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

歐曼

程晨是被老板臨時拉進這個飯局的。她一走進包房立刻覺得格局不對，四男一女，除了老板陳超和她，另外三個中年男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名字卻并不陌生。過去三年，他們三人所在的公司為律師事務所貢獻了百分之三十的利潤。

陳超把雙方介紹完畢，她剛剛落座，陳超立刻湊上來壓低聲音對她耳語，“微笑，別板著臉，這不是開庭辯論。”

她只好馬上變臉，露出一個帶齒的微笑。她有一張還算勉強可以應付自如的臉，嚴肅起來冷如冰霜，笑起來春風和煦，一開一合就是世界的兩極。

她在春風和煦的狀態(tài)上剛剛停留三秒鐘。坐她正對面的鐘總開口了，“老陳帶上小陳，你們原來是一家人??！”說完自顧自大笑，他的笑極富感染力，把剩下的幾位都逗得開懷不已。

其實在律所，幾位資深合伙人也是這樣喊的老板——老陳，但她顯然不夠分量?！袄习迨嵌鷸|陳，我是禾呈程。同音不同字?！彼忉尩煤芷降Φ脜s很燦爛，她知道這個時候生氣只會讓自己更為難堪。何況，上個月，她的業(yè)績并沒有明顯增長，也沒有私下跟老板提任何條件，陳超主動為她加薪百分之十，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投桃報李？

開局還算順利，菜一盤一盤地上，酒一杯一杯地喝。她和老板輪流說一兩個應景的不傷大雅的笑話。律師都有一條好用的舌頭，知道什么樣的笑話講到什么分寸。直到一個小時之后，熱菜的氣息散盡，室內的燈光顯出迷蒙的光圈，三個微醺的中年男人開始輪番對她敬酒。他們說得氣宇軒昂又詞不達意，壯懷激烈又舉止猥瑣，核心要意只有一個，只要她不喝就是對他們尊嚴的冒犯。

程晨感覺自己面具樣的微笑在逐漸消散，她轉過頭時正好對上陳超無奈的眼神，好像還有淡淡的乞求。老實說，這樣的陳超她并不熟悉。他沖她善意又委屈地笑了一下，似乎在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她把酒杯舉起來，一飲而盡。下一個杯子又跟上來，她再次一飲而盡。沒想到還有第三杯，同時還湊過來一張?zhí)翎呌植粦押靡獾哪槨坛烤褪窃谶@個當口突然崩盤的，她將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拿包，旋風一般走人。把四個表情各異、神情錯愕的中年男人留在那間酒氣醺天的包房內。

離過年只剩下一個多月了，離發(fā)年終獎不到三十天，她卻把一切搞砸了。程晨趕上最后一班車一路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合租房，躺在單人床上，她才清醒了大半。她反復問自己一個問題，“你是個理智的人嗎？”她沒有得出答案。全中國人都知道，2018年的經(jīng)濟形勢有多么不好。他們律所今年有一半的時間花在各種三角債的官司里，其實，包括他們律所在內，不是也陷在某種三角債的困境當中嗎？她在這樣的時間節(jié)點上，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得罪金主，是不是活得太不自覺或者太不成熟老到？

公用的衛(wèi)生間永遠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怪味，浴霸的熱量微弱，程晨脫衣洗澡再穿衣幾乎是以百秒沖刺的速度。重新躺到床上時她已經(jīng)毫無睡意，這是個注定無法入睡的夜晚。她打開手機銀行查詢了一下賬戶清單，雙十一的欠賬上個月已經(jīng)全部還清了。這段時間最大的一筆開支是提前支付的半年房租，因為知道個稅要進行改革，她趕在12月支付了2019年上半年的房租，就是怕房東會以種種奇葩理由漲價。能夠提前收到半年的租金，房東覺得省心不少。她也可以安心住上半年時間。程晨認真核對了一下銀行卡里的存款數(shù)字，還好，是讓人欣慰的五位數(shù)，按她的消費水平，只要不是太浪費，粗茶淡飯地活個一兩年完全沒有問題。

