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歡
一大早,我爸從出了門就開始念叨:“我們這么大的年紀,耳朵聾,眼睛花,記性又不好,你讓我們學那些干什么,你要是嫌我們丟人,我們明天就回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來銀行,以往我寄錢回去,都是表哥或者鄰居幫他們去取。現(xiàn)在氣哼哼的爸爸進入銀行業(yè)務大廳后,聲音馬上低了幾度,并且表情局促,不?;仡^看是不是留下了臟腳印,銀行的地面擦得太亮了。
我告訴他們,以后來銀行辦業(yè)務,首先要取號。
媽用手指碰了下觸摸屏上的個人業(yè)務模塊,一張便簽紙吐出來,嚇了她一跳。
我又帶著他們去銀行自助服務區(qū),反復練習插卡、摁密碼、取款、打印回單、退卡。僅僅這幾項內容,媽練習了將近半個小時。
從銀行出來時,二老的情緒都很低沉。爸突然說:“丫頭,你是不是嫌我們丟人,不想要我們了?”
我沒有回頭,努力忍著,才沒有哭出來。我說:“我哪舍得不要你們,只是想讓你們能盡快適應這個城市的節(jié)奏而已?!?/p>
我患了乳腺癌。目前病情已得到控制,但癌細胞隨時都有轉移的可能,我不知道還能活到什么時候。我是家里的獨生女,父母快四十了才有了我。我還沒有成家,剛買了一套兩居室,把父母從農村老家接來不過才三個月而已。
事實就擺在面前,再崩潰,我也無力改變,只能冷靜下來考慮將來的事,如果我真的抗不過命運對我的考驗,那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爸媽了。
這三個月,我?guī)е麄児浣?,吃吃喝喝、旅行,他們就像兩個小孩一樣全程跟著我,甚至怕在車來車往中走丟,他們不會用ATM取錢,不會交水電費,不會用滾筒洗衣機,不會用電腦智能高壓鍋,甚至不會開裝了小米盒子的電視。他們操著一口方言,不喜歡與人交流,害怕和外界接觸,甚至不敢坐公交車,也不知道怎么乘地鐵。
如果我走了,他們在這個城市里可怎么活?老家的房子已經處理,就算他們可以回去,他們也不懂如何去中介掛上我的房,他們不了解房地產的行情,不會簽合同,就算不被人騙,一下子面對幾十萬的房款,他們也會束手無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他們僅是兩個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農村老人。
我開始后悔,不如當初就讓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農村老家生活,就算我背了不孝的罪名,至少,他們不用在活到這把歲數(shù),還得努力以新的姿態(tài)去面對這個世界,像個小孩一樣誠惶誠恐。
還好,父母對農貿市場很熟悉,知道去哪里買菜,知道家樂福的免費班車幾點路過。
我準備給他們一人買一部智能手機。
但是爸堅決不同意,他說他不會用也不想學,他就是個普通的老農民,一輩子和土地糧食打交道,這是國家交給他的任務,他完成了就不想再去受累。
以前在農村,他們都是用座機,他也不覺得一個好端端的人,沒事對著一個小匣子齜牙咧嘴地傻笑有什么好。就算女兒很有出息,他也不想活得那么得瑟,他不讓我給他蓋上城市人的戳,因為他永遠都是個農村小老頭兒。
我媽想勸他,結果,爸說:“老太太更不應該學,沒個正經?!蔽抑缓媚托暮退麄兘忉專骸耙驗楣ぷ髅﹄y免照顧不到,有個電話就能方便些,否則我天天惦記你們,工作就會分心,你看我上個月的業(yè)績都下滑了?!?/p>
爸聽我這么說,沉默了。盡管我挑了最適合老年人用的款式,但長年累月的農活讓他們的手指粗壯而笨拙,爸一個指頭摁下去,能同時覆蓋三個按鈕。
一周后,他們也沒能分出摁哪里接電話,摁哪里掛電話。我在他們的電話里,輸入了120,110,119,還有我的號碼,當我再一次讓爸試著撥一個電話給我的時候,他氣急把電話摔到地板上,揚言要帶著媽回老家。
他說:“我是來享福的,不是來受罪的,不想在閨女的管教下過日子?!?/p>
昨天,醫(yī)生說我的癌細胞有擴散趨勢,建議我馬上做手術切除。我真的崩潰了。
我哭著對爸喊:“如果沒有苦衷,我干嘛讓你們學這些東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該怎么辦,在這個城市里,誰來照顧你們???”
