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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的前半生

    2019-01-07 11:04:44柯平
    西湖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西溪

    柯平

    民國廿一年(1932年)十月二十五日(農(nóng)歷九月廿六),這一天是星期二。時臨秋末,金風(fēng)蕭殺,天氣也陰晴不定,按理說不是出游的好日子,在杭州里西湖的西湖肺病療養(yǎng)院養(yǎng)病寫作的郁達夫卻興致很好,起一大早再次殺向了他喜歡的杭城西北九公里外的留下鎮(zhèn),在當(dāng)天日記里他這樣寫道:

    晨起搭杭余路汽車至留下,由石人塢上嶺,越過兩三峰,更遵九曲嶺而下,出西木塢,歷訪風(fēng)木庵、伴鳳居等別業(yè)。沿途靈官廟很多,有第一二三等殿名,因憶杭州有嘲王姓者詩,所以做了一絕寄霞,和她開個玩笑:一帶溪山曲又彎,秦亭回望更清閑。沿途都是靈官殿,合共君來隱此間。又記前數(shù)年有《過西溪法華山覓厲征君墓不見》一絕:曾從詩紀(jì)見雄文,直到西溪始識君。十里法華山下路,亂堆無處覓遺墳。兩詩一并抄寄給亞子,想他老先生又要莞爾而笑了。(《水明樓日記》)

    說是“再次殺向”云云,因他在《花塢》一文里曾多次強調(diào),初訪留下是在此前十余年,則當(dāng)為有杭縣無杭州的一九二二年前。按年譜,那時他應(yīng)該還在日本留學(xué),寫他的《鹽原十日記》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記錯了。不過沿溪靈官廟很多倒是事實,按范祖述《杭俗遺風(fēng)》所記,當(dāng)時杭州人逢年過節(jié)以去三山燒香為時尚,“三山者,一曰天竺山,二曰小和山,三曰法華山。小和山者供奉玄天上帝,其地出錢塘門沿山十八里至留下,再二十余里至山。法華山者,供奉東岳大帝,地在沿山十八里之中。上城出鳳山清波門,由茅家埠翻桃源嶺落心涼亭即法華山;下城出錢塘門亦先至法華山;齊至留下,一路到小和山,再翻石人嶺至天竺,來回約百里之遙。再錢塘門外有地藏殿名道古橋起,至小和山,有十八處靈官殿。”整個杭州三處宗教盛地,有兩處都在留下,當(dāng)年的繁盛也就可想而知了。而法華山下冢墓累累,也由與他同一年作留下之游的石克士《西溪游記》所證實,當(dāng)時石先生在秋雪庵東廂樓上憑窗遠眺,看見“豐林外碑碣累累,皆宋代高僧遺蛻之處,彈指光陰已歷一千余年,陵谷變遷,此冢猶屹立未變,不可不謂異數(shù)也”。(詳民國二十二年出版之《新杭州導(dǎo)游》)

    郁氏所稱之杭余路汽車,在表述上或許過于籠統(tǒng),稍欠準(zhǔn)確,實際上他說的應(yīng)該是公交車,即上年剛開通投入使用的杭城六條游覽線路中的一條。有關(guān)這一點,在次年民國廿二年(1933年)出版的《杭州市指南》第二章“交通篇”里有詳盡的記載:

    第六路湖濱至留下:自湖濱分站,沿湖濱路,經(jīng)錢塘門、圣塘路、昭慶寺前、石塔兒頭、蓮花涼亭、松木場,依杭余路線,經(jīng)財神殿、古蕩、炮臺新橋、新涼亭、東岳、龍駒塢、花塢路口、楊家牌樓,至留下鎮(zhèn)。中間共有昭慶寺、松木場、財神殿、古蕩、炮臺新橋、新涼亭、東岳、龍駒塢、花塢路口、楊家牌樓等十站。

    此路線為杭昌路一帶旅客徑赴新市場最便之路。凡昌化、於潛、臨安、余杭等處旅客,欲直到市內(nèi)湖濱者,可購票至留下,轉(zhuǎn)乘此路,可免赴武林門總車站之煩也。

    之所以抄下書里所載的市政府紅頭文件,除方便讀者對當(dāng)年從湖濱至留下的交通路線及所經(jīng)站點有完整印象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留下這座市鎮(zhèn)的重要性,你想想,作為“西風(fēng)東漸”之豐碩成果的市區(qū)公交,盡管車廂以竹片代鐵皮,燃料大多采用木炭,其驚奇程度在當(dāng)初絕不亞于現(xiàn)在的地鐵,而且整個杭城只有六輛,其中一輛每天就以半小時一班的頻率,行駛在以著名的南宋輦道為基礎(chǔ)筑成的新式公路上。此外,路線長度為八公里,這是禇裕生在《風(fēng)花雪月話西溪》里告訴我們的,他說:“從杭州到西溪,可以走杭州到莫干山的公路,只要八公里的路程,就到留下?!保ㄔ斆駠堵眯须s志》21卷1號)全程行駛時間約十五分鐘,這是唐淑儀在《西溪心影》里告訴我們的,她說:“大清早在湖濱坐了六路公共汽車。車過松木場,高峰低壑的山巒排立面前,田野間的一片秋色飽覽無余,增了我的樂趣不少,幾乎忘了我在汽車上的顛蕩了。不到一點(刻)鐘的光景,車子到了留下站。”(詳民國《浙江青年》第三卷第二期)票價為兩毛八分錢,這是余小可在《閑話花塢》里告訴我們的,他說:“由湖濱搭坐六路公共汽車直達,要不到一刻鐘時間,只花二毛八一位,便可至這地擅幽邃奧僻的地方了?!保ㄔ斆駠对斤L(fēng)》雜志1936年第11期)

    在郁氏重訪留下鎮(zhèn)、徘徊吟詠的兩千年前,另一位比他名氣更大的人物也在旅行途中到過這里,路線方面跟他差不多也是重疊的,這就是偉大而有爭議的秦始皇。在后世的歷史學(xué)家眼里,如果說到錢塘,幾乎毫無例外都會將源頭跟這位身世神秘、對吳越地區(qū)有特殊感情的家伙結(jié)合在一起。正史里以秦字打頭的山,只要歷史早些的,也全都集中在這一帶?!妒酚洝纷髡咚抉R遷描述他當(dāng)年行經(jīng)這里的具體路線是:“到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一作西北二十里),從狹中渡?!庇凶ⅰ妒酚洝返膶<壹皶r地告訴我們說,這個叫作“狹中”的地方,就是后來的余杭?!端?jīng)注》更是直書為“乃道余杭之西津”。多年來我一直想證實西津?qū)崬槲飨灒蛘呤撬膭e稱,恨余生也晚,不能穿越到明朝去,而現(xiàn)存文獻已為清人以編修《四庫全書》為名進行了整體修訂,只能是望史興嘆了。盡管如此,對當(dāng)時不知是以“西溪”還是“西津”一名行世的留下來說,受益明顯是肯定的,一是著名的秦亭山,古名秦望。甚至直到陳三立作《西溪圖記》的民國時代,依然直書秦望而非秦亭,稱“杭之西溪背西子湖,上臨秦望、大小和”是也。之所以會有兩種叫法,那是因為后人在山南挖出唐代的《于府君墓銘》來,內(nèi)稱“大墓高崗,新亭之陽”。而杭州沒有新亭山,新亭是新亭對泣之新亭,山是秦皇望南海之秦望,地理上無法統(tǒng)一,后人想出來的辦法是各取一字,別稱秦亭山。(詳許承祖《雪莊西湖漁唱》)二是御息湖,亦名詔息湖、阼湖,吳自牧《夢粱錄》記曰:“仁和縣東北十八里有湖名曰御息,故老相傳,秦始皇東游,暫憩于此,故以名之?!?/p>

    東漢錢塘的歷史渺茫難覓,是因為當(dāng)初只有余杭縣,沒有錢塘縣。具體怎么個情況,后人只能通過托名劉道真的《錢唐記》略窺其大概,即所謂明圣湖金牛湖防海大塘之類,為后世治杭州史的學(xué)者所樂于引轉(zhuǎn),奉為圭臬??上懥恕段骱斡[志》又寫《西湖游覽志余》的田汝成,在前志里從《水經(jīng)注》多處轉(zhuǎn)引此書,津津樂道;在后志里又稱此書為唐天寶間劉道真著,玩的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那樣的功夫。這給后人留下難題。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為正史《晉書》、《隋志》分別記錄的西溪栗山石杵,猶如深埋于塵封的故紙堆里的一道閃電,讓人于千年之下漫無頭緒之際不由眼睛一亮,很難不起小杜“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那樣的感慨?;蛟S只有它才是古代錢塘最重要的地標(biāo),更確切點說是留下歷史的真正見證,因《隋書地理志》列于余杭郡錢塘縣名下的歷史資源總共只有三項,即“粟山、石甑山、臨平湖”,此山既然名列榜首,可知實際上只有它才是錢塘的主山。盡管新舊唐書對此作了刻意淡化,甚至避而不提,但在宋初國家地理志《太平寰宇記》里依然保存有詳盡的記錄,可補此憾。該書卷九十三“江南東道五 杭州余杭郡”條下稱:“粟山在縣西十七里。輿地志云:山下有飛泉二里,石杵闊二丈,長一丈四尺,吳大帝刻為‘黃武二年歲在戊午八月三日十二字,余俱漂沒微茫。石見存?!彪S后著名的臨安三志之一《淳祐臨安志》對此又進行了考證和補充,認為:“晉書隋書地理志余杭郡有粟山。祥符經(jīng)云:在錢塘縣西一十七里,高六十二丈,周回一十八里二百步,今在東墓嶺側(cè)?!薄队罉反蟮洹窔埍疽逗槲浜贾莞尽犯钦J為此飛泉即錢塘湖之源頭,稱“粟山錢塘源,舊云在錢塘縣西一十七里。《寰宇記》又云山下有飛泉二里,然人莫詳其處,今以地理考之,此山當(dāng)在武林山石人嶺之西,山下有泉流入今合澗。前志云錢源,即此泉也。”(《永樂大典》卷之七千六百三十八“杭州府”)最后又有《西湖游覽志》對此所作的總結(jié)性發(fā)言:“粟山髙六十二丈,石人嶺一名馮公嶺,形如人狀,雙髻聳然。下有洞府名玉女巖,一名新婦石。西北有珍珠塢、東墓嶺,飛泉二道,吳大帝石杵存焉。過嶺為西溪,西溪居民數(shù)百家,聚為村市,俗稱留下。相傳宋髙宗初至杭時,以其地豐厚,欲都之。后得鳳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后人遂以為名?!?/p>

