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順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村民們說他有些傻。但是,我卻喜歡。
他是從一個偏僻的山坳里搬遷落戶到百草坪的,搬來的時候只有他和妻子兩個人。他倆一前一后,拉著一輛木板車,車上垛著小山似的一摞行李,七七八八,看上去并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阿順很丑。他的臉就像奶奶家門前的那棵老榆樹的皮,坑坑洼洼,有時還會擰起疙瘩。因為他臉頰上滿滿的胡須,孩子們背后叫他“恩格斯”。見到他的時候,他頭上戴了一頂羊氈帽,身上套一件軍綠色大棉衣,腳上穿著山羊皮做的長筒靴,一年四季,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村里的孩子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有時候誰家的孩子哭鬧,大人會說“憋回去,再哭就把你送阿順家”,孩子馬上就不哭了。這招,百試百靈。
但是,阿順雖丑卻很勤快。沒過多久,他就在百草坪買了一塊地,蓋起一個小土屋。土屋很小,卻也有模有樣。阿順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一輛破得只剩一條大梁的舊二八自行車,擋在土屋前面,這算是門。
春天,阿順在土屋前栽了兩棵桃樹、一棵蘋果樹,還有一片小香椿樹……
一個家,就這樣安下了。
我認識阿順的時候,奶奶讓我喊他伯伯。那個時候,他和妻子經(jīng)常到奶奶家串門,或冬日里閑聊,或夜里到奶奶家看電視。我?guī)缀趺刻於紩姷剿麄儭?/p>
奶奶家門前有一大塊空地,東面正好有一堵墻擋著寒風(fēng),大太陽的時候,陽光照在墻根上,暖暖的,莊稼漢們就會聚集在這里曬太陽。一天,胡老漢等著阿順來下象棋,可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他就喊我去叫阿順,還一邊叨咕,這樣清冷的冬天,有什么可忙的!
跨過他家的“二八”門,是一條夾道,細長的夾道里放著一個水甕,甕里的水結(jié)了厚厚的冰。我用瓢使勁兒杵開,水面上漂了好多冰碴子,手伸進去,撈了一塊,塞進嘴里,嘎嘣脆。
“伯伯,伯伯,在家么?胡老漢叫你去下象棋呢!”我一邊吸溜著冰塊兒,一邊喊道。
“在,在,娃兒,你來看看,伯伯家的燈怎么不亮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溫柔,就像夏夜草叢里鳴唱的促織。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掀起他家黑黢黢的大門簾。這門簾真厚,像個大棉被,不,比厚棉被可沉多了。這得多大的勁兒才能撩開!
昏沉沉的屋子里,阿順坐在炕沿兒邊上,昏黃中,我看見他憋著勁兒“哧溜哧溜”地捋著燈繩。
“伯伯,你這是干啥呢?”我好奇地問。
“哦,伯伯家沒電了,伯伯想啊,這個電,應(yīng)該和水一樣,是被燈繩吸了,我使使勁兒,也許還能捋一點兒出來呢。你說是不是?”他長長的胡子在下巴上一上一下地應(yīng)和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哈哈哈,哈哈哈,伯伯,這是電,不是水,你捋不出來的!你趕緊去吧,胡老漢還等著你呢!”我拽起了他的衣袖,他跟著我出了門。
路上,我越想越覺得可笑。阿順真像大家說的那樣傻,他竟然會拽著燈繩兒捋電!
可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又強烈地意識到阿順不應(yīng)該這么傻。
那是阿順當?shù)院蟮氖铝恕M月酒那天,他端著酒杯朝大伙兒敬酒,紅撲撲的臉蛋兒上洋溢著我從未見過的笑意,醉醺醺里都是幸福的味道。觥籌交錯的場面讓我覺得嘈雜,于是我回屋去看小寶寶。
屋里照舊是黑漆漆一片,借著唯一的一個窗口透進來的一點點亮光,我勉強能看清楚孩子的臉。眼睛余光一瞥之時,我發(fā)現(xiàn)木床邊上多了一個木架子,架子上還摞了一些破舊的書。我問大娘:“伯伯還看書???”
