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秀欣
李明宇競聘當(dāng)上了大學(xué)生村官,任李子溝村村主任。他今年28歲,長得帥氣十足,英俊的臉上充滿了陽剛之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
李子溝村雖不屬于貧困村,但也不富裕,主要致貧的原因是村里大辦濫辦酒席之風(fēng)太盛,不僅婚喪嫁娶、生兒生女要辦酒席,老人生日、孩子升學(xué)、蓋房起基也要辦酒席,更有甚者下窩豬崽,砌個圍墻也辦酒席。很多人幾乎把一年的收入都用來隨禮了,如此惡性循環(huán),既浪費錢財又牽扯精力,生活怎么能富得起來呢。
李明宇上任后對村子狀況做了全面了解。他還了解到村里有一位年近七旬的五保戶,叫田奎,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是個被大火燒傷的殘疾人。但這個田奎卻有一手精湛絕倫的木雕手藝,他左手雖然有兩個手指頭只有半截,雕刻出來的東西卻堪稱一流。李明宇也喜愛木雕工藝,他去了村南坡上田奎的家,見他雖然臉上疤痕遍布,手有殘疾外,身體還是很硬朗。一嘮嗑,兩人挺對脾氣,一來二去,就熟悉了起來,成了忘年交,李明宇干脆認了田奎為師傅。
這天是田奎70歲生日。晚上下班后,李明宇到小賣店買了些火腿腸、花生米之類的小菜和一瓶老白干酒,提在手里往田奎家走去。走到坡下路過一戶人家時,他見這家院門口堆著些磚瓦木料,看來是要蓋新房子,一堆木頭旁邊還坐著個老太太,看年紀近70歲,雖然滿臉皺紋,卻眉眼端莊。待李明宇走近,老太太起身迎了上來,往周圍看了看,見沒有別人,急忙將手中的一個白布包塞到李明宇手里說:“這是田老哥家的雞跑到我家雞窩下的蛋,我給煮熟了,你替我捎給他?!闭f完,也不管李明宇同不同意,扭頭就走,進自家院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了句:“你是村主任,不會亂嚼舌根的。”說完就進屋了。
李明宇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有些蒙:“自己去師傅家不是一回兩回了,從來沒見過家里養(yǎng)著雞呀,怎么會跑到這家雞窩下蛋呢?”略一思量,他似乎明白點什么了,不由地笑了。見到田奎,李明宇將布包遞到他面前,是六個煮熟的雞蛋,說明來源后故意打趣道:“我沒見家里有雞呀?”田奎臉上頓時紅了起來,支吾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解釋道:“這、可能、也許是以前我養(yǎng)的雞下的、下的吧……”看著師傅的尷尬樣兒,李明宇笑了,岔開了話題,將菜和酒擺在了桌子上,舉杯祝老人生日快樂。
二人喝得很開心,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外面下起了大雨。田奎留李明宇在他家住一宿。李明宇答應(yīng)了,睡在了田奎家的西間屋,田奎住東間屋。半夜里,睡夢中的李明宇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落到自己臉上,一下子醒了過來,用手一摸濕濕的。他忙拉開電燈,抬頭往棚上瞧,有塊巴掌大的地方正往下滴著水,是房子漏雨了。天花板是用木板拼的,離漏點不遠處有一個天棚小窗,是可以打開的。見屋內(nèi)桌子上有塊塑料布,李明宇隨手拿起,又搬了個凳子放在炕上。他想先用塑料布將漏雨的地方遮一遮,等天亮雨停后再找人將屋頂修一修。
推開棚窗,李明宇伸手往漏雨的地方摸,突然,他手碰到一個東西。出于好奇,李明宇將東西拽了出來,拿在手中細看,見是一個用塑料布包裹著的木雕作品。雕刻的什么?一下子引起了李明宇的興趣。他將塑料布一層層揭開,是一個雕工精美的小匣子,紅松板材,漂亮的圖案活靈活現(xiàn),看得李明宇眼睛都直了。掉過來看,在匣子的側(cè)面雕刻著4個字“一夢千年”。李明宇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頓時明白了,這是一個骨灰盒。一定是師傅給自己準備的??蛇@雕刻的也太好了,每一處都非常精致細膩,李明宇簡直都有點愛不釋手了。突然,他感覺到骨灰盒里似乎有東西,隨手將盒蓋打開,往里一瞧,盒里裝的是一張舊照片和一沓畫像。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一對年輕的男女,男的英俊女的漂亮,二人的臉上都蕩漾著幸福的笑容;再翻看畫像,大概有三四十張,挨張看去,畫得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有抱孩子的、有喂豬喂雞的等各種畫面,是將同一個女人從年輕時一直畫到老年。更讓李明宇吃驚的是,從老年畫像上,他認出了是白天見到的老太太。他暗自思量:難道師傅與老太太竟有什么感情糾葛?李明宇只顧翻看畫像,卻沒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時候,門口站了一個人,正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盯著他。
