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去弗倫斯堡的途中遇見彼得森（短篇）

一

從哥廷根上車的時間已接近黃昏時分。尼采想了想，還是決定去餐車吃點東西。從一等車廂去餐車，沒有幾步路，過一個聯(lián)結(jié)口就到了。

尼采坐下來，朝車窗外看了看。列車正蜿蜒爬上一個大坡，夕陽透過青黑色的森林，把余暉灑在廣袤的丘陵上。兩座一高一低的大丘陵間，深色而冰冷的澗水藏得很低。一個服務(wù)員大娘走過來，很不耐煩地要他快點決定吃什么。他也沒看菜單，直接要了點啤酒，幾根紐倫堡的炸腸子，還有一點土豆泥。斜對角的座位上有個年輕的女子，似乎對紐倫堡的腸子作出了點反應(yīng)，不知道是他說話的口音，還是對腸子香味的幻想牽動了她。

天色漸漸暗下來，八月下旬的德國已經(jīng)很涼了。半開的窗子讓風(fēng)直接刮進(jìn)來，吹到那個姑娘臉上。她好像很冷的樣子，卻也一點不動，任憑風(fēng)把自己一直凍下去。尼采想，她不過想凍住自己某一刻的眼神，好讓某種癡情停留在面龐上不消褪。在尼采眼里，凡是年輕一點的女子，都有貴族背景，都不會辜負(fù)德意志的清風(fēng)明月。好在這個時候，德意志的清風(fēng)明月悄悄上來了，不作美的是大娘還沒把紐倫堡的炸腸子送上來。尼采決心哪怕等到最后一個，也不去催送餐的。

月光鎖定了一個角度，直射到尼采的臉上，這使他不能看分明斜對角的那個姑娘。只是，當(dāng)一排排木屋，或者稍高一點的樹擋住月亮?xí)r，她的臉才在車燈下明麗起來。尼采自認(rèn)為很熟悉女子的表情，他相信那些古舊的日耳曼神龕里的女神都有這般神色，那些被遺忘了的癡情——不，愛死都不回頭的目光——不，看到男人骨髓里去的柔媚視線。幸好，她并沒有把這樣的視線移過來，她根本就一直都沒有注意到任何別的人。尼采想，如果你們把這樣的神情理解成少女的慌張和煩惱，那真是大錯特錯了。有多少這樣的女子，因為人們錯失了她們在寒風(fēng)中凝固的表情，而錯失了生命的意義，墮入平庸的日常生活。日子就像車廂，一節(jié)掛著一節(jié)，任鐵軌把它們帶到預(yù)設(shè)好的車站，停一停，又繼續(xù)無聊地前行。

大娘終于把晚餐送來了，腸子和土豆泥冷冰冰的，一定是她在柜臺上閑聊，把東西擱涼了。好吧，總要吃一點的，何苦再送回去熱一下，然后又漫長地等呢！尼采這么想著，看見大娘把一份相同的晚餐，也送給斜對面的女子。這時候，餐車只剩下他們兩個，除了偶爾叉子碰到瓷盤的聲音，只聽得見鐵輪有序地撞擊鐵軌的響動。啤酒還是不錯的，喝了幾口，身子就暖和起來，人也覺得放松許多，想象力居然馳騁開來。他想，每次他的叉子放下后，必定她的叉子會動。結(jié)果，真的是這樣。這邊響了，那邊就靜默；那邊響了，這邊又靜下來。于是，那個姑娘朝他這里看過來。而尼采，卻避開了她的眼睛，轉(zhuǎn)過頭去看外邊漆黑的一片。

“先生，先生！”尼采不認(rèn)為這是車廂里發(fā)出的聲音，或者根本就不認(rèn)為是那個姑娘在喊他。

“土豆泥掉在你的鞋上了。”姑娘起身，遞給他餐巾。他不得不極為尷尬地面對這個現(xiàn)實，卻并沒有去接那方餐巾，而是抽出盤底自己的餐巾，彎下腰去擦皮鞋。

“生活就是那么平庸，即使在旅途中也會沾上油腥?！蹦岵苫貞?yīng)道。

“你不覺得這也算一點色彩和情趣嗎？”姑娘說，“否則一切都只按照時刻表在執(zhí)行?！?/p>

大娘突然扯著嗓子大喊：“漢諾威車站到了，有在漢諾威下車的旅客嗎？”

