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受中國古典哲學(xué)的陶融,它的不重形似的“心象觀”、以書入畫的“筆墨觀”和強調(diào)人格品操的“中正觀”,都與西方造型藝術(shù)不盡相同。它雖不長于以宏大敘事的方式直接參與社會變革,但仍表達著真實的生活感受和深刻的人生價值,體現(xiàn)著高蹈的文化理想。它“內(nèi)修心而外益世”“抒胸臆以振斯文”,通過養(yǎng)心修身歸于“至善,渡己渡人”,潤物細無聲地改變社會。
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的核心內(nèi)容是儒道釋三家。儒家的“修齊治平”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美學(xué)思想和強調(diào)“仁”學(xué)推及的大愛境界,對中國畫發(fā)展的道德評判起著重要作用。
強調(diào)人文雙修的傳統(tǒng)中國畫之所以不易于普及,是因為它對欣賞者有文化要求?!拔摹笔沁M入中國畫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門檻,掌握中國畫的審美規(guī)律才能真正進入中國畫。因“文”而“共成化育”,不是簡單的“表現(xiàn)”“再現(xiàn)”問題,而是“體道藝之合,究圣哲之蘊”。畫畫是為了修為,修成君子,中國畫最高的精神指歸是“內(nèi)美”,這來自屈原的《離騷》:“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內(nèi)美修能”就是人格塑造。在中國畫里,熱烈不是宣泄,冷靜不是冷漠。最忌高遠失中、偏激不平,觀通不妨照隅,求末亦是歸本。它最大的功能是讓人靜下來,淡下來,慢下來。它不表現(xiàn)爭斗,遠離血腥,卻親近造化,是自然的歌者。它追求至靜至遠,調(diào)和天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所以,在中國歷史上,一個知識分子無論達和窮,書畫都是修為的手段,提升自己的同時也提升著整個社會,這就是“成教化,助人倫”的功能。
道家思想對中國繪畫的影響尤深,如果將中國繪畫史與哲學(xué)史聯(lián)系,就可看出道家思想影響到中國畫發(fā)展歷史和藝術(shù)規(guī)律的形成。
老莊的“虛靜”觀,是中國畫審美的核心觀點?!办o勝燥,寒勝熱,清靜以為天下正。”老子又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老子提出,靜是宇宙本質(zhì),以寧靜而致遠的認識去了悟宇宙的本質(zhì)。“大音希聲”是靜,“大象無形”也是靜。無形的大象和無聲的大音是虛靜空靈的境界,正是對“道”的體悟。
象,不是形象,是無形之象,后人稱之為“心象”,所以中國畫的思維是“象”的思維。象思維也是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亙古無垠的虛靜帶給先民無限的想象。對這個“虛靜”的敬畏和無限的依賴形成某種心靈的寄托,大約是中國山水畫的由來。
莊子也從虛、靜論道?!疤撜?,心齋也?!毙凝S即指心境或精神境界的空靈之狀。他又論:“靜而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币蕴撿o合一獲取人生的自由或逍遙,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叫“循道以趨”,也就是天人合一。靜而能慮,會使心靈凈化無塵,從而以修養(yǎng)空靈的心懷去靜觀宇宙的變幻,以岑寂而寧靜的心胸去體味山川的內(nèi)蘊,所以后來六朝人又提出的“澄懷觀道”正是出自莊子的思想。
