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兩個字,藝在其先,術列于后。盡管大部分學習的功夫都花在“術”上,精義還是繼承魂魄,這才導致學生像老師。然而這不正是教育的本義?因此我們都想找一個好老師,當年毛澤東看到“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統(tǒng)治我們學校的現(xiàn)象”才著急,大呼“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乃至不惜“停課鬧革命”,于是才有“老三屆”與其后的69、70屆,沒讀什么書也畢業(yè)了,因為體驗過階級斗爭這門主課,而那被認為是最重要的。幾年后重開大學,進校的“工農兵學員”(無須考試,而由推薦入學),也是“上管改”去的。
峽江行舟圖(局部) 陸儼少
夏山雨景 孫永(陸儼少學生)
如果還沿著那條路走下去,恐怕不會有今天的問題,因為學生對老師始終抱有警惕,自己亦是學校管理者,參加三結合領導班子。這樣的局面足以叫人產(chǎn)生高度自信。記得1969年,九大召開前夕,有個做法,請全民參與修改黨章,連我這樣的中學生,也響應號召寫過一稿“黨章”,當然純粹是湊熱鬧,誰會聽你的意見呢?也不可能有什么成熟與值得聽取的想法。
但這樣的局面不可持續(xù),因為學生既然不聽老師話,也就會質疑其他老一輩包括領導的話,當時馬克思的名句“懷疑一切”是許多學生的座右銘,從學校起始的“文化大革命”就因為小將不完全受當局控制,乃由工宣隊(全名叫“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下同)與軍宣隊進駐學校(在農村則有農宣隊),當然并非僅僅宣傳,而是掌控領導。一些學校的紅衛(wèi)兵試圖抵制,如清華,還發(fā)生了武裝沖突。隨后便有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尤其中學紅衛(wèi)兵,幾乎統(tǒng)統(tǒng)去了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就是說還得認師,不過換了一批老師。
扯得有點遠,想說的是,學生像老師乃常規(guī)教育的目的,不管信奉什么理論,即使那些革命口號喊得最響的,結果還是得回來。
但說到藝術教育,有它特殊性,那就是“藝”本身便意味著某種創(chuàng)造和突破。
哪個稱得上藝術家的,沒有一點自己的特色,或在所從事領域留下一點個人印記呢?這種特色與印記又往往是對自己不斷否定與超越的結果。
你看畢加索,不同時期的作品變化有多大?黃賓虹前后期繪畫,風格迥異,人稱白賓虹與黑賓虹,八十歲以后居然還搞變法。
黃這樣的藝術家才稱得上真正的好老師,盡管到那個年紀他不教書了,但有這么一種追求與膽魄,才得“藝”之真髓。他帶學生,也必然會把此種精神傳遞給他們。這樣,如果學生真想求藝,就會不僅僅滿足于“術”。順其發(fā)展與演化的結果,則變得不那么像他(她)的老師。
然而秉持這樣的教育觀念與實踐并不容易,要求老師都是大藝術家也應當歸入妄想吧?所以通常我們看到,還是學生像老師(不管在形式還是理念上),學得像就是好學生了。能遇上大藝術家又學到他內在的精神,也只可能是極少數(shù)學生。
說兩個真實發(fā)生的故事。
谷文達是陸儼少的學生。陸在浙美研究生班執(zhí)教時已70歲,但藝術上仍求新求變,很欣賞谷的靈氣,盡管對其離經(jīng)叛道的做法也有自己的看法,但通常保持沉默,認為年輕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應當支持。用谷的說法,“對于我感興趣的前衛(wèi)藝術,恩師給了我最大的包容”。
所謂谷“感興趣的前衛(wèi)藝術”是些什么玩意兒呢?他搞的“先鋒派水墨畫”叫“宇宙流”,自稱是“人類靈性的圖示”。對傳統(tǒng)山水畫,則認為北宋時期最有價值,“是陽剛的、祟高的”,此后興起的文人畫難免“陰柔、孱弱”,這與當年梁啟超的說法幾乎一樣,與其時主流認識卻大相徑庭。谷采用水墨的大面積潑、沖、洗等技法同時還輔助以噴槍的運用,聲稱藉此便能將中國古代文化的精神特質與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形式(尤其是超現(xiàn)實主義)相融合。有個時期他努力營造畫面的破壞性外觀,試圖同時超越東西方傳統(tǒng)。
山魂(局部) 卓鶴君(陸儼少學生)
山水(局部) 王健爾(陸儼少學生)
幾乎與此并行,他開始從事“文字藝術”,即把所謂“原型”的漢字搞亂,在巨幅宣紙上顛倒、翻轉、誤寫、重構,創(chuàng)作了“錯別字系列”,在他看來,漢字承載著如此豐富的文化含義,所以顛覆傳統(tǒng)從這里下手最合適。另一方面,谷把“錯別字”當抽象畫來創(chuàng)作,“我使用文字的分解、文字的綜合等等,因為在我看來文字是一種新具象,抽象畫一旦和文字結合起來。從形式上看是抽象的,但文字是帶有內容的。這種結合使畫面不是通過自然界的形象,而是通過文字傳達出來,改變了原來的傳達方式,也使這幅抽象畫的內容更加確定了?!?/p>
這么一些做法,一般的老先生如何可能認同與支持?
陸也不見得認同,卻還是包容。在招收下一屆研究生面試時,曾笑著問考生:“你們對我的學生谷文達看法如何?”
