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淼
01
醒來的時候是六點四十。秦楚楚按亮了她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上面提示她有三條未讀消息。一條是她在一個學(xué)外語APP的訂閱服務(wù),剩下兩個看郵件標(biāo)題,都是恭喜她獲獎的郵件。
秦楚楚難以抑制地?fù)P起嘴角,她負(fù)責(zé)的一個汽車廣告最近被業(yè)內(nèi)挺權(quán)威的獎項,評為年度最佳。廣告公司待得久了,作息早就紊亂,熬通宵更是常事??Х葟碾p份奶、雙份糖到全黑,常常后半夜回到家里倒在床上,身體疲乏、精神活躍。大夫說,她已經(jīng)有了睡眠障礙。
那個廣告是公司全年的重頭戲,她爭取到負(fù)責(zé)這個項目的機會實屬不易。忙完那陣子以后,她開始服用“憶夢返”。她得多謝那藍(lán)色的藥丸,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在非工作日早起是什么時候了,并且還這么神清氣爽。
秦楚楚一刻鐘也沒有耽誤,她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伸個懶腰,又去廚房給自己泡了一壺茶、做了一份生煎。清晨的霧氣還沒有褪盡,她坐在窗邊吃飯,她又想起了那個夢。
夢境破碎。她以孩子的視角,又回到了那個暴雨將至的下午,那個留著中分的男人彎下腰來找她問話。他嘴里劣質(zhì)煙草混合烈酒的臭味,差點就讓她窒息。那男人起身前,她看到了他左耳垂上一顆巨大的痣。多年前的夏天,她在市圖書館里翻閱舊報紙,社會新聞版,頭條新聞附帶的一張男人照片和她記憶中的那個痣吻合了。秦楚楚閉上眼睛,強行地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那段記憶她已經(jīng)努力忘記好久了,可絲絲點點的片段卻像漏網(wǎng)之魚,在她開始服用“憶夢返”的時候,紛紛打破安靜,從死寂已久的海面躍了出來。
打開第二封未讀郵件,發(fā)件人叫馬中華。她在腦海里使勁搜索這個名字,后來才想起來這個人是高中時代的一個學(xué)長。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故鄉(xiāng)小城的街上,他認(rèn)出了返鄉(xiāng)探親的秦楚楚,熱情地拉住她攀談,問她的近況。
她不想多談,可對方掏出名片,她也就順?biāo)浦鄣剡f了一張自己的過去。馬中華口氣真摯地邀請她參加高中同學(xué)聚會,問她要微信號。她不勝其煩,找了個借口說手機落在了家里。馬中華聽出了她口氣中的冷淡,識趣地結(jié)束了對話。
后來秦楚楚記起,這個馬中華曾經(jīng)追求過她。中學(xué)時代喜歡她的男生很多,高峰期的時候,秦楚楚平均每天都會收到一兩封情書。可她連看的欲望都沒有,拆都不拆地就扔進(jìn)垃圾箱。
離開故鄉(xiāng)去C城生活后,她和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更是越來越少。其實從很早開始,她就是個面目涼薄的少女,美得清麗卻不近人情。小城里總有熱情如火的勇士覓著她的涼氣而來,可她對戀愛從無半點興趣。
她的潔身自好讓母親寬慰,可這份自律卻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都市后,成了母親的一樁心事。小城里和秦楚楚同齡的女孩子都一個接著一個地嫁人了,母親的同齡人都開始了含飴弄孫、其樂融融的生活。她明白自己家的姑娘心氣高,條件一般的男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又安慰自己說,自家的姑娘從小就踏實能干,做什么事都有主意,從來沒有讓自己操過心。
老太太等著、等著,也終于失了耐心。她在微信里騙秦楚楚說自己生了病,讓她回來一趟。秦楚楚向公司請了假,等她心急火燎地趕回母親的身邊,才發(fā)現(xiàn)母親為了讓她和一個在小城做公務(wù)員的男孩相親,向她撒了謊。
她不顧母親的面子,在相親開始前的二十分鐘憤然離開,一回到家里,就訂了第二天回C城的機票。母親有些傷心,也覺得秦楚楚自她還是女童開始就有的涼薄,已經(jīng)變成了冷漠??勺鳛樗哪赣H,自己卻完全不明白女兒的冷漠是從何而來。
其實秦楚楚不是不寂寞,尤其是天氣寒冷的冬日,她站在浴室的花灑下,溫水流過她長久不被人撫摸過的肌膚,她會聽到那里面發(fā)出的孤獨到爆裂的聲音。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她在四號地鐵上遇到張傳雄。
秦楚楚從不坐地鐵。不是怕?lián)頂D和車廂內(nèi)污濁的臭氣,而是不喜歡地下室。