車停了，重重的后坐力搖了一下車廂。有個胖胖的男子拎著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行李上來了，其中有半截火腿支棱在外面，穿越過道的時候，蹭了一下尼采的褲子。

“能在您邊上坐嗎？”胖子說，“這邊該是沒有別人坐的吧?！?/p>

“隨您便吧！”尼采慍怒地說，不時用餐巾擦褲子上的油，“不過，這里是餐車?！?/p>

“對的，對的，是餐車就好，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我餓極了！餐車不會打烊了吧！”胖子正說著，大娘便湊過來獻(xiàn)殷勤，說還好，這節(jié)餐車供應(yīng)到凌晨一點。于是，胖子要了面包，湯，炒雞蛋，熏腸，烤鵝和二升啤酒。

“我叫彼得森，丹麥人，在漢諾威辦事，趕夜車回羅斯基勒?！北说蒙瓕δ岵烧f道，同時對年輕女子點點頭，又伸過左手去想與她握手。姑娘沒接他的手，但微笑著說：“我叫伊登，從瑞典的哥德堡來?！?/p>

“噢，對了，弗里德里?！ねつ岵??！蹦岵珊懿磺樵傅嘏c彼得森握了一下手，“怎么說呢？普魯士薩克森人，或者瑞士人……”但他注意到了那個姑娘的名字和她提及的地名。哥德堡的伊登？應(yīng)該是華納海姆的伊登，布拉基的妻子，阿斯嘉特萬年花園的主人，掌管青春和蘋果的女神。

二

彼得森跟尼采在同一個包廂，而伊登在另一節(jié)車廂。因為時候還早，他們?nèi)思s定可以再談一會兒。于是，伊登也來到尼采的包廂。

尼采的包廂里，還有另兩位客人。烏茲堡來的一個經(jīng)營食品噴碼機(jī)的暴發(fā)戶施羅德，和呂貝克來的一個老太太魏娜夫人。現(xiàn)在，施羅德先生，魏娜夫人，伊登小姐，彼得森和弗里德里?！ねつ岵勺诹艘黄稹?/p>

“弗里德里?！ねつ岵上壬?，對了，我認(rèn)識你。兩個月前，我的客戶的兒子給我看過你的一本書，好像叫《快樂的科學(xué)》。你是一位很有名的作家吧！認(rèn)識你真是非常榮幸的事情?！笔┝_德興奮地說。

伊登癡迷的眼神中掠過一絲欽羨，但很快就被掩飾過去了。敏銳的尼采感受到了，他很得意，很滿足。

“不過，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我對你說的永恒輪回，還是不太理解?！笔┝_德接著說，“人是為著生命來的，一切的快樂建立在實物之上。沒有這實物，那么一切快樂也就沒有了。你的意思難道是說，實物可以輪回嗎？我死了，還會再生嗎？”

“沒有什么實物不會消散、毀滅，但實物中的意愿是強(qiáng)大的，意愿帶領(lǐng)我們永生。”尼采回答說。

“意愿？尼采先生，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意愿促成我們犯罪，只有上帝帶領(lǐng)我們永生！”魏娜夫人似乎忍不住地插進(jìn)來說話。

“只有上帝無始無終，才稱為永恒。我很同意這位夫人的說法?！北说蒙f。

“上帝？哪有什么上帝？”尼采很吃驚的樣子，又胸有成竹地批駁道，“你們基督徒說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那個猶太人耶穌誕生至今才一千多年，而在他之前信仰何在？為了彌補這個顯見的漏洞，教會不惜破壞實證的邏輯，把耶穌也證明為無始無終的上帝?！?/p>

“你們基督徒？”魏娜夫人吃驚地跳起來，盯著尼采說，“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讓我大跌眼鏡的話。莫非你不是基督徒？你是個異教徒？”

尼采嘲諷地說：“夫人何必這么驚慌？對一個唯物主義者你很坦然，對一個異教徒犯得著這么詫異嗎？這個世界從開始到現(xiàn)在，非基督徒的人數(shù)遠(yuǎn)遠(yuǎn)多于基督徒。因為，唯物主義的思想，比耶穌的思想要誕生得早；另外，崇拜其他諸神的邦國、人群和民族，不計其數(shù)。你們都是基督徒嗎？”

