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髹飾錄》分析明代漆工『尚文』心理

程曦

摘 要：明代的文化社會背景影響了工匠對文人審美的崇尚，本文以《髹飾錄》為例，分析以黃成為代表的漆工的這種“尚文”心理，筆者分別從《髹飾錄》一書中分析文本內(nèi)容的撰寫、漆藝技法的描述、建立審美的嘗試等三方面，來推論其中的“尚文”心理——“尚文”心理是工匠與文人之間互動的證明，也是工匠翻越自身階級的一次嘗試。

關(guān)鍵詞： 《髹飾錄》 文人審美 “尚文”心理

明代商品經(jīng)濟的萌芽，打破了唐宋以來嚴格的城市布局，城市中商鋪林立，商人與手工業(yè)者成了城市蓬勃發(fā)展的活躍分子。根據(jù)顧炎武在（1613～1682年）《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所記載，明代文藝活動的大眾化與商業(yè)化日趨明顯，私營生產(chǎn)的漆器泛濫于市井。{1}而元代以來，文人階層因受到壓迫而“墜落”，使傳統(tǒng)士商之間的隔閡逐漸消解——商業(yè)化的范疇擴散到了書畫，出現(xiàn)了類似唐寅、仇英等職業(yè)畫家的“文人化”。

以曾為漆工的仇英為例，他是典型的職業(yè)畫家，他利用唐宋繪畫的技巧行走于文人士大夫之間，為的就是將自己的作品與文人的美學(xué)標準融合。與周臣、唐寅一樣，他們完成了“職業(yè)畫家文人化”的艱巨使命，證明了“技巧和才能并非水火不容，乏味沉悶也不一定是手藝謹慎的必然后果。{2}”因為“職業(yè)畫家文人化”成功取得與文人比肩的社會地位，開拓出一條工匠擺脫固定身份的捷徑。加之中晚明時期，文人墨客除了將審美的目光看向繪畫書法上，更將目光投向有趣味的物件上——漆藝便是其一。如文震亨在《長物志》中第一卷說：“漆用金漆或朱黑二色，雕花彩漆，俱不可用。{3}”這些喜好物件的文人，也為所有躍躍欲試的工匠拋去“橄欖枝”?！半S著在本階層中地位的升高，他們中的少數(shù)人開始不滿足于僅僅與文人平起平坐而已，而是積極謀求擺脫自己所屬的工匠階層，真正進入文人階層，實現(xiàn)跨階級的升級。{4}” 工匠開始試圖展示自身與文人類似的技能，比如著書立言。

黃成所著的《髹飾錄》是我國現(xiàn)存唯一的古代漆工專著，它就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應(yīng)運而生?！恩埏椾洝芬粫恼Q生就很難不受文人文化影響?！啊恩埏椾洝?，該書看似工藝著作，但實際上卻是關(guān)于知識主體的塑造，而非關(guān)于漆碗、漆盤等的制作生產(chǎn)。{5}”柯律格一言道出了《髹飾錄》的真實目的，記錄工藝技法不是主要目的，為“漆”與工匠階層在這世間著書立言才是其真正目的。筆者將從《髹飾錄》原文中的三個方面分析出明代漆工的“尚文心理”。

一、文本內(nèi)容的撰寫

首先從《髹飾錄》的文體內(nèi)容來分析。內(nèi)容分為“乾”、“坤”兩集，“乾坤”本就是借指天地、陰陽之意，而乾集便開宗明義地將“天地生萬物”與“漆工造漆器”進行類比——將漆工比作天地，漆器類比萬物——黃成明顯有意將漆工地位的拔高，使漆工成為造物主一般的存在。這與《考工記》中：“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6}”其立意與《髹飾錄》相似，都是將工匠類比為文人階層向往和信仰的天道、圣人。在這些樹立知識主體的信息中可以看出，黃成著書并不是單單只為改變他一人階層，而是要讓這本書去改變所有漆工的地位——也可以從他筆下的野心看出這個時代漆工的“尚文”心理。