為了不走地下通道,她寧可多走五百米,去爬過街天橋。她怕地平面以下那種冷靜凝固的味道,那味道帶著質(zhì)問、帶著凝視,從她的十二歲開始,一路追著她。
可那天奇怪了,她的車子發(fā)動不起來,坐的出租車也在半路上拋了錨。公司有重要會議,一個很久都沒有拿下來的客戶因為看了秦楚楚那個獲獎的廣告,所以提出合作意愿,約在公司見面。老板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電話,催她提前到。用打車軟件也叫不到車的秦楚楚握著手機焦頭爛額的時候,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地鐵入口。
一步、一步走下去,馬路消失在自己視野里的時候,秦楚楚已經(jīng)感到了不適。她抱緊雙臂低下頭,在等待地鐵間隙的時候,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她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識作亂。她的鼻腔里充滿了焦味,混合著血水、皮肉腐壞后的惡臭,這一切都讓她無法招架。
她想要逃離,她下意識地捂住口鼻,一轉(zhuǎn)身卻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沒有生氣,反而語氣溫柔地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幫助。秦楚楚搖搖頭說不用,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然后她的世界靜止了。
秦楚楚來到C城后,有過兩段無疾而終的戀愛。都市太大,又沒有住在一起,每見一次面都聲勢浩大得像是一場儀式。內(nèi)容也無非是一起吃頓飯、看場電影或是逛街。如果天時地利人和,就去酒店一起過夜。這些戀情后來都自然消亡了。
維系一場關(guān)系需要付出的耐心和熱情,遠(yuǎn)遠(yuǎn)大于秦楚楚從中收獲的幸福。秦楚楚知道自己并沒有深愛,所以每次分手也不覺得太過傷心。
最后離開的那個男友說,秦楚楚我真的不明白,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你自己清楚。
秦楚楚也不清楚自己要找一個什么樣的人,又或者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認(rèn)。因為那個人的影像,關(guān)乎著一段她早就訓(xùn)練自己要壓制住的回憶。
02
小姐,你沒事吧?
張傳雄面露疑惑地望著眼前的女生。上上下下快速打量一番,人長得不錯,穿衣打扮也清爽得體,是自己喜歡的類型。那姑娘沒接他的話,只是盯著他的臉出了神。他有些尷尬地干咳了幾下,才讓她回過神來。
非常抱歉。那姑娘開了口,我把你的襯衣弄臟了。
張傳雄一低頭,果然在自己的前胸上有一個口紅的唇印。他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他最近正在準(zhǔn)備跳槽,現(xiàn)在正在去一個面試的路上。原本提前出發(fā),就是想萬無一失,可沒想到弄成這樣。就算現(xiàn)在立刻回家去換衣服,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實在對不起,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guī)湍I一件新的換上。我知道有一家男裝店很不錯,但不知道離您要去的地方有多遠(yuǎn)。
她告訴張傳雄那家店的地址,竟然離張傳雄要去的目的地只有一百米。他知道那家店,賣的都是舶來的高級貨。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姑娘充滿抱歉,又一臉不容得他說“不”的神情,所以他同意了。
兩個人一起上了地鐵,沒有座位,只好并排站著。
你看起來好了一些。張傳雄說。
謝謝,可能有點中暑。
地鐵在城市的內(nèi)核里呼嘯而過,地鐵里的冷氣很足,空氣安靜得有些失真。
張傳雄忍不住側(cè)過頭去,看站在身邊的姑娘,卻不想她也在看著自己。目光接觸的剎那,張傳雄不自然地扭回頭來,余光里卻感到她的目光依舊追隨著自己。
一路無語。
那天的面試進(jìn)行得挺順利,新襯衣價格不菲,果然修身。他路過人力資源部的時候,在玻璃的反光里看到自己氣宇軒昂的樣子。他竟然有點慶幸,今天在地鐵里發(fā)生的這一遭。
在回去的地鐵上,他打開微信,點了她的頭像,是一張湖泊的照片。他又想起那女孩望著他的目光,很涼,有種說不出的篤定和溫柔,好像她已經(jīng)認(rèn)識了自己很久。
下地鐵前,那女孩發(fā)來了一條微信,這個周末你有空嗎?我想見你。
他忍不住笑了。這不是他來C城以后的第一次邂逅,但由對方主動,卻是第一次。真有意思,為什么不呢?