    《淳祐臨安志》作者施諤,身世資料不詳,傳為平湖人,在他之前《乾道臨安志》的作者周淙是湖州人,在他之后《咸淳臨安志》作者潛說友是仙居人。著名的南宋臨安三志,三位主筆都不是本地人,這也是多少讓人感覺有些奇怪的事情。同時,相比后面這部以內(nèi)容豐富著稱但美得讓人頭暈的,前二志下筆較為謹嚴,史家風(fēng)骨依稀在焉,可信度方面因此要高一些,可惜今已基本不存(周志今存三卷,施志今存六卷)。所幸殘卷中依稀還能辨出當(dāng)初皇城的基本面貌,包括作者的某些觀點,對后人也有較大啟發(fā),比如施先生認為:“自古圖諜所載郡國,必系之于山,蓋陵谷之遷變不常,而城邑之更易亦異;山則終古表立,而考論輿地者,恃以為識焉?!保ā皵⒊歉谌保┻@一段話說得尤其精辟,他的意思很明確,撰寫地方志的難度在于,古今地理遷變不常,即《詩經(jīng)》所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是也。唯一靠得住的大約就是山,只有山體當(dāng)年在哪里,現(xiàn)在還是哪里,為考辨地方歷史者唯一可信賴之標(biāo)識。而西溪留下的地標(biāo)就是粟山,不僅因為它是正史所確認的,更有吳大帝石杵上刻著的那些含有重要信息的文字(文已遭后人篡改,暫不展開討論),因此,即使不論它歷史學(xué)文化學(xué)方面的意義,從地理上來說,分量也足夠重了。今天的人可能不太知道此山,那是因為有人對此作了技術(shù)性處理的緣故:或管它叫石人塢(《西溪梵隱志》);或管它叫石杵峰(《西溪聯(lián)吟》;或在它前面加字稱“白粟山”,如《西湖志纂》卷六“西溪勝跡”云“白粟山,在留下西南三里”,《錢塘縣志》“前為百丈里,宋開慶(開禧、慶元)間董氏筑,以通江干。東穆塢在白粟山之東,趙西塢在白粟山之西”;或干脆連粟也拿掉稱“白珰山”,如中華民國鐵道部《杭州市縣經(jīng)濟調(diào)查報告書》稱杭縣“西至白珰山與余杭分界,縣城相隔二十五里”,說的都是它。

    魏晉六朝,《高僧記》和《水經(jīng)注》是西溪歷史的另外兩個重要源頭。作者一為晉惠帝咸和十年的神秘僧人慧理,一為專業(yè)水平一般文學(xué)水平讓人驚艷的酈道元?;劾硗砟觌[居留下夕照庵,即所謂天竺下院?!段骱咀搿贰跋φ这帧睏l云:“在石人嶺下。”《西溪百詠》序云:“晉咸和間,靈隱慧理禪師退隱于此,周顯德間廢,宋祥符間復(fù)興?!钡涝尮P下的浙江在余杭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可見對留下人民還是有感情的,特別是以下這段:“浙江又北經(jīng)新城縣,桐溪水注之。水出吳興郡於潛縣北天目山,山有高峻崖嶺竦疊,西臨峻澗。山上有霜木,皆是數(shù)百年樹,謂之翔鳳林。東面有瀑布,下注數(shù)晦深沼,名曰蛟龍池。池水南流,逕縣西,為縣之西溪?!謻|南,連山夾水,兩峰交峙,反項對石,往往相捍。十余里中,積石磊砢,相挾而上,澗下白沙細石,狀若霜雪。水木相映,泉石爭暈,名曰樓林?!保ㄒ伞皹橇帧碑?dāng)作“樓下”,正史稱“留下”,一名“樓下”是也。)

    隋朝的事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一張珍貴的有關(guān)古代錢塘縣的歷史地理清單,即留下的粟山、皋亭臨平兩山前的臨平湖,還有已被吳越錢氏改名寶石山的石甑山。接下來就是偉大的唐朝,更確切點說是偉大的唐朝詩歌。一位與西湖有特殊因緣的人物來杭州當(dāng)余杭郡太守。長慶二年十月到任,四年五月離任,實際在郡時間二十個月,寫下直接以當(dāng)?shù)仫L(fēng)光為題材的詩歌三十多首,間接涉及的更不知其數(shù)。這個人就是杭州人民熱愛的白居易,但不知為何,白居易對西溪卻感情淡漠,為一個死去多年的妓女蘇小小寫了五六首,而于“居民咸樂耕漁之業(yè),梅竹茶筍之利倍于他處”的湖西勝地卻只字不提,也不想想自己每天吃的是哪里來的。總算其中有一首《余杭形勝》間接寫到了西溪,開頭兩句叫作“余杭形勝四方無,州傍青山縣枕湖”,州即余杭郡,縣即錢塘縣,也就是說市政府辦公地點在青山,縣政府辦公地點在湖中堤上,讓后世留下人對自己家鄉(xiāng)當(dāng)年的衙門八字開向哪里有所印象。而據(jù)北宋《元豐九域志》,當(dāng)時西溪為錢塘縣下屬四鎮(zhèn)之一,鎮(zhèn)長到縣里開會,想必也一定是由西往東走,先過青山山麓的市府,再到湖中堤上的縣府,這樣古代西溪的流向也就基本清楚了。至于詩里說的這個湖,編寫《隋書》的就是唐人,除了臨平湖,還能是什么別的湖?錢塘縣治所在嘛,因此別稱錢塘湖也就理所當(dāng)然。怕后來的人時間長了搞不清楚,市長大人還特意寫了篇《錢塘湖石記》,告訴我們湖是同一個湖,有堤隔之,分為上下,錢塘湖是上湖,臨平湖是下湖,北有石函,南有石筧,中間自然就是堤了。而周回三十里的面積,跟他詩里說的“繞郭荷花三十里”正好相合,至于那些石函石筧什么的,據(jù)新版《余杭縣志》,至今尚在臨平區(qū)政府大樓下埋著呢。

    唐室衰微,天下大亂,諸候紛據(jù)。錢塘歷史隨著一位地方強勢人物的脫穎而出,變得更為豐富和清晰。這就是開啟了吳越王國五世總九十八年有效自治的錢镠。此人生平最大的嗜好除了會打仗和愛念佛,對地方基本建設(shè)事業(yè)也有特殊感情,一生中造海塘,筑錢城,起寺廟,建寶塔,財力充沛,樂此不疲。《舊五代史》本傳說他當(dāng)年的豪華作風(fēng)讓他老爸見了害怕,“镠于臨安故里興造第舍,窮極壯麗,歲時游于里中,車徒雄盛,萬夫羅列。其父寬每聞镠至,走竄避之,镠即徒步訪寬,請言其故。寬曰:吾家世田漁為事,未嘗有貴達如此,爾今為十三州主,三面受敵,與人爭利,恐禍及吾家,所以不忍見汝。镠泣謝之。”他在西湖周邊到底造了多少寺塔,沒人說得上來,但大都集中在西北一帶是可以肯定的,因以地勢而論,東邊是海,南邊是城,北邊是江,留下處于城西丘陵地帶,面山背水,地形高爽,正是營造寺院廬墓的最佳位置。具體情況在潛說友的《咸淳臨安志》、吳之鯨的《武林梵志》、梁詩正的《西湖志纂》等書里記載多多,關(guān)心的人可以自己去查閱。

    納土稱臣,改國為州。用現(xiàn)在話來說是不是可以叫要和平不要戰(zhàn)爭,我不知道,但念佛的人向往超生,不喜殺戮;貪圖享樂的人害怕打仗,吃不起苦,則是可以肯定的。而不喜殺戮的人,最后總是斗不過喜歡殺戮的人,這也是可以肯定的。錢五世弘俶當(dāng)年就是因為熱愛和平,最終吃了大虧,好端端的江南繁麗地從此就被別人占了。據(jù)南宋趙與時《賓退錄》稱,孝宗在跟史臣洪邁討論老爸高宗的謚號時談起過一件事情,告訴他說,宮中有個老太監(jiān)曾私下向他透露,說當(dāng)年微宗在老九高宗出生前,夢見吳越錢王拉著他的御衣不放,措詞頗為激烈,原話是:“我好來朝,便留住我,終須還我山河?!焙檫~又記自己父親洪皓在北方買過一妾,是東平人,其母曾在皇宮做事,也聽高宗老媽即顯仁皇后韋氏說過,當(dāng)初臨盆前夕,夢金甲神人自稱錢武肅王,醒來時孩子就出生了。洪氏還說錢镠是八十一歲死的,高宗也是八十一歲死的,南宋建都臨安,喪國于此,絕非偶然。此外如張淏《云谷雜記》、周必大《思陵錄》、劉一清《錢塘遺事》等都寫到過這件事,備載甚詳。其中周必大當(dāng)過孝宗朝丞相,亦為南宋名臣,想來不會平空捏造。錢弘俶受命朝靚,被強行挽留不歸,最后莫名其妙死掉,讓樹于西湖北山那座著名的保俶塔顯得像個笑話。郎瑛在《七修類稿》里只好說是北宋人造的,跟錢家沒有關(guān)系。倒是塔另一邊的西溪留下因風(fēng)俗純樸、人民勤勞、男耕女織,地有上古之風(fēng),世無兵火之災(zāi),“其民至于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鼓之聲相聞,至于今不廢?!保ㄌK軾《表忠觀記》)因此,“嘉靖四十五年六月三十日,龍過西湖,風(fēng)雨大作,寶叔塔鐵頂墮下”,也肯定只會砸向東邊而非西邊,“湖船翻三四只。接待寺新建千佛巨閣平地帶起丈余者,三次跌為齏粉,幾無完植者。”(田藝衡《留青日札》)而留下一帶卻好好的,風(fēng)和日麗,飯熟茶香,什么事也沒有。

