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瑋1 姜紅菊2
1.山東中醫(y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 ;2.山東中醫(y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山東 濟南 250002
慢性心力衰竭(Chronic heart failure,CHF)是由各種因素引起的心臟損傷,導致收縮和舒張功能受損,可伴有肺、體循環(huán)瘀血,主要表現(xiàn)為為勞累性呼吸困難、水腫和體力活動受限的常見綜合征[1]。中醫(yī)學雖然沒有明確命名,但卻有心衰相關(guān)的癥狀和體征的記載,《內(nèi)經(jīng)》云:“夫不得臥, 臥則喘”。后世將其歸為“心悸”“水腫”“喘證”“痰飲”等范疇。西醫(yī)以抑制神經(jīng)-內(nèi)分泌系統(tǒng)的激活來改善預后,中醫(yī)治療以其多靶點、注重整體調(diào)理、低副作用的優(yōu)點而愈發(fā)被臨床所接受,中醫(yī)學對慢性心衰的認識多為心陽虛衰為主的臟腑陽氣虛衰而致,治療以溫陽益氣為其核心療法[2-3]。姜紅菊教授臨證多年認為CHF雖癥狀多樣但病機相同,且符合一個獨立的病,故以中醫(yī)名之為“心衰病”更為合適。心腎陽虛為病機關(guān)鍵,“益火之源”可作為治療思路。
“益火之源,以消陰翳”后人簡稱為益火消陰,屬于中醫(yī)八大治法之補法,這是唐代王冰對《素問 至真要大論》的注解。何為“火之源”,歷代醫(yī)家提出多種看法。洪緝庵認為此火之源頭指命門之火,《虛損啟微·卷八》以崔氏八味丸治命門火衰,云“王太仆先生云‘益火之源,以消陰翳’,此即謂也”?!侗静菥V目》曰:“命門為相火之元(源)”,相火乃腎火,受君火即心火統(tǒng)攝,心陽根于命門之火(真陽)[4]。遲華基教授認為“益火之源”治療的非有余的寒實證,而是腎陽不足的虛寒, 治療應溫陽補腎[5]。無論是補命門之火,還是溫心腎之陽,用藥方面都無大異,均“以溫藥和之”,藥多入少陰經(jīng)[6]。
《血證論》曰:心為火臟,燭照萬物。維持這團心火旺盛對于發(fā)揮心乃至五臟的功能至關(guān)重要。心主血脈。主血包括生血和行血,兩環(huán)節(jié)均依賴心陽的作用。從生血的角度,水谷精微必須奉心火(心陽)才能化赤而為血。從行血方面,心陽鼓舞心搏,心陰抑制心搏,二者協(xié)同共使血在脈管運行,遍養(yǎng)全身。心主脈,脈管的松弛與收縮受心陽心陰的調(diào)控,血脈張弛有度,血壓才可升降有節(jié),保持平穩(wěn)。吳佩衡在《醫(yī)藥簡述》中提到:“少陰君火位居于上,而源于坎中之陽?!币馑际悄I藏元陰元陽,腎陽可協(xié)調(diào)、資助心陽發(fā)揮作用[7]。君相安位,相火在下,潛藏蟄伏,默默發(fā)揮溫養(yǎng)君火的作用,但是卻不能比君火旺盛,以免喧賓奪主,此即所謂“少火生氣”。姜紅菊教授將心腎之火的關(guān)系形容成火焰的外焰和焰心,外焰(心火)在上,燃燒充分而旺,焰心(腎)在下,溫度雖低卻必不可少,這與《醫(yī)貫》“五臟之真,惟腎惟根”不謀而合。
此外,《景岳全書》:“五臟之傷,窮必及腎”。心衰是所有心病的最終結(jié)果,究累及腎,二者傷多同傷,治宜同治。