他沒怎么想,就按下了回復(fù):周六、周日,全天候隨時奉陪。
兩個人進(jìn)展神速。男男女女這東西真是奇妙,張傳雄本以為這場萍水相逢,最多變成一場維持幾個回合的艷遇。卻不想對方對自己挺認(rèn)真,這認(rèn)真里卻沒有任何讓他覺得有壓力的成分。她不需要物質(zhì)、不需要承諾,為了不讓他難做,她甚至不需要名分。
在他的同事和朋友面前,她從來都沒有以女朋友自居。雖然那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同居了快兩個月。
他也從來沒有告訴她,在自己的故鄉(xiāng),還有一個一直等著自己的青梅竹馬。
他心存僥幸地想:她沒問,我就不說。她從不需要他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定性。那么,他就更不需要。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有一次,張傳雄抽著事后煙,問躺在自己懷里的秦楚楚。這小半年他像是在做夢,自從他們在地鐵偶遇,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秦楚楚和他一樣,小地方出身,獨自在都市生活。在她面前,他有時會有一絲自卑感,他知道她這種長相的女生,從小到大,必然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而他只是個普通人,他的母親是個寡婦,拉扯大他已屬不易,更別提什么能夠傳給他的財產(chǎn)和家業(yè)了。
他來都市時間不短了,事業(yè)上依舊沒有什么大的起色,還是和三個室友住在合租的公寓里,而秦楚楚卻早已經(jīng)按揭買下了一套城東的公寓。他搬過去同住,也是她提出來的。
搬進(jìn)去的那天,他們倆坐在幾個紙箱中間,不知道怎么就來了興致,就著灑進(jìn)落地窗的落日余暉,在地板上作樂。他出擊,她迎合,此時她不再是出了這間房子以外那個要強獨立、面若冰霜、獨來獨往的女子。她柔軟順從得就像一汪水。
他琢磨不透她,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凡人,可她卻只對他一個人溫柔。她身邊任何想要接近她的異性,都會很快被她冰冷的氣場逼退。就是這樣的反差,讓張傳雄覺得著迷,覺得也許自己也應(yīng)該考慮對她認(rèn)真。
因為你是你。秦楚楚用細(xì)細(xì)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他,你會不會離開我?
別說傻話。張傳雄把煙蒂擰滅在床頭柜上的煙灰缸里,又轉(zhuǎn)過身來給她一個吻。
她聽了張傳雄的話,不再服“憶夢返”。有他陪在身邊,入睡不再是件困難事??伤齾s開始做噩夢,午夜時分,她會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他,身體因為哭泣而不由自主地抖動。他轉(zhuǎn)過來,聽到她夢囈般的嗚咽:你別走,你為什么不喜歡我?
