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哥

石禹

“這看上去是個吹風筒，其實它是個剃須刀?！毙菭敯缪莸拈g諜凌凌漆一邊說著，一邊用吹風筒狀的剃須刀給自己剃胡子，“這個嘛，看上去是個剃須刀，實際上它是個吹風筒……”雖然《國產(chǎn)凌凌漆》是很多年以前看過的片子，但是我對星爺這幾句搞笑的臺詞，至今記憶猶新。

這話的句式套在肥哥身上，可以這樣說：“肥哥看上去是個老大，實際上他是個修車的?！敝赃@么說，是因為肥哥一直到成為老大，還是個修車的。

我與肥哥初識于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那時候酒吧已接近打烊，只剩下兩三對一邊嗑瓜子一邊低語的男女，廣場上原來鼎沸的人聲漸漸沒入沉寂。我像每天的這個時候一樣，端著那種能裝下一整瓶啤酒的碩大杯子慢慢喝著啤酒，度過一天的最后時光。

這時，肥哥被幾個臉紅脖粗、一看就知道已經(jīng)有七八分醉意卻仍然亢奮異常的“小強”簇擁著進來了。柳州人有這樣的傳統(tǒng)：一堆人喝酒，沒有人趴下或者“現(xiàn)場直播”，是絕不會盡興的。這類人往往留下一地的碎玻璃和經(jīng)久不散的酒氣，搞完衛(wèi)生要噴好多次空氣清新劑方才對付得了。我雖然有點厭煩，但還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客氣地招呼他們坐下。

“啤酒兩打！”一個“小強”口齒不清地嚷道。“來了！”我一邊應(yīng)著，一邊趁上酒之際發(fā)了一圈煙。我們這種小酒吧，回頭客很重要，所以我總是不失時機地跟第一次光顧的客人套近乎。當初本就打算邊玩邊做，除了招呼、結(jié)識朋友外，維持得下去也就行了，并不指望賺錢發(fā)財。因此我的很多客人，最后都成了很好的朋友，比如肥哥。

肥哥人如其名，身材肥碩，高大威猛，但裝束卻隨意普通，很大的肚子由于剪裁合身的衣服而恰到好處地被遮掩過去。有一種人，天生就是領(lǐng)袖，即便他在人堆中，你只要掃一眼，也很容易認出來。肥哥就是這種人。無論是從生意的角度還是個人喜好的角度，我都傾向于跟這種人結(jié)交。倒不是刻意攀附、巴結(jié)，而是因為這種人本身就有種古怪的吸引力。也許是臭味相投，肥哥對我發(fā)煙的舉動很有好感，他甚至不等我開口，就主動跟我熱絡(luò)起來。

跟所有這類人一樣，肥哥擁有驚人的酒量。俗語云，只有山崩，沒有肚裂。肥哥的大肚子喝起酒來尤其占便宜，無論喝多少，都像沒喝一樣，依舊談笑風生。直到隨他一塊兒來的那些小兄弟幾乎全都趴下，他才作罷。最后我們是互相攀著肩膀，稱兄道弟地分手的——在那種場合，我的經(jīng)驗是，具體說了什么、是不是“兄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酒喝得暢快，人說話不設(shè)防。

打那以后，肥哥就認了我這個門，經(jīng)常是準備打烊時，才帶著一群小兄弟“趕來”?！昂呛?，兄弟，你這兒是最后一站??！出來喝沒來看你，總好像少了點什么！”然后循例就是一頓驚天地泣鬼神的海喝。當然，作為酒吧的掌門人，我不會像客人一樣喝得魂飛魄散。我不是一個多疑的人，但我失敗的江湖閱歷告訴我，常常把“兄弟”掛在嘴邊的人，你不能不設(shè)防。然而肥哥對我似乎真的是不設(shè)防，在他斷斷續(xù)續(xù)、顛三倒四的敘述中，我大致了解了他的一些情況：湖南人，行伍出身，在柳州服役;復(fù)員回鄉(xiāng)做警察時，曾數(shù)次立功受勛;后來由于失手射殺了一盜車賊，被死者家屬告上法庭，上級為息事寧人，令他離職;之后重返柳州，開店替人修車。

“其實我是故意射死那王八的！”

“狗日的，他看上去是個偷車的，實際上是個賣毒品的！”

“他偷偷賣毒品給我的小兄弟，被我發(fā)現(xiàn)，想偷車逃跑！”

“沒證據(jù)，但這是我兄弟親口告訴我的！我當然相信我兄弟！”

“不殺了他，你叫我怎么咽得下這口氣！老子平生最痛恨販毒佬，統(tǒng)統(tǒng)該死！”

“奶奶的，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會殺了那王八！”

“現(xiàn)在一身輕，有一幫兄弟跟著我，只要講道義，不傷天害理，想干啥干啥！”

……

我想肥哥身上那股古怪的吸引力，也許就是來自這種疾惡如仇、除惡務(wù)盡的血性。

有一次，廣場搞活動，人頭攢動，我親身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無聲無息的過程：人潮中一個小偷將一把鑷子伸進別人的口袋，夾出了一沓現(xiàn)金，迅速裝進了自己的兜里。我剛想上前，就被身后的一只手扯住了。只見那人尾隨小偷，只輕輕地靠上去了一會兒，就像沒事一樣走回來了，手里拿著那沓現(xiàn)金！然后他走到失主身旁，把錢放了回去，轉(zhuǎn)身跟我笑了笑，就消失了。整個過程，失主甚至不知道曾發(fā)生過失竊的事。后來回想起來，這個人很面熟，一定是個熟人，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了。直到有一天，肥哥帶著這人出現(xiàn)在酒吧，我才恍然，原來是肥哥的一個小兄弟?！昂呛牵∈聝?，就讓小兄弟去做！”肥哥用得意的腔調(diào)說，“哪天咱露一手大的！”“搶銀行呀？”我調(diào)侃道?！霸凼橇己檬忻瘢茏瞿鞘聝?？到時你就知道了！”

我曾一度揣度，肥哥是黑社會某個幫派的老大，操持的是差遣小兄弟到處替人追債、收保護費的營生。但現(xiàn)在看來，肥哥領(lǐng)導的組織，在理念上，跟普通意義上的黑社會組織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

年前，肥哥的車行又多了一家連鎖，生意越做越大，慕名前來拜碼頭的小兄弟也越來越多，說肥哥的勢力遍布柳州一點都不為過。

肥哥新店開張那天，我少不得要去道賀。肥哥穿著標準的工作服出來迎接我，剪裁合身的工作服像長在他身上一樣，一點都看不出大肚子。

當晚，江湖線報，兩大團伙為爭奪一批海洛因，在橋底火拼。敗走的一方受創(chuàng)極重，貨全部被獲勝的一方燒毀。

這個肥哥，看上去像個修車的，實際上是個老大，真正的老大！我想。

選自《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