沒有男友，不養(yǎng)貓狗，爸媽健康，很少旅游。當理清了這一切后，程晨果斷地坐在電腦前打了一封離職信。信寫得很快，只花了不到十分鐘，結尾用了那句很俗套的話，“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碧熘溃F(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去看世界的本錢了。今年她只能回家過年，然后老老實實初四返城加入新一輪的求職大軍。想到回家過年，她快速瀏覽了一下各大平臺的購票信息，發(fā)現(xiàn)某旅游網(wǎng)站正在推出五折搶票活動，深夜三點，她在第三次嘗試后，界面終于顯示她搶到了一張五折的動車票，這世上居然有五折動車票派給她！程晨感到小小的安慰，這是冥冥之中對自己今天慘淡人生的一種補償嗎？

與平常被鬧鐘催醒不同，這天她只睡了三個鐘頭就醒了。程晨坐在地鐵里安靜地刷朋友圈，老板沒有任何更新，她卻覺得大限已近。比平常早到半個小時，她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達律所的人，陳超卻比她更早。“早！”她說。那封電子離職信正躺在她的手機界面上，動動手指就可以發(fā)出去。那樣，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就不再是她的老板，她也不必提心吊膽面對他，她幾乎都要掏出手機了。

陳超突然說道：“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好，”她放下包跟進去，肚子很空，心里更空。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陳超的大班桌對面，猶豫著是應該先發(fā)制人還是等候發(fā)落。

“茶還是咖啡？”陳超問。

“咖啡！”說完了她又覺得哪里不對，趕快站起身來到茶水處，“我自己來吧！”

陳超便把杯子遞給她，站在她身側，一邊看她操作，一邊給自己倒了杯茶?！白蛱煳懔恕√K的孩子要考試，所以拉你臨時替補?！?/p>

小蘇并不小了，在他們律所，大家都叫她蘇姐。她最初是老板的助理，現(xiàn)在是律所的合伙人之一，在這個行當做了快二十年了。

“昨天那幾個老總是律所的老朋友，他們不會介意的，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回頭還是要跟他們分頭打個電話解釋一下，如果不好找理由就說自己剛和男友吵架分手了。你是不是還沒有男友？”

“好，就說分手。”她不知道陳超是怎么知曉她的情況的，但她不想和老板細究這個問題，眼下她保住了工作，這已經(jīng)是個意外的驚喜，實在沒必要橫生枝節(jié)，“那等上班后我就分頭打電話?！?/p>

“你呀！脾氣要改，在世上生存，這樣硬頸做事不會每次都有好運氣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方面你真得跟小蘇學一下?！?/p>

“我回頭一定跟蘇姐加強學習?！彼屑さ乜戳死习逡谎?，這個剛過四十五歲卻已經(jīng)禿頂?shù)哪腥耍拇_是個難得的好老板，可讓她再說出更露骨的感謝話語她卻說不出來了。

可能看出了她的為難，陳超道，“小蘇年后要休息一段時間，她安排你接手上的工作，回頭聯(lián)系一下?！?/p>

原來并不全是老板的善心，還有蘇姐的推薦。程晨記起來，去年她曾和蘇姐一起出過一趟差，是去處理一個產權糾紛的案子，那是她第一次見識了蘇姐在酒場上的風采和豪邁，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一桌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但是那天晚上蘇姐下了酒桌還沒走到賓館，半路就被緊急送去醫(yī)院急救，胃里吐出的血是大片大片黑紅的顏色。她在北方二線城市那間所謂的三甲醫(yī)院里衣不解帶地照顧了蘇姐三天三夜?；貋砗?，蘇姐只休息了兩天，又斗志昂揚地重新投入工作，她們誰都沒有提那三天里發(fā)生的事情。

幾個客戶的解釋電話打得非常順利，蘇姐的電話卻一直占線。程晨吃過午餐，剛準備進電梯，蘇姐的電話打進來。她隔著手機都能聽到那頭的紅塵洶涌、煙火十足，各種手機鈴聲、汽車的喧囂、大聲的吵鬧，像一個戰(zhàn)場。

不愧是蘇姐，接通電話后立刻進入工作模式。條理清楚，一二三四，她知道蘇姐是半路出家學的法律，真不知道她這種職業(yè)化流程是如何訓練得這樣得體和周到?！坝腥魏螁栴}你可以隨時電話我?！碧K姐用這句話作為結語。

程晨掛了電話，快速坐電梯回到辦公室，把蘇姐剛才講的幾個重點記錄下來，這段時間有得忙了，年前不把這個官司落實到位，實在對不起老板和蘇姐的信任。

下午上班，她趕緊把兩位客戶的相關資料調出來熟悉，經(jīng)過昨天的事情，她眼下心境大為改觀，給兩位客戶分頭致電時也變得格外謙虛客套，張總明天上午正好有空，沈總告訴她年前都沒有空。她掛了電話，把高德地圖打開，兩位客戶分別在城南和城北，她決定上午去找城南的張總，下午去城北的沈總處碰碰運氣。

