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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艷情小說以“史”“緣”二字命名試析*

      2019-01-10 01:00:02李小龍
      明清小說研究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野史濃情命名

      ·李小龍·

      內(nèi)容提要 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各有體系,亦各有其命名的規(guī)律。說話四家中的小說從話本逐漸走向章回,其間的環(huán)節(jié)是明末的艷情小說。艷情小說命名多以“史”字為體制性后綴,這或當(dāng)源于最早的兩部艷情作品《浪史》及《繡榻野史》,但更可能源于時代更早、影響更大的《如意君傳》——它很可能襲自《濃情快史》,若果如此,則不但“史”字出于此,艷情小說多以四字命名的慣例亦或出于此。除以“史”字命名外,明末艷情小說也多以“緣”字命名,這又可能與明代麗情小說《天緣奇遇》之類作品的命名有關(guān)??傊蛇@兩種命名慣例亦可看出,明代艷情小說既源于宮闈秘事,并以“史”來標(biāo)榜;又源于展現(xiàn)私人情感生活的麗情小說,并以“緣”來昭示。

      中國古代的白話小說命名有其規(guī)律:《三國演義》承襲講史體制,從而成為最早出現(xiàn)的章回體作品,并鞏固了“演義”一體;《水滸傳》瓣香于說鐵騎,于歷史演義之外敷衍英雄江湖,并以史家之列傳為依,創(chuàng)出“傳”體;《西游記》則萌蘗于說經(jīng),并因史書體例而最終以“記”體問世,引領(lǐng)一時神魔之“記”體潮流——這幾種筆者都曾討論。而說話四家中最后一家“小說”卻稍顯復(fù)雜。

      南宋人吳自牧《夢粱錄》中說:“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眲t知小說之“小”確有篇幅上的考慮,所以多為話本,話本的命名與章回小說自有不同。不過,就在章回小說蓬勃發(fā)展的時期,話本也努力使自己章回化,這體現(xiàn)在明末清初話本中便是出現(xiàn)了不少多回制的話本(如《鼓掌絕塵》之類)。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作品直接使用了章回體,但故事架構(gòu)卻直接采自話本,甚至專以世情中最隱秘的一部分為核心情節(jié),這就是明末清初篇幅不大,兼具話本與章回特點的艷情小說。這部分作品的內(nèi)容雖難為一般人所接受,但它卻實實在在是此后蔚為大觀的世情小說的前源。而其命名亦值得探討。

      一、艷情小說以“史”為名考察

      研究明清艷情小說最大的問題是資料獲取的艱難。不過,從1994年開始,法國國家科學(xué)研究中心與臺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出版了陳慶浩、王秋桂二位先生主編的小說總集《思無邪匯寶》(本文所引艷情小說文字,若無特別注明,則均引自此書),其書“所收乃是專以敘寫性愛為重點之一的小說”,其正編收45種,依次為《海陵佚史》《繡榻野史》《昭陽趣史》《浪史》《玉閨紅》《龍陽逸史》《弁而釵》《宜春香質(zhì)》《別有香》《載花船》《歡喜冤家》《巧緣浪史》《艷婚野史》《百花野史》《兩肉緣》《換夫妻》《風(fēng)流和尚》《碧玉樓》《歡喜浪史》《一片情》《肉蒲團》《梧桐影》《巫夢緣》《杏花天》《濃情秘史》《桃花影》《春燈鬧》《鬧花叢》《情海緣》《巫山艷史》《株林野史》《濃情快史》《燈草和尚傳》《怡情陣》《春燈謎史》《妖狐艷史》《桃花艷史》《歡喜緣》《如意君傳》《癡婆子傳》《僧尼孽海》《春夢瑣言》《續(xù)金瓶梅》《三續(xù)金瓶梅》《姑妄言》。這45種中,后3種在《思無邪匯寶》中匯為下編,本擬成《金瓶梅》系列,后因故取消,而此三書與前42種不類,故不論。《春夢瑣言》一種陳慶浩已指其為日人偽托之作,筆者亦曾補充證據(jù),故亦不計入。所以,細查這41種艷情小說,會發(fā)現(xiàn)其以“史”為體制性后綴者數(shù)量甚多,統(tǒng)計可知共16種,以“緣”為后綴者四種,以“傳”為后綴者只有三種,還有兩種以“影”為后綴者,其余皆并無規(guī)律。則以“史”為名之?dāng)?shù)量占壓倒性優(yōu)勢。

