服。

師生：哈哈，我們都有一件漂亮的衣服！

……

不一會兒，全班30多個孩子，幾乎人人都說了一次。這時，賈老師又說：“你們能不能說說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教室里靜極了，但我可以感覺到無數(shù)條思想的小溪在流淌，騰起一朵朵美麗的浪花。突然，一只小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生：您好！我有一顆愛心。

師：（激動地豎起拇指，并深情地）你好！我也有一顆愛心。

師生：（快樂地）哈哈，我們都有一顆愛心！

……

看似平常的一句話，賈老師對學生的訓練卻從簡單到復雜，從具體到抽象，從平淡到飽含真情，他是那樣循循善誘，潤物無聲。孩子們越說越好，時時妙語連珠，神采飛揚。賈老師邊演邊導，互動有聲，教育無痕。

在這看起來輕松、隨意的教學情景背后，蘊藏著多少教育因素，多少先進的教育思想，多少爐火純青的教育藝術(shù)！賈老師就是這樣，以他的智慧、熱情和創(chuàng)造精神把小學語文教學演繹得出神入化、淋漓盡致。

賈老師也是一個具有非凡親和力的慈愛的長者，他有著豐富的激勵性言語，聽來親切舒服，足以使孩子們興致勃勃：“真不錯，你人長得漂亮，讀得也漂亮！”“你的聲音真好聽，長大了一定能當個播音員！”這激動人心的評價，讓學生深受感動和鼓舞，進而熱情高漲，躍躍欲試。賈老師更有變幻無窮的激勵性動作：摸摸頭，握握手，捏捏鼻子……有一次，一個學生在朗讀時拿腔拿調(diào)，賈老師一遍一遍地糾正，當這個學生因連續(xù)六次不能正確朗讀而眼含淚花時，賈老師充滿信任地讓他再讀一遍。那時的賈老師，似乎比學生還緊張。他靜靜地立在學生身邊，俯下身子，給予無比信賴與鼓勵的目光，然后側(cè)耳傾聽，仿佛在品味一首美妙的樂曲。當這個學生終于在第七次讀成功時，賈老師激動地把他抱了起來。這是對孩子多么崇高的贊賞，贊賞他所付出的努力和對自己的超越，當時整個聽課現(xiàn)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教育的本質(zhì)在于激勵和喚醒”，賈老師對學生的真誠贊美和鼓勵，不僅僅來自他對教育規(guī)律的把握，還源自他對教育事業(yè)、對孩子深厚的愛。

三

賈老師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還是一位出色的校長。他視教育為自己的生命，視教師為學校的寶貝，視孩子為可愛的“兒孫”。不說其他，單是他每天“在國旗下的演講”就足以讓人肅然起敬了。

每天清晨，當明媚的陽光灑滿校園時，面對著全校學生，賈老師都要作一分鐘的演講?；蛑v述孩子們身邊的故事，或表達平常人的一種心情，或闡釋人生的哲理，或從新聞、時事講開去……他的聲音很有磁性，叩動著每一個聽眾的心。一件學生身邊的平凡小事，經(jīng)他一講，字字入心，句句感人?！兑淮涡钥曜拥淖允觥贰兑恢幻利惖男▲B死了》《小雞雞可不能玩》《伊拉克戰(zhàn)爭昨天打響》……一篇篇深入淺出的育人文章，賈老師的心里裝著世界，裝著未來，裝著對孩子們的愛！

記得他在演講《我不必遺憾》時說：

昨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我在三樓的走廊上靠著欄桿往下望，滿目美景，盡收眼底。青青的小草，綠綠的樹，“紅領(lǐng)巾”在樹叢中閃現(xiàn)，真是美不勝收。

我猛然發(fā)現(xiàn)一樓走道上有一張不知是哪個同學不小心掉下的紙片，真是大煞風景。我期待著有同學能把它撿起來并扔到垃圾箱里去。遺憾的是，我沒有等到這個同學的出現(xiàn)。還是讓我這個老頭子去撿吧。我從三樓來到二樓，從二樓來到一樓走道上，卻沒有找到這張紙片。我問四周的同學，都說不知道。一個同學指著前面的兩個“紅領(lǐng)巾”說，是他們干的。我快步追上去，拉著他們詢問，誰知這兩個“紅領(lǐng)巾”笑著搖頭又擺手。