張傳雄上網(wǎng)查過“憶夢返”,他不喜歡秦楚楚吃安眠藥。他總覺得即使是睡眠障礙,食療也總好過吃藥。他覺得秦楚楚之所以會做噩夢,都是因為這個藥的副作用。
秦楚楚又一次發(fā)夢的時候,他在黑暗里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像抱孩子一樣抱住她,用手輕輕地?fù)荛_黏在她腦門上已經(jīng)汗津津的頭發(fā)。
別怕,我不走,我喜歡你。張傳雄像是在唱著一首童謠。這姑娘是真的愛我。張傳雄想。
第二天,他給家鄉(xiāng)的青梅竹馬寄了一封信。在信里他說,他要結(jié)束婚約。
03
一出火車站,吳萱婭的頭就開始痛。污濁的、泛著工業(yè)氣的空氣提醒著吳萱婭,她是做不了都市的常客的。曾有一度,她認(rèn)為只是自己不想而已。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隨時在這種大城市里立足。哈哈,她以為。
張傳雄離開故鄉(xiāng)那年,在離別的車站上,最后一次對她發(fā)出一起去都市里打拼的邀請。她沒有接話,反而笑著說:一年,你別忘了。
他的臉在她的微笑里迅速地黯然了下去。他轉(zhuǎn)身上了火車,沒再看她。
一年是張傳雄離開前,向她和他母親保證的時間。他說自己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從小到大,連省都沒有出過。他只是想去外面,檢測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然后,他就回來娶吳萱婭。他說,他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可一年變成了兩年。兩年后,他和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依舊,只是信越寫越短。他和吳萱婭的電話里,也出現(xiàn)了越來越長讓人難堪的沉默。
你過得好嗎?這是吳萱婭最常問的問題。她是小城姑娘,總擔(dān)心張傳雄在外面受委屈。在他們一起長大的小城里,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開始,吳萱婭的父母就開始幫助這對孤兒寡母。
一開始也許是出于對街坊的同情,再加上吳萱婭的父親是張傳雄母親所在工廠的辦公室主任。他是個敏感又善良的人,他看出了獨生女兒的少女心思,在張傳雄考上省城大學(xué)的那一年,帶著兩萬塊錢,敲開了張傳雄家的大門。
張傳雄也不能否認(rèn)自己喜歡吳萱婭。那個年紀(jì)的姑娘,只要不邋遢,都是美的。更何況,他們?nèi)叶紝ψ约汉谩Kナ〕悄畲髮W(xué)前,兩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把這門親事訂了下來。
收到那封信以前,吳萱婭已經(jīng)覺得自己想得很開了。男人嘛,在那么大的都市里,寂寞的時候總會找個女子釋放一下。她不在乎,只要最后記得回家就好。她等著他。
除了給母親寄錢外,張傳雄有時也會給吳萱婭寄上一份。不多,但卻代表著她在他心里可與他母親相媲美的地位。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榮耀。
小城的日子很平淡,淡得有如天上的云。她的日子波瀾不驚,點點滴滴都微不足道,像是隨時都可與流云一樣消逝。只有張傳雄是她心底的磐石,堅不可摧。他是自己從少年時就愛上的男人。她不可能放棄,她要去見見那個女人。
張傳雄在信里,毫無隱瞞地說明了一切。他說:吳萱婭,如果我最終還是無法給你愛、給你忠實,那么,我至少可以告訴你真相。
他開誠布公地說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別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秦楚楚,在廣告公司工作,他已經(jīng)搬去與她同住。
吳萱婭把信收好,然后在網(wǎng)上搜到了一則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財經(jīng)新聞。她是勢頭正勁的廣告界新秀。網(wǎng)站刊載的照片里,她穿著得體的套裙,一頭長發(fā)顯得女人味十足,確實是能夠讓男人心動的類型。
吳萱婭在筆記本上,記下那女人公司的地址:C城南孝街二五六號啟威大廈B座十七層。
那女人比想象中和善很多,她坐在吳萱婭對面,表情禮貌又柔軟。
吳萱婭把自己隨身帶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放在那女人面前。有兩家人在訂親宴上的合影、有多年前張傳雄寫給她的情書,還有一張U盤。
這里面是一段視頻,是張傳雄要拍的。你知道,男人嘛,總是會有些惡趣味。這是他上次回來看我,我們倆在酒店的時候。
吳萱婭挑起眼光,望向?qū)γ鎶y容精致的女人。自己的謊言似乎一絲一毫也沒有震撼到她,她臉上的表情一點沒有垮掉。
她沒看桌子上的東西,反而言辭懇切地說:你能特地來告訴我這些,我非常感激。如果可以,你來回的路費,請允許我?guī)湍愀丁?/p>
吳萱婭有些吃驚,她以為她們倆會吵架、會互相潑咖啡,甚至?xí)ハ嘧ヮ^發(fā)、打耳光??蓞s沒有,那女人溫柔地付了賬單,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從咖啡館里出來。
那女人對吳萱婭說:對不起,我還要回公司工作,所以不能陪你了。你如果有空,歡迎你去家里坐坐。他五點下班,六點就可以到家。如果你不介意,等我下班后,咱們可以一起回家吃頓飯。