    北宋文人集團及歷代太守對西湖的情有獨鐘是杭州的福音,不僅僅是以詩詞為主要形式的聲勢浩大的文學(xué)渲染,更有起葑開湖、筑堤放生之類的具體記述,這也是現(xiàn)在西湖獲得聯(lián)合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的主要依據(jù)。盡管那時留下尚使用西溪的古名,即《元豐九域志》所記“錢塘一十一鄉(xiāng),南場、北關(guān)、安溪、西溪四鎮(zhèn)”是也;又因遠離紅塵,抱樸守真,宛如桃源中人。而新任蘇太守雖跟白太守一樣為陶淵明之鐵桿粉絲,詩文里明確提到西溪的作品卻同樣也很罕見,但不影響仍然有很多人喜歡著它,如蘇熙寧四年初任杭州推官時的上司,即開鑿南井代替吳山大井的太守沈文通,為自己文集起的名字就叫《西溪集》。如蘇元豐四年任太守時的副手即杭州推官楊公濟有《西溪》詩贊曰:“為愛西溪好,長憂溪水窮。山泉春更落,散入野田中?!庇帧断懔侄础吩娫唬骸鞍倌觊愿猓舻脪旌场2荒挝飨?,流香出洞門?!保ǘ娋姉铙础段骱僭仭罚┤缣K之好友郭功父,即前幾年媒體暴炒過一把的《功甫帖》主人,也有詩贊曰:“西溪在湖外,一派濯殘陽。游子托漁艇,卻愁歸路長?!保ㄒ姽檎段骱僭仭罚┌ū彼沃耐鈬蜕衅踽?,在著名的《武林山記》里也不忘給當(dāng)?shù)赜浵乱还P,稱:“靈隱,晉始寺之禪叢也;天竺,隋寺之講聚也。其山起歙出睦,湊于杭。西南跨富春,西北控余杭。蜿蜒曼衍,聯(lián)數(shù)百里,到武林遂播豁,如引左右臂,南垂于燕脂嶺,北垂于駝峴嶺。其山峰之北起者曰高峰,冠飛塔而擁靈隱,岑然也。其高峰之西者曰烏峰,又西者曰石筍,又西者曰楊梅石門,又西者曰西源(亦謂西庵),支出于西源之右者曰石人?!逼渲惺S峰、楊梅峰、石人峰都是今天留下的名山。

    十一

    終于到了南宋,有意思的是,前面說秦始皇東巡的偶然駐足成全了杭州的歷史,如果要討論留下的歷史,或許同樣如此,即因一個落難皇帝的偶然途經(jīng)或眷顧,成為它文化意義上新的出生證,并在此后近千年的時間里名聞遐邇。有關(guān)此事,官方民間各種版本很多,從側(cè)面可以看出它對留下歷史的重要意義,因此有必要對現(xiàn)存文獻里的相關(guān)記載進行梳理和比較,弄清事情的背景、時間、路線以及來龍去脈,以便對此事有更切近事理的認識和把握。

    背景和時間方面,選用的兩個標(biāo)本是李心傳的《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和劉一清的《錢塘遺事》,由于作者身份不同,前者更多帶有官方性質(zhì),后者更多帶有民間性質(zhì)。但總的說來,兩人的記錄相對都是比較樸實的,至少在真實性上比《宋史》要可靠一些。

    《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中興定都本末”是這樣說的:

    晨三年二月,尼雅滿遣五千騎犯揚州,上幸杭州駐蹕。三月苗傅劉彥謀逆,尊上為睿圣仁孝皇帝,居別宮。四月傅等敗,上進幸江寧。冬烏珠入冠,上用呂元直議,自明州幸海。

    四年春,始還越州。時范覺民為相,后覺民罷。

    紹興二年正月,以漕運不繼,復(fù)移臨安。冬烏珠又入冠,趙元鎮(zhèn)張德遠共事,上幸平江,時朱藏一首建避敵之議,元鎮(zhèn)辟之,朱由此罷相。

    明年(五年)敵退,上復(fù)還臨安。

    六年秋,劉豫入冠,上進幸平江。

    七年春,元鎮(zhèn)罷,徳遠獨相,乃有建康之幸。秋酈瓊叛,德遠罷,元鎮(zhèn)復(fù)相。

    八年二月,復(fù)奉上還臨安。

    自元鎮(zhèn)罷相后,秦檜獨相,從此不復(fù)遷都矣。

    《錢塘遺事》“高宗定都”是這樣說的:

    三年二月上如杭州,以州治為行宮,至四月幸建康,在杭州凡四(三)個月。六月高宗離建康幸浙西,詔改杭州為臨安府。十月金人犯杭,上自明州航海。

    四年正月,上次臺州章安鎮(zhèn)。四月,上次明州。八月,上次越州。

    紹興二年正月,上自越州如臨安。

    三年,上在臨安。

    四年,上在臨安。冬十月詔親征,上如平江。

    五年二月,上自平江如臨安。

    六年,上在臨安。

    七年春正月,上在平江。

    八年,上在建康,二月如臨安,遂定都焉。

    自建炎三年二月初幸臨安,至紹興八年二月定都臨安,中間整整九年里,李心傳記高宗到達并居住臨安的次數(shù)為四次,劉一清記高宗到達并居住臨安的次數(shù)為八次。除第一次、第二次、最后一次記載相同,中間差別較大。到底誰說得更可靠、更值得信賴,這是個有意思的話題,因非此文重點,還是有勞歷史學(xué)家們?nèi)パ芯堪?。而對留下?zhèn)來說,更重要的或許是:這位逃難中的皇帝究竟是在往返途經(jīng)中哪一次駕幸時為當(dāng)?shù)氐纳剿偷匦挝椴蛔越f出“西溪且留下”這天璜圣語的。

    十二

    喜歡歷史最大的困惑和苦惱在于,往往總是這樣,不管專家還是普通愛好者,發(fā)現(xiàn)自己缺乏的永遠不是資料,而是判斷。同一件事情有很多說法,彼此之間又常常打架,此為吾國古史特色。比如我們眼下要討論的這件事,歷代記載同樣也是諸說紛紜,彼此矛盾。一種以代表正史的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為主,說高宗由海道過杭,聞縣名仁和甚喜,曰此京師門名也,駐蹕之意始此;一種以代表地方的《萬歷杭州府志》為主,說宋高宗南渡,初以其地豐厚,欲都之,后卜得鳳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后遂以為名,土人亦稱樓下;一種以代表皇權(quán)的乾隆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為主,說留下在錢塘縣西北,地形爽塏。宋南渡將筑行宮于此,高宗覽圖曰,且留下。后遂以為名。此外還有一種說法來自南宋學(xué)者葉紹翁,在他那本名氣很大的《四朝聞見錄》里說:“高宗六龍,未知所駐。嘗幸楚,幸吳,幸越,俱不契圣慮。暨觀錢唐表里,江湖之勝,則嘆曰:吾舍此何適?時呂公頤浩提師于外,以書御帝曰:敵人專以圣躬為言,今駐蹕錢唐,足以避其鋒,伐其謀。近名公謂士大夫溺于湖山歌舞之娛,皆秦檜之罪。檜之罪在于誅名將,竄善類,從臾貶號,遣逐北人;若奠都之計,蓋決于帝,而贊成于頤浩也。”

    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李燾的說法當(dāng)自有其本,后面三種源頭實際上都來自葉某,既因他是南宋中期人,寫作年月要遠早于后面二書,也因其中有個細節(jié)就是觀圖,所謂“暨觀錢唐表里”,就是審輿圖、辨風(fēng)水?!敖畡佟痹圃?,《萬歷杭州府志》作“其地豐厚”,《大清一統(tǒng)志》作“地形爽塏”,意思差不多,都是說當(dāng)?shù)乇成矫嫠?,龍飛鳳舞,案山一點,是建都的好地方。至于李燾說高宗由海道過杭,經(jīng)過仁和,有人以為與留下方位不合,殊不知南宋杭州附郭二縣,錢塘轄西南,仁和轄東北,而留下在杭城西北,雖隸屬錢塘,實際位置可能還距仁和近些,何況這個仁和縣本來就是古無今有,割錢唐鹽官二縣之地分置,高宗經(jīng)仁和,號稱從海道來,這個海道必為海寧之訛或偽。

    十三

    拋開這些令人頭痛的事情,懷想南宋的留下,不管在遭逢皇帝的天恩特眷以前還是以后,其現(xiàn)實形象大致是什么樣子的,讓人每逢想起就有按捺不住的好奇。風(fēng)土人情方面的特色,已有董嗣杲《西湖百詠之西溪》為我們作了描繪,其詩云:“漁樵耕牧自成村,就屋編籬古意存。出塢野云多曲折。過橋溪水半清渾。一逢白壁書香社,幾見朱闌障墓門。地利最饒人事簡,山家還有別乾坤?!逼浯蔚負?jù)錢塘縣西北,駐扎有皇家禁軍,按宋郭彖《睽車志》卷一稱:“岳侯死后,臨安西溪寨軍將子弟因請紫姑神,而岳侯降之,大書其名。眾皆驚愕,謂其花押則宛然平日真跡也”,則原來還是岳飛所率軍隊屯守的地方?!肚琅R安志》更點明營房在安樂山,其文稱:“捧日、天武、龍神等指揮寨并殿前司馬步軍三司諸軍寨,并環(huán)列于府城內(nèi)外。東至外沙,西至西溪安樂山,南至龍山,北抵江漲橋鎮(zhèn)。”這里的東南西北,即古人談地理常愛強調(diào)的“四至”,試與明人田藝衡的《游北高峰記》比較一下:“其東則渺渺茫茫,蓬瀛之勝可數(shù);其西則隆隆隱隱,龍鳳之氣猶存;其南則屏以重山,而羅剎斜繞其背;其北則辟以太野,而皋亭逆峙其喉?!眲t浙江在南,千古不改;皋亭在北,田野廣袤;東有沙河塘,唐宋賢守政績;西界標(biāo)志即留下安樂山,當(dāng)年龍飛鳳舞之區(qū)。其次,區(qū)域內(nèi)有農(nóng)貿(mào)集市,為錢塘縣下屬九市之一,《咸淳臨安志》稱西溪巿去縣二十五里,而留下去縣十八里,可知市場當(dāng)設(shè)在留下之西,方便鄰近余杭德清武康等邑農(nóng)人來此交易。再其次,還有明釋大善《西溪百詠》序里說的“高宗過西溪入酒肆,見尊巷有踐,傭保雍肅,御書界碑以賜,曰不為酒稅處”,文字雖有些費解,灑庫倒真是有的,而且還不止一座,考《永樂大典》殘本《都城紀(jì)勝》稱:“北外庫在湖州市,有樓曰春融樓。其他則有西溪并赤山九里松酒庫,其中和,和樂,和豐并在御街?!庇旨摧偟?,這也是南宋留下的地標(biāo)之一,現(xiàn)在知名度已經(jīng)很大,不用解釋,可惜乾隆當(dāng)初駕幸西溪時就已經(jīng)遺跡難辨。千年之下,重讀大善寫留下的那首七律“南轅歷亂度重關(guān),萬騎宸游單騎還。細草久承回馬路,老松常伴指鞭山。錢塘宮闕今朝遠,安樂梅花古來閑。留下地應(yīng)傳不朽,一溪千載水潺潺”,讓人心頭難免別是一番滋味。