慢性心衰的病機分型,徐京育[8]提出心衰辨證分為3期,初期常為心氣虛,中期以心脾陽虛為主,后期則主要為心腎陽衰。吳偉[9]創(chuàng)造性將心衰病機簡化為氣陰虛血瘀水停、氣陽虛血瘀水停二類,而心陽虛為病理關(guān)鍵。鄧鐵濤等[10]多位國醫(yī)大師認為心陽氣虛衰是整個心衰進程的重要推動因素,亦是心衰的根本原因。冼紹祥、歐明[11]通過生化檢驗發(fā)現(xiàn)慢性心衰腎陽虛病人血中血管緊張素、BNP、腫瘤壞死因子α、白介素等細胞因子較非腎陽虛者高,從現(xiàn)代醫(yī)學角度驗證了慢性心衰極期多為腎陽虛衰證型。
心陽能夠激發(fā)心臟的搏動,心陰能夠抑制心臟的搏動,心衰患者心臟的搏動減弱,即舒張收縮功能減退,全身臟腑得不到充足的血來濡養(yǎng)。從病理生理上來看心衰必屬心陽虛衰無疑。心衰患者后期往往血壓偏低,一方面因為心搏力量減弱,另一方面也由于脈管收縮力度(心陽)減弱,舒張(心陰)相對增強。心陽氣虛衰,血行滯緩,形成瘀血,瘀久則血不利化為水。泛溢肌膚,則水腫按之凹陷不起,《血證論》云:“瘀血化水,亦發(fā)水腫”;腎陽衰微,膀胱失于氣化,水留于體內(nèi),則小便短少;水氣凌心,則見心悸;飲停射肺,則喘咳憋悶,飲為陰邪,夜間陽氣更弱,喘咳更甚?!毒霸廊珪つ[脹》:“此水腫之病, 所以多屬陽虛也, 所以下為腫滿, 上為喘急, 標本俱病, 危斯亟矣。”心腎之陽俱虛則百骸失溫失養(yǎng),出現(xiàn)形寒畏冷、短氣乏力??梢娦哪I陽衰的表現(xiàn)與心衰基本相符合,如心悸、憋悶氣喘、面肢浮腫、困倦疲乏、肢冷形寒。舌淡胖絡紫暗、脈細澀或遲弱,均提示陽氣虛衰、瘀阻飲停之象。
心腎陽虛既產(chǎn)生了瘀血、又進一步水飲這些病理產(chǎn)物,后者又成致病因素,反過來傷及陽氣推進病情發(fā)展,形成了本虛標實的病變本質(zhì)。
五臟的生理特點注定了病多虛證,《小兒藥證直決》曰:“腎主虛,無實也?!倍缟醒a虛的劉鴻恩教授甚至提出“五臟皆無實”的論斷[12]。“益火之源”可作為治療原則貫穿始末,心腎二臟陽氣得充,溫煦和氣化功能得以恢復,陰寒則散,痰飲則消,瘀血則化。
桂枝甘草湯——心陽虛之祖方。出自《傷寒論》,為仲景治心陽虛衰方劑之基礎。主治發(fā)汗過多導致的“叉手自冒心,心下悸,欲得按者”。組方只此桂枝、甘草兩味藥,桂枝倍于炙甘草為君,辛甘合用,助陽化氣,以糾正隨汗而亡之陽。本方藥精效專,溫心陽、止悸動,用于心陽虛衰未累及他臟者,心衰早期“干暖型”最為適宜。
苓桂術(shù)甘湯與真武湯兩方亦為仲景溫陽利水常用方,其適用范圍廣且療效顯著被后世廣泛沿用。前方用于中陽不足,陽虛水停之證,重在補中(脾)陽,從藥物組成來看,是在前方溫心陽的基礎上,加上茯苓、白術(shù)健脾利水,可用于心衰水腫開始出現(xiàn),陽虛亦不重的時期。真武湯則用于陽虛水泛之證,腎陽虛與水濕皆重于前兩者,其人出現(xiàn)頭眩、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此時需峻藥以溫其陽,故采用大辛大熱的熟附子,補一身之陽,化氣以行水,生姜增強附子之溫熱,又能與茯苓、白術(shù)共同溫中利水。白芍,《本經(jīng)》言能利小便,在此方又能制約附子之熱。本方更適合于心衰腎陽虛衰明顯、且水腫嚴重的“濕冷型”時期[13]。