“我在哥本哈根的三一教堂受洗，又在羅斯基勒大教堂受了堅信禮。”伊登回答。

“那么我，怎么說呢？我不是基督徒，但我信上帝。”彼得森笑著說話，又問伊登，“羅斯基勒？你去過羅斯基勒？”

“我六歲時，母親與父親分開了。我跟著父親去了羅斯基勒。在那里，我一直讀書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父親是西蘭島上的人?！币恋钦f。

尼采笑了，說道：“看見嗎？這里有三個非基督徒。三比二，也可以說明點世界性問題了。而且，恕我冒昧地猜測，夫人恐怕不是新教徒，應(yīng)該是天主教徒吧?！?/p>

魏娜夫人露出輕蔑的口吻：“新教徒？這和異教徒有區(qū)別嗎？”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并不看伊登。

“尼采先生，你不能把我算在你這一伙里?！北说蒙粤艘豢趶牟蛙噹Щ氐涅Z肉，抹了抹嘴角的油，又說，“當(dāng)然，我也不在她們那邊?！?/p>

魏娜夫人這下終于來了精神，有些怒氣地說：“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火車一開起來，人就墮落了！”

“墮落？”尼采說，“從羅馬時代開始，我們就墮落了！在純正的歐洲人看來，基督徒才是異教徒。原先的萬神殿里，并沒有耶穌的位置。當(dāng)我們把外邦的神請到英雄的故鄉(xiāng)之時，怯懦的市民們找到了屈服、背叛、自私和退縮的借口，用教會的柵欄把無能的院子圈起來，終于可以以道德的名義群蟻般吞噬美麗和全智的少數(shù)人。一切市井生活的鼠輩不約而同地，心照不宣地以眾勢合力圍剿才情膽識，出眾不再是勝利的榮譽，反倒成了裸露的危險，腹背受敵。男人因為貪生怕死而茍且偷生，口里說著和平和悲憫的辭令，肉身里卻包藏卑鄙的禍心；女人由于嫉妒和慵懶而緊握貞操帶，看著破碎的鏡子，既不愿棄之如廢，也不甘心面對裂痕的事實，只想著破鏡重圓，在抱怨和哀告的期期艾艾中與殺戮同謀……”

施羅德這時候無意中打斷了尼采的滔滔不絕的講演，向伊登獻(xiàn)殷勤，提起他上午吃到一種野蘋果，滋味令人心曠神怡，說現(xiàn)在還剩一個，本著特殊照顧女士的原則，只好讓她一人享用。而魏娜夫人終于聽不下去了，她幾近震怒地責(zé)問難道她就不是女士嗎。彼得森被施羅德叫去幫忙，要從行李架上挪移開一些衣物。但彼得森有些尷尬，并沒有伸出靠近行李架的右手，也似乎不便用左手去接。結(jié)果，只好一腳踩到魏娜夫人的座位上，用肩膀去頂施羅德的一個大包。

一陣忙碌后，伊登姑娘終于吃上那只奇妙的野蘋果，心懷感激地看著施羅德出神。

“接著說，接著說，尼采先生，很精辟的觀點！”施羅德眼睛看著伊登，卻說了這樣的話。尼采似乎忘記了自己剛才說了什么，也似乎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有點吃驚。

“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觀點?！北说蒙ê?，慢條斯理地說，“如果基督教被庸眾利用來當(dāng)作行惡的道德?lián)跫?，那么，你所說的人的意愿就不會再次被庸眾當(dāng)作更深重的罪惡的武器嗎？”

“意志是不可戰(zhàn)勝的，它超越在道德的不平等之外?！蹦岵山K于回過神來。

“按照意志的原則，強(qiáng)者必定要勝過弱者?！北说蒙f。

“這有什么不好？”尼采說道，“強(qiáng)者當(dāng)然要勝過弱者。在古時候，那叫作半人半神，也叫作英雄；在今天，就是超人?！?/p>

彼得森又笑了，顯得有點遲鈍。他用很謙遜的口氣說：“那么，超人，在你這里就成了絕對的至上。或者說，你的意志論，則成為你的哲學(xué)中最中心的內(nèi)容。我無意令你不快，尼采先生，我只是想說，我覺得，你的意見，似乎在宣告上帝已死，你將取而代之。”