大娘見我滿臉疑惑,說:“你伯伯啊,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跑到集市上淘回這些書來,說是要學(xué)習(xí)。你說那些字,字認識他,他又不認識字,看啥書啊。我說半天也聽不進去,只能由著他了?!?/p>
果然,后來我就經(jīng)常見他手里捧著一本書在看,有時候是在奶奶家門前的墻根兒底下,有時候是在大街上的石頭牙子上。村里的莊稼漢們看到了,都會打趣他:“咦!阿順,前天見你就是看的這一頁,今天怎么還是這一頁。你這進度可不行嘞!”
對于大家的嘲笑,阿順從不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后來人們再見阿順看書,也就見怪不怪了。
日子,就像是天上的云朵,晃晃悠悠,悠悠晃晃,一會兒,就晃悠得無影無蹤了。眨巴眼的工夫,我就從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孩兒變成了一個大姑娘。阿順家的寶寶也到了我當年的年紀。這個小寶寶可聰明著呢。聽奶奶說,他還沒上學(xué)就已經(jīng)能數(shù)到一百了,等到了一年級,他就已經(jīng)能背乘法口訣了。這在我們這樣的山坳里,是很少見的。這個孩子哪兒哪兒都好,在村里可招人待見。
有一次我們在街頭乘涼,打趣他給我們背詩,他背道:“呢,呢,呢,曲項向天歌,拔毛糊綠水,紅掌嘬一嘬?!彼惩赀€不忘使勁地嘬一下自己的手背……大家笑得四仰八叉,阿順也歡喜得親不過來呢。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我最后一次去阿順家,是這個孩子出殯的那天。
那是一場意外,河神帶走了這個聰明可愛的小男孩兒。阿順哭著,鼻涕沾滿了胡子。他燒掉了書架和書架上所有的書,一邊燒一邊哭著說:“娃兒啊,我聽人家說爹讀書,娃兒也會跟著爹學(xué),咱家淘回了這么多書,你怎么就不跟著爹學(xué)了呢……”
阿順的妻子坐在門前的石灶邊上,紅著眼,一本一本地往灶里添書,火苗順著風(fēng)呼呼地響,好像要吞沒什么似的。沒過多久,阿順的妻子也隨孩子去了。
此后的阿順臉上很少有笑,他的眼睛再也沒有彎成過月牙兒。阿順老了,白胡子爬滿了下巴。就這樣,這個傻可愛傻可愛的老頭兒,一年之內(nèi),變成了孤家寡人。
后來的一天,我偶然路過小土屋,映在眼里的盡是衰敗,屋頂上長滿了雜草,墻皮也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下掉。門前的那些蘋果樹、香椿樹都發(fā)了瘋似的滋生,蔓延了一大片,“二八”門淹沒在亂枝里。
聽人說,阿順去河灘里開墾荒地了。
“那他不回來住嗎?這家一看就很久沒人打理了?!蔽覇柲棠?。
奶奶說,阿順住在石橋的橋洞里。剛?cè)サ臅r候,阿順還不習(xí)慣,沒事的時候就回村里轉(zhuǎn)一圈。一天,他回來跟人們說,他晚上睡覺的時候,一伸腳,就感覺腳底下軟軟的,綿綿的,涼涼的,很是舒服。他想知道這是怎么了,于是打開手電,一照,哎呀呀,他的腳底下竟然盤著一條大蛇!這蛇有胳膊那么粗,一米多長,很是嚇人呢。但阿順不個白,他拿起鐵鍬,打著手電,蛇就順著他照著的方向離開了!
“那他還敢睡?”
“敢,這不一直在那兒睡著嘛!他說那兒涼快的很!”奶奶講阿順的事就好像在講自己的事似的,竟也驕傲起來。說完,奶奶從菜筐里拿出一些豆角讓我擇,還說:“你看這豆角大吧?”
“嗯,大,怎么這么大?”這個豆角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了,跟我兩根手指頭并起來差不多粗,里面的豆子有蠶豆那么大。
“阿順帶回來的,這是他種的?!蹦棠萄凵窭锸菨M滿的神氣。
周末,我不惜跋山涉水來到阿順的地盤兒上。呵!這哪是荒地啊,簡直就是陶淵明的世外桃源!成排的豆角架、黃瓜架、西紅柿架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像是一隊隊哨兵在站崗。它們各自開著各自的花兒,愿意開紅的,就開紅的,愿意開黃的,就開黃的,好不自由;旁邊的葡萄架上各式品種的葡萄光彩奪目,襯著藍天白云,璀璨得無與倫比;桃樹、杏樹、野山梨樹、核桃樹等樹木不盡其數(shù);一畦一畦的菜地,成片的水稻……原來寸草不生的河灘,在阿順手里天翻地覆!