接下來的《髹飾錄》的《乾集》中，黃成以極其簡練的類比法進行書寫，行文多處有故意模仿類似《論語》等經(jīng)典著作的嫌疑。例如，“天運，即旋床。有余不足，損之補之。日暉，即金。有泥、屑、麩、薄、片、線之等。人君有和、魑魅無犯。月照，即銀。有泥、屑、麩、薄、片、線之等。寶臣惟佐，如燭精光?！瓄7}”除了顯示其文采非凡以外，更將漆工日常使用的材料進行類比：如，用“金”比喻“日”，暗指“君”：“銀”比喻“月”，暗指“臣”。而君臣觀念一直是儒家士大夫的觀念，而書寫君臣內(nèi)容是他“尚文”心理的一種體現(xiàn)。黃成還尤其喜歡用典故，比如，“星纏，即活架。牝梁為陰道，牡梁為陽道。次行連影，陵乘有期{8}”中的“陵乘”是引用自《登壇必究》：“星在下而上曰陵，在上而下曰乘”。又比如，“冬藏，即濕漆桶并濕漆甕。玄冥玄英，終藏閉塞{9}”中的“玄冥玄英”引用自《月令》：“冬，其神玄冥”、《爾雅》：“冬為玄英。”，類似用典之處比比皆是。他咬文嚼字地在《髹飾錄》中引經(jīng)據(jù)典，并不能使人們對其漆藝工具有深刻的理解，他在建構(gòu)漆藝知識的目的更多是為了得到文人階層賞識。用文人最擅長的“象征含義”來塑造，更是其“尚文”心理呼之欲出的體現(xiàn)。

二、漆藝技法的描述

《髹飾錄》中《坤集》更多是漆藝技法總結(jié)的部分，其中有許多類似唐、宋、元文人畫的繪畫技法。例如，文中關(guān)于灑金技法的描述：“灑金，一名砂金漆，即撒金也。麩片有粗細，擦敷有疏密，罩漆有濃淡。又有斑灑金，其文：云氣、漂霞、遠山、連錢等。又有用麩銀者。又有揩光者，光瑩炫目。{10}”灑金用于不同形象上，在粗細、疏密、濃淡等效果的表現(xiàn)上皆不同，類似黃公望在描述董源的“用筆”時的說法：“董源小山石謂之礬頭，山中有云氣，此皆金陵山景。皴法要滲軟，下有沙地，用淡墨掃，屈曲為之，再用淡墨破?！嬍ǎ葟牡?，可改可救，漸用濃墨者為上……山水中用筆法謂之筋骨相連。有筆有墨之分。用描處糊突其筆，謂之有墨。{11}”黃成在書中所描述的灑金技法也似董源畫中那些云氣、石頭、山水追求筆墨的濃淡關(guān)系一般。可見，在技法方面，黃成的描述在努力貼近文人對“筆墨”技法的追求。

雖有謝赫六法中“隨類賦彩”之說，但發(fā)展到文人畫的設(shè)色時更多傾向墨色的表達。如同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運墨而五色具”。而《髹飾錄》中對“漆畫”技法的描述也表現(xiàn)出對色彩選擇的傾向：“漆畫，即古昔之文飾，而多是純色畫也。又有施丹青而如畫家所謂沒骨者，古飾所一變也。楊明注：今之描漆家不敢作。近有朱質(zhì)朱文、黑質(zhì)黑文者，亦樸雅也。{12}”“漆畫”并非現(xiàn)代意義的漆畫，是指先秦及秦漢時期漆器上以單色描繪的漆圖案，是為純色畫。純色畫是非常符合文人胃口的，在宋朝時期的文人畫家就開始使用純粹的水墨作畫，追求天然意趣。而文中楊明作的注釋，將自身的漆工姿態(tài)放低，稱現(xiàn)今明代的漆工如無超凡的畫功是不敢用這一技法的。這種謙遜的態(tài)度，便是“尚文”心理的反應(yīng)，放低姿態(tài)迎合文人審美的趣味，將文人所喜愛的“樸雅”風(fēng)格推崇到一定高度。

