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聲音

一束陽光從飯廳關(guān)著的百葉窗下面透進(jìn)來，照在了那幅莫奈的懸崖畫的下方，讓那里呈現(xiàn)出一片絢麗耀眼的顏色。比婭姑姑顯然在他們出去的時候挪動過，因為她已經(jīng)換了件衣服。她現(xiàn)在穿著一條米黃色亞麻布裙，還有愛瑪在起居間沙發(fā)上見過的厚棉線毛衣。

“這瓶黑莓果醬是我去年秋天做的，真是瓊漿玉液呢，”比婭姑姑說，用頭朝一個玻璃瓶點(diǎn)了一下，“要是你愿意烤點(diǎn)面包片，可以涂上一點(diǎn)兒……”

“是難得的美味啊?！笨死锼官e姑父說著朝廚房走去，很快就端出來了一盤子烤面包片。比婭姑姑安詳?shù)乩p著毛線，低著頭看自己的雙手。愛瑪站在她對面的桌旁，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拉一把椅子坐下，還是應(yīng)該做點(diǎn)別的什么。這也是比婭姑姑兇神惡煞的原因之一，她強(qiáng)迫愛瑪反復(fù)斟酌自己每一個無論多么小的動