吳萱婭驚訝到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她看著那女子淡然地向她揮揮手,然后消失在路的盡頭。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有點想哭。
回到小城前,她給自己買了一張地鐵的一日票。在C城的地下來回穿梭的時候,她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對自己而言,這個城市是真正陌生的,而張傳雄那個男人,自己自始至終從未得到。
04
你醒了。
黑漆漆的,只點著蠟燭的房間里,秦楚楚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她面前的椅子上坐著張傳雄,他的手和腳都被繩子緊緊地綁在了椅子上。
你這是在做什么?他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有驚慌、有疑惑,那里面竟然也有一絲絲的興奮。也許他以為這是什么邪惡的成人游戲。他四處看看,除了秦楚楚左手端著的蠟燭,這屋里一絲亮光也無。他不知道,電閘已經(jīng)被她拉下。
他想要掙脫繩子。別鬧了,他尷尬地笑了兩聲,然后說:松開我,我們?nèi)ゴ采献觥H缓笏吹搅饲爻恢北吃谏砗蟮挠沂掷?,握著一把刀?/p>
恐懼和疑惑一下子俘獲了他,他這時候才注意到,秦楚楚在哭。
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為什么不喜歡我?
你在胡說些什么!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啊!
你騙人!秦楚楚說話的語音、語調(diào),讓她聽起來像個稚氣未泯的女童。整個六年二班的男生都喜歡我,就你,看都不看我。還當(dāng)眾作弄我!
秦楚楚的眼睛在燭火的映照下黑亮得驚人,她死死地盯著張傳雄。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我?她舉著尖刀的手有點微微發(fā)抖。
張傳雄迷惑極了。秦楚楚是在對他說話嗎?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像是被散了光,變得大得驚人。張傳雄的身體由于恐懼,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我只是不想你難過。
我當(dāng)然難過。我從很早以前就開始難過了。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想盡辦法要引起你的注意,讓你嫉妒。我還給你寫了紙條,可是你卻把我寫給你的紙條,在全班當(dāng)眾念出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對不起,對不起。秦楚楚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張傳雄只好接話??墒撬静幻靼?,這些都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唐夏,我不是有意的。那個男的來問我誰是曾曉明的時候,我只是想惡作劇一下。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他會殺了你。
張傳雄開始有些明白,在秦楚楚的腦中,她現(xiàn)在面對的男人,應(yīng)該不是自己。
可是,她為什么會以為自己就是那個人呢?
張傳雄的腦子暈暈沉沉,“憶夢返”的后勁似乎還殘留在他的體內(nèi)。他出了一身的汗,被綁在椅子后面的雙手一點點地松動起來。他將雙手慢慢地掙脫了出來。
唐夏,我是如此愛你,你為什么要騙我?秦楚楚舉起了手里的刀,朝張傳雄扎了下來。
張傳雄終于騰出雙手,抓住秦楚楚握刀的手??傻都膺€是刺進(jìn)了他的肩膀,疼痛讓他更加清醒。他使出全力控制眼前發(fā)瘋的女人,兩個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尖刀從秦楚楚手中摔掉,她想要爬起來再去找刀的時候,被張傳雄再次拽倒。
張傳雄迅速地掙脫綁在腿上的繩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和拿著刀的秦楚楚撕扯了起來。肩膀上的傷口疼得要命,血迅速地滲了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扭打到落地窗邊的時候,秦楚楚一腳踩到了張傳雄傷口滴落的黏稠血泊里。她還沒來得及喊一聲,整個身體就滑出了十七層的窗外。
05
張傳雄想,一切都不是“憶夢返”的錯。
警察結(jié)案的時候告訴他,種種跡象表明,秦楚楚是個精神病人。
這病從她十二歲的那年就開始了。十二歲的她喜歡一個叫唐夏的同班男生。她之所以喜歡他,也許是因為他是當(dāng)時全班男生里唯一不喜歡她的。就是這樣的與眾不同,才讓早被男生慣壞的她,根本無法忍受他對她的毫不在乎。
十二歲的少女,因為自己放下驕傲,傳給心愛男孩的紙條,被男主角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曝光而決定報復(fù)。
可是畢竟只是小孩子,她又能怎么樣?她想不出任何辦法,直到那天,一個看起來就不像是好人的男人拉住她問:球場上那些男孩子里,哪一個是曾曉明?