尼采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再次回到激動的情緒中。他信心十足地反問：“難道這有什么不妥嗎？”

“非常妥當(dāng)！非常妥當(dāng)！不但妥當(dāng)，而且必須?！笔┝_德的油嘴滑舌讓伊登笑出了聲。伊登說：“夏娃剛吃完一個野蘋果。夏娃沒救了！”

魏娜夫人想，如果這時候她丈夫在身邊，她一定會暈厥過去，并倒在她丈夫的懷里。可是，現(xiàn)在倒在誰的懷里更符合基督教道德呢？

尼采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種種反應(yīng)，而是直追先前的話題，接著說道：“上帝本來就是外邦的神?，F(xiàn)在我們驅(qū)逐外邦的神，重新自己站起來做自己的神，有何不妥？人中間超出常人的，自然有資格做人神?！?/p>

彼得森搖搖頭，說：“如果宗教是萬惡的，那么哲學(xué)也不會是全善的。尼采先生希望從宗教的樊籠里擺脫出來，但究竟也不應(yīng)該陷入哲學(xué)的桎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意志論作為一種哲學(xué)，它至多也只是解放人性的方法。哲學(xué)執(zhí)著于一種絕對的東西，比宗教利用道德來束縛人，似乎更可怕?！?/p>

尼采這下真的吃驚了。他并不相信這個胖胖的半農(nóng)民長相的粗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他非常清楚，彼得森在質(zhì)疑哲學(xué)的本體論。哲學(xué)需要本體嗎？他不正是沖著形而上學(xué)的本體去的嗎？不正是要懷疑那個無處不是的理性主義的嗎？

彼得森又說：“人不只是意志動物。人還有別的能力和需求。在施羅德先生眼里，只有實物的力量。其實，在我們很一般的官能觸及的實物以外，還有許多更高的實物存在。但施羅德先生對待他可以理解的實物的態(tài)度是老實的。所謂半人半神，也正像尼采先生說的那樣，是人中杰出的而已。你想辦法跟他打打交道罷了，何必那么絕對呢？再說，一切半人半神，我敢肯定，他們都不會說上帝死了，他們自己來當(dāng)上帝。我不相信人類中有多少希望被神選的，但我可以保證那些半人半神中絕大部分都是希望被神選的。尼采先生，你從宗教的相對道德中出來，你卻不能從宗教的絕對神那里出來。但最緊要的是，你從一種相對中出來，為什么要走向那不可能有絕對的哲學(xué)本體呢？你說絕對死了，已經(jīng)錯了。那么，你怎么還能說又由你誕生了一種新的絕對呢？絕對無始無終，絕對不生不滅，你同意嗎？”

尼采想了想，說：“是的，我同意?！?/p>

彼得森又問：“那么，唯意志論生于你，你同意嗎？”

尼采又認(rèn)真地想了想，謹(jǐn)慎地回答：“或者，還有叔本華?！?/p>

彼得森又笑了：“那么，究竟是有出處的。有出處的東西怎么能唯其是呢？有生則必有滅，怎么可能是絕對呢？”

列車只搖晃。魏娜夫人終于朝枕頭的懷抱草草暈厥過去了。施羅德先生和伊登小姐難說不是已經(jīng)在打情罵俏了。而彼得森和尼采用問和答的眼神對視著，卻也沉默著。

三

尼采和施羅德在過道上抽煙。

施羅德說：“女人，也是一件物質(zhì)。物質(zhì)的東西，只有通過物質(zhì)才可以達(dá)到?！?/p>

尼采問：“那么，愛情呢？”

“愛情是更高的一種物質(zhì)，自然，金錢和名譽是買不來的。比方說，我可以買紐倫堡郊區(qū)的老城堡，卻也未必買得來伊登小姐的芳心；或者你的名聲，一位杰出作家的名聲，對愛情也是無濟(jì)于事的?！?/p>