      這是從艷情小說范圍內(nèi)統(tǒng)計用“史”為名的結(jié)果,但這個結(jié)果是否有偶然性呢?我們可以再換一種角度來統(tǒng)計。筆者以《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石昌渝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與朱一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為對象進行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以“史”為名的白話小說作品有54種,這個數(shù)量看似不多,但實際上在白話小說體制性后綴使用中,僅次于白話小說命名兩大“姓”——傳、記,與另一使用率極高的后綴“演義”持平。所以,其相對數(shù)量并不少。

      仔細分析這54種也很有特點,若以1895年為界可分為前后兩個部分,此前有34,此后為20種,前34種基本全是艷情小說,而后20種則全非艷情之作。

      先看前34種,只有6種并非艷情之作,即《鐵花仙史》《女仙外史》《儒林外史》《駐春園小史》《嶺南逸史》《西湖小史》。余28種包括了前列《思無邪匯寶》16種中的15種,僅無《百花野史》一種,這一種亦有可說,此書在前舉書目中多以《百花魁》立目,不過,這兩種書名并非后舉《肉蒲團》之于《耶蒲緣》之類后題之異名,而當(dāng)是《肉蒲團》之于《覺后禪》之類作者所定之一書二名者,因為《百花野史》存世僅有清刊孤本(藏于日本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者,因此不可能有后世刊本的改名,所以,亦可以《百花野史》立目統(tǒng)計。除此十六種外,還有已經(jīng)佚失但確定是艷情小說的作品,如《玉妃媚史》《豹房秘史》;也有雖為典型艷情小說但因僅有抄本傳世可能獲取較難故未收入的《哈密野史》《春情野史》以及阿英曾載錄但已無法見到的《鐘情艷史》;還有篇幅較大,并非典型艷情小說然亦多穢筆的《禪真逸史》《禪真后史》《隋煬帝艷史》《夢月樓情史》《武則天外史》等。

      而1895年之后的20種作品,有兩種就是1895年之作,即《蜃樓外史》與《熙朝快史》,前者稍有艷情成分,后者則基本沒有,算是一個中間過渡。接下來便是李伯元(1867—1906)《文明小史》、吳趼人(1866—1910)《痛史》之類新小說了,再如《新儒林外史》《菲獵賓外史》《未來教育史》《世界進化史》之類,也都是社會小說;即便是《京華艷史》《金蓮仙史》《珠江艷史》甚至《最近嫖界秘密史》《女界風(fēng)流史》之類看上去很像艷情小說的作品,其實卻都可以歸為社會小說。

      這一現(xiàn)象以1895年為界是有原因的。就在1895年,在上海主持格致書院的英國人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發(fā)起了一個“時新小說競賽”,并收到了162篇投稿后,他公布了獲獎名單,卻沒有按此前的計劃出版便離華返美了,新小說競賽也便就此告終。但此事的影響卻蔓延開來,并未隨競賽的結(jié)束而消泯——美國漢學(xué)家韓南將此看作梁啟超“新小說”之前的“新小說”,并指出“傅蘭雅的競賽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晚清總體方向”。而且,這種影響也并非傅蘭雅一時的心血來潮,韓南認為,這一活動的發(fā)生,有著歷史背景的潛臺詞,他說:“中日之間災(zāi)難性的戰(zhàn)爭導(dǎo)致《馬關(guān)條約》簽訂,并立即激起軒然大波,特別正在北京參加考試的舉子中間。就在《馬關(guān)條約》得到確認之前,康有為發(fā)起了‘公車上書’運動。知識分子中這樣的怒火在19世紀(jì)是前所未有的,而外國教育家如傅蘭雅也顯然受到了鼓舞,相信盼望已久的覺醒即將到來??涤袨檫f交請愿書后僅三周,傅蘭雅就刊登了小說競賽的廣告,試圖抓住這個特殊時刻的情緒。”這一認識是非常有見地的,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與《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對中國歷史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對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與文化氛圍影響也是深刻的。就從小說史的角度來看,從這一年開始,中國小說雖然也仍有零星傳統(tǒng)作品,但總體上看,絕大部分小說無論有意與否,都會帶有一種潛在的危機感,都會對民族的衰弱、國家的不振有所表現(xiàn)。事實上,這一情緒最直接的結(jié)果從政治上看便是三年后的百日維新,從小說上看便是七年后東渡日本的梁啟超所倡導(dǎo)的“小說界革命”。