一通忙碌已是下午四點，一條短信跟過來，她打開一看。居然是昨天搶票網(wǎng)站推送的信息，上面提示她搶票不成功！

她心里一陣叫罵，昨天明明顯示已經(jīng)搶票成功，幸虧她有下單成功的截屏照片。她快速把手里的圖片調出來給網(wǎng)站客服郵箱發(fā)過去。信息卻如石沉大海，直到下班，她再沒有收到任何反饋信息。她只好按照網(wǎng)站上公布的400開頭的號碼拔過去，響了三秒對面?zhèn)鱽硪粋€好聽的女聲。原以為事情可以很快得到解決，所以程晨講述經(jīng)過的時候特別理直氣壯，沒想到對方特別平靜地告訴她，如果收到搶票不成功的短信提醒，就說明已經(jīng)是結果了，昨天網(wǎng)站顯示成功的信息，只是一個過程確認，不代表最終結果，“不過，我們可以保證三天內一定把您的退款落實到位?！?/p>

又是一個廣告騙局，昨天晚上她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才會相信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掛了電話，程晨果斷打開12306網(wǎng)站重新訂票，很幸運，她要坐的那趟車還有座位，她依次輸入身份證號、手機號……最后按下提交鍵，彈出一個窗口，“您已購票，不得重復購買?！?/p>

什么？明明沒有……她突然明白過來，所謂的已經(jīng)購票當然是指昨天晚上在某旅游網(wǎng)站上的那次不成功操作，雖然沒有搶到打折票，但顯然她的身份信息已經(jīng)被占用。

他媽的！這樣的流氓網(wǎng)站簡直是謀財害命，真的應該馬上讓它倒閉關門。眼下當務之急當然是讓網(wǎng)站把她的信息資料從后臺撤銷，不然她連購票資格都沒有。她再撥咨詢電話，結果無人接聽，這樣的關鍵崗位，居然還敢朝九晚五，她簡直要氣到吐血了。

次日清晨她坐地鐵到達張總所在的公司樓下，等到十點才輪上被張總親自接見。她今天穿的，是去年花費年終獎“巨資”購買的品牌大衣外套，自認形象足夠端莊高貴。張總表現(xiàn)得比較不計前嫌，安排下屬全力配合補充案卷所需的證據(jù)材料，事情對接還算順利。

從張總辦公室出來，已到中午，程晨來不及吃飯便快速拿起手機聯(lián)系。分別跟旅游網(wǎng)站客服A，A的上級， 12306客服B，B的上級，3.15熱線客服C，C的上級打電話。她的問題最終回到旅游網(wǎng)站，由他們的技術負責人D親口承諾將在當天后半夜給予解決，也就是說最早明天上午她才能重新開始購票。

程晨無奈地查看了一下12306網(wǎng)站的票務信息，她要乘坐的那趟列車早已沒票。

周六，程晨睡到中午才起床，剛剛洗漱完畢，她的外賣已經(jīng)按時送達，早飯合并午飯當然要豐盛一點，豪華套餐搭配水果和奶茶，她吃完心情大好。這才安下心給媽媽呂紅霞打電話，她盡量把買票的前后經(jīng)過說得委婉又誠懇、艱難又動情。

“你是說現(xiàn)在沒火車票了？”呂紅霞問。

“是的?！彼?。

“不是還可以坐飛機換乘汽車嗎？”呂紅霞接著問道。

那意味著如果不出意外，她得在路程中花費一整天時間，如果出現(xiàn)意外，這個路程時間會延長至一天半。當然，這樣的時間成本對于生活在四線小城的婦產科醫(yī)生呂紅霞來說不算什么。呂紅霞在那座歷史悠久的小城里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一輩子，有十幾年不變的圈子地位名聲和思維模式。程晨很想跟媽媽解釋一下自己在眼前這座龐大城市里的人生處境。她剛剛艱難地保住了一份工作，“媽，我升職了，所以，要忙到年前最后一天?！彼f完這句話，終于掙得了一份自信。

“所以呢？”呂紅霞在電話那頭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冷靜地問道。呂紅霞明明已經(jīng)知道她要說什么了，卻還是要逼著她自己說出口。