“可是，她吃了你的蘋果，就有點動心了?！?/p>

“蘋果？噢，對了，那只野蘋果。它既不是名，也不是利。但它跟你說的意志倒有些關(guān)系。這只野蘋果激發(fā)起某些意愿，它的物質(zhì)性比一整車廂的普通蘋果要高、要大。我們往往在討論物質(zhì)性的時候，忘記了人的需求；而在談?wù)撔枨蟮臅r候，又忽視物質(zhì)的作用。物質(zhì)只有在與需求發(fā)生聯(lián)系的時候，才成其為物質(zhì)，成其為真實的有力量的物質(zhì)。我就是靠這樣的認(rèn)識發(fā)家致富，并且弄到許多女人的。至于說到上帝，我盡量躲著他。因為說到底，我很怕他?！?/p>

“弄到女人？那個也叫愛情嗎？”

“弄到了，就有了。我和你，還有各色各樣的女人，都是動物。你說的超人也是人，人就是動物。動物那點需求……噢，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尼采先生，你不是很關(guān)心需求，或者你只關(guān)心你自己的需求，不太懂別人的需求。”

“認(rèn)識不到自己需求的人，怎么能知道別人的需求呢？”

“神的需求，一般來說，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人的需求。當(dāng)然，我說神，并沒有提到上帝?！?/p>

這時候，火車開進(jìn)了漢堡站。已經(jīng)凌晨一點三十五分了。彼得森先生拖著他重重的行李，從包廂里出來。他說：“尼采先生，我得下車了。我要換乘去呂貝克的列車，在那里渡海到西蘭島去。對了，還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作為絕對之?dāng)?shù)一，如果與另外一個絕對之?dāng)?shù)一相加，等于幾？”

“當(dāng)然等于二了。”尼采回答。

“既然都等于二了，還有什么絕對可言？實際上，絕對之?dāng)?shù)不論用何種算術(shù)的辦法加減乘除，都永遠(yuǎn)等于一。只有不增不減，不垢不凈，不生不滅的，才是唯一絕對?！北说蒙艹粤Φ貍?cè)身從尼采和施羅德身邊走過，繼續(xù)說，“所以，眾神不可能是絕對的，只有一神才是絕對的。但我支持你另一個說法，眾神是存在的，并且已經(jīng)復(fù)活?！?/p>

尼采朝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彼得森大聲說話：“彼得森先生，能問你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嗎？”

彼得森停下來，憨憨地笑了一下，回答說：“我是種莊稼的，也開一爿小雜貨店，偶爾在路德宗教會開設(shè)的小學(xué)里教算術(shù)?！?/p>

“你那么多行李，總是用一只手提著，不勻分一下，兩只手共擔(dān)，這也是一種絕對嗎？”尼采好像在開玩笑。

“這件事說起來比拎行李還吃力。那是時間的相對造成的。再見了，后會有期！”彼得森說著拐出了通道，下車了。

“這位尊貴的先生，你不知道幫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女士提一下行李嗎？”魏娜夫人探頭對施羅德先生說道。

施羅德回敬她：“說實話，我并沒有尊貴到您的位置，但我正要買紐倫堡郊外一座伯爵的城堡。而那么尊貴的您，不至于在外出的時候，連仆人都雇不起了吧！”說罷，進(jìn)包廂打理自己的行李去了。魏娜夫人沒臺階下，只好將眼光投向尼采。尼采對她笑笑，似乎有點歉意，并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彼得森、施羅德和魏娜夫人都在漢堡車站下車了。伊登也跟著下去，在月臺上跟施羅德告別。這兩個人，站在燈下，女的再也不那么挺了，多少有些線條開始扭捏，而男的也不那么拘謹(jǐn)了，左右都看著有點傾斜，非借著燈桿支撐一下不可。尼采看著他們，既有點失落，又有點惆悵。在這方面，他始終找不到竅門，只覺得一個一個女神般的少女蛻化腐敗了。他想，男人的氣味是腐臭的，但女人如果扭捏成這樣，應(yīng)該更難聞了。他有點反胃，這個感覺讓他從生理的痛苦中獲得了精神的清潔和安寧。