奇怪了，這張紙片是誰撿起再扔進垃圾箱的呢？找不到這個同學，我感到遺憾。再一想，我不必遺憾。因為把這張紙片撿起再扔進垃圾箱的，肯定是我們校園里的“紅領(lǐng)巾”。

這樣的演講，在孩子們面前展現(xiàn)出一幅生動的畫面。賈老師信手拈來孩子們身邊看得見卻又不易注意的平凡小事，以不批評的教育，激起學生情感的波瀾，啟發(fā)學生思考，使他們向往一切高尚的品德，并從中學習做人。

一位校長，卻總是喜歡微笑著站在孩子們中間，走在教育的第一線，用他的話說：“作為校長，生命在孩子，生命在教學，校長只是我的職務，教師才是我的事業(yè)。”這種敬業(yè)，這種奉獻，使我想起一首歌：“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塊黑板，寫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賈老師就是歌中的“你”。在講臺上、黑板前他匆忙的身影中，我看到了人生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每每親耳聆聽賈老師的諄諄教誨和他對語文教育的精辟闡述，每每親身感受賈老師對年輕教師的殷切關(guān)懷與無私付出，我對他的敬仰和愛戴就多了一分。

四

2003年的冬天，我赴上海參加賈老師組織的一次教研活動。因當晚要趕回北京，所以活動后我直奔機場。誰知恰遇北京大霧，飛機一再延誤。賈老師知道消息后，不顧一天的疲勞趕到機場。在空曠的候機大廳里，他興致勃勃地和我談起當天的研究課《杏兒熟了》。從授課教師對教材的理解，談到進修班每個學員的發(fā)言，最后干脆把我當作學生，為我重新上了這一課。他講得那樣動情，滔滔不絕，使我感到任何的插嘴都是多余和愚蠢的。我靜靜地聽著，默默地感受著這位慈祥的老人對小學語文教學的那份執(zhí)著的愛。當?shù)弥颐恐芏悸犓谏虾|方廣播電臺“特級教師到你家”做的指導作文的節(jié)目時，他顯得很激動，并與我交流起評點作文的體會。令我吃驚的是，他居然能夠背得出很多經(jīng)他批改過的學生作文，并隨口舉出許多精彩的語段。那一刻，與其說我是在聆聽賈老師的教誨，倒不如說是在分享著他的一份快樂，分享著他對作文教學火一樣的激情。

時間靜靜地流走，在我一再要求之下，賈老師才同意回家休息。臨別時，他還再三囑咐我。望著他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雖然回到北京已是次日的凌晨，但我毫無倦意。有人說，教師可以分為四種：一種以謀生為目的，一種以自傲為動力，一種以教育為己任，一種以愛為根本。我認為，賈老師便是以愛為本、以育人為己任的教師。他像一個武藝高強的老師傅傳授武功給徒弟。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掌握的東西是極具價值的。他別無所求，只是想讓這些東西流傳下去，為更多的人所擁有，他以此為樂。

賈老師在年逾古稀之后，依然筆耕不輟，幾乎每個星期都有文章見諸報端；他熱愛學習，為了學習電腦，常常不恥下問，練到夜闌人靜；他為青年教師傾注了滿腔熱情，身先士卒，甘為人梯；他又是那樣謙恭，如成熟了的稻谷，總是謙遜地低著頭。

2018年年初，我到上海看望年事已高并與癌癥努力抗爭的賈老師。那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書本上的字了，他靠在沙發(fā)上，饒有興味地聽我講述我的課題研究，詢問我如何做整本書閱讀課程。我知道，他還想為語文教育做很多很多事，只是他太累了，身體要讓他休息了，他把對語文教育的愛傳遞給了他心愛的學生，他要讓我們繼續(xù)完成他的心愿，為語文教育做更多的事。

人的一生中可能會有很多老師，但可以成為自己人生導師的卻很難遇到。每當想到這些，我便告誡自己不能辜負這份幸運。于是，每當晨鐘敲響六下，我便匆匆投入一天的學習和工作。賈老師的人格魅力似晨鐘，時時提醒著我，一刻也不能懈怠。

賈老師曾這樣比喻人生：“有人說，人生像一棵樹，年輪上記載著自己的春夏秋冬。但是，我更欣賞另一種說法：人生像一本書，每一個華章都記錄著自己的憂愁與歡樂，成功與失敗?！辟Z老師以豐厚的文化底蘊、出色的創(chuàng)造才能和高尚無私的品德，譜寫了他美麗的教育人生。他的一生就是一部長篇巨著，博大精深，值得我們年輕教師讀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