我驚訝于阿順的杰作,佩服他,簡直五體投地。
阿順看見我來了,臉上漾起笑意,招呼我坐在葡萄架的大石桌旁邊。光滑潔白的石板上放著一瓶酒,兩個碗??曜邮菢渲ο鞯?,火灶是石頭堆的,鍋里的菜,是在菜園子里現(xiàn)摘的。
阿順去樹上摘了幾個山梨,黑色的皮,很硬,但果肉很脆,很甜,真好吃!
在他的石桌旁邊,有一塊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供奉龍王爺之位”,石碑兩邊各擺一個空酒瓶,酒瓶里插滿了野花,野花上還帶了露水,想來阿順是每天都要換花的。石碑正中間,是一個大酒杯,杯子里有點酒,一旁還有一些菜。
“怎么還擺這個啊?”我問。
“得讓龍王爺保佑我??!”他溫柔地看著這片偌大的田園,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可龍王到底還是沒有保佑他。就在那年夏天,河里漲水了。大家說這水五十年不遇,阿順的田園,眨眼的工夫,就狼藉一片。
洪水退去之后,園子里的瓜果敗的敗,爛的爛,那些綠瑩瑩的葉子都變成了淺黃色的了。
我想,阿順這次一定會大病一場吧,他無處可去,應(yīng)該會回家吧。
可是,后來聽人說,阿順只是回家住了兩晚,然后就又整理鋪蓋出發(fā)了。這次,他進了大山。
秋天的山,總是格外慷慨。熟透的柿子,燈籠似的掛在枝頭上,鳥雀喳喳地叫著,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摘一個嘗嘗;野酸棗隨處可見,紅的甜,白的脆,連毛毛蟲都要一弓一弓地爬在酸棗葉子上聞聞味兒呢;深秋的紅薯,無邊無際,滿眼都是。
在一片紅薯蔓邊,阿順搭起了“帳篷”。他的“帳篷”恐1、白是這個世界上最簡陋的了吧,只有一塊塑料布遮在頂上,四面透風(fēng),蚊蟲是喜歡的?!皫づ瘛蔽鬟叄B(yǎng)了四只黑色的小豬。
“伯伯,你怎么又開始養(yǎng)豬了?”
“總不能閑著等死吧?活一天,就得干一天的活兒?!彼χf。
突然,我竟不知道怎么接話,心頭一陣酸楚。我好想去抱抱眼前的這個鬢白如霜的老頭兒。
他見我不說話了,便接著說:“丫頭,臘月的時候吃伯伯養(yǎng)的豬肉,肯定香咧!”
再見面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年根兒底下,我因為生活的各種不如意,只能趕了晚車回家。我一進村,就聽見阿順喊:“是你嗎?丫頭!回來啦,來,拿一塊豬肉,那是伯伯養(yǎng)的豬!”
“伯伯,你這是干嗎呢?”
他手里握著一根長鞭,趕著驢車,斜坐在木板車上,車里還有一大截豬肉。他笑吟吟地說:“我送肉呢,一個人又吃不完這么多,大家都嘗嘗!來,伯伯給你留著呢!”
他把肉塞到我的手里,寒暄了幾句,又趕著驢車,吆喝著去了別處……
看著阿順遠去的背影,我怔怔地站在風(fēng)里,手里拿著沉甸甸的肉,心頭酸酸的,猛地回想起阿順的這些年,竟是那樣的坎坷,可他卻從未抱怨過生活,只是認真地活著。
一陣涼風(fēng)襲來,我裹緊了衣袖,揚起笑臉,大步向前走……
圖·葛欣
認識作者
封蓉蓉,中學(xué)語文教師,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講習(xí)堂第三期學(xué)員,作品《阿閃》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喜歡兒童文學(xué),平時會寫一些童話、小說,閑暇時養(yǎng)個小花種個小草,陪孩子讀讀繪本,熱愛生活,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柴米油鹽皆有詩意,把生活的點滴記錄在筆尖,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