“媽，你不明白。要保住一份好點的工作有多艱難。” 她耐下性子給呂紅霞解釋今年這座龐大的城市裁員潮有多嚴重，那些曾經(jīng)行業(yè)排名前××名的公司，或者媒體眼中風光無限的新興產業(yè)，效益斷崖式下滑，或者掉頭直下出現(xiàn)業(yè)績負增長，有些甚至一夜之間倒閉，很多人被逼下崗，多年的行業(yè)精英都得重新開頭另掙前程。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女子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下逆流而上，重新開啟人生的奮斗之路，這難道不值得慶幸和珍惜嗎？

呂紅霞完全不為所動，“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工作歸工作，過年還是要回家來，再說，你過年期間的日程我都安排好了。”

是??！過年的日程，這才是重點。如果說前幾年呂紅霞安排她相親的態(tài)度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今年就已經(jīng)是竹筒倒黃豆干脆直接了。奔三的年紀，程晨其實也并不反感相親，他們律所內部自然沒有可供發(fā)展辦公室戀情的對象，來往的客戶都是一頭官司絕無可能。比起網(wǎng)上不靠譜的相親對象，當然是老媽的介紹更可信可靠。她唯一反感的是相親后面的結果，呂紅霞安排的各路相親對象都是家鄉(xiāng)小城的青年才俊，如果真的戀愛成功，這也意味著自己最終的人生歸宿仍是回到家鄉(xiāng)。呂紅霞從去年開始就催著她考家鄉(xiāng)或者省內各地市的公務員，程晨一想到自己要去過那種一生一世一眼到底的生活，就覺得生無可戀?！暗昧税?，我又不打算回老家發(fā)展，見你介紹的那些對象有什么意義！”

電話啪地掛斷了。像一記巴掌打在臉上。這就是一個左盼右盼的母親對過年不愿意回家的女兒的懲罰。有時候，程晨覺得，她們是同等聰明要強也同等愚蠢固執(zhí)的女人。

周總是通過蘇姐的微信名片推送認識的。十天來，他不時會給她發(fā)一條信息。有時是搞笑視頻，有時是段子，有時就是一個笑臉。周總所在的公司和律所的合同明年初就要到期，合同續(xù)簽還在考慮中。

她開了導航，司機才找到私房菜館，老板陳超要晚一步到，他手上的那個官司剛出門又遇到急事。她趕到時，周總和他手下的副總已經(jīng)到了。一個月前獨自應對這樣的場面估計會讓她驚慌失措，但眼下已不同了。她的手機里有一個專門的文件夾，準備了好多網(wǎng)絡段子，隨時拿出來，就能夠不讓周圍的人冷場。

程晨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懂得這些所謂中年成功人士的想法和立場了。他們有時表現(xiàn)極為大膽，但這種大膽并不代表自信，相反更像是一種走到半路，對剩余人生不抱太大希望的恐懼和失落，也許人生中某些機會已經(jīng)越來越少，想拼命抓住一點什么，哪怕只是感覺上的。偶爾的出格言行，讓他們感覺到曾經(jīng)在年輕時不曾擁有的勇敢和無畏。而在年輕的時候，他們幾乎不敢這么做，那時他們面前還有詩和遠方，也還擁有表現(xiàn)害羞和矜持的時間本錢。

陳超趕來的時候酒席已快散場，續(xù)簽合同的事情也基本談妥。陳超說了幾句片湯話就去搶著結了賬。送走周總，陳超說，我送你回家吧！

她坐在后座，看著前排駕車的陳超越來越光潔的禿頂。在這座城市里生活，誰是容易的呢！

還是陳超打破了沉默，“回家的票買了嗎？”

“沒有，不打算回去了?！?/p>

他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也好，你留下來把小蘇手上的工作多熟悉一下，眼下她得休息一段時間，律所能接她工作的目前只有你了。過年有男朋友陪吧？”

什么呀，這些中年男人遠比女人更八卦，“沒有男朋友，我想留在這個城市，會好好干的。”

不知道是因為失望，還是想解釋一番，“你不用急，面包和牛奶都會有的，愛情和金錢都會來的。只要你堅持努力不放棄，得到所想要的東西只是時間問題……”

程晨聽到這些洗腦的話只覺得昏昏欲睡。車剛開過二環(huán)，陳超電話又響了，掛完電話，剛才還循循善誘的陳超已變得心急火燎，“我家老二剛剛發(fā)高燒，我和老婆要送他去醫(yī)院，保姆已經(jīng)回老家了，你能不能去我家陪一下老大？”