      從這個角度來看,其實前面提到的《熙朝快史》也需分說,因為這部作品正如韓南所指出的,“是傅蘭雅的競賽的產(chǎn)物”。對于另一部小說《蜃樓外史》極少有人討論,筆者認為,此書雖然并非傅蘭雅競賽的產(chǎn)物,但其主線是與倭寇的戰(zhàn)爭,且以阿芙蓉公主隱喻鴉片,則也當(dāng)是同樣的社會背景下的產(chǎn)物。

      艷情小說的書名更多為四字名。中國白話小說的命名其實更多的三字名的,據(jù)筆者統(tǒng)計,白話小說書名中,三字名占總數(shù)的40%,四字名僅占26%,而且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四字名其實是三字名的變形,但艷情小說卻并不這樣,僅《思無邪匯寶》所收41種作品中,四字名竟然占了21種,超過了總數(shù)的一半,三字名18種,落到了第二,另有一種二字名,一種五字名——這部《燈草和尚傳》在其他書目中多以《燈草和尚》為名,然據(jù)《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所附此書目錄頁圖片及《中國禁毀小說百話》中所附首頁圖片可知,其書名確為“燈草和尚傳”(雖然此二書仍均以《燈草和尚》為名)。

      二、艷情小說以“史”為名原因試探

      由于章回小說形成不久,取名的規(guī)范也剛剛建立,取名自然不可距離其他已獲得認可的章回小說書名相距太遠。那么,在正史的范圍內(nèi),取法“傳”“記”甚至“志”“書”“錄”等字樣來尋找一個新的字,似乎可選擇者也并不多,從這個角度看,明末艷情小說最先選擇了“史”字,應(yīng)當(dāng)便是當(dāng)時小說家面對前述書名做出的選擇。而且,在中國的敘事思維中,越是內(nèi)容荒謬,在名稱上卻越要嚴(yán)肅,示人以真,這在文言小說集命名的傳記體與說話體中表現(xiàn)得非常鮮明,而在白話小說的命名中,能最鮮明體現(xiàn)這一點的便是以“史”為名的艷情小說了。這或許也正是艷情小說選取此字為書名的原因。

      這個結(jié)論雖然可能是對的,但遺憾的是沒有辦法來證實。所以,我們還應(yīng)該換一個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那就是在艷情小說中,哪部作品最先使用此字為名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筆者認為,要討論這一問題,最關(guān)鍵的作品是《如意君傳》《浪史》《繡榻野史》。

      此書雖以武則天(624—705)為主人公,但與講史之類作品并不同,因為人物是歷史人物,但故事全是虛構(gòu)的,由這一點論,其確屬明代艷情小說之列。不過,它恰恰無法證明艷情小說使用“史”字的淵源,因為此書用了“傳”字,無論其書封面上的《如意君傳》還是《閫娛情傳》都是如此。不過,它的影響或許在它所影響的作品里。

      在明末最早影響力也很大的艷情作品中,有一部《繡榻野史》,此書肯定受到《如意君傳》的影響,其主人公東門生曾說“如今定請他去合薛敖曹比試一試”這樣的話。而《繡榻野史》恰恰是少有的可以基本確定作者的作品。孫楷第先生引馬廉先生(1893—1935)所考,則據(jù)明人王驥德《曲律》卷四云:“郁藍生,呂姓,諱天成……世所傳《繡榻野史》《閑情別傳》,皆其少年游戲之筆?!蓖躞K德與呂天成(1580—1618)為同時代人,關(guān)系亦密切,知此記錄當(dāng)可靠。另外,《繡榻野史》前有一序,此序從語氣看當(dāng)為刊刻者憨憨子所寫,但依一般小說之慣例,此書署“卓吾子李贄批評,醉眠閣憨憨子重梓”,此李贄為托名,則憨憨子為作者假托的可能性極大。若如是,其序所云可令我們一窺其命名之來歷。其云“余自少讀書成癖……嘗于家乘、野史尤注意焉。蓋以正史所載,或以避權(quán)貴當(dāng)時,不敢刺譏;孰知草莽不識忌諱,得抒實錄。斯余尚友意也。奚僮不知,偶市《繡榻野史》進余”。據(jù)此可知,此書“野史”之名實來自與“正史”相對之史書,正因為有此一名,才可以虛構(gòu)出家僮誤以此為稗官野史之書,知主人喜野史而買回進呈。事實上,作序者若是作者甚至只是對此書命名有影響的次要作者,都可能因欲成此誤解而以“野史”為此艷情之作的名目。

