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浙江美術館,不免長嘆一聲。
參觀這個名為“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的人顯然遠遠多于往常,這當然與藝術有關,又不止與藝術有關,不曉得前來參觀者都抱了什么樣的目的,為何而來,離去時又生發(fā)了一些什么樣的感想?
如此規(guī)模的展覽并不多見,報道稱:作為2017年國家藝術基金傳播交流推廣項目,本次由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和浙江省政府聯(lián)合主辦的展覽是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潘天壽作品展,共展出120余幅潘天壽代表作及其手稿文獻等。展覽從藝術風骨、教育貢獻、畫學思想、筆墨成就、構圖章法、中式寫生、傳承與創(chuàng)新等多個方面出發(fā),將畫作、畫論、詩詞編織為一體,全方位講述作為藝術家、教育家、畫學家的潘天壽,向觀眾更為立體地展現(xiàn)這位畫史偉人。
能不能稱為偉人,當代難以定論,但如此說法即便有所夸張也是有道理的。
老先生舊居便在這條街靠北的地方,早些年就辟成了紀念館,我去過多次。邊上緊挨著的中國美術學院,是他待了幾十年,做過兩任校長,創(chuàng)造出非凡業(yè)績的單位,也是他的傷心地?!拔母铩敝校颂靿劬褪窃谶@里受盡折磨而不甘其辱,悲慘離世。
那么到底是什么樣的時代催生了這樣一個現(xiàn)當代有深遠影響的大藝術家,又是誰在何種情境下置其于絕境?看完展覽人們不能不發(fā)問,但也只能得出語焉不詳?shù)慕Y論。
潘先生一生起落不定,既碰到過極好的機遇,也遭遇了大災禍。
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浙江美術館)
出生在寧海的這個鄉(xiāng)下人,最高學歷也就是浙江一師,靠著時代的鼓動與個人努力,得以在國立藝專1928年成立之初就被林風眠校長聘為惟一的中國畫教授,盡管當時向西方尋找真理的整體風氣也影響到藝術界,像他這樣既未留過學,始終專注于傳統(tǒng)筆墨的畫家難免處于邊緣位置,有點落寞,但還是踞了一席之地。隨著抗戰(zhàn)軍興,民族精神激蕩,中國畫得到重振的機會。陳立夫出任教育部長后,請潘天壽來當校長,此前在南遷及與北平藝專合并過程中,人事紛爭不斷,幾任校長都沒能呆住,這個情況潘天壽是知其然并有所考量的,但再三推脫之后,出于公心,還是就任了。在艱難的處境中勉力支撐,直至1945年秋天,日本宣布投降,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倦于事務的潘先生在提出辭呈未準的情況下,負起學?;剡w的責任。到了杭州剛剛安頓好,即遇上反對他的學潮,乃堅持去職。
50年代初,學校改名為中央美院華東分院,南下干部江豐就任第二副校長,兼黨組書記,實際主持工作。
這位1910年出生于上海,父母都是工人,依靠自學與在革命斗爭中成才的青年,1930年代便參加魯迅搞的木刻訓練班,因參與革命宣傳曾兩次坐牢。
1938年到延安后,任魯迅藝術學院美術部主任,被推選為陜甘寧邊區(qū)美術界抗敵協(xié)會主席。
他到任后即按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對藝專實施改造。主要做了兩件事,其一是干脆取消了傳統(tǒng)的中國畫系,所有學生都合并到西畫系去,稱為繪畫系,課程安排沒有傳統(tǒng)中國畫的內容。在江豐看來,“中國畫都是落后的、不革命的:山水畫是山林隱居,花鳥畫是風花雪月,都是為資產(chǎn)階級等有閑階級服務的。中國畫不能反映現(xiàn)實,不能作大畫,必然淘汰。將來定有世界性的繪畫出來。油畫能反映現(xiàn)實,能作大畫,是有世界性的?!钡@油畫,又專指源自蘇俄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對“新畫派”,即受印象主義與其他西方現(xiàn)代繪畫影響的教授們采取絕不相容的辦法,包括林風眠在內先后被驅逐出校,潘天壽等國畫教師雖仍留用,卻多在總務科等處打雜,后來則專門成立一個民族遺產(chǎn)研究室容納這些人,但就是不讓上課。
抱雛圖 潘天壽
光華旦旦 潘天壽
1956年,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在思慮很久也憋缺了很久之后,潘天壽終于坐不住了,在一次“文藝思想討論會”上,拿出斟酌再三、自認為已經(jīng)很成熟的八點意見:
我對于民族遺產(chǎn)、民族形式的看法:
一、任何民族都有民族的文化,任何民族的新文藝,不能割斷歷史來培養(yǎng)和長成。
體驗式自主學習是一種以學生為中心,通過自主探究獲得知識、技能和態(tài)度的學習方式,它更加注重個體的經(jīng)驗總結、反思和內省。這種學習方式對于通用技術這種實踐性較強的學科而言具有很高的教學價值。隨著網(wǎng)絡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如何利用網(wǎng)絡技術,有效開展體驗式學習,這將成為通用技術教師所需要探究的問題。
二、民族遺產(chǎn),是發(fā)展我們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化的因素。因為我們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中國的民族的現(xiàn)實主義。