    十四

    說到輦道,有無數(shù)地方文獻寫到高宗臨幸洞霄宮,說他慕道修真,心仰名山,因而多次途經(jīng)留下,為當(dāng)?shù)貧v史文化作出了無私的貢獻。至于究竟是怎么個幸法,除了知道這條路總長十八里,石平如砥,自“西溪濕地”概念推出以來被媒體炒得塵土飛揚外,具體細節(jié)方面則無人討論,原因可能出在號稱入元后隱居的宋高士鄧牧身上,他當(dāng)年寫《洞霄圖經(jīng)》,按理說就該有所交代,筆下卻吝嗇得很,后人自然就更難知曉。好在葉紹翁的《四朝聞見錄》里保存了部分細節(jié),真好比紅杏一枝出墻來,以證實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何況文筆波俏,亦莊亦諧,正史野史并美,干貨濕貨都有,用畸笏叟批《甲戊本石頭記》的話來說就是:“如見如聞,活現(xiàn)于紙上之筆,好看煞?!?/p>

    其書有“光堯幸徑山”條,“光堯”為高宗把皇位讓給兒子、主動退下來后,兒子孝宗給他封的尊號“光堯壽圣太上皇帝”之簡稱,其中說:

    光堯幸徑山,憩于萬木之陰,顧問僧曰:木何者為王?僧對曰:大者為王。光堯曰:直者為王。有杉小而直,因封之。光堯為龍君炷香,有五色蜥蜴(古之所謂龍)出于塑像下,從光堯左肩直下,遂登右肩,旋圣體者數(shù)四,又拱而朝,亦數(shù)四,光堯注視久之。蜥蜴復(fù)循憲圣(高宗妻吳氏)圣體之半,拱而不數(shù)。時貴妃張氏(高宗妾)亦綴憲圣,覬(希望)蜥蜴旋繞。僧至,諷經(jīng)嗾之。憲圣亦祝曰:菩薩如何不登貴妃身?蜥蜴終不肯,竟入塑像下。妃慚沮,不復(fù)有私利。徑山有二事,東坡宿齋扉,夜有叩門者云:放天燈人歸,則天燈之偽不待辨。蜥蜴亦僧徒以缶貯殿中,施利者至,則嗾蜥蜴旋繞。天燈之事,僧徒本為利;既為利,則必嗾蜥蜴登妃身,彼視君后妾為何事?龍山間移天目,從礎(chǔ)下小石竅往來;又有龍君借地之說,至不敢聲(磬)鐘鼓。皆疑其徒附會,故不書。

    又有“陸石室”條,說的也是他退休以后,喜歡時常沿著留下輦道去余杭道宮的事:

    光堯退處北宮,思大滌雙逕之勝。先幸大滌,道流清宮以俟,時憲圣亦侍,羽流結(jié)亭,起居光堯于駕。上詔以“今是閑人,不須這禮數(shù)”。道流進天目水,洞霄茶,光堯俱憲圣意甚適,宣賜其徒,金帛有差。進主觀者,問以:“山中頗有能詩客否?”觀師素憐陸,乃以陸對,進陸行卷。太上讀數(shù)首,太息曰:“布衣入翰林可也,歸當(dāng)語大哥?!保ù蟾鐬楦咦趯π⒆诘膼鄯Q。)

    而據(jù)《西溪聯(lián)吟》所載吳祖枚《隋唐棧道》詩,這條當(dāng)時皇城境內(nèi)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國道,早在隋朝甚至更早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詩云:“六朝盛事記偏詳,轆轆車聲擬在望。迢遞南來懷故宋,崎嶇西幸慨前唐。蜀中空自嗟窯老,花下何緣遇委娘。惟剩沿山十八里,幾家燈火話昏黃?!倍T具區(qū)的兒女親家李竹懶,在所著《紫桃軒雜綴》里也說:“唐以前自杭至嘉皆懸流,其南則水草沮洳,以達于海,故水則設(shè)閘以啟閉;陸則設(shè)棧以通行。古胥山碑謂‘石棧自錢塘北抵御兒口,乃其證也。至今有石門、陡門之名,而其跡則湮于阡陌久矣?!睉?yīng)該也是它。

    十五

    鐵騎南來,幼帝投海,大宋已成故宋,新朝號稱大元,據(jù)說是蒙古人,講的是外國話。大內(nèi)失火焚盡,西湖亦成沃壤,如同老僧進入閉關(guān)狀態(tài),要等一百三十四年后楊孟瑛來當(dāng)太守時才會出關(guān),重復(fù)湖上盛觀,這些都是寫在地方志里,有史可稽的。好在首任杭州達魯噶齊(蒙文“市長”之譯音)伊蘇呼模樣雖然威武,對佛學(xué)的興趣倒一點也不亞于國人,只是靈隱寺里新塑的菩薩因受彼邦文化影響比較開放,身上不穿衣服而已。國家的新政策是凡前朝城墻都得推倒,凡前朝寺廟盡可保存,最多也就讓你改個名字。何況這種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即使在蒙古人還沒打過來的年代,頻繁改額、移額、賜額原本也是和尚們的業(yè)余愛好,一座寺廟從古到今不知要改多少名字,讓網(wǎng)上有幾十個馬甲的老江湖感覺自己沒什么可驕傲的。當(dāng)然,其中原因也比較復(fù)雜,既有政治的,也有文化的,還有經(jīng)濟的,更有來自權(quán)力的。

    隨便舉個例子吧,西溪北宋大名鼎鼎的青化寺,南宋改龍歸院,元改曲水庵,明改西方庵,又改回原稱,前加古字稱古龍歸院,又改回曲水庵。有人以為經(jīng)過這樣一番如同魔術(shù)般的障眼法,可以將當(dāng)年佛印大師在留下的身影給徹底遮蔽。好在有《西湖志纂》“龍歸院”條引《西溪志》,明確說明:“宋紹興間高宗幸洞霄宮經(jīng)此,改清化寺為龍歸院。僧佛印禪誦之堂也?!庇终f:“曲水庵在正等院左,《錢塘縣志》:即古清化寺舊址,明崇禎初云棲古德法師建。”

    佛印的知名度以及他與蘇東坡黃庭堅的親密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用再費筆墨介紹了吧。南宋時坊間即有《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出現(xiàn),所記皆兩人往復(fù)參禪、相互調(diào)侃之語,以前是天下無人不知,現(xiàn)在是網(wǎng)上到處都是,佛籍中地位相當(dāng)于《史記》的《佛祖歷代通載》里有佛印的本傳,開篇即稱云居佛印了元禪師,則疑青化寺的前身又當(dāng)名云居寺。別稱“青化”,或與他四度住持南康云居,整編白蓮社流派,擔(dān)任青松社社主一事有關(guān)。南康宋代稱昭信軍,又改南安軍,一般認為是現(xiàn)在的江西,希望蘇軾的《記天竺詩引》可以起到一些糾偏作用,在詩前自序里他說:“軾年十二,先君自虔州歸,謂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云: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fā)后臺見,上界鐘鳴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跡如新。今四十七年,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在耳。感涕不已,而作是詩?!蔽闹幸弥娛前滋氐撵`隱寺代表作,他老爸卻在江西看到。還有同樣號稱江西人卻住在杭州的陳三立,有《庸庵尚書至自滬三月八日攜猶子子式命汽車招》詩,里面也寫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謹錄全文于下:

    客久看遍門前山,兀倚湖光壁掛杖。花時臺館頗照眼,亦依蜂蝶媚尋丈。尚書禊約竟臨存,張飲聯(lián)吟付雙槳。發(fā)興攜為玲瓏游,魂迎草樹初旭朗。飛車剎那百里外,談古都雜雷霆響。臨安山勢萬龍鸞,偏矗一峰如側(cè)掌。折旋危塹蒼靄垂,迭緣梯級出甕盎。披襟呼吸元氣中,鳥聲不到吞魍魎。磨崖題刻宋逮明,蘇留打字尤倔強(原注:九折巖三字為東坡書)。絕頂旁得三休亭,坡谷佛印余石像。偃蹇從呼學(xué)士松,下接煙嵐浮泱漭。坡公別摹笠屐圖,廁以楊琳眉映嗓。千載爭存好事人,祈蓋把茅庇靈爽(原注:明知臨安縣蜀人楊琳別筑亭,摹刻東坡像,并列己像于右,今與三休亭皆傾圮)。入憩僧堂飽蔬筍,辟谷少年解供養(yǎng)(原注:寺僧不歸,有號辟谷客,居此為設(shè)食)??针A紅濕牡丹肥,層架碧侵苔蘚長。抔土導(dǎo)尋琴操墓,幻景幽情一摩蕩。歸徑依稀衙鼓傳,臥治專城泣吾黨。隔歲聯(lián)登天目巔,重過俠骨閉黃壤(原注:去歲游天目,故人左南孫宰臨安,供張伴游,今歿將一歲,歸葬矣)。肺腑哀樂通造化,終契裹糧適莽蒼。鴉點搖空落照迷,掉首猶纏天際想。

    不僅佛印東坡,連兩人的紅顏知己琴操也出現(xiàn)了。此詩作于民國廿一年(即前述郁達夫、石克士游西溪之年),如有人因讀過他兒子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對詩里說的不敢完全信服,蘇東坡本人很愿意站出來作證,其寫于熙寧四年杭州推官任上的《登玲瓏山》詩有云:“何年僵立兩蒼龍,瘦脊盤盤尚倚空。翠浪舞翻紅罷亞,白云穿破碧玲瓏。三休亭上工延月,九折巖前巧貯風(fēng)。腳力盡時山更好,莫將有限趁無窮?!?/p>