      此書從情節(jié)上對后來的艷情之作影響甚大,則其書以“史”為名,且為四字。則其命名或如前之《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分創(chuàng)各體一樣,亦如下文將要論述之《金瓶梅》《紅樓夢》亦各引命名之風(fēng)氣一樣,對艷情小說命名時選擇體制性后綴起到示范的作用。

      不過,筆者還有一個推測,那就是以“史”為名的艷情小說之開山,是否仍當(dāng)歸于《如意君傳》,此書全名為《則天皇后如意君傳》,又名《武曌傳》,還名《閫娛情傳》,雖然三名均為“傳”,然其書以編年為體,且所寫又是武則天,是否會啟發(fā)以“史”為名之想法呢?其實,在艷情小說中,確實有一部幾乎完全包括了《如意君傳》的作品,名為《濃情快史》。此書一般書目均定為清人之作。蕭相愷先生提出此書情節(jié)與《征西演義》相合,后者是為明人之作,若《征西演義》襲自此書,則其自當(dāng)為明人之作。李夢生先生也持同樣看法,他指出清初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二將此書與《玉妃媚史》并提,而“《玉妃媚史》作于明萬歷前”,“則本書寫作年代不會晚于萬歷年”。

      不過,筆者對讀《如意君傳》及《濃情快史》的相關(guān)部分,不得不認為《濃情快史》后半部與《如意君傳》相同的部分,其文字要早于《如意君傳》的文字。也就是說,或者現(xiàn)存的《如意君傳》抄了《濃情快史》而非相反;或者其差異只是各自底本的差異,而現(xiàn)存本并無關(guān)系——但無論如何,后者的底本很可能早于前者的底本,這樣的話,此類故事在艷情小說中最初的命名就當(dāng)是以“史”為名的《濃情快史》了。

      所以我們需要舉例來說明。

      《濃情快史》第十九回牛太監(jiān)向武則天推薦薛敖曹時,曾細述薛因此異稟而為鄉(xiāng)里小兒所笑,薛云:“吾受此物之累,值此壯年,尚不知人道。”牛太監(jiān)也向武則天說“因此名彰民間,無與婚者”。都強調(diào)了薛敖曹尚為處男之身一點。這并非無用的情節(jié),因為在牛太監(jiān)宣詔薛敖曹時,薛敖曹拒不奉詔,且云道:“青云自有路耳,豈可以肉具為進身之階?”牛太監(jiān)回答說:“足下能高飛遠舉,出干坤之外耶?汝尚未知人道,非今圣上,誰可容者?”不用“青云”,而以“人道”打動薛敖曹進京?!度缫饩齻鳌吩谂LO(jiān)向武則天推薦時未言薛“不知人道”事,但后來用以打動薛的理由與《濃情快史》同。從這個情節(jié)來看,自然是《如意君傳》刪節(jié)所致。