我的話引起了媽的警覺,她問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連忙止住哭聲,說:“我只是太焦慮?!?/p>
仿佛一夜間,爸媽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變。那天下班回家,我看見爸坐在沙發(fā)上練習按手機鍵盤,媽正在衛(wèi)生間里研究滾筒洗衣機,她戴著我前幾天給她配的老花鏡,態(tài)度認真又虔誠。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竟是爸打來的,他長舒了一口氣,說:“我終于學會了?!蹦且豢涛倚乃岬孟肟蕖?/p>
手術定在下個周一。我故作輕松地告訴他們,我要去出趟長差,前段時間讓他們適應城市生活也是為了出差做準備。
晚飯,媽用高壓鍋蒸了雞。飯桌上,她神秘兮兮地拿出取款憑條說:“看,今天我和你爸,我倆去銀行取錢了?!?/p>
我說:“這樣我就放心了?!?/p>
媽說:“你放心吧,還好我和你爸都識字,自己不會做的事情,可以請教別人啊?!?/p>
我想說的是,其實你們的善良,才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地方。
晚飯后,爸和媽幫我準備行李。媽說:“孩子你真的是去出差嗎,有什么事情一定不能瞞著我們。”
好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訴他們,我不是去出差,我是要去做手術,我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癌癥,我還沒嫁人就要失去乳房,我奮斗了這么多年,日子剛剛有了起色老天又要考驗我,我很有可能在你們之前死去,這些,我多么想和你們說說,可是,你們能承受得住有可能失去女兒的痛苦嗎?
臨走前,爸媽極力堅持要送我到樓下。我上了出租車,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最終在司機師傅的勸慰下嚎啕大哭起來。
我甚至后悔了。如果我在手術臺上真的有什么不測,卻沒有再見爸媽最后一面,那將是多么大的遺憾啊,將給爸媽的老年生活帶來多么大的陰影啊??墒?,讓他們真正面對這一切,我又于心不忍。
到了醫(yī)院,我一個人辦理住院手續(xù),一個人拖著行李在幾層樓之間奔波,最后打電話預約護工,一切準備妥當后,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在病床上沉沉睡著。我夢見了爸媽。
他們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小心行走,時刻都在害怕那些高聳入云的寫字樓轟然倒塌,他們艱難地來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的大廳里不知所措地徘徊,語氣恭維地咨詢面若冰霜的導醫(yī)小姐。他們的方言被路過的人譏笑,衣著打扮引人頻頻側目,爸剛叼起了煙袋就遭到幾個人的呵斥,我忘了教會他們乘電梯,他們只好一層一層地爬樓梯,互相攙扶著,走一段,歇一段。
在這個城市里,他們是那么的渺小。我當初為什么要打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呢,自以為是的孝順,其實也不過是安慰了自己,卻給他們徒增了負擔而已。
我哭醒了。一睜眼,竟然看到了爸媽。不是做夢,是真的。
我再也憋不住了,哭著問:“你們怎么來了?”
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丫頭你得的是啥???還要開刀,還瞞著我們?!?/p>
爸擦了擦眼睛,說:“你這幾天真的很奇怪。我和你媽一直站在小區(qū)門口,還好那個司機回來拉了我們,他說你上車一直哭,又去了醫(yī)院,怕有什么三長兩短。你看,這城里還是好人多?!?/p>
其實,那天我失控說出的話,已經讓媽起了疑心,后來他們在我的房間里找到了病例,維系病情的藥物,還有手術通知單。
我再也沒有辦法堅強,仿佛又變回過去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哭著說:“我得了乳腺癌,我必須把它們切除才能活命,我以后不知道有沒有男人要了,連自己的小孩都喂不了?!?/p>
媽聽我這么說,她的天就塌了。在她的心里,一個殘缺的女人,這輩子就毀了。她幾乎昏厥。
媽帶著爸找遍了醫(yī)院的主任醫(yī)師,央求他們保住我的乳房??墒堑玫降拇鸢付际牵簽榱吮C仨毲?。
媽坐在醫(yī)院走廊上哭得快要虛脫,爸咆哮著:“你就是婦人之心!丫頭的命比啥都重要!能活著就行!她沒人要我們養(yǎng)她!”我在病床上哭成了淚人。
還好,手術很順利。麻醉過后醒來,第一眼看見爸和媽笑意盈盈的臉,他們一起說:沒事了沒事了。
媽堅持由她來照顧我,見我遲疑,她說:“這幾天都是我和你爸照顧你,你可別小瞧了我們?!?/p>
我說:“嗯,我爸和我媽,那不是一般的人物?!彼麄冃﹂_了花。
那天醫(yī)生通知續(xù)費。爸媽去一樓繳費,去二樓取藥,他們在病房和老家的親戚通電話,告訴他們來看我的時候給醫(yī)生們帶點土特產品來。親戚們來的時候,爸去車站接他們,又安排他們吃飯住宿,姑父說:你看你爸現(xiàn)在,真成了大城市里的人了。
在媽的精心照顧下,我恢復得很快。出院后,我找爸媽談了一次,覺得自己當初把他們帶來是一個錯誤,如果他們想回去,就回去。
媽說:“不走了,我還得好好照顧你呢?!?/p>
爸說:“你媽其實是舍不得這城市里的花花綠綠了,城市還是好,又干凈又暖和,我們都不想走了?!?/p>
后來,爸媽主動學會了上網。我教他們百度,幫他們注冊老年人論壇,眼見著他們變成了網蟲。我十分好奇他們每天霸著電腦做什么,那天趁他們出去買菜,我打開了電腦顯示器,就在他們尚未關閉的頁面上,我看到百度搜索欄里的一組關鍵字:乳房切除,乳房再造,修復。
擁有如此多的力量和幸福,我真的,真的沒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