程晨的“哎”還沒出口，陳超已經(jīng)在前面的路口調轉車頭。程晨深夜第一次拜訪老板的家，看到70后老板乖乖跟在80后的老婆身后，一邊抱著他們兩歲不到的兒子一邊聽著老婆的抱怨。

她很快和他們的女兒、一個十歲的小姑娘成為了朋友。她們偷偷吃了冰箱里的冰激凌，并保證相互守密，她在手機里下了一部迪斯尼公主電影，看到一半，小姑娘睡著了。這是她第一次陪一個小姑娘睡覺。第一次到老板家當保姆。她想，小蘇姐就是這樣過來的吧，每個人不都是這樣一次一次一年一年過關斬將。

呂紅霞趕在臘月二十八來到程晨所在的S城。她在科室副主任位置上連續(xù)十年春節(jié)加班，今年她破天荒把年假全用上，鐵下心要來S城好好陪下女兒。

她們從火車站出來直接進了地鐵站，走出地鐵站時，天已然黑盡，呂紅霞看向城市上空，果然沒有月亮，連星星都稀少而遙遠，好在城市的夜晚數(shù)不清的燈光就如同繁星，把夜晚的S城照得燈火通明，呂紅霞一邊走著一邊看街景，“S城果然是個沒有夜晚的城市?！?/p>

程晨拖著行李箱心說：“所以，我才要拼命留在這個地方。艱難，陌生，卻生機勃勃，充滿無限可能?！?/p>

呂紅霞終于到了程晨與人合租的房子，客廳里的沙發(fā)臟得看不出顏色，吊燈光線昏暗，餐桌上擺著好幾種吃完的食物包裝盒，空氣中有一種混合而出的陳舊氣味。她在那個熱力不足的浴霸下洗了澡，母女二人并排躺在床上。自從十歲分床后，她們已經(jīng)多少年不這樣睡覺了，她們都是對方熟悉的陌生人。

呂紅霞再也忍不住了，“看看，這就是兩千塊一個月的房子，還是合租，這都算什么？”呂紅霞用這句話開了頭就再也收不住了。她一邊心疼女兒的生活環(huán)境，一邊為錯過的四個相親對象可惜。那些可都是當?shù)財?shù)得上的青年才俊?。∨畠涸谶@里爭取著朝不保夕的露水前途，卻把家鄉(xiāng)穩(wěn)穩(wěn)當當甚至出人頭地的人生機遇就這樣平白錯失了。

呂紅霞越想越心疼，越說越氣憤。那頭，程晨卻接起一個來電，走到外面客廳去接聽了。她聽著女兒喊了一聲“蘇姐”，就客客氣氣地交談起來，等重新回到房間便快速打開電腦不管不顧地工作了。呂紅霞不便打擾女兒，只好收起火氣躺下睡覺，她既然來了就做好了持久戰(zhàn)的準備。

程晨工作到半夜兩點才把改好的材料用郵件傳給蘇姐，又一覺睡到快中午才醒。她紅著眼睛走出房間才發(fā)現(xiàn)，一上午的工夫，呂紅霞已經(jīng)把客廳和廚房收拾得光鮮亮麗，往日昏暗的客廳早已呈現(xiàn)出另一番天地。程晨在這里住了一年多了，從來都不愿意在客廳多待片刻，合租的舍友也是點頭之交。她當即心生感激，母親來了，家也來了。

冰箱里只有幾個蘋果和兩包速凍水餃，呂紅霞自己吃了一碗，看程晨起床，趕快起鍋燒水，問她要吃幾個。程晨卻沒有時間坐下來領受好意，蘇姐今天難得有空約她吃飯，她再不出門就趕不上了。

程晨趕到餐廳的時候，蘇姐正帶著她的兒子小峰站在門口，程晨沒想到蘇姐口里的小峰已經(jīng)十四歲了，一米七五的大高個，站在他的對面，讓人很有壓迫感。

“阿姨好！”小峰沖她打了個招呼，繼續(xù)把頭埋進手機里，好像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程晨花了好幾分鐘才消化這個大男孩對自己的稱呼，天哪，他管她叫阿姨呢！可不是么，她和他媽媽是同事，而且自己大了他一輪還不止，她在心里嘆口氣，深刻地理解了“初老”這個詞。