畢業(yè)后,谷居然留校了。“當時搞前衛(wèi)藝術的人很難留校,我能留下,得益于陸先生的支持和包容。”
谷文達后來成為一個頗具影響力的當代藝術家。如果學校里都是陸儼少這樣的老師,如何可能教出只像自己的學生?所以說,如果學生像老師是個問題,那主要是老師的問題。
另一個故事中的當事人就沒這樣幸運了。
林琳是1977年考入浙美的。那一屆學生因為積攢了十年,普遍厲害。
進校不久,他便不滿足僅僅做技法上的練習,恰在其時,歐美現(xiàn)當代藝術的一些狀況經(jīng)由圖片展覽與書籍進口的方式開始流入國內與院內,在年輕人中引起震蕩。而林得風氣之先,開始嘗試各種新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包括立體派和野獸派,這幾乎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其時并非一屆的同學、后來聲名卓著的王廣義來說:“作為一個特定的環(huán)節(jié),林琳是非常重要的。還不僅是技術與學術的意義上,更為重要的是在精神層面上。毫不夸張地說,林琳在當時幾乎是影響了我們這一屆?!?/p>
但他出格的做法卻讓老師非常撓頭。
據(jù)同窗查立回憶,班主任徐永祥就常與林琳為了幾位藝術家抬杠:“徐先生推祟門采爾,林琳偏說門采爾這樣的畫家在上海有一大堆;徐先生鐘愛尼古拉·費欽,林琳偏說尼古拉·費欽畫得不準、畫得很油,徐先生氣得七孔出血?!边@最后一句當然是夸張的說法。
徐之后,王流秋接手這個班。
對王而言,林也是個棘手的學生,他畫了一幅惹起很大爭議的習作:《席方平》,下筆避開傳統(tǒng)蘇俄繪畫中列賓、蘇里柯夫的褐色而展現(xiàn)了血淋淋的紅色。很難簡單地推斷林這樣做的含義僅僅是在作技法上的探求,還是另有用意,試圖表現(xiàn)他理解的民族文化中傳統(tǒng)的苦難。
風高(局部) 谷文達(陸儼少學生)
臥游武陵源(局部) 周凱(陸儼少學生)
臨近畢業(yè)那年大家都按照學院安排下鄉(xiāng)去體驗生活,只有林堅持不去。他私下對88級陶瓷系的朱葉青說:“我現(xiàn)在就在生活。如果按照毛主席階級劃分論,我就算是小資產(chǎn)階級。如果我這小資產(chǎn)階級去農村呆上一個月、兩個月,然后畫一些反映工農兵的作品,那我是畫不出來的,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怎么會在一兩個月內就轉變?yōu)闊o產(chǎn)階級呢?所以我只能畫自己的生活,假如我是小資產(chǎn)階級,那么我僅僅就畫小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畫出這樣生活才有可能是真實的?!?/p>
他呆在學校搞畢業(yè)創(chuàng)作,內容是一個坐在鋼琴前的女人,表情呆滯,形象有些變形,脖子很粗,略帶馬蒂斯、畢加索的畫風,色調灰暗,題目卻叫《我們的生活比蜜甜》。
這么一種不服從與挑戰(zhàn)的姿態(tài)無疑惹惱了王老師,他不準林琳在教室里繼續(xù)畫下去。于是林就跑到教室外的樓道里畫,樓道太暗,再搬到宿舍里畫,宿舍太小,難免不小心把顏料弄到同學的衣服上去,最后又到頂樓的平臺上繼續(xù)畫。
對此林曾向同學表示:“我和王老師的藝術觀點不一樣,沒有關系,但是他不該表現(xiàn)得那么沒有修養(yǎng)?!?/p>
臨畢業(yè)前27天,學院貼出告示,開除林琳與另一個學生查立。當然這與其時“清除精神污染”的大背景有密切關系。
班里同學得知后組織簽名請愿,要求學校收回決定,林自己也去找過院長莫樸,無果。最后只能卷起畫作與鋪蓋回家。到上海后,街道居委會不予安排工作,還和派出所聯(lián)系,去他家沒收了一些課堂人體作業(yè),說是黃色畫。
后來在同學汪彤幫助下,林去了美國。在紐約街頭替人畫肖像,掙了錢后,最初是付學費,供自己讀書;于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碩士畢業(yè)后,則把最大一部分收入都用來買材料搞創(chuàng)作。住在黑人區(qū),還給自己起了個黑人名字,叫比利·哈楞。然而1991年8月的一天,正是一個黑人青年,因為一點細小的起因,把他一槍撩倒。
林最后的作品是一批輪胎畫。尺幅巨大,往往高至3米,寬達4米,試圖實現(xiàn)他創(chuàng)造“平面上的幻象”的繪畫理想。當時美國正值對現(xiàn)代主義的反動,繪畫中再次引入大量社會題材、文化批判、異文化元素等等,而林琳沒有乘勢在“中國元素國際化”上做文章,以比較容易討巧的方式來獲得歐美藝術主流的“承認”,成為多元主義運動里東方的代表。他選擇堅持和繼續(xù)現(xiàn)代主義繪畫與藝術的純粹性。
沒人知道,如果不是那次開除,如果沒有這致命一槍,林琳往后在藝術上會取得什么樣的發(fā)展與成就。
這些年,改名后的中國美術學院包容性強多了,但既然還是被認為“絕大多數(shù)學生畫得都像老師”,即便在一些新領域,譬如裝置,不用畫筆了,我們仍可以通過作品大概猜出其指導老師,那么是否可以由此推斷,在培養(yǎng)原創(chuàng)力方面,其實普遍的進步并沒有乃至遠沒有從外面看起來那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