三、建立審美的嘗試

明代漆工的“尚文”心理除了在《髹飾錄》文體內(nèi)容的撰寫與漆藝技法的描述上有所體現(xiàn)外，更體現(xiàn)在作者黃成與注釋者楊明的字里行間里——野心勃勃地試圖去建立一個類似文人審美的“漆藝審美”。而他們并沒有創(chuàng)造自己的美學(xué)理論，其書中的一些美學(xué)理論基本是從中國古代傳統(tǒng)畫論里吸取的養(yǎng)分。例如，楊明在注釋朱髹技法的“又其明暗，在膏漆銀朱調(diào)和之增減也”與黃成描述戧金技法的“同金理鉤描漆，而理鉤有陰陽之別耳。{13}”其中那些“調(diào)和”、“陰陽”等詞是中國畫論中很常見的，“調(diào)和”一詞更是自唐代畫家張璪所提倡“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美學(xué)理論中延展出來的。說明《髹飾錄》中的許多理論是從古代的一些傳統(tǒng)畫論里借鑒而來，而非獨創(chuàng)?！吧形摹毙睦硎裹S成與楊明學(xué)習(xí)了古代文人所書寫的畫論里包含著的自然法則、五行陰陽的思想成分，試圖創(chuàng)作出與文人畫論比肩的作品。

《髹飾錄》還吸取了謝赫等畫論的品評方式，將其化為己用。比如“罩朱漆……明徹紫滑為良，揩光者佳絕{14}”的“良” ，“罩金漆……光明瑩徹為巧，濃淡、點暈為拙{15}”的“拙” ，“犀皮……近有紅面者，以光滑為美{16}”的“美”，“剔黑……制比雕紅則敦樸古雅。又朱錦者，美甚。朱地、黃地者次之。{17}”的“次” ，“攜甸，其文飛走、花果、人物、百象，有隱現(xiàn)為佳”的“佳”，“殼色五彩自備，光耀射目，圓滑精細，沉重緊密為妙。{18}”的“妙”……《髹飾錄》中的等級大體有：佳，美，妙，奇，巧，拙，惡，良，好等等，其品評的等級也如同謝赫畫論中將畫作分成不同的等級。這不僅僅是用于評價漆工的審美眼光與自身能力，也是為了讓文人能夠用他們熟悉的方式來品評這些工藝作品，更是明代漆工迫切地想要建立一套類似文人畫論的評價體系來為漆藝正名。但也由于“尚文”心理的緣故，《髹飾錄》的審美依舊是在文人審美的陰影之下。

結(jié)語

雖然黃成在創(chuàng)作《髹飾錄》時有賣弄學(xué)識的嫌疑，但這也是“尚文”心理的一種反應(yīng)，畢竟從工匠階層通往文人階層的路并非每一個都能像仇英那般幸運。但是《髹飾錄》一書的問世，證明了明代漆工與文人之間擁有密切的互動關(guān)系，也證明了以黃成為代表的明代漆工的“尚文”心理。

但從現(xiàn)實情況來看，《髹飾錄》并未達到黃成所求——作為我國現(xiàn)存的唯一一部漆工專著，在這幾百年以來只有日本保留了一部手抄本;而不論是黃成還是楊明都并未在歷史里留下多少資料與作品——與他同時代的那些千千萬萬的漆工一樣，在歷史的波瀾里籍籍無名，空有滿心“尚文”的理想。這本書，成也“尚文”，敗也“尚文”：也許太過想要得到文人階層的認可，在用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去塑造知識主體的時候，忽略了文字的傳播與記錄的作用，也忽略了大漆這個材料擁有脫離文人審美的獨立性與創(chuàng)造性。

工匠階層想要與文人階層平等對話，首先就需要在心理上建立平等的關(guān)系。《髹飾錄》“失落”在文人掌握話語權(quán)的封建朝代，也證明了明代漆工“尚文”心理的一廂情愿與無可奈何。但《髹飾錄》中的展現(xiàn)出“尚文”心理，未嘗不是明代工匠階層一次幡然的覺醒和勇敢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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