      再如接下來《濃情快史》云:“敖曹被牛太監(jiān)再三催促,不得已而行。在路嘆曰:‘侯者當(dāng)以才德進身,今日之舉,是何科目?’牛太監(jiān)取笑道:‘是戊辰科的進士?!瘍扇舜笮Α!贝硕螌懷Π讲芤粏?,其實是為了逗出牛太監(jiān)戲謔性的回答。這里“戊辰科的進士”或者并無意義,其笑點在于將薛氏以肉具為榮身之階與國家掄才大典比附(這種方式實為艷情小說之慣技,晚明小說涉及男女性事的,往往用兩軍對壘之筆法描摹,即同于此)。當(dāng)然,更可能是當(dāng)時太監(jiān)對武則天的暗指:“戊”字在《說文解字》中釋為“中宮也”,《周禮》“以陰禮教六宮”句鄭玄注云:“六宮謂后也……若今稱皇后為中宮矣?!薄缎绿茣犯鼜揭源朔Q武則天,其載馮元常:“嘗密諫帝中宮權(quán)重,宜少抑,帝雖置其計,而內(nèi)然之,由是為武后所惡”;而“辰”字為在十二生肖中指龍,王充《論衡》即云“辰為龍,巳為蛇”,故“辰”字亦多代指帝王。如此可知此“戊辰”一詞很可能暗指身處中宮的帝王武則天。無論是以上哪種解釋,由《濃情快史》之情節(jié)可知,薛敖曹之問實為牛太監(jiān)之答而設(shè),當(dāng)為原稿;而《如意君傳》則刪去答語,不復(fù)本來面目了。

      如果《如意君傳》的文字確實襲自《濃情快史》,則此類書最早的命名或許早已以“史”為名了。

      如前所述,艷情小說書名還有一個特異之點,即多以四字為名。其原因或許與其他白話小說多為三字名的原因相同,即書名本依中國古書命名慣例而為二字之名,然需加一體制性后綴,即大部分艷情小說所擇之“史”字,但僅以“史”為“姓”尚不能吸引人,正如《繡榻野史》之序所提及的,“史”也包括“避權(quán)貴當(dāng)時,不敢刺譏”的“正史”——當(dāng)然,艷情小說家的目的不在于要不避權(quán)貴而諷刺,而是不要讀者將其認作是嚴(yán)肅的史學(xué)著作,所以在“史”字前尚需加上修飾詞。而最容易被想起來的自然是“野史”,作為書名,宋代已有龍袞所作《江南野史》,至明清二代,以“野史”為書名尤多。所以,艷情小說一方面要用“史”以增重,另一方面又想誘人喜讀,則擇“野”字為其修飾,亦得其宜,所以,后世襲用此名之書甚多,在前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以“野史”為名者有五種,算是最多的了。

      此后,各種廣告性的修飾詞相繼出現(xiàn)在艷情小說書名中,如佚史、快史、媚史、趣史、逸史、艷史、秘史、迷史、浪史等,應(yīng)該可以看出這些字比“野”字更進一步,以各種感官的刺激來吸引讀者。其中,可與“野史”頡頏的組合是“艷史”,也有五種作品使用?!捌G”字使用率高實更得此類作品之實,因為我們至今仍以“艷情小說”稱之,則“艷”之一字,實為其書最佳之概括——直到現(xiàn)在為止,對這類作品的稱呼各有不同,有人以“淫書”或“淫穢小說”稱之,實際上書“淫”與否,與讀之者甚有關(guān)系,在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研究中,這些作品都是反映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的絕佳材料,也是中國小說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這種稱呼便抹殺了其所含之價值;又有人稱之為“色情小說”“黃色小說”之類,也與前稱相同;最近數(shù)十年,學(xué)術(shù)界又喜以“禁毀小說”稱之,其實很不妥當(dāng),因為禁毀是一種政治形態(tài),并不在文體范疇,亦非題材分類。因此,我們看到大量禁毀小說解題類著作收錄了《英烈傳》《虞初新志》之類的書。

      三、艷情小說以“緣”為名及其原因試探

      艷情小說除了以“史”為名的慣例外,根據(jù)前面對《思無邪匯寶》的統(tǒng)計可知,以“緣”為名者亦復(fù)不少。再依前文之例,對白話小說命名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在全部白話小說中,以“緣”為名者有37部,數(shù)量亦緊隨“史”“夢”之后,算是不少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以“緣”為名者亦如以“史”為名者相類。而其前半則大部分為艷情小說,后半除清末民初寄儂所作《歡喜緣》外均非艷情之作了。

      事實上,以“史”為名之艷情小說與以“緣”為名者亦常可相通,這倒不是恰有一部作品名為《巧緣浪史》之故,而是有些作品的本名與異名恰各占一字,如《浪史》,又名《巧姻緣》,又名《梅夢緣》,這是本名為“史”而異名為“緣”之例;再如《雙姻緣》又名《雙緣快史》,《巫夢緣》又名《迎風(fēng)趣史》,這又是本名“緣”而異名為“史”的例子。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艷情小說,其本名雖無“史”“緣”之字,但其異名卻有,如《百花魁》之名《百花野史》,《桃花影》又名《牡丹緣》,《燈草和尚》又名《和尚緣》,在艷情小說史上知名度極高的《肉蒲團》有很多異名,其中與以“緣”為名者便有三個《巧奇緣》《耶蒲緣》《巧姻緣》。