曾曉明是附近辦廠的曾老板的獨生子。他經(jīng)常和同校的男孩們一起在周末踢球。秦楚楚那天只是路過而已,卻碰巧遇到了那個男人。她在指向曾曉明的那一瞬間,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她想,眼前這個看起來像是社會渣滓的男人,說不定會揍曾曉明一頓。她眼珠子一轉(zhuǎn),指著球場里正在踢球的唐夏說:那個穿藍(lán)衣服的就是。
那人說了聲“謝謝”,然后朝著唐夏的方向走去。秦楚楚在心底偷笑了一下,然后離開。她不知道,她將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一天。因為那天晚上,唐夏沒有回家。
兩個星期后,焦頭爛額的警方在一棟爛尾樓的地下室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被燒焦的唐夏尸體。犯人很快落網(wǎng)。
一男一女,女的二十出頭,和曾老板同居過半年,做過兩次流產(chǎn)手術(shù)。她一度以為曾老板會休了元配娶她??珊髞硭靼?,自己只是曾老板用來消遣的玩物。而她自己也因為流產(chǎn)手術(shù)中的意外,喪失了生育能力。她告訴了自己后來的男朋友,兩個人越想越氣,決定報復(fù)。
他們后來說,那男孩的死是個意外。他們綁了他,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等到打開后備箱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删焦嫉氖瑱z報告里卻說,唐夏被燒的時候,應(yīng)該還有知覺。
這些細(xì)節(jié),秦楚楚應(yīng)該也是過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的。警方在她的寓所一個隱密的角落,找到了一個文件袋,那里面是從各個報紙上復(fù)印下來,關(guān)于這則兇案的新聞。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蓋滿了秦楚楚的指紋和淚痕。
這么多年了,她應(yīng)該每晚都翻看它們、撫摸它們。難怪她從來都睡不著。
一則新聞報導(dǎo)里說,警方一直疑惑,他們怎么會綁錯了人。那女的說自己只匆匆見過那孩子一次,而且那個年紀(jì)的小男生,又都留著平頭,所以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
那男人說,是一個女孩子告訴他哪個男孩是曾曉明的。警方曾經(jīng)試圖找過那個女孩子,可最終一無所獲。只有秦楚楚知道,那個女孩子就是自己。
那年夏天,她壯著膽子,去了那個地下室。警方當(dāng)時封鎖了現(xiàn)場,結(jié)案后,這地方才又重見天日。本來就是個晦氣的爛尾樓,出了這事以后,就更少有人來。
她不是不害怕,她只是想親自看一眼,唐夏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痕跡。雖然被人清理過,可水泥地上依然看得出有被焚燒過的焦痕,不流通的空氣里還能隱約嗅到那殘留的不祥的氣息。所有的這些都跟著秦楚楚一起,在那天走出了地下室,從此追隨著她,從未離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唐夏成了埋在她心底的一個影子。她和這個影子一起成長,密不可分。她從女童長成了女人,那個影子也從男孩變成了高大挺拔的男人。
而張傳雄只是碰巧和這個影子長得太像了。
06
在離開C城的火車上,張傳雄睡著了,一路無夢。他的手插進(jìn)衣服口袋里,手指碰到了秦楚楚留下的,還剩半瓶的“憶夢返”。
不知道為什么,離開那間房子的時候,除了自己的東西外,他只帶走了這個。他不想回到故鄉(xiāng),他知道自己并不愛吳萱婭。他也無法繼續(xù)留在都市,因為在這個大城里,他從未被別人真正愛過。
張傳雄緊緊地握著那瓶“憶夢返”,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