    南宋首位為東坡詩集作注的施宿說:“臨安縣玲瓏山之絕頂名曰九折巖,行百步許有亭下瞰百里,名曰三休亭。此坡公詩所云‘三休亭上工延月,九折巖前巧貯風(fēng)是也?!眲e忘了這位施先生同時也是著名的《嘉泰會稽志》主編,于歷史地理精通得很,當(dāng)初溪南北不過才巴掌大的一點地方,不會弄不清的。而寫《西溪游記》的石克士在秋雪庵東廂樓看到“豐林外碑碣累累,皆宋代高僧遺蛻之處。彈指光陰已歷一千余年,陵谷變遷,此冢猶屹立未變,不可不謂異數(shù)也”,不知是否也包含了佛印的這一座?當(dāng)然,附近少不了還有那位跟他們因緣甚深的粉頭柳翠的墓,在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里,甚至還有柳女士當(dāng)年在杭捐建的公益事業(yè)柳翠巷和柳翠橋,明確說明“宋時妓女柳翠所建”,則實有其人,不得以小說者流視之。在宋話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里,凈慈孝光禪寺的兩位資深住持明悟禪師和五戒禪師,即為佛印東坡之前身。而據(jù)宋人《春渚紀(jì)聞》所載,蘇某生前自己也曾向好友參寥透露:“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p>

    十六

    還有兩個著名家族的后代,當(dāng)年也以“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那樣的姿態(tài),隱居在這里的山涯水畔,安靜得像留下溪底的一粒砂或梅花方井里的一滴泉?!段骱咀搿酚小爸荜戨[居”條,下引《西溪百詠序》曰:“宋隱者周士民,茂叔之裔,有山園在耕南塢,堂名草窗。又四明象山陸氏子,乃子靜之裔,家于臥象山下,軒曰寓目,又筑望云臺,今惟陸家橋存焉。”周茂叔沒什么人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周敦頤可是天下皆聞,連今天留下小學(xué)里的小朋友都曉得,因語文課本里有他大名鼎鼎的《愛蓮說》。同樣,說起南宋哲學(xué)家陸象山,也是當(dāng)時的重量級人物。明代王陽明的名氣夠大了吧,即為他的異代粉絲,學(xué)界普遍認為,沒有陸“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啟蒙,也就沒有后來王的心學(xué)。茂叔之裔周士民堂號草窗,按那時文人的習(xí)慣玩法可稱周草窗,那就是周密了,此人是楊和王孫子楊瓚女婿,寄寓丈人府上,對當(dāng)?shù)赜刑厥飧星?,一生著述如《武林舊事》、《癸辛雜識》等多半跟杭州有關(guān)。據(jù)王陽明《傳習(xí)錄》,周濂溪有名言曰“窗前草不除,與自家意思一般”,則草堂之號本出他家故典。而文及翁為他的《草窗韻語》作序,直稱:“夫惟胸中灑落,然后見窗前草不屑除去,抑公謹乃濂溪派邪?不然,奚取乎窗前之草?”更是一口咬定是他,幾不容人作第二人想。如果真是濂溪后裔,自然是好事情,連高興都來不及,只不知在晚年所作《弁陽老人自銘》里為何要閃閃躲躲,不肯坦承?而臥象山下的子靜之裔陸某,更是詭秘,連名字都不肯透露,因此無法推測。但從家里有軒曰寓目,有臺曰望云,包括連住的地方也被后人以姓命地,冠以陸家橋,這樣的檔次和派頭,肯定也非一般人物。至于跟明代地方大族陸家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存疑待考。

    十七

    位于石筍山之西的永福寺,表面上看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如果查地方寺院文獻的話,就會告訴你原為吳越石筍普明院,后為度宗之母隆國黃夫人香火院。咸淳九年完成遷建,遂稱永福,如此而已。這個女人和賈似道的生母胡氏一樣,都是德清龜溪民婦,生平波譎云詭,經(jīng)歷非凡。其中黃氏始為魏峻叔妾,復(fù)為李仁本妾,復(fù)為理宗弟趙與丙妾,生一子,因大哥無后,遂過繼于兄,是為度宗。這些內(nèi)幕如果沒有周草窗在他書里披露,或許就永遠沒人知道,因正史肯定是要為尊者諱的。而對留下鎮(zhèn)來說,更大的秘密是入元后這座黃氏功德寺不知什么緣故,突然又分為上下兩院,變得特別重要起來了。直到在趙孟頫姐夫張伯淳《養(yǎng)蒙齋集》里看到他的《大元至元辨?zhèn)武涬S函序》,內(nèi)稱:“江南釋教都總統(tǒng)永福楊大師璉真佳,大弘圣化。自至元二十二年春至二十四年春,凡三載,恢復(fù)佛寺三十余所。如四圣觀者,昔孤山寺也,道士胡提點等舍邪歸正罷道為僧者,奚止七八百人,掛冠于上永福寺帝師殿之梁拱間。”才知道原來元人比宋人更愛菩薩,道觀改為佛寺不說,道士們也改變信仰紛紛跳槽。昔日的美人安厝之地,竟成了新政府江南宗教總局的辦公大樓。楊某時人俗稱楊總統(tǒng),或稱楊髡和掘墳賊,其中髡為剃發(fā)之義,亦種族標(biāo)記。此人在杭州的劣跡盡管讓人不堪,如掘宋六陵并以理宗頭顱為尿壺,在故宮遺基上建五座番寺以鎮(zhèn)王氣等,但令當(dāng)?shù)厝嗣褡钜а狼旋X的,好像還是他將靈隱寺的菩薩改塑成性開放形,其中甚至還有他自己的尊容。據(jù)張岱在《西湖夢尋》里說,“田公汝成錐碎其一;余少年讀書岣嶁,亦碎其一。”《陶庵夢憶》里甚至還有更生動的細節(jié),“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見一波斯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睉岩伤锌赡苁窃诖蹬!R蛱锶瓿伞段骱斡[志》明稱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杭州太守陳仕賢已命人鑿去,馮夢禎《快雪堂漫錄》又說是嘉靖四十一年太守沈應(yīng)時所鑿,雖始有“石工誤截地藏菩薩及侍者頭,而楊髡像竟無恙”之插曲發(fā)生,但“今亦殘毀”,哪里還輪得到他來大顯身手。何況前稱碎其一,后稱并碎蠻女、扔進糞坑,說法不一。這么大工程,以一介書生,不費吹灰之力即可搞定,更讓人難以置信。由此事亦可得知,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所謂歷史的形成,無論正史野史,主要還在于由權(quán)力或功利掌管的那枝筆怎么寫,或許這也是古代西溪留下文獻不多的原因。

    十八

    一個名叫崔溥的朝鮮使臣遭遇海難,在臺州遇救,朝廷詣令赴京覲見,途經(jīng)杭州,順帶也為留下的歷史文化作了點貢獻。因此人有愛寫日記的良好習(xí)慣,每天所見所聞,不論如何辛苦勞累也不落下,無意中竟成為研究明代前期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甚至軍事的重要文獻,整理后以《漂海錄》為書名出版,在西方引起轟動。其弘治二年二月十一日記云:

    在杭州。是日陰。楊秀祿、顧壁共來見臣。壁曰:“我杭城西山八般嶺有古剎名高麗寺,寺前有二碑,記古跡,距此十五里,即趙宋時高麗使來貢而建也。你國人越境,尚且造寺,則其崇佛之意可知矣?!背荚唬骸按藙t高麗人所建也,今我朝鮮辟異端,尊儒道,人皆以入孝出恭、忠君信友為職分事耳。若有髡首者,則并令充軍。”壁曰:“凡人不事佛,則必祀神,然則你國事鬼神否?”臣曰:“國人皆建祠堂以祭祖,禰事其當(dāng)事之鬼神,不尚淫祀?!?/p>

    這座高麗寺,在當(dāng)?shù)匾彩桥诺蒙咸柕拇笏?,地方文獻里自然也少不了它,不過按官名要叫惠因寺或惠因講寺。關(guān)鍵是它的具體地址,無論是《咸淳臨安志》、《西湖游覽志》還是《西湖志纂》,都說它是在南屏前的玉岑山,旁有惠因澗,因秦少游《龍井題名記》里寫到過它,說自己在那里洗過腳,難免隨之受益,成為該寺名勝之一?!段淞骤笾尽酚洕舅菑囊粋€叫鐵窗欞的地方流出來的,“洞口高數(shù)尺,舊有蛟龍出入,人畏焉,鑄鐵窗欞嵌于石槽以拒之。水自窗欞中出,六月如冰,過慧因寺前折西湖不竭?!眲t此寺近西湖,水出洞入澗,復(fù)由澗入湖是可以肯定的,比上引酈道元說的“蛟龍池”詳實多了,可見搞文史的和搞文學(xué)的畢竟不一樣。現(xiàn)在這個老外竟說在城西十五里的八般嶺上,而且還是當(dāng)?shù)嘏阃賳T親口告訴他的,讓潛說友田汝成輩真是情何以堪。包括明人李翥洋洋灑灑十二卷的《慧因寺志》,也等于白辛苦了。陳汾川《湖上青山集》又說鳳凰山后為八盤嶺,“東為回峰,右翼為中峰,西南為月巖,山頂兩峰如髻,曰鳳凰雙髻。”雖稍為彌合,但后面有關(guān)雙峰的形容,讓人難免不回憶起《西湖游覽志》說的“石人嶺一名馮公嶺,形如人狀,雙髻聳然”,然后不敢再想象下去,只好找出《五燈會元》來,再次溫習(xí)昔日該寺懷祥禪師上堂說的那個有名的偈子,大意世事渾沌,無所謂真假,即使你把真相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偈云:“南山高,北山低,日出東方夜落西。白牛上樹覓不得,烏雞入水大家知。且道:覓得后又如何?良久曰:堪作甚么?”