三、尊重民族傳統(tǒng),發(fā)展民族形式,是愛民族愛國家,爭取民族國家和平、獨立、自由、富強、康樂而斗爭,而且關系到社會主義國際主義的發(fā)展。
四、今后的新文化,應從民族遺產(chǎn)民族形式的基礎上去發(fā)展。
五、培植民族形式的藝術是與在藝術中發(fā)展各民族友好的高尚思想密切聯(lián)系著的。
六、號召世界文化,是無祖宗的出賣民族利益者。
七、正是共產(chǎn)主義者,能夠徹底地奮勇地保護民族的偉大傳統(tǒng)。
八、繼承優(yōu)秀的民族傳統(tǒng)與發(fā)展光輝的民族形式,須真誠、堅毅、虛心、細致地研究古典藝術,才能完成。
夕陽山外山 潘天壽
講這些話是需要勇氣的,尤其第六條的說法,許多人就因為類似意見而且說得遠比潘天壽緩和也在不久后成了右派(被上綱成反蘇)。其實當時中蘇盡管表面上十分友好,卻不乏內在分岐與矛盾,此種政治局面如何影響了毛澤東對中國畫問題上不同意見的判決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在南下杭州,聽取浙江省委相關匯報后作出的反應,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在浙江省委負責人說到美院領導強調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強調政治,結果影響了國畫的發(fā)展,黨外人士(代表就是潘天壽)很有意見時,毛澤東臉色一沉,突然插話:“強調政治就不要國畫了嗎?政治工作就是要團結更多的人搞國畫!把那些人找來,審查他們的黨籍,看他們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國民黨可能還好一些,國民黨也要國畫嘛!不是共產(chǎn)黨,又不是國民黨,是什么黨?我看是第三黨。”這導致包括已經(jīng)調離的江豐在內、一批美院領導與教師在此后成了右派,而其實那都是些左派。
不久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作反對民族虛無主義的報告,并傳達了毛澤東這次談話精神,指出在社會主義的美術學院里,應該讓各種派別和風格都自由發(fā)展,準許開課。彩墨畫系除了畫人物,還要畫山水、花鳥。除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印象派、未來派、形式主義都可以開課講授,學校要全面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和“古為中用,洋為中用”的方針。
潘天壽在這種背景下,于1957年就任副院長,隨即采取了一些新的教學措施,其中一條是把彩墨畫系改為國畫系,下設人物、山水、花鳥等科。潘天壽堅持中國畫教學的獨立性,認為“中國的繪畫有它獨特的傳統(tǒng)和風格,學習中國的藝術,應以中國的方法為基礎。”“中國畫教學,目前尚未形成完整的體系,但一段一段的經(jīng)驗是有的。應把它接成一條龍?!爆F(xiàn)在,他有了實踐的機會和可能。
但那是個近于瘋狂的年代,教學工作很難按教育規(guī)律展開。他盡管身在其位,也沒有多少騰挪的余地,甚至不能為自己挑選研究生,跟著他學習的人,都由組織上選定,一般是那些政治上過硬的進修生。
于是除了沉潛于作畫(僅1958年就創(chuàng)作了200多幅作品,可謂是一個人的大躍進)潘天壽再次有了辭職的念頭,卻未能如愿,他不知道,在毛澤東那個講話后,即使有人真對他有意見,也不敢輕易動他,所以越請辭越升職。
正當這些努力,不管順暢不順暢都漸漸見出成果時,“文革”開始了。
潘天壽是1966年9月6日被揪出來的。拉上街在雨中游斗,當夜即發(fā)燒病倒了。據(jù)小兒子潘公凱統(tǒng)計,此后總計批斗達百次,其中牛棚里有記錄可查的批斗即有70多次。
他已是70歲的老人,但那個時候,誰會因為年齡憐憫一個“牛鬼蛇神”?潘天壽被剃光頭發(fā),戴上高帽,掛著黑牌示眾。家里抄了七八次,全部字畫、書籍、筆墨用具、紙張顏料以及古代器物,統(tǒng)統(tǒng)拿走。
遭此摧殘,他進牛棚20天后,體重即減輕17斤,而艱難的日子看來沒有盡頭,身體垮了,在那種情況下,當然得不到必要治療,臨終前他在病床上得到通知,被定性為“反動學術權威”,屬于敵我矛盾。潘天壽拒絕在材料上簽字,據(jù)說白發(fā)根根豎立,怒發(fā)沖冠。
1971年9月5日,老人含冤去世。
我不知道歷史上有沒有同樣命運的畫家,身為權貴至少也是縣官,同時擅書畫者遭遇大起大落的情況倒是不乏,但僅僅以書畫為業(yè)至多兼及藝術教育者中,卻很難找到類似的例子。當然,藝術與政治的關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密切。
秋山圖(局部) 林風眠
要求抗戰(zhàn)者殺(局部) 江豐
至少有兩點,值得后人總結與借鑒。一是時勢異變,強人所難時,一個藝術家可以怎么辦?值舉國惟蘇聯(lián)老大哥馬首是瞻的歲月,潘天壽胸懷老祖宗的底氣,仍自行其是。到了大躍進的1958年,他沒去白天黑夜地大煉鋼鐵,卻作了200張畫。這些都可以當作一個標桿。二、站在旁觀者立場,我想說的是,文化政策的制定與執(zhí)行者應當予藝術家更多自由和寬容,不要合乎政治需要就贊許和扶持,稍與自己的觀點和意見不同就嚴加打壓,事實證明,當年認為不能為表現(xiàn)工農兵服務的傳統(tǒng)山水花鳥畫,如今不也是社會主義文藝中不可或缺的內容?乃至具有某種支撐性的力量和旗幟般的品格屬性。
倘若當年潘先生尚健在時能更加善待他,不比今天大張旗鼓地宣傳和贊揚更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