      由于艷情小說在刊行中多有異名,有時考察這些異名也會發(fā)現(xiàn)“史”與“緣”字的錯綜互用。如就目前統(tǒng)計來看,以“緣”為名最早的作品當(dāng)為《燈月緣》,清初劉廷璣(1654—?)《在園雜志》卷二云“至《燈月圓》《肉蒲團》《野史》《浪史》《快史》《媚史》《河間傳》《癡婆子傳》,則流毒無盡”,按此《燈月圓》即《燈月緣》(學(xué)界引用此文者,大多直接引為“緣”,但檢清康熙五十四年劉廷璣自刻本,知原為“圓”字),則其產(chǎn)生當(dāng)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之前。然此《燈月緣》為康熙間嘯花軒刊本,而另一康熙間紫宙軒刊本則名為《春燈鬧》,而據(jù)李夢生先生將二書對勘之結(jié)論,認為“前者為后者的改名”,所以此書原名實為《春燈鬧》,其全名則為《春燈鬧奇遇艷史》,非但有“史”,且為使用最多的“艷史”。有趣的是,據(jù)《春燈鬧》扉頁所題“桃花影二編”及紫宙軒主人識語“《桃花影》一編久已膾炙人口,茲復(fù)以《春燈鬧》續(xù)梓,識者鑒諸”,可知此書為《桃花影》的續(xù)編。至于此《桃花影》,除前所舉其一個《牡丹緣》的異名之外,后來坊刻還有《濃情快史》的異名,與前以武則天事為核心的書同名。此外,據(jù)陳慶浩敘錄稱其“又稱《桃花影快史》”,則此或亦為其原有之名。

      其實,以上所及的這些艷情作品多輻輳向一部時代較早的艷情之作《浪史》(陳慶浩謂《春燈鬧》“用《浪史》《桃花影》等前期艷情小說已有套數(shù)”、《桃花影》“最后白日飛升等,則很明顯襲自《浪史》。其基本思想亦同《浪史》”),此書之時代雖也難以確定,明崇禎間張譽《新平妖傳敘》中云“《浪史》《野史》等,如老淫吐招(土娼),見之欲嘔”,而《野史》即前述之《繡榻野史》,故知此《浪史》或與《繡榻野史》大致同時,而且蕭相愷先生認為這兩種書之間“似乎有某種淵源”。所以,此書對后來艷情小說的影響也需要重視。有趣的是,從書名角度看,《浪史》一書身兼二職,正好說明了“史”與“緣”在艷情小說中使用的狀況。如前所言,《浪史》一書有一異名為《梅夢緣》,但這是清末書坊的改名,不必討論。但它的另一個異名《巧姻緣》卻并非如此,據(jù)李夢生先生《中國禁毀小說百話》所錄書影看,知此書康熙時嘯風(fēng)軒刊本中間是本名《浪史奇觀》,但右側(cè)便是其別名《巧姻緣》,也就是說,此書的這一別名如同《肉蒲團》之《覺后禪》一樣,是伴隨其原名而生的別名。由此,可以推測,《浪史》及其別名不但對后世艷情小說的情節(jié)與專注寫性的趣味影響甚著,而且對此類作品的命名也有很大影響。

      不過,《浪史》的這一影響還可以繼續(xù)向上追溯。據(jù)陳益源先生的研究可知,此書從主人公娶七位夫人、且均為天上仙姬的總體構(gòu)思當(dāng)受明代麗情小說《李生六一天緣》的影響,尤其是其末見崔鶯鶯與鄭恒為其辨冤之事,更來自于后者(當(dāng)然,《李生六一天緣》此處也是仿效了瞿佑(1347—1433)《剪燈新話·鑒湖夜泛記》)。據(jù)此可知艷情小說用“緣”字為名的傳統(tǒng),或當(dāng)來自當(dāng)時流行的麗情小說如《李生六一天緣》。有趣的是,據(jù)陳益源先生研究,知《李生六一天緣》曾被抄入《艷情逸史》(大連圖書館藏)之中,則其又被冠以“史”的命名,而且“艷”“逸”“情”三個常常出現(xiàn)在艷情小說命名中的字也都出現(xiàn)在這個名字里了。

