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興國中學 李美瑩
從我家樓頂往下望,眼前是一條河、一條路、熱鬧的菜場,以及擁擠的房屋。
河流以東,高樓像新兵一樣站得筆直,身后的楊柳有序地排在綠化帶上,被鐵柵欄包圍的別墅里月季的花香濃郁,寺廟寶頂莊嚴肅穆。它們都太過理想,影子里都是發(fā)達城市的樣子,我常常留戀,卻不能常常思念。
河流以西,霸占我大半視野的是伏地喘息的菜場,雨季里生出的青苔在菜場水泥地上留下一片片斑痕。我踩著過往行人放的紅磚沿青苔向南漫步,直到看到那棵在風中接待飛鳥的常青樹。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兒守候的,我全然記不得了。自許多年前菜場二樓的制衣廠搬離起,地面上就堆了碎布條。布條逐漸霉爛,苔蘚生出假根,這棵樹就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菜場的人欣然接受了這位外來者,有些人還頗有興致地在它的枝條上綁了青的或紅的布條來祈福。
菜場只有在日出之后是有活力的。小販們挑著蔬菜涌進來,在屬于自己的地盤鋪好兩層塑料油布,在肩寬的位置上擺好蘿卜、韭菜、蔥、蒜等,把菜籃擱在一旁,將小板凳一放,一坐,就扯開嗓子吆喝。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豆腐坊生意依然紅火。理發(fā)店大叔給小孩剃的頭依然規(guī)規(guī)矩矩,依然只收兩塊錢。茶客一邊用茶蓋拂過茶葉,一邊看著買菜的阿姨和小販討價還價。日懸于頂,小販們便離去了。
往南走,在菜場淤積的氣味復雜,最后聞到的總是一種像饅頭一樣微甜的味道。我一直疑心這是從右側榨花生油的黑屋子里飄出的花生殘渣的味道,后來偷偷溜進這滿是機油的店里,才發(fā)現(xiàn)不是。再抬頭看,是一棵腰很粗的香樟樹的葉子,翠綠盈滿雙眼。東街就從這兒開始。
東街的商鋪絕對是古老的。它們臨街那面尚未打開的門,由一塊塊門板構成。以前上小學的時候,我甩著書包經(jīng)過這條街,有時能看到店家由里往外搬剛卸下來的木板,將其移到墻邊,再卸。由中間到兩邊,陽光一整塊一整塊地進去,直到最后一塊門板被卸下,整個商鋪都明亮了。店里沒什么裝潢,東西都被簡單地放在架子或木板上,一眼就能看到。這條街的商鋪,似乎格外能適應昏暗的光線。當隔著一百米的背街上的一家家店面都已經(jīng)學會用明亮的燈光來美化貨品的外表時,他們還是不輕易開燈,以至于每當我看見店家鉆進一堆堆的貨物里翻找時,我都會擔心他們拿錯東西。
如今我回望,整條東街都是空的。平日里為防曬擋雨而搭的布棚子不見了,陽光熱辣辣地烤著地面,歪歪斜斜的街面上散落著不少玻璃碎片,長板凳和竹椅被遺棄在墻角。
出了東街,對面是西街,從前同東街一樣繁華,現(xiàn)在商鋪應該也搬得差不多了。西邊的街道已經(jīng)開始拆了,黃色土墻轟隆轟隆地倒下,從前為防止小孩翻墻偷石榴而加高的墻,現(xiàn)在只是不及人高的廢墟。東邊不遠處是背街,那里的商鋪掛著華麗的招牌,放著流行音樂。小音箱里提前錄好的推銷廣告循環(huán)播放著,代替了原始的吆喝聲。這條街的裝潢朝著歐洲宮殿的富麗堂皇奔騰而去,而我看見的是粉紅色招牌之上灰藍的墻上長著的綠蕨,以及半開著的破舊木窗。其實這條街和這座城市一樣蒼老,只是它選擇了跟緊時代的步伐。