四

我在故鄉(xiāng)的地界做著異鄉(xiāng)人，

所有故鄉(xiāng)人現(xiàn)在都成了異鄉(xiāng)人，

在異鄉(xiāng)人中間做一名更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人，

我才是故鄉(xiāng)真正的故鄉(xiāng)人。

我知道，還有一些故鄉(xiāng)人，

他們住在北方的群山中，

在那個慘烈的黃昏，

并未統(tǒng)統(tǒng)死去。

我乘著這犬儒的木桶聯(lián)結(jié)的列車，

在滿是油腥的浴液中，

由潔凈的月神之光提升。

我為我不斷聞見惡腐的氣息激動不已，

這證明我依然是活著的，

而且越來越純粹，

純粹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我或者與一株青草，與一匹馬為伴，

因為這些至少有共同的生命意愿，

在異族人的墮落之外上升。

上升！

諸神帶領(lǐng)我上升！

去取得智慧之泉的一杯水，

我愿意付出比沃坦更高昂的代價。

我在左眼中看見我的右眼，

我在大腦中看見我的雙眼。

是的，你們盡可以把我的大腦取走，

但你們誰也取不走我的靈魂！

尼采在繼續(xù)行進(jìn)的列車中寫下這樣的詩句?，F(xiàn)在，包廂里只有他一個人。伊登小姐很禮貌地跟他說過晚安后，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兩個異鄉(xiāng)人，甚至是一個異鄉(xiāng)人的異鄉(xiāng)人和另一個異鄉(xiāng)人的異鄉(xiāng)人，隔著許多房間，在同一輛列車中，在同一個月亮下，穿越德意志北部的平原。他們都獲得了寧靜，寧靜地醒著，或者寧靜地睡著。

基爾運河的強(qiáng)大反光被沉重的列車切割掉一條黑線，而各個車頂并帶不走幾分鐘內(nèi)鋪滿它們的狹窄月光。

五

火車抵達(dá)弗倫斯堡，已經(jīng)早晨五點了。總共才下來六七個人，匆匆地，他們幾乎都消散在晨霧間。站臺上只剩下尼采和伊登。兩人似乎都感到一點疲倦，想舒一口氣，于是，都在一條長椅上坐下。這里是歷史上石勒蘇益格公國的領(lǐng)地，現(xiàn)在屬于德國北境邊塞。再往北過去一些，經(jīng)過海澤斯萊烏，就進(jìn)入丹麥的地盤了。顯然，伊登小姐要從這里換車去丹麥的奧爾堡港，然后向東渡?；馗绲卤?。她還有很長的路途要走。

到達(dá)終點站的列車停歇了十幾分鐘后就倒退著進(jìn)檢修站去了。沒有火車擋著的車站，只有秋蟲的聲音繚繞。站臺下的草已經(jīng)長得老高，草尖齊刷刷地浮在空氣里，與霜露交接。房屋退到遠(yuǎn)處，成為景深。而尼采，他的眼睛直看著房屋的更遠(yuǎn)處，盡管其實他什么都看不見，卻難以抵擋心底深切的期盼。

“你在看什么？尼采先生?！币恋情_口問道。

“你能告訴我，繼續(xù)往北，會有很多山嗎？高山，大山，深不可測的山地？”

“據(jù)我所知，從這里一直到大海邊，連丘陵都不怎么看得見了。都是沼澤，低地和草場。”

“這么說，群山是隨著諸神沉陷了?！?/p>

“或者根本就沒有過山。”

“這個，地理上一直是這么說的?！?/p>

“你就是來看這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的山的？”

“我是來找眾神住過的山的?！?/p>

“對了，有樣?xùn)|西要給你。”伊登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拿出一只石楠煙斗遞給尼采，“這是彼得森在漢堡車站的站臺上給我的。當(dāng)時，他走得急，忘記在車上給你了，讓我轉(zhuǎn)交給你?！?/p>