      再向前追溯,則是早于《李生六一天緣》的《天緣奇遇》,僅從名字上便可知道前者受了后者影響,其相似處不僅在于“天緣”二字,收錄《李生六一天緣》的明末通俗小說類書僅《繡谷春容》一種,故其名無可校勘;而《天緣奇遇》則除《繡谷春容》外還收于《國色天香》《燕居筆記》《萬錦情林》《花陣綺言》等書中,恰恰僅《繡谷春容》本之名為《祁生天緣奇遇》,與《李生六一天緣》極類,若準(zhǔn)此例,則《李生六一天緣》在當(dāng)時或者亦稱《六一天緣》。

      《天緣奇遇》對明末清初艷情小說影響甚巨,陳益源已舉出前及之《桃花影》《春燈鬧》,另有《鬧花叢》《杏花天》《巫夢緣》等。事實上,此書還當(dāng)影響了前述最重要的兩部艷情作品《浪史》及《繡榻野史》:其在情節(jié)上的相似暫不論,我們還可從其他方面來探討這種影響。

      《繡榻野史》的作者呂天成曾撰《曲品》一書,其中“程叔子所著傳奇”《玉香記》條云:“此據(jù)《天緣奇遇傳》而譜之者。人多攢簇得法,情境亦了了,故是佳手。別有《玉如意記》,亦此事,未見”。可知呂天成對《天緣奇遇》甚熟,則其少年撰作艷情作品時,不可能不受此作的影響。

      事實上,《天緣奇遇》一書在明代麗情小說的發(fā)展上有著極重要的地位,陳益源先生便指出,當(dāng)時的麗情小說從此書始“文風(fēng)流于淫艷”,從這部作品開始,《李生六一天緣》《五金魚傳》等便多有露骨描寫,把《嬌紅記》以來此類小說以情為主轉(zhuǎn)變?yōu)榇撕笸愖髌返那?、欲并重,并進一步轉(zhuǎn)變?yōu)槠G情作品的以欲為主。所以,此作為艷情小說導(dǎo)夫先路的作用倒并非一個“緣”字可以框范了。

      另外,相映成趣的是,在艷情小說中,以“史”為名者多為四字題,而以“緣”為名者除《載陽堂意外緣》與《野草閑花臭姻緣》外均為三字名,就前者而言,其書作者之《載陽堂意外緣辨》即云“爰成一書,名早《意外緣》”,龔晉之序亦反復(fù)稱此為《意外緣》,知其簡稱實亦三字者。其原因或許與前所討論用“史”為四字者類,即僅用“史”不能向讀者表明其內(nèi)容的誘惑力,需加字以廣告之,而“緣”則不必,此字在小說文體中本來就多指男女遇合,《載陽堂意外緣辨》中即云:“此書雖蹈于淫,然由于緣,動于情,即蹈于淫,猶可說也。夫緣也者,合之端也;情也者,理之用也。有是緣,有是情,然后通乎陰陽之氣,謂之客可也,目之淫非也。”把“緣”之一字說得很清楚了。即此可知,這一字恰合艷情小說的要求,無須再以它詞為修飾了。

      綰結(jié)而言,由前述兩種命名慣例可以看出,明代艷情小說主人公選取方面,大致有兩個來源。

      一是源于宮闈,自古以來,宮闈便是最吸引民間想像的地方,也是小說的關(guān)注點,所以,明代艷情小說既以寫性事為主,則宮闈秘事自是天然的好題材,所以,一部《如意君傳》(《濃情快史》)對后世艷情小說影響如此之大,便也可以理解。正因為這樣,一部分艷情小說在命名時便有意用“史”字來標(biāo)榜,一方面,歷來史書所載多帝王將相之事,此以“史”為名,即暗示其所寫艷情并非來自下里巴人,而源于宮廷;另一方面,此字的使用表示其所傳之宮闈秘聞皆為實錄,正如唐傳奇多用史筆一樣,是以此取信于人的手段。