    十九

    蓮池大師袾宏當(dāng)年在這里潛心修真,就在龍歸院北邊的秋雪庵,知道的人好像也不多,大約此人名氣實在太大,而正史又說他住持天竺,因此相關(guān)記載只好把他法號寫作蓮宗,避免直稱蓮池,也算是費煞一番苦心。如朱夢彪《觀秋雪庵蘆花記》所謂:“西溪最深處有秋雪庵,為蓮宗大師創(chuàng)建梵修之所。庵在水中央,四面皆蘆洲。秋深蒹葭吐絮,月夜登閣,望之白云縹緲,清風(fēng)徐來,晶光搖曳,彌漫千頃,皎燦炫目,覺此身翛然霞舉,如在冰壺瓊島間,不復(fù)見大地人世,此眉公先生所以為秋雪顏(題額)之也。然則秋雪由大師創(chuàng)建,而蘆花之勝非大師不顯。大師禪燈示寂,即筑塔于此。凡欲觀蘆花之勝,必參禮大師之塔,則大師又因秋雪而傳。人杰地靈,其洵然乎!其洵然乎!”這位朱先生與蓮池是世交,不過一儒一僧罷了,文末署“甲寅重九后三日,宿庵之彈指樓,四顧蘆花較他歲尤盛。所見如前,乃援筆記之”,則萬歷四十二年秋天所作,可證南潯商人周慶云《西溪蘆雪庵志》所謂“明崇禎七年改稱蘆雪庵”、“十一年拓庵為院,復(fù)資壽額”之類,完全是胡說八道。好在《光緒杭州府志》亦有明確記載,可以正視聽。此書雖成于晚清,正式出版已是民國十一年,禁忌自然少了一些。其卷三十五“寺觀二”“古法華寺”條下云:“在西溪之東法華山下,明隆萬(隆慶、萬歷)間云棲袾宏以云間鄭昭服所舍園宅為常住,址在龍歸徑北,約八畝有奇。初號云棲別室,俗名鄭庵。崇禎癸酉秋,郡守龐承寵給額,稱古法華寺。”兩文結(jié)合起來分析,則寺始創(chuàng)于明隆慶末年,寺基為松江信徒鄭某所捐,初名秋雪庵,亦名云棲別室,崇禎六年又改古法華寺,而俗稱鄭庵不變??煎X謙益《初學(xué)集》卷八十一有“書西溪濟舟長老冊子”云:“獻歲拿舟游武林,泊蔣村,策杖看梅,遍歷西溪法華,憩鄭家庵,濟舟長老具湯餅相勞。觀其舉止樸拙,語言篤摯,宛然云棲老人家風(fēng)也??谡家辉娰浿小l炷香燈頻掃地,不撣佛法不談詩之句,不獨傾倒于師,實為眼底禪和子痛下一鉗錘耳。師以此地為云棲下院,經(jīng)營數(shù)載,未潰于成,乞余一言為唱導(dǎo)。辛已仲春聚沙居士書于蔣村之舟次?!贝擞浥c下述詠永福綠萼梅等詩作于同時,即為牧齋崇禎十四年春天客杭期間的作品。時祩宏辭世已有二十余年,濟舟長老即傳其衣缽者,而不稱古法華寺或云棲別室,直呼云棲下院,可見法華山下的秋雪庵,即三天竺之下天竺也,蓮池大師在杭的修煉之所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眼前蘆花如雪,心中纖塵不染,一生著作等身,有一半都是在這里寫出來的,有《往生集》、《武林西湖高僧事略》、《竹窗隨筆一集》、《竹窗隨筆二集》、《竹窗隨筆三集》等,影響很大。包括現(xiàn)在流傳頗廣的所謂高廉《四時幽賞錄》,當(dāng)初也是假冒他的大名,稱云棲祩宏著。老和尚看到后不慍不惱,作一文稍加辯解,認為:“刻此者本為殖利,原無惡心,似不必辯;然恐新學(xué)僧信,謂不肖所作,因而流蕩,則為害非細,不得不辯。書中列春夏秋冬四時幽賞凡三十三條,姑摘一二,以例余者?!睂ζ渲械摹吧綕M樓觀柳”一條,他說:“中言‘樓是不肖所構(gòu),自來無寸地片瓦在西湖,何緣有此別業(yè)?一笑?!睂ζ渲小皷|城看桑麥”一條,他又說:“不肖住西南深山中,去東城極遠,不看本山松竹,而往彼看桑麥耶?一笑?!保ā吨翊半S筆一集》)

    二十

    與蘆雪庵名氣相當(dāng),猶如屠龍刀倚天劍并重,就是安樂山下的永興寺。吳之鯨《武林梵志》介紹說:“永興寺在靈竺山后,唐貞觀建,今重修。”“貞觀”為唐初太宗年號,公元七世紀(jì)前期;“今”為吳這本書的成書年代明崇禎間,公元十七世紀(jì)中葉;中間一千余年間,不知有多少潛龍臥虎高標(biāo)特邁之士隱藏在這里,而寺的名字自然也是改了又改,而一概不提,實在過簡。所幸有晚明杭州文化泰斗黃汝亨的《永興寺碑記》存世,盡管所涉寺史部分尚嫌簡略,總算遺憾少了一些,其文云:

    西溪有名剎曰永興寺,當(dāng)靈竺之后山。唐貞觀間悟明尊者開山,宋鐵牛印禪師重建。濟顛復(fù)壘石為安樂橋,不數(shù)武,而當(dāng)水嚙處,嵚碕欲墮。乃夏漲秋灌,勢甚沖決,而巋然獨存,真圣跡也。村民將食螺螄,已斷其尾,顛乞放之池中遂活,至今螺無尾。寺中廢,嘉靖間復(fù)興,失其東偏,為萬氏祠,而祠又屬趙氏。馮祭酒開之倡緣,以七十緡贖還,于是永興東境始復(fù)。僧真麟居禪堂舊址,梵修不懈。禪房三間在池左,高榆修竹間,碧瑯綠雪,翛然可人。池右種梅百本,霏霏晴雪,芳馥林表,馮公因?qū)禀肷先瞬⒎鹩钜恍轮?。馮公數(shù)往來此寺,嘗嘆曰,此寺非惟地居幽絕、僧樸真無綺妄,非諸山等,即十八里梅花,春時山家焙茶,香聞十余里,亦清勝冠諸叢林矣,因題曰二雪堂。永興有緣,不減蘇學(xué)士三過矣。寺后有方丈名安樂松軒,是不佞所書。廚下井名圣泉,云間陸尚書樹聲有凈界莊嚴題,中江莫如忠所書,俱名筆,足與寺千載宜記。

    記中稱“種梅百本”,又稱“題曰二雪堂”,稍有矛盾,如果不是“百”為“二”訛,只能解釋是其中有兩枝大名鼎鼎的綠萼梅也。錢牧齋很肯定地說是馮開之手植,有七律《西溪永興寺看綠萼梅有懷,梅二株蟉虬可愛,是馮祭酒手植》,見《初學(xué)集》卷十八,詩云:“略彴緣溪一徑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憐祭酒風(fēng)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賒。繞樹繁英團小閣,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羅浮夢,正憶新妝萼綠華。”那時他和河?xùn)|君雖尚未正式結(jié)合,但年前柳氏“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初訪半野堂,已將彼此感情推向高潮,長詩《有美》所謂“南浦魂何黯,東山約已堅”是也。因此末句說的“新妝萼綠華”,指的自然是柳美人。后者見到亦有詩和之,詩題就叫作《次韻永興看梅見懷之作》,內(nèi)稱:“鄉(xiāng)愁春思兩欹斜,那得看梅不憶家。折贈可憐疏影好,低回應(yīng)惜薄寒賒。穿簾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細細沙。欲向此中為閣道,與君坐臥領(lǐng)芳華。”在此意義上說,將此寺看作是兩人的定情之所,也未嘗不可。陳寅恪先生因是柳的粉絲,向往前輩之風(fēng)流韻事,對此曾有深入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一是牧齋此行逗留西溪時間長達一月以上,作詩九首,大多與梅花有關(guān);二是“牧齋取此眼前相對之白梅以比遠隔他鄉(xiāng)美人之顏色”,“足證河?xùn)|君皮膚之白”。

    除此之外,又有同時代人王在晉的《西溪探梅記》,不僅告訴我們寺的具體位置是“出錢塘郭門西行十余里為佛慧寺,再行十里許,及永興寺”,說得明白曉暢,寺里兩件寶貝自然更不會忘記交代:“轉(zhuǎn)入禪堂,綠萼二株,挺然森秀,橫斜疏影,透露芳心。登樓一眺,淡月朦朧在太湖石畔矣。又聞小池中青螺為祖師點化,頭頭無尾。頭陀取螺送覽,果然?!边€有楊師孔的《法華山看梅記》,“溪山盡處,忽開廣陌,為西溪留下。竹林深處乃永興古寺,綠萼兩梅,可蔭數(shù)畝,甃以怪石,蔽云欺日,香雪萬重”,更是直接點明寺在留下。包括號稱文筆可與《浮生六記》媲美的清人蔣坦《秋燈瑣憶》,當(dāng)年與愛妻秋芙慕名而往,馮開之的綠萼梅和顛大師的無尾螺當(dāng)然是重點,“時殘雪方晴,堂下綠梅如塵夢初醒,玉齒粲然。秋芙約為永興寺游,遂與登二雪堂,觀汪夫人方佩書刻。還坐溪上,尋炙背魚、翦尾螺,皆顛師勝跡?!贝送猓S汝亨說的那座洪水沖不跨、當(dāng)?shù)厝艘暈槭ホE的安樂橋,《西湖志纂》里也提到了,“安樂山下永興寺外跨澗片石,傳是宋僧濟顛所造?!眳^(qū)區(qū)一跨澗片石,居然夏漲秋灌不壞,而以圣跡名之,大概跟綠梅青螺之類一樣,總非尋常之物。

    而所謂顛師者,就是婦孺皆知的濟公和尚,公元十一世紀(jì)杭州的一個另類人物。從世俗意義上來說,從唐朝到現(xiàn)在,不知寺里出過多少高僧,知名度最大的應(yīng)該就是他了。雖然得益于電視劇的廣泛傳播,但此人生前就以行為怪異著稱,如飲酒食肉、裝瘋賣傻、語含玄機等,名氣實際上已經(jīng)很不小。當(dāng)時有人曾經(jīng)為他寫過一首贊曲,叫作:“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開荊棘林,透過金剛?cè)ΑC济珡P結(jié),鼻孔撩天。燒了護身符,落紙如云煙。有時結(jié)茅宴坐荒山巔,有時長安市上酒家眠。氣吞九州島,囊無一錢。時節(jié)到來,奄如蛻蟬。涌出舍利,八萬四千。贊嘆不盡,而說偈言?!本褪老嘧髋啥?,依稀當(dāng)年長汀子遺風(fēng),不知與布袋和尚是否真有師門淵源?