蘇姐三下五除二點好菜后，快速和她交流了一通近期工作上的千頭萬緒。

“蘇姐，這段時間其實壓力好大，每一天都在過關斬將?！彼緛硐氚涯谴闻憔频氖虑橹v出來，又覺得自己小題大作。

“你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也不像你以為的那么困難?？磥恚唤o你的工作已經(jīng)上手了，真不賴！”

她們一邊談話一邊吃菜，小峰眼睛不離手機屏幕，幾乎只吃自己眼前的兩盤，再遠一點的根本就懶得多伸一筷子，蘇姐一邊和她交流，一邊還把新上的菜夾到小峰碗里，她們吃到一半，小峰卻說吃飽了要去樓下轉轉，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盯在手機上。蘇姐給了他五十塊錢，他頭都沒抬一下，拿著錢就轉身走出餐廳。

蘇姐看著小峰的影子走了一會神，“其實，在這座城里生活的每個人都是不容易的。你也看到了，小峰現(xiàn)在很讓我頭疼……”

她一直覺得蘇姐在律所是某種標桿性的人物，唯一的女性合伙人，非科班畢業(yè)卻業(yè)務能力一流。原來她也有痛點。程晨突然生出一種傷感，不知道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過年期間，我可能要陪他去一個特殊學校急訓一段時間，全封閉式的，我們都不允許和外界聯(lián)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但我希望他能把性格和習慣改變好。”

程晨對眼前這個傷感的蘇姐很陌生，“他是你的軟肋，就像我是我媽的軟肋一樣?！?/p>

蘇姐搖搖頭，“不一樣，你只是在人生軌道上爬坡，而小峰可能要脫軌。”她停頓了片刻，別過臉，眼睛看了一下窗外，程晨跟著她的目光向前，年關日近，馬路上行人的腳步更急更快了。等蘇姐再次回過頭來，臉上又恢復了決斷和平靜的表情，“加油吧！人就是這樣一年一年一關一關去撞去過的?！?/p>

程晨這才意識到，如果不是因為小峰，也許她根本不會有代替蘇姐工作的機會。原來，是她的痛點挽救了自己。她突然覺得不知所措。

程晨趕回公司把資料全部整理完畢，又把蘇姐剛才交辦的工作重點拉了張清單出來。她打算初六提前上班，按照清單內容再做詳細工作計劃。弄完這些，她才想起給老板陳超打個電話。陳超的兒子得了肺炎，發(fā)燒，前天才退，估計過年期間都得在醫(yī)院留守。程晨安慰幾句，隨便告訴陳超，過年期間如果孩子有需要可以隨時找她，她母親是醫(yī)生，照顧病人很有經(jīng)驗。陳超連說了好幾聲謝謝才掛了電話。

年三十，程晨終于可以放心休息了，她睡到自然醒才起床吃早餐，等吃完早餐，呂紅霞剛好把地拖完，呂紅霞做了一輩子醫(yī)生，早養(yǎng)成了潔癖，才兩天的工夫，地板的顏色都被她拖淺了兩度。呂紅霞脫下橡膠手套摔在沙發(fā)上，壓抑了兩晚上的火氣終于爆發(fā)了，她越說越生氣，越講越激動。這座華麗而巨大的城市并沒有提供給女兒一個安穩(wěn)舒適的生存空間，看看這里的臟亂差，看看女兒這白天黑夜地奔波。這都是過的什么日子？這樣的生活在程晨口中，竟然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的環(huán)境，她實在是覺得無法理喻，悲從心來，欲哭無淚。

不管呂紅霞如何生氣發(fā)泄，程晨都一言不發(fā)地靜聽，經(jīng)過這段時間工作環(huán)境帶來的成長和洗禮，程晨已經(jīng)開始理解母親的關愛和焦慮。倒是對面一個突然懂事孝順到“罵不還口”的女兒，呂紅霞有些不知所措，反而失去了以往的戰(zhàn)斗力。

午后程晨帶著呂紅霞去了附近最大的購物中心，年三十的購物中心仍然人氣興旺。程晨今年的年終獎是去年的一倍，她帶呂紅霞逛進口商品專營店也顯得膽氣十足，直接拍下一套進口護膚套裝當新年禮物。呂紅霞拿著那套心儀已久卻價格不菲的護膚套裝一邊心疼一邊感動，不知不覺挽起女兒的胳膊，女兒瘦了，但看起來勁頭十足。兩人逛完街這才去一樓超市買了些半成品回家做飯，路過電影院門口，程晨還拉著呂紅霞選了部喜歡的春節(jié)檔電影，提前拍下了初一的電影票。