      二是源于民間,話本小說多寫市井人物,從情感也有滑向艷情的傾向,而大量展現(xiàn)市井人物兩性關(guān)系的麗情小說正是這種傾向的產(chǎn)物,這類作品與前相同,著目全在男女性事,如遘狂疾,然主人公卻完全不同,如果說前者的主人公多居廟堂之高,那么后者的主人公卻多居江湖之遠了。普通人自然無“史”可述,也就談不上“野史”之類。正因為沒有主人公身份的特殊性可供渲染,則其命名自然而然地回到對內(nèi)容的揭示上,所以,從麗情小說作品《天緣奇遇》到《李生六一天緣》,“緣”之一字成為此類小說喜用的類型化命名。

      注釋:

      ① 請參見李小龍《〈三國演義〉命名的演化》《〈水滸傳〉命名的演化與章回小說以“傳”命名的傳統(tǒng)》《〈西游記〉命名的演化與“記”體的流衍》,分別刊載于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xué)《研究論叢》第80、81、82輯。

      ② [宋]吳自牧《夢粱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6頁。

      ③ 參見陳益源《思無邪匯寶》敘錄,《小說與艷情》,學(xué)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159頁。

      ④ 參見李小龍《中國古典小說回目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383頁。

      ⑤??? 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42-244、47、31、377頁。

      ⑥ [美]韓南《新小說前的新小說——傅蘭雅的小說競賽》,《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徐俠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168頁。

      ⑦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6頁;朱一玄、寧稼雨、陳桂聲編著《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576頁。

      ⑧ 《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頁;李夢生《中國禁毀小說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3頁。

      ⑨ 朱一玄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頁。

      ⑩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第112頁。按:此則文獻孫氏當(dāng)從蔣瑞藻《小說考證》中引來,參江竹虛標(biāo)?!缎≌f考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7-78頁。又按:孫氏引文首句衍一“渡”字。

      ?[明]黃訓(xùn)《讀書一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03冊,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81頁。

      ? 劉輝《〈如意君傳〉的刊刻年代及其與〈金瓶梅〉之關(guān)系》,《徐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7年第3期。

      ? 參見[美]韓南撰,王秋桂等譯《韓南中國小說論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245頁。

      ?[明]王驥德《曲律》,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2集,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32頁。

      ? 轉(zhuǎn)引自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第267頁。

      ? 王猛、趙興勤《明代艷情小說序跋探微》一文稱“一個童仆竟敢冒昧地用一部色情小說討好主人,主人不以為奇,看來時人對閱讀這類小說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或為誤解。參見《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1期。

      ???? 參見李夢生《中國禁毀小說百話》,第82-83、47、276、69頁。

      ?? 蕭相愷《珍本禁毀小說大觀——稗海訪書錄》,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152、578-581,121頁。

      ?[明]餐花主人《濃情快史》,哈佛大學(xué)藏醉月軒本。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41頁。

      ?[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周禮》,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84頁。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178頁。

      ? 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957頁。

      ? 《如意君傳》,侯忠義主編《明代小說輯刊》第3輯第3冊,巴蜀書社1999年版,第17頁。

      ? 馮保善《論明清江南世情小說出版的小說史意義》一文即曾詳列數(shù)種禁毀書上,并指出“‘淫詞小說’云云,顯然不能涵蓋其所禁的所有圖書”,參見《明清小說研究》2015年第1期。

      ?[清]劉廷璣撰,張守謙點校《在園雜志》,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4-85頁。

      ?[清]劉廷璣《在園雜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5冊,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418頁。

      ? 《新平妖傳》,《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頁。按:張譽之序天許齋本與嘉會堂本不同,然均有“《浪史》《野史》”二名,據(jù)黃霖考,嘉會堂本當(dāng)為初刻,而所謂天許齋本之序?qū)嵑髞硪狼按鄹闹畟巫鳎▍ⅫS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35頁)。按:歷來引此語者皆直接引為“土娼”,如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第113頁)及黃霖、韓同文前書(第234頁),然原文為“吐招”,似不當(dāng)不加說明而徑改。

      ??? 陳益源《元明中篇傳奇小說研究》,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56、249、222頁。

      ?[明]呂天成撰,吳書蔭校注《曲品校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15頁。

      ? 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337-13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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