尼采接過煙斗，來回翻看了一下，粗制濫造的風(fēng)格，煙油都掛到了把手上，他很不喜歡，又不便表露什么，就胡亂塞進(jìn)上衣兜里。

“還有，你知道彼得森先生為什么不用另外一只手拎行李嗎？”伊登盯著尼采的眼睛說，“其實，他沒有右手，整條右胳膊都沒有了?！?/p>

說完這些，伊登起身就走了。她直接下到站臺下面的鐵路上，從高出肩膀的草叢里穿過去。露水打在她身上，盤起來的頭發(fā)也被草莖弄散了，在微風(fēng)里飄揚起來。尼采看著她爬到對面的站臺上，又從站臺上走過去，下到更遠(yuǎn)的一道鐵路上。就這樣，她越過一道一道鐵軌，走到很遠(yuǎn)的站臺那邊，霧氣好像一絲都遮不住她清秀嫵媚的身形。她很優(yōu)雅地抬起手，捋了一下垂下來的金發(fā)，雙腿交錯著靠在一根柱子上，就再也沒有移動過。她那么像某個很普通的中學(xué)常見的逃學(xué)的學(xué)生，又那么像雜貨鋪里幫著干活的小姑娘。在早晨，凜冽的空氣凍得人鼻子疼的時候，她真的給人一種特別單薄，單薄得跟新鮮空氣一樣生澀的感覺。

南邊樹叢里，一道強(qiáng)烈的光柱刺破晨氣云霧，漸漸逼近車站。應(yīng)是去奧爾堡的火車進(jìn)站了。尼采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朝伊登揮揮手，但轉(zhuǎn)念又放棄了。他怕她產(chǎn)生誤解，以為有什么事要交待，耽擱她上車。但是，他忍不住還是舉起手朝她揮了揮，沒想到正好火車開過來把他遮住了。尼采沮喪地坐下，感覺到非常昏沉。他無意中將手插進(jìn)上衣兜，摸到了剛才伊登給他的那只煙斗。煙斗有點溫溫的，像剛抽完時的樣子；摸久了，甚至還燙手。他感到奇怪，就拿出來看。他看見柄上刻有幾個字母，根本談不上什么刀法，簡直就是生硬地?fù)干先サ?。他?xì)細(xì)地辨認(rèn)出來，是TYR三個字母。TYR？這不是戰(zhàn)神提爾的名字嗎？他的手被芬里厄狼咬掉了……

尼采站起身，把行李扔在長椅上，也不管了，徑直就朝火車奔去。他跨越一道一道鐵軌，張揚著雙臂，希望伊登能看見他?？墒?，火車開了，速度很快地朝著北方開去了。站臺上什么也沒留下，那個單薄的美麗形象不存在了。尼采從她倚靠的柱子前走過，深信他從伊登的空氣般透明的身體里穿過去了。

六

在歸途中，尼采寫下這樣的話：

“眾神在那個黃昏并沒有消散，因為我在另一個早晨又遇見了他們。從凌晨到早晨！遇見了，又分別了。如果彼得森就是提爾，那么，伊登卻不一定就是凡人。神在凡人的身體里，神也可以就在神的身體里。當(dāng)然，我認(rèn)出魏娜夫人是希芙，認(rèn)出施羅德是惡作劇之神洛基，已經(jīng)晚了。凡人和超人，都是人。很難說，眾神將會永生，但至少他們活到了今天，而且將有更多的超人、半神半人和神靈誕生。人靠著強(qiáng)烈的生性，是有希望掙脫凡塵的無聊和寂寞的。多年以后，假如我們的文明不幸遭難了，我相信，后人也會將我的名字刻在圣殿里。只是我現(xiàn)在有些后悔，我為什么不開一個小鋪，或者試著去打鐵，也許前些年不應(yīng)該辭去古典語言教授的職位。正像彼得森，不，是提爾！正像提爾說的，哲學(xué)哪里有什么絕對呢？連眾神都不敢妄言永恒，至多死了又死，活了又活，以頑強(qiáng)的意志與死亡對抗罷了！