五代北宋的山水多造設(shè)寧靜無垠的自然,千載而下,靜寂、蒼空、荒寒、渺遠無不在創(chuàng)設(shè)著“靜”的永恒。無論是董源的江南春色還是倪云林的秋水無垠,無論是黃公望的富春大嶺還是秋興八景,均是靜謐至深的詩情,可解讀出無限的宇宙密碼來。至于弘仁的冰雪境界、石濤的奇峰異水、八大的一線穿空、髡殘的萬點蒼涼均凸顯出一個“靜”字來。
靜的反面謂“燥”,燥者火氣也,輕浮、騷亂與筆墨高境相去甚遠,古人謂之俗格,煙火氣也。
淡與靜同生。所謂“寄至味于淡泊”。至味者,極味也。靜從何而來?來自淡泊中。所以,淡泊是境界,也是狀態(tài),昔人曰“其妙貴淡”。中國畫的至高境界是“平淡天真”,韻味淡遠悠長,意味著沖淡、高妙、靜謐幽玄?!按笪侗氐?,大音必傳?!保ā稘h書·揚雄傳》)所謂“味無味”是以“恬淡為味”(王弼《老子注》)。雅潔淡遠也是中國畫的至高境界,“有淡雅之風,懷曠遠之度”。所以,淡——意指沖和、安寧、閑遠、清雅,是指平淡蕭疏、冰痕雪影、鳥跡山廓、漸遠漸無的清澄平淡之境,是淡中見濃、淡中見深、浮云卷舒、孤鴻漸遠、空靈幽深的意境。古琴、書法常見此境。是董其昌一生追求的境界。
《黃帝內(nèi)經(jīng)》講到“淡”——“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這與繪畫狀態(tài)一致。觀照筆墨的同時,調(diào)息心態(tài)和心境,讓自己元氣充沛,保持精力的旺盛。“實處易,虛處難”,黃賓虹的六字訣有“淡”之深意在。
淡泊,還是人生境界,所以“淡泊以明志”,在中國古代是一種理想人格,是一種健康的功利觀。出自諸葛亮的《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今天,淡泊明志沒有過時,仍是志存高遠者實現(xiàn)志向的必然選擇。
心態(tài)淡泊下來,筆墨自然去了火氣。
南朝宋顏延之《五君詠》詩云:“向秀甘淡薄,深心托毫素。”宋人陳師道《次韻蘇公獨釣》詩云:“終然厭多事,超繁趨淡薄。”這里的淡?。ㄍ矗┎皇窍麡O,是至味、足味,生命的純粹無塵。
這種狀態(tài)入畫,必然離美學(xué)意義近了,而離煙火名利遠了。居里夫人把獎牌扔給孩子玩,自己又回到實驗室里。林散老坐主席臺上竟不知書協(xié)選他為主席。
所以賞心悅目之畫,大有“淡”字玄機?!皽鞜┙?,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清·王昱)自然成了祛病增壽的良藥。
“慢”的問題。
中國傳統(tǒng)繪畫講對立統(tǒng)一,行筆快慢即一對矛盾。但今天的普遍問題是行筆太快。所以可染先生跟白石十年體味最深的即一“慢”字。傳統(tǒng)繪畫理論講求“澀進”,講求“篆籀入畫”作自心靈而至軀體,軀體而至手臂,再經(jīng)運腕達于絹紙,精力聚于毫端才能神完氣足。
“千里布云”“萬歲枯藤”“高山墜石”均有速度的內(nèi)涵,不溫不燥才能入紙?;鸷蚣兪欤F畫沙、屋漏痕、折釵股均不是飛筆所得。忌滑、忌流、忌油都有慢行筆的意味。
慢,應(yīng)是一種修行的狀態(tài),平淡從容,物欲清寡,歷劫不磨,堅韌不拔,是人生修煉的過程。
我學(xué)顏真卿,除《祭侄文稿》外更多體味到的是慢中的力度。從金文、石鼓所感受到的亦非快筆所能得。
今年春節(jié),在日本拜觀顏真卿真跡,同時讀到李成、郭忠恕、李公麟和元、明、清諸圣手佳作,對靜、淡、慢又有更新體悟,遂作古風歌體一首,作為本文終結(jié):
乾坤孰開辟,明凈誰磨洗。山川既融結(jié),寒暑更相遞。
圣賢千載下,寫心出機杼。嵩華及玄牝,一圖競相敘。
取象太虛中,悟道真源處。郁秀藏孤巖,神明降平楚。
拂觴青楓林,鳴琴白沙渚。臥游意幽幽,味淡知幾許。
有茲仁者樂,況乃煙霞侶。去俗忘毀譽,養(yǎng)拙自我與。
筆墨隨簡淡,逸氣得其所。余復(fù)何為哉?暢神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