    二十一

    也許,在梵鐘經(jīng)卷里待得久了,盡管是好事,也不能把柴米油鹽的事給忘了。因為道行再深的和尚也不能不吃飯,不然也就沒有布施這個詞了,而精神的寶塔如有物質(zhì)進步提供的堅實基礎(chǔ),塔內(nèi)的舍利才能永放光芒。這個道理,西溪留下的先民肯定是懂的。因此,就在距秋雪庵不遠、通往余杭的河道上,自明初洪武年間起,一個直屬南京戶部分司管理的榷稅機構(gòu)就固定地設(shè)在那里,向往來此地的商賈貨物征收過關(guān)商稅。市俗紅塵的喧鬧與高僧大隱的冥思相映成趣,又互不相干,從而使古代留下鎮(zhèn)的形象變得更為豐富。在晚明歷史學(xué)家顧祖禹著名的《讀史方輿紀(jì)要》里,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原始紀(jì)錄:“安溪奉口稅課局在府西北五十里,西溪稅課局在府西二十七里,俱屬錢塘縣。后又以安溪并入西溪?!焙竺孢@句話里至少包含了兩個重要的信息,一是稅課局的位置當(dāng)即故南宋西溪市,《咸淳志》稱其地在縣西北二十五里,此稱在府西北二十七里,扣除府縣衙門之間的距離,大致相當(dāng)。二是安溪局后來能并入西溪局,除地理此優(yōu)彼劣,歲入此豐彼廉,兩地相距亦必不遠,因疑里程方面的記載或許有誤。而通過顧玄武的《天下郡縣利病書》“鈐轄杭州為稅課司局者七”條又可得知,當(dāng)初這樣的榷關(guān)在整個杭州只有七所,即“杭州府稅課司(原注:省城內(nèi)洋壩頭),江漲稅課分司(原注:武林門外),城北稅課分司(原注:省城艮山門內(nèi)),城南稅課分司(原注:鳳山門外),橫塘臨平稅課局(原注:仁和縣臨平鎮(zhèn)),西溪稅課局(原注:錢塘縣西溪留下),安溪奉口稅課局(原注:錢塘縣安溪鎮(zhèn))?!逼浜笥钟姓f明:“舊屬之府及縣,自弘治七年屬本關(guān)兼督,正德六年行本關(guān)主事監(jiān)督,隆慶二年勅各司局官聽本關(guān)考核,各衙門不得差占,妨廢職業(yè)。”而留下在七所中占了兩所,即西溪和安溪,業(yè)務(wù)量自然十分可觀。原因方面,在顧祖禹的書里亦有間接透露。其“杭州府”條下引《南征紀(jì)》云:“諸橋萬村為濱江要路,西則陸走富陽,東出赤山埠,北出西溪走黃山以達余杭,東北則從西溪達于錢塘門?!彼臈l自西南入杭州的水陸要津,有兩條都要經(jīng)由西溪,其地理位置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十二

    入清以后,江南初定,面對新朝的統(tǒng)治,擺在精英知識分子面前的道路依然十分有限,只有簡單的兩條,即要么合作,要么回避,可見歷史雖然一直在發(fā)展,實際上并無多少新意。很多名人選擇了前者,同時也有更多的名人選擇了后者。西溪留下一帶作為歷代眾口皆碑的世外桃源,自然成了江浙文人隱居的好地方。名公高士,僧徒道流,紛紛來歸,吟詠著述,名聲鵲起,昔沈晴川在《南漳子序》里“鮮文學(xué)之士為其表彰”之遺憾,隨著張岱所撰廣告詞“古蕩西溪天下聞”的廣泛流播,亦當(dāng)已有所彌補。至于高士奇當(dāng)年為什么也會趁熱鬧在此筑屋,即他那個位于東岳廟所在地法華山下,與擁有“梅數(shù)樹,屋數(shù)楹,聚書萬卷,日吟哦其中”的孫之騄隔河相望的西溪山莊,沒人說得明白。雖然自己謙稱“舊業(yè)西溪,荒蕪已久,況一椽容膝,半畝安身”,但兩位喜歡下江南的皇帝對此似懷有特別興趣,一祖一孫都曾先后光臨,卻是事實?!赌涎彩⒌洹酚浛滴酢岸四晔プ婊实蹚恼褢c寺乘馬至木橋頭,待衛(wèi)從騎俱止于橋外,獨與士奇等泛小舟至西溪山莊,觀覽久之,御書竹窗二字以賜”?!段骱咀搿酚浛滴酢叭四辏ó?dāng)為二十八之訛)圣祖仁皇帝南巡,臨幸西溪,由昭慶寺乘馬至木橋頭登舟,從騎俱止橋外,獨與內(nèi)大臣泛小舟至其莊,觀覽久之”。兩相比較,則所謂內(nèi)大臣者,即時任中書舍人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又新兼《大清一統(tǒng)志》副總裁的高士奇,與他為此事上的《恭謝天恩表》“臣去家二十七年(康熙三年隨父卦京),內(nèi)直十有三載(康熙十六年任中書舍人)”時間方面完全吻合。問題于是就來了,這么大的一個官,又新有重任在身,不待在北京大內(nèi),待在這兒干什么?詳觀表內(nèi)感謝皇帝“顧于觀風(fēng)問俗之余,不憚涉澗披榛之舉。止七校于橋外,鼓一棹于溪頭,臨幸荒莊,真誠隆遇。桑麻雞犬,都被皇仁;水石林亭,均沾帝澤。登樓延賞,臨沼清吟。村墅周回,父老歡聞竊嘆;池臺左右,風(fēng)雪倍覺照人。翠華雖旋,祥煙不散”,顯然是地主口氣,莊園規(guī)模亦甚可觀,又豈是“護蹕南來”或“半畝安身”這些托詞所能遮掩。更何況正史說他老家余姚,置產(chǎn)平湖,當(dāng)年(康熙二十八年)十月獲準(zhǔn)辭職,而對河鄰居孫之騄所記皇帝作客的準(zhǔn)確日期為二月十日,就是說這個漏洞還是沒補全。這處秘密的別業(yè)到底什么時候置下的,用途何在?不免讓人為今天留下鎮(zhèn)驕傲的同時,也心生疑惑。而且存世時間應(yīng)該也不太長,最多也就兩代五六十年吧,至少另一位皇帝踩著祖父的足跡駕臨這里時,已經(jīng)看不到了。《西湖志纂》記“乾隆十六年三月初十日,圣駕巡幸,御制西溪詩”,考詩內(nèi)稱“意行跋玉驄,高陟法華頂。西尋野溪幽,東眺明湖影”,又稱“高墅早頹廢,張園復(fù)荒冷。都無百年久,寂寥非昔境。何怪指輦道,舊跡人莫省”。又沈德潛和詩亦有“巉巖法華山,升陟幾及頂?;厣砀┪飨?,如練平鋪影”之句,則地鄰法華山可以無疑。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本是人間常景,無足為奇,但他當(dāng)年做過一件拍馬屁的事,現(xiàn)在看來卻自有其價值,“謹將御制詩章,伐石恭鐫,昭茲來許。復(fù)將皇上駐蹕之亭,勒名宸覽,以紀(jì)不世之遇云”,在今天留下鎮(zhèn)方興未艾的新一輪建設(shè)高潮中,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挖出來,真是這樣的話,對落戶當(dāng)?shù)氐募t學(xué)研究“西溪說”也是不小的推動,如能證實詩中與高園相提并論的張園主人,即為金埴《不下帶編》里說的“云間提帥張侯云翼”,或周春《閱紅樓夢隨筆》說的“靖逆襄壯侯勇長子恪定侯云翼”,那自然就更有意思了。

    二十三

    一方面是文人雅集著述的勝地,一方面是滿營操練放炮的教場,這是一位名叫“三多六橋”的人為我們描繪的晚清留下奇特景觀。此人為俞曲園弟子,曾任杭州知府,正式身份是駐杭滿營副都統(tǒng),一般人可能不怎么知道他,但在紅學(xué)研究中卻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既因為他是為數(shù)不多幾個真正看到過原稿的人——想來就是范白舫手里那個,以其業(yè)師王夢薇為媒介——同時跟西溪亦頗有淵源,他的《柳營謠百首》和同為滿人的廷壇巖《武林城西古跡考》一樣,堪為打開被后世層層封鎖的清代杭州真相的鑰匙,而不僅僅是西溪留下一地?;蛟S正因為這個緣故,后者自清末起已自人間蒸發(fā),前者雖存,無論詩和詩中的自注,都有顯經(jīng)后人篡改的痕跡,當(dāng)然或因主事者以為不重要,從而得以幸存的好東西也有,在其中的一首中他說:“霜天吹角馬如飛,卅二排兵擁繡旗。都趁曉風(fēng)殘月出,炮山今日試紅衣。”原注:“紅衣,大炮名。年例九月試演于秦亭山西,俗呼為炮山?!笨记鍩o名氏《杭俗怡情》手稿本亦有記云:“霜降之候,杭將軍,杭乍(杭州、乍浦)兩都統(tǒng)帶領(lǐng)滿兵往古蕩,對秦亭山后凹演炮操槍。其地有官廳,外平臺設(shè)帳篷帷幄,坐看試演?!眲t所言屬實可信。在另一首里又說:“喜際升平息鼓鼙,更衣宮里仰宸題。天然鳳舞龍飛筆,留幸杭城九曲西。”原注:“乾隆十六年南巡,閱兵于大教場,筑更衣宮,供詩碑焉。杭城西北昔有九曲,故一名九曲城?!蓖砬搴贾萋勅私鹆海蠢眯χ愦鄹摹肚迨犯濉?,從而成為歷史上首位被政府判處“反革命罪”的,當(dāng)年就在這座九曲城里長大,在所著《旗下異俗》里他說:“今之新市,即旗下故營。舊日風(fēng)景,小橋流水,桃柳夾堤,雞犬桑竹,別有天地,幾如世外桃源。童孺行歌,斑白游詣,并怡然自樂。而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不失舊風(fēng),見者稱嘆?!保ā段骱墨I集成》第七輯)不管后人對他如何評判,此文的真實性應(yīng)該也沒問題,至少有關(guān)當(dāng)?shù)胤椃矫娴奶卣?,在石克士的《西溪游記》里有更細致的描寫:“西溪本為杭河流中之巨派,距鬧市僅二三十里,人民服飾已迥異都市,婦女率皆穿耳帶簪,寬衣博袖,下系長裙,雖鋤地苦工及蕩槳女子皆裙裾曳地,齊整有致,以視摩登女子袒肘露足者,幾如霄壤之別?!?/p>