縱觀仲景三張方劑,從心陽虛到心脾腎陽俱虛,溫陽為核心治則,這也與前文論述的病機相一致。除此之外,后世醫(yī)家充分發(fā)揮,使用四逆湯、補陽還五湯、參附湯、右歸飲及李老自擬破格救逆湯等溫陽劑,均收到良好療效[14-15]。王娥等[16]通過臨床觀察,參附湯合右歸飲試用于辨證分型為心腎陽虛的慢性心衰,結(jié)果顯示治療后LVEF、SV明顯升高,BNP顯著降低,癥狀改善明顯。前述方劑,藥材選用上出現(xiàn)最多的分別是附子、干姜、肉桂、淫羊藿、補骨脂等味辛咸入心腎經(jīng)之品。在臨證中當根據(jù)兼證的側(cè)重,分別應對,偏于氣虛者配伍補氣藥,如黃芪、黨參、人參、炙甘草、黃精等;偏于血瘀者配伍活血化瘀藥,如益母草、紅花、地龍、赤芍、丹參等;偏于飲停者,配伍葶藶子、茯苓、防己、車前子等。隨證加減,靈活應用。
姜教授常強調(diào)補火助陽藥為一把雙刃劍,使用要注意以下幾點:①臨床不宜純用一派溫里藥、補陽藥,防化燥傷陰;且孤陽不生,可稍佐滋陰之品,來達到“陰中求陽”的目的。②附子的毒性:《中藥學》明言附子有大毒,但“大毒”乃“大功”,臨床用至30 g以上不鮮[17],且只要劑量和煎煮得當,切中病機即可,無須擔憂,但宜從少量起始,否則恐適得其反——姜教授形象的比喻成“在將熄的炭火上增添大量燃料,易滅而難燃?!雹圩⒁怅庩柡疅岬恼婕伲河行┗颊叩搅诵乃ズ笃诓∏楸憩F(xiàn)復雜,出現(xiàn)寒熱真假陰陽錯雜,真熱假寒或陽盛格陰切不可輕易投以溫補,當詳審其脈證,看到病變本質(zhì),對證下藥。
陳某某,男,54歲,先天性卵圓孔未閉,自30歲開始出現(xiàn)活動后憋悶、氣喘癥狀,且逐年加重,2010年我院確診為先天性心臟病、充血性心力衰竭。近8年來開始頻繁入院治療,且住院天數(shù)逐漸延長、間隔逐漸縮短。2018年10月再次因嚴重憋喘入住我科治療,患者行心臟超聲LVEF0.26,NT-pro BNP 8654pg/mL,給予利尿劑、西地蘭效不佳,加用ANNI癥狀控制尚可,遂出院。堅持口服“金三角”,不到半月再次急性加重入院?;颊咭堰M入心衰終末期,西藥已加至最大量。患者喘憋貌,面色晦暗、四肢發(fā)冷下肢水腫、爪甲及口唇青紫,尿少不欲飲,舌淡苔白,口中唾多有沫,脈微細數(shù)。中醫(yī)辨證為喘證陽虛水泛證,予保元湯合真武湯加葶藶子,方藥如下:人參20 g,黃芪20 g,肉桂8 g,熟附子10 g,白術(shù)12 g,茯苓、葶藶子各15 g,炙甘草5 g,生姜3片。水煎服,早晚趁熱服用5天后,水腫減輕,活動耐量即明顯增加,室內(nèi)活動少有憋喘,12天后復查NT-pro BNP:2891pg/mL,好轉(zhuǎn)出院,出院帶中藥并隨訪。
二診:服上方2周,患者運動耐量顯著增加,面色轉(zhuǎn)紅,無憋喘,下肢水腫基本消退,能夠正常出門活動,唯獨多眠易困,舌胖苔薄,脈濡。繼服上方去葶藶子加黃精30 g,附子增至15 g。后續(xù)隨訪未再發(fā)作。
按:慢性心衰尤其是出現(xiàn)利尿劑抵抗后,就有明顯的心腎陽虛表現(xiàn),無力助血與氣化,表現(xiàn)出“濕冷”分型,此時給予重劑桂、附之品,才能祛陰翳、化水濕;邪去多伴有正損,后期減其通利滲透之品,佐益氣之黃精促病復瘥。慢性心衰,辨證關(guān)注心腎,以“益火之源”為中心配合分階段論治,多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