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 欣
“我親眼目睹,每一個邁向死亡的生命,都曾熱烈地生長過?!?/p>
他原本是津冀地區(qū)有名的影像學(xué)專家,61歲那年在支援海南的醫(yī)療行動中因勞累過度誘發(fā)腦栓塞,從此喪失了言語功能,半側(cè)偏癱,臥床至今已有21年;她原本是對醫(yī)學(xué)一竅不通的中學(xué)老師,21年前丈夫偏癱臥床后,她辭去工作,悉心照顧護理。而今,她的護理技術(shù)要強于許多年輕護師。
重癥病房里,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交待護理老爺子的注意事項,不停地向我告知老爺子常出現(xiàn)的癥狀和相應(yīng)的處理方法,她放心不下不能說話的他,重癥監(jiān)護室每天只對家屬開放半個小時,而她卻全天都等在病房外,誰勸都不走,全然不顧自己已80高齡,只為有情況能第一時間協(xié)助醫(yī)生處理。老爺子時常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病房里無人能懂,她卻可以很清楚地明白他的想法。
長期的臨床工作中,生離死別的殘酷使我“鐵石心腸”,始亂終棄的卑劣令我對人性缺少樂觀,而我之所以沒有陷入悲傷的泥潭,皆是因為時常能看到閃爍著信仰,愛與希望的光。愛不是山盟海誓時的甜言蜜語,它是平淡生活中不懈的堅守,是無常命運前的不移,不易,不離不棄。它使我相信,一切的苦難,悲傷與痛苦,在這份崇高的情感面前,是不會也不可能長久的。
她是一個干練的女人,天生要強未曾向困難低過頭,丈夫不幸意外離世后獨自一人撫養(yǎng)女兒長大,日子再難都沒向他人訴過苦,更沒有求過別人。眼看女兒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成人,而她自己的事業(yè)也蒸蒸日上,卻查出患了彌漫大B細胞淋巴瘤,腹部強化CT示有腹腔轉(zhuǎn)移,淋巴瘤分期為IVA期,已屬于晚期。
交代病情時,女兒在一旁泣不成聲,她淡然一笑,打斷了主治大夫交代病情,安慰好女兒后獨自來到辦公室,請求大夫以后治療中的病情就不要太多告知她女兒,和她交待就可以了。她冷靜地聽完了大夫介紹的幾種化療方案,只問了一個問題——“哪個方案預(yù)期能讓我活得更長一些?”
主治大夫有些無奈地告訴她,幾種方案治療的中位生存期差不了幾個月,本質(zhì)上來說差異不大。她堅定地搖了搖頭,告訴大夫,多的那幾個月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多出的時間或許就能讓她等到女兒結(jié)婚,可以把女兒交到一個可靠的男人手上,讓她可以更放心地走。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仍舊是帶著淡淡的笑容,見不到一絲悲傷與恐懼,聞?wù)邊s早已哽咽。
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時間對一個人來說,會是那么的寶貴,寶貴到可以令一個一生要強剛毅的人俯下身來,低聲下氣地祈求命運的施舍。在那之后,我不敢再輕擲時光,虛度歲月,我害怕自己太年輕,不知道時間賜予的歲月,早已在無形中標好了長短。
“嚴大夫,你知道嗎,每天你臉上都帶著笑容,看上去很快樂,而你的這種情緒總是能讓我也覺得開心,也會不自覺地想笑,而我一笑起來,就不會太多地去想自己的病,心里的壓力也感覺小了許多。我住院多年,很少見到像你這么愛笑,這樣從心底表現(xiàn)出快樂的大夫,想想你每天管著我們這些病人有那么多勞神的事,不僅不厭煩還能在我們面前露出笑臉,我覺得自己也要看開一些,快樂一些。”
我管過的患有多發(fā)性骨髓瘤的阿姨在結(jié)束幾個療程的化療后告訴我,我快樂的情緒讓她在住院期間樂觀了許多,自此之后內(nèi)向偏抑郁性格的我在病人面前總是一副開朗樂觀的樣子,即使境遇不佳,心境低落,進病房后我都會露出開朗樂觀的笑容,哪怕是演戲,我也要給這些籠罩在絕望陰影里的病患帶去快樂的光芒。
52歲的貧窮農(nóng)民,MDS明確診斷一年余,無錢化療耽誤病情,導(dǎo)師判斷已經(jīng)轉(zhuǎn)成急性白血病,嘆息著告訴他早來治療或許還有希望,他平靜地接受了,告訴我來這里看病之前錢就已經(jīng)花光,即使還有治療方案,他也無力承擔(dān)治療費用了,現(xiàn)在明確診斷了,他可以安心回去準備后事。
他蒼白灰黑的面容讓我想起不久前收治的一個護理學(xué)妹,因為家庭貧寒,貧血四年未曾正規(guī)治療,平日里肉都舍不得吃,缺鐵貧血嚴重到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我又是生氣又是嘆息,想責(zé)備她作為醫(yī)務(wù)工作者知病不治,不愛惜自己身體卻又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他們沒有錯,有錯的是貧窮這個原罪。
只有在這一刻,我才會渴望自己擁有巨額的財富,可以千金散盡,助人起死回生,只有在這一剎,我才會為自己人微言輕,卑微鄙陋而羞愧,并無比迫切地希望擁有可以改變這永恒罪過的力量。
馬克思說過,當資本的利益超過30%時,人們會鋌而走險,當資本的利益超過100%時,人們會為了它犯罪,當資本的利益超過300%時,它將踐踏世間一切的公理和良知!
《我不是藥神》這部影片中提及的藥物在現(xiàn)實中叫格列衛(wèi),學(xué)名甲磺酸伊馬替尼,是治療伴有費城染色體突變的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的特效藥,幾乎可以達到100%治愈效果。但其昂貴的價格曾令許多患者望藥興嘆(即使進了醫(yī)保,報銷后每瓶還是要自費2 000多元)。
不能責(zé)備醫(yī)藥公司高昂的定價,因為諾華公司當初為了研發(fā)它前期投入超過20億美元,倘若沒有巨額的利潤去收回成本和驅(qū)動研發(fā),將再無治愈絕癥的新藥誕生,最終受損的還是患者群體。
兩百多年前,富蘭克林在費城起草的獨立宣言中寫道“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nèi)舾刹豢蓜儕Z的權(quán)利,其中包括生命權(quán)、自由權(quán)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鄙鼨?quán)從此成為個人不可被剝奪的基本權(quán)利,生命是無價的,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共識。可在血癌患者群體中,這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謬論,生命是可以通過金錢來估計長短的,有錢就能延長生命,金錢就算不是主宰他們命運的上帝,也至少是指引他們未來的先知。
我期盼,當資本的逐利之心與人性中對生命的敬畏相悖時,勝出的會是對生命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