    二十四

    終于熬到向腦后古怪的辮子和更古怪的文化專制告別的時候,一座市鎮(zhèn)進入新時代的標(biāo)志可能有無數(shù)個,但對留下來說,地理方面的標(biāo)志,是風(fēng)木庵主丁丙的兒子丁立中出版了他的《西溪棹歌》,在序里他告訴我們有關(guān)西溪新的方位概念是:“西溪在西湖之陰,舊名南漳湖。東至錢塘縣下塘,西接余杭苕溪,縱橫三十里。”相比他老爸《武林掌故叢書》里費心收羅的那些,于眾人之諾諾中作一人之愕愕,區(qū)別還是相當(dāng)明顯的。尤其以下塘為錢塘之東的說法,跟蘆雪庵里新立《歷代兩浙詞人祠堂碑記》的“北山之北,西湖之西”有一比,可謂前所未聞。而行政方面的標(biāo)志是杭州府被撤銷,原轄仁和錢塘二縣并為杭縣,留下屬杭縣管轄。在此后到郁達夫以未來女婿身份造訪金剛寺巷八號王宅那年恢復(fù)杭州市建制,中間的十六年中,留下在新設(shè)立之杭縣內(nèi)具體擔(dān)當(dāng)了什么角色,行政區(qū)劃情況如何,所轄范圍有多少?由于上世紀(jì)出版的《杭州市志》里沒有交代,具體不是很清楚,但本省首條省道杭余公路民國十二年十月建成通車,沿途七站觀音橋、松木場、古蕩、東岳、留下、閑林、余杭,其中有一半都在留下境內(nèi),這是可以肯定的。鐘毓龍《說杭州》又記民國十三年浙江省長盧永祥為避免內(nèi)戰(zhàn)率軍撤出杭州(時無杭州,應(yīng)作杭縣),“其駐千秋嶺之軍撤退過留下時,鎮(zhèn)人餉以酒食,兼犒于銀。均固辭,曰:未奉令,不敢受。固強之,則受酒食而銀終不受?!北M管主要為贊揚盧氏軍紀(jì)之嚴明,但留下鎮(zhèn)民的富裕和好客亦可概見,這也是可以肯定的。至于風(fēng)土物產(chǎn)、社會面貌方面的情況,在魏金枝的《留下鎮(zhèn)上的黃昏》和石克士的《留下鎮(zhèn)一瞥》里亦有較為細致的觀察和描寫。

    魏金枝是民國時代的著名作家,文章發(fā)表于《莽原》1926年第12期上,則必寫于當(dāng)年或更早,可以確定是杭縣時代的作品。在他眼里看來,盡管汽車是新時代的標(biāo)志,代表著財富和先進的生活方式,但留下人對此的態(tài)度多少顯得有些與別處不同,一種隱隱的看破世態(tài)紅塵的睿智和平淡,或許需要有相當(dāng)?shù)奈幕讱獠拍茏龅?。他筆下當(dāng)年留下鎮(zhèn)黃昏的景色是這樣的:

    這種時光最熱鬧的所在,要算汽車站邊了。末班車還未到站的時光,天未大黑,有些憇工的汽車夫,負手挾著煙筒的老人,放學(xué)歸來的兒童,以及承受新聞紙彩票號單的商人,在那里徘徊。當(dāng)然在他們心里,也有所希冀,有所等待;但是看起來,他們對于生命的需要,總是可有可無般的。凡是這些人們,命運雖然主宰了他們,他們卻也知道它不能對于他們增長了什么意義與價值。所以對于萬事都是無意識的。

    石克士的《留下鎮(zhèn)一瞥》發(fā)表時間要晚一些,刊于民國二十二年《新杭州導(dǎo)游》上,考內(nèi)有“春間因滬戰(zhàn)避難”等語,則上年(二十一年)所作,為重新恢復(fù)杭州市建置的四年后:

    留下鎮(zhèn)為自杭州至余杭間之巨鎮(zhèn),游西溪者鮮不由此小憇。若去交蘆秋雪,除由河渚叫船外,亦可由此雇舟直達。舟之形式與西湖船迥異,小艇如瓜,上覆涼篷,艙位雖極狹小,然整潔可觀,煙雨迷離中,欵乃一聲,當(dāng)別有風(fēng)味,蓋以裝飾比喻,則西湖船布篷輕槳已染歐化,而此則煙蓑雨笠可稱為純粹國貨也。

    余自花塢擬赴秋雪庵交蘆庵一游,惟時間已逾午后四時……乃赴就近茶肆啜茗,啖蝦仁火腿面一碗。蝦仁味甚新鮮,詢之店伙,則知方自河下新網(wǎng)得下鍋也。是肆靠近車站,臨窓(窗)下矚,往來車走人行,皆在目中,尤為小舟營業(yè)之招待,奔走甚忙,業(yè)此者多為老太婆,雁立站前,客下車,即紛前兜攬,講讓價??腿艨舷麓?,舟子即整篷理艙,尋花載酒,雙槳依亞,漸入煙水深處,雖無茭白船之艷韻,然此中情況,恐尚未易為外人言也。

    由茶肆出后,即信步入鎮(zhèn)上游覽,鎮(zhèn)上人煙稠密,市肆櫛比,中間為河道,水流淺窄,通以長橋,間亦疏柳成形,別具風(fēng)味?!羧酥^宋南渡后本以此建都,后得鳳凰山為大內(nèi),乃謂“將此留下罷”。又相傳紅羊(太平天國)亂時,在杭大肆屠殺,只將該處留下張三、李四、趙五、王六等十八家,故其鎮(zhèn)名‘留下。此皆無根之談,不足為信。果后說是者,則該鎮(zhèn)生殖繁衍如此之強,孰謂中國近數(shù)十年人口漸漸稀少耶?(原文略有刪削)

    從開頭的“留下鎮(zhèn)為自杭州至余杭間之巨鎮(zhèn)”,到結(jié)尾的“該鎮(zhèn)生殖繁衍如此之強,孰謂中國近數(shù)十年人口漸漸稀少耶?”,可以得知一九三二年之留下鎮(zhèn),在游客心目中的印象不僅僅有地理優(yōu)勢,而且常住人口方面也具有相當(dāng)規(guī)模,增長很快。跟十年前陶在東《西溪花塢紀(jì)游》里“東岳行宮前有一小市鎮(zhèn),神誕近,香客其囂。過此為金魚井亭,為甘澗泉”的輕描淡寫相比,可以看出它驚人的發(fā)展速度。這顯然得益于周邊交通的改善和旅游概念的興起,但內(nèi)因依然是最主要的。近千年被人為淡化,歷史已在逐漸恢復(fù)它的公正,講得更明確點,南宋龍飛鳳舞的王氣,明清播下的文化種子,如今終于要開花結(jié)果。手邊一個極端例子是詩人徐志摩,當(dāng)年他寫文章罵西湖是“一鍋腥臊的熱湯”的同時,對僅有一山之隔的西溪留下卻情有獨鐘,以至在國外旅行時,尚念念不忘,寫下《西伯利亞道中憶西湖秋雪庵蘆色作歌》一詩,以寄綣懷,在詩里他說:“我試一試蘆笛的新聲,/在月下的秋雪庵前。/這秋月是紛飛的碎玉,/蘆田是神仙的別殿。”讓人不由想起元人張翼《西湖竹枝詞》里的絕唱:“南高北高峰頂齊,錢塘江水隔湖西。不得潮頭到湖口,郎船今夜泊西溪?!?/p>

    二十五

    最后還是要說到郁達夫,作為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杭州文化的主要代言人,或用他自己的說法叫作“杭州的管鑰,山水的東家”,雖因家庭齟齬,最終不能實現(xiàn)夫妻偕隱、終老湖山的夢想,但為了那塊政府以極低價格賣給他的造風(fēng)雨茅廬的地皮,還是用手中的如花妙筆,為這座城市的精神建設(shè)盡了最大的努力。其中涉及留下的部分,在文集里自然也占了相當(dāng)?shù)钠V劣诿駠ヒ荒戤?dāng)他重訪花塢,曾經(jīng)抱怨:“十余年來的變革,到花塢里也留下了痕跡。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靜妙,雖則還同太古時一樣,但房屋加多了,地價當(dāng)然也增高了幾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卻是這花塢的住民的變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媼,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從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類,并且處處還受著了歐洲的下劣趣味的惡化?!边@種隨口而發(fā)的牢騷,與當(dāng)年趙侃伯所謂“欲把西湖比西子,于今西子改西衣”如出一轍,不過是傳統(tǒng)文人慣用的風(fēng)雅把戲而已,無需過于當(dāng)真,反過來正好證明在作為杭州社會重要轉(zhuǎn)型期的民國前期,當(dāng)?shù)厝谌胄聲r代的力度已大大超出一般人的預(yù)料??上Ш镁安婚L,突然爆發(fā)的抗戰(zhàn)以及隨后緊接著的內(nèi)戰(zhàn),前后持續(xù)有十二年之久。永興寺的綠萼梅和秋雪庵的蘆花安否?俞大興的醬園,馬厚載的茶行,沈?qū)帀鄣哪县浀晟馐欠袢绯??盡管由于資料的匱乏,我們無法看清楚它的真實面容,包括禇裕生《風(fēng)花雪月話西溪》說的“對日抗戰(zhàn)以后,西溪已很少音息,除非知道她以往盛況的人,還特地去訪問她”(《旅行雜志》二十一卷一號,民國三十七年一月出版)。還有《杭州市志》所記“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十六日,金蕭支隊武工隊襲擊駐杭縣花塢國防部某部臨時監(jiān)獄,救出在中原突圍時被俘解放軍官兵四十三名”之事,與寧波老市長陳布衣說的“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在車廄鄉(xiāng)陶徐馮村(今屬余姚河姆渡鎮(zhèn))背后天目山上的天目寺繼續(xù)召開四明工委會議。當(dāng)時全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已近一年,華中分局指示下達也已半年以上”(陳布衣《風(fēng)雨歷程——四明山革命歲月》第125頁)有異曲同工之妙。讀后說不感到意外也是不可能的。然一旦塵埃落定,民國統(tǒng)治落幕,拂去臉上戰(zhàn)塵硝煙的留下鎮(zhèn)迅速升為留下區(qū),下轄留下鎮(zhèn)以及五常、邱橋、蔣村、龍塢、天平、東岳、履泰、荊山、白龍、屏風(fēng)、龍章十一鄉(xiāng)(此據(jù)《杭州市志建置篇》),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西溪全部以及富陽余杭的一部分全是它的。既然時代為它提供了更高也更寬廣的舞臺,接下去將會有如何精彩的表演,則完全可以想象。在此請允許我假扮說書人,手拍驚堂木說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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