“我以這樣的方式寫作思考，已經(jīng)拒絕了從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哲學(xué)和神學(xué)的絕對姿態(tài)，我何苦再以感性的方式執(zhí)拗于新的絕對呢？人們曾經(jīng)利用道德的絕對和普遍原理的絕對來殺戮人性的自由，那么，假如將來有人以唯意志的絕對來樹立一種政治權(quán)威，以故鄉(xiāng)人的專制來排斥一切的異鄉(xiāng)人，世界又會怎樣呢？本體論是虛妄的?；蛟S有人認(rèn)為失去本體也就沒有哲學(xué)了，那么，就沒有哲學(xué)吧！讓哲學(xué)從我這里徹底死掉，讓我來做一個歷史的哲學(xué)罪人。這一切一定會比讓我做一個新的奴役者的幫兇要來得好！人們但凡從一種又一種思考的辦法中為自己解開枷鎖，人們才真正獲得了從凡人到超人的機(jī)會；人們絕不可能從一個又一個自創(chuàng)的虛無的上帝那里得到解脫。在東方，佛陀說，回到你的生性去。的確，事情看起來就那么簡單——回到你的生性去！江河流淌奔涌，日出日落，草木蟲獸生生不息，女人有女人的情欲，男人有男人的勇氣，不要在世間的塵灰里給自己找退卻的裝飾，這樣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如果我們希望在此生的世界上得到點什么，那么，我們首先要懂得獻(xiàn)祭的意義。獻(xiàn)祭就是生意。你給神一點好處，就像給人一點好處一樣。哲學(xué)就是一種魔法，需要它的人應(yīng)該先付出。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期望以很少的成本獲得巨大的收獲，是一種貪婪。而希望拿你擁有的一切去交換萬世的永恒，則成為瘋狂。我是一個瘋狂的人，但現(xiàn)在我醒了，漸漸知道要尋見某些特殊的方式來贖回對意志的幻想。也許伊登有辦法幫我，幫我回到我起初來的地方，只是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巨額的代價，是否需要我將來的壽數(shù)作為抵押。

“至于說到上帝，以及我曾經(jīng)宣告他已經(jīng)死了，都不是什么是非問題。因為，如果宇宙間只有一樣絕對，那么這個世間的對錯都必然發(fā)自那個絕對。絕對創(chuàng)造了尼采，創(chuàng)造了尼采那些關(guān)于絕對和相對的所有言論。絕對也將毀滅尼采，就像在曾經(jīng)的那個黃昏毀滅掉眾神?！?/p>

當(dāng)然，這一節(jié)，在編纂《強(qiáng)力意志》時，被他妹妹伊麗莎白刪除了。這個既是他妹妹，又做過他情人的女人，很不喜歡這段話。

不過，這個任他妹妹挑逗又經(jīng)常帶著一根鞭子出入妓院、最后染上梅毒的尼采，跟把煙油和動物油隨便沾到煙斗和衣服上的彼得森大叔，的確同出絕對之一轍。他們在絕對之下所作的思考辨識，只因為歷史和地緣的條件，才分別出相對的高低。在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是不存在的。所有人既是故鄉(xiāng)人，又都是異鄉(xiāng)人。歸根結(jié)底，都是異鄉(xiāng)人！

七

伊登回到哥德堡，在她自己的記事本上寫道：“這個弗里德里?！ねつ岵?，他寧愿不要自己，也不能不要女人。他的最強(qiáng)大的意志，只是渴望女人。因此，我當(dāng)盡忠職守，看管好由我司掌的黃金蘋果，下一次遇見他的時候，要想辦法拿回來。”

正是他生下來就得到了那只蘋果，才變得那么無限渴望青春，那么需要年輕女子。1889年的某一天，在都靈的妓院里，尼采又碰到了伊登。在尋歡作樂之后，伊登取走了尼采的蘋果。第二天，他在街上看見車夫虐待一匹馬，竟走過去抱住馬的脖頸涕泣不已。（這證明，去掉魔法蘋果的尼采，其根性是無限悲憫的。他真正需要的絕不是女人，而是愛?。╇S后，他就被人送進(jìn)了精神病院，徹底傻掉了。1900年8月25日，他死了。

在十九世紀(jì)到二十世紀(jì)這些年月里，詩神布拉基并沒有復(fù)活。所以，伊登這次重生后，并沒有嫁人。她一直在哥德堡和赫爾辛堡周圍幾個城鎮(zhèn)生活，從初中念到高中，然后再從初中念到高中，始終是個單薄、抒情而生澀的少女，偶爾會在子夜時分與一個離家出走的同學(xué)坐在火車站的站臺長椅上，潔凈簡單得就像練習(xí)本上被隨手撕下的一頁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