這個人正是田奎,他是在睡夢中聽到西屋有動靜,于是過來看看咋回事。偷看別人的東西被主人發(fā)現(xiàn),李明宇表情有些不自然,忙解釋說由于屋子漏雨自己想用塑料布苫一下,才發(fā)現(xiàn)這骨灰盒,自己被上面的雕刻吸引出于好奇才……還沒等李明宇解釋完,田奎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他上前將骨灰盒捧在手里,看著里面被翻的有些凌亂的畫像,說:“現(xiàn)在,你一定非常想知道這骨灰盒里的故事吧?”李明宇見師傅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心里輕松了不少,連忙從凳子上面跳了下來,湊到田奎身邊說:“我心里有一萬個為什么。能否說給我聽聽?”田奎嘆了口氣,拿起了那張舊照片,聲音有些沙啞地說:“男的是我,女的就是今天讓你幫著捎雞蛋的吳家老太太,她的名字叫林玉清,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從老人凄婉的講述中,李明宇知道了一個悲慘的愛情故事。田奎和林玉清年輕時是一對戀人,他們私定終身??商锟莻€孤兒,靠做木匠活為生,根本入不了林玉清父親的“法”眼。他硬是將林玉清許配給離村六十多里遠的李子溝村吳家,要了一大筆彩禮錢。林玉清堅決不同意父親的安排,又哭又鬧,竟被父親鎖在了后院的一間屋子里。一天下大雨,房頂電線遭雷擊引起了大火,田奎為救林玉清沖進了火中,在將她救出來的霎那間,田奎被一根燃著火從屋頂塌落的房梁砸中了……
田奎被燒成了重傷,整個面容完全被毀,手也被燒成了殘疾。出院后,他看著鏡中自己丑陋的面容和缺失的手指,心徹底碎了,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林玉清了,于是含著眼淚躲了起來。半年后,林玉清因找不著他,只好聽從父親的擺布,嫁到了李子溝村吳家。三年后,田奎也來到了李子溝村,在離吳家不遠的后山坡上蓋了三間小屋,住了下來。他這一生再別無所戀,只要能遠遠地看著林玉清的身影,也就心滿意足了。思念至極,他就默默地為她畫像,從年輕畫到年老,傾注了他所有的感情。一晃,近五十年了,他和林玉清這段感情卻永遠埋在了兩人心底。他精心地雕刻了這只骨灰盒,把照片、畫像放在了里面,希望心愛的女人能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中,一夢千年!
聽完田奎的述說,李明宇被深深地感動了??粗鴰煾的遣紳M疤痕的臉上盡是落寞的表情,他動情地問:“林玉清生活的好嗎?”田奎說:“她到吳家后生了個兒子,叫吳大有,已結(jié)婚生子。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現(xiàn)與兒子生活在一起,每天忙里忙外地什么活都干,像個傭人。她這輩子也不容易呀!”聽到這兒,李明宇眼神一亮,忙接著問:“既然她老伴去世了,你們可以結(jié)婚組成家庭呀!”田奎苦笑著說:“也許我們今生無緣吧。他老伴死后,我曾經(jīng)找人去提過親,可她兒子堅決不同意,態(tài)度蠻橫。唉,不說了,她年輕時受父母擺布,老了又有兒子管著,一輩子,苦哇!”田奎眼角涌出了淚花,甩甩頭,說不下去了。過了一會兒,田奎穩(wěn)了穩(wěn)情緒,指著裝在骨灰盒里的照片和畫像說:“師傅求你個事,等我將來死后,你就將這些畫像和我的骨灰埋在一起吧?!笨粗锟У难凵?,李明宇心里一陣難過,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該做點什么了。
李明宇起草了一份規(guī)定,在村委會議上討論通過后公布實施。大概內(nèi)容是:“從即日起,村里除了婚喪嫁娶之外,嚴禁操辦酒席?!蓖ㄖ獜堎N出沒多久,吳大有就氣呼呼地沖進了李明宇的辦公室,扯著嗓子嚷:“李主任,我馬上就要蓋房子了。這么多年來,我隨出去的禮金至少得有五萬塊錢,就等著蓋房子辦酒席好回回本。你這時候下令不讓辦酒席,這不坑人嗎?”李明宇請吳大有坐下,嚴肅地說:“既然村里這么規(guī)定了,就必須執(zhí)行,不可更改?!闭f完站起身來湊近吳大有耳邊,壓低聲音說:“不過也沒有規(guī)定一律不準辦酒席,婚喪嫁娶是可以的?!?/p>
吳大有一聽,氣急敗壞地說:“婚喪嫁娶?我爸死了十多年了,我兒子才12歲,我媽……”說到這,他突然停住了,若有所思,既而眼睛死死地盯著李明宇:“你說準了,婚喪嫁娶就可以辦酒席?”李明宇肯定地點了點頭。吳大有忽地起身,扭頭就走。望著他的背影,李明宇會心地笑了。
過了不大一會兒,吳大有又回來了,這回態(tài)度好了不少,拉著李明宇懇求地說:“我想給我媽找個老伴,讓她和田奎結(jié)婚。可我媽說非要主任你去,當(dāng)著你的面她才能答應(yīng)。求求你去趟我家,如果她結(jié)婚后過不習(xí)慣,可以再離婚呀?!?/p>
李明宇來到了吳家,林玉清當(dāng)著他和吳大有的面,拿出了一張帶字的紙說:“如果我嫁給田奎,我就不再是老吳家的人了。我就一個要求,將來不許以任何借口拆散我們。”說著將手中的紙遞到吳大有面前:“這是我替你寫好的承諾書,你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簽字,再由村主任簽字作證人。如果不簽字,我堅決不嫁。”
原來,林玉清早就看清了兒子的目的,同意母親再嫁只是為了辦酒席收禮金,過后一準會逼她離開田奎的。吳大有呆愣了片刻,想著眼瞅著到手的禮金,一咬牙,拿起筆簽上了名,李明宇也隨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幾天后,一場熱鬧的婚禮在吳大有家舉行,新郎是田奎,新娘是林玉清,證婚人是李明宇。望著二位老人臉上幸福的笑容,李明宇特別開心,一個小小的舉措,既剎住了村里的歪風(fēng),又成全了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在心里默默祝福二老美夢成真,一夢千年,永不分開!
(插圖/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