兩個人的年夜飯也很豐盛，呂紅霞做了燒全魚、十錦菜、炸藕夾和雙圓湯，程晨則做了北極甜蝦和水果沙拉。母女兩人吃得酒足飯飽，這才想起給在家鄉(xiāng)的留守男士程爸打電話。果然被程晨不幸言中，程爸正和老家的親戚在麻將桌上酣戰(zhàn)。程晨說，過年在老家不走親戚不打麻將還能干什么呢？呂紅霞這次沒有反駁。程晨給陳超和蘇姐發(fā)了拜年微信，蘇姐的信息果然石沉大海，陳超倒回得很快，還讓她代問候她母親。程晨把老板的回信給呂紅霞看，呂紅霞把幾十個字的信息認認真真看了兩遍。

初一睡到自然醒，母女兩人吃了早中飯便去購物中心看電影，呂紅霞沒想到初一的電影院居然也人滿為患，而電影院旁邊的各地風味小吃一條街品種更是琳瑯滿目，呂紅霞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過這樣閑適的初一。

后面的三天，程晨帶著呂紅霞把S城的風景名勝、地標建筑、大型商圈一網(wǎng)打盡。傍晚時分，在街邊的一間餐廳里，母女一人一份套餐配咖啡，閑閑地看著窗外流動的街景，程晨說，“媽，我喜歡S城的巨大和復雜，就像一個人可以期待的無盡的人生和多元的命運，不是家鄉(xiāng)那種一眼到底的生活，一望而盡的人生，好像有無數(shù)的道路直達世界和天邊，每一天都想投身進生活里，去迎接數(shù)不清的變化和萬千種可能。”呂紅霞看著女兒發(fā)了會呆，女兒身上有一種屬于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流動蓬勃、昂揚向上的氣質，這種氣質和自己所在小城那些年輕人身上的安穩(wěn)與和緩是那樣不同。她記得女兒曾經(jīng)有些膽小而敏感，現(xiàn)在那些膽小和敏感哪里去了？女兒是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而且改變得如此全面和徹底？可她到底是喜歡看到女兒現(xiàn)在發(fā)生的變化的。她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女兒，好半天才悠然說道，“事情都是有兩面的，你不能只看到好的那一面。”

晚上，呂紅霞一邊收拾房間一邊整理思路，她想做最后的努力。程晨已經(jīng)掏出手機躺在床上刷劇，韓劇里的女主角剛剛失戀，男主角在大冬天里陪著她找遍全城找到女主角最想吃的小吃甜點。

程晨剛被感動出一滴眼淚，呂紅霞湊在旁邊看了一眼說，“趕明兒媽媽給你介紹個男朋友，比他還優(yōu)秀還好看。”

“我說過了不回老家。留在S城立足?！?/p>

“你想好了？現(xiàn)在考回老家還有機會，再過幾年就真來不及了?！?/p>

“媽，別勸我了，我喜歡這里，真的，你不覺得這里的生活很好嗎？”

幾天下來，呂紅霞已經(jīng)明白女兒口里的好是什么了，“你要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里的好我知道，但這里生活的累你有沒有心理準備？你想沒想過，以后每天都要操心和奔波，可能永遠都沒法安穩(wěn)和消停，這樣的生活是不是你要過的？”

“可是，一年一年，一關一關，每年都會不一樣，媽媽，你相不相信，只要我努力，明年一定會更好呢！”

呂紅霞看著女兒渾身上下透出一種光彩，像一朵正待怒放的花朵。她不知道是不忍心破壞女兒的希望，還是真的相信了女兒對未來的想象。呂紅霞終于沒有再說什么。她突然醒悟道，女兒和自己很像。她恍惚記得自己當年也是這么興致勃勃又勇敢決絕地走出家鄉(xiāng)的那個小村莊，帶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走向一個全新的陌生之境，一路磕磕碰碰卻最終開辟出一片嶄新的疆域?，F(xiàn)在，輪到女兒了。呂紅霞內心百感交集，有一種想哭又想抱抱女兒的沖動。

城市里萬家燈火，夜晚星亮無風，程晨抱著手機刷劇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她好像做了一個好夢，夢里有一雙溫暖的大手一直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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