城鎮(zhèn)文化與農(nóng)村文化的差異,表現(xiàn)為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立。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存在,決定了城鄉(xiāng)兩種文化矛盾的對峙。如何去應對這兩種文化的差異?是選擇其中一種,還是選擇兩種文化的融合,這依然是實踐中的問題。城鎮(zhèn)文化的發(fā)展以大眾傳媒來影響農(nóng)村文化,從廣播、電視到電腦、電話的普及,城鎮(zhèn)文化以爆炸式的方式?jīng)_擊著廣大農(nóng)民的視野和觀念,導致許多農(nóng)民忽視了傳統(tǒng)的保護,很多民俗、民間藝術失去傳承,一些極具歷史、文化和審美價值的古村落、古建筑缺乏適當?shù)谋Wo。傳統(tǒng)文化在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出現(xiàn)了讓位和消亡。
穿過背街,有一家餐鋪。冬天我回家從這兒拐進小巷時,老板做湯粉起鍋時騰起的水汽會模糊眼鏡,于是臉頰暖了,手也暖了。小巷轉折處有戶人家,是老房子,門前有一棵高高直直的梧桐樹。有一天回家,我在樹下久久站立。從老房子里走出一位白發(fā)老奶奶,之前我常??匆娝诜壳皶裉?。
老奶奶用方言對我說:“今年的梧桐樹長得比往年的都好看?!?/p>
我靦腆點頭。
老奶奶笑了,問:“喜歡嗎?”
我點頭。
她往房里叫了一聲,從房里走出一位老爺爺,手里拿著一把斧子。
老奶奶又對我說:“你喜歡的話,我讓爺爺砍幾枝給你帶回家,好不好?”
我受寵若驚。老爺爺已經(jīng)扶著梯子上了矮墻。
老奶奶微笑道:“你爺爺小時候爬樹上墻野慣了?!蹦抗鈱櫮绲芈湓诶蠣敔斏砩稀?/p>
老爺爺兩三下便取了幾枝梧桐來,我連連道謝。他爽朗地笑道:“花開來就是讓人看的,你帶回家去插水里看反而方便些?!?/p>
今年的梧桐樹依舊是先開花后長葉。葉子長得比手掌大時,老奶奶一家搬走了,留下滿地的碎玻璃和木屑。那堵描過梧桐樹影子的白墻上只有一個“征”字。
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家,雖然還有很多老地方?jīng)]走過,可是我已經(jīng)舍不得再走下去了。我仿佛已經(jīng)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我不斷地遇見,每一次回眸都有溫暖和感動。
從前,我期待自己能長成時代園林里那棵扶風弱柳那樣,談吐盡顯清雅,顰笑皆成風流。而今,我恍然發(fā)覺,我是那棵生長在菜場旁的常青樹,枝條上系著人們的愿望,招待著自北而來的飛鳥,卻不能阻止它們北歸。
時代永遠在進步,城市總是在發(fā)展。我曾經(jīng)遇見的如今已然非昔日的模樣,我腳下的這座小縣城,終究要和我一樣成長。我不能攔著,更不忍看到它像那堵黃色土墻一樣倒下。我們在時代的洪流中邁出的腳步會愈快、愈急,當快得讓人無暇回望往昔,快得我所遇見的還來不及被看清時,我會回憶起這次我一生中最長情的遇見。
點評
作者以溫情的筆調描寫了她生活的縣城,包括熱鬧的城市街道、安逸的居民生活,雖然這些景象并不奇異,但因為每一處皆有作者的情感、回憶,所以顯示出溫馨、動人的一面。不過這些景象即將或已經(jīng)消失,對于這種改變,作者顯然很不舍,因此以“最長情的遇見”表述自己與家鄉(xiāng)之間的相伴。整篇文章的敘述不疾不徐,道出了縣城的風貌。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的運用,讓作者筆下的城不再是一座冷冰冰的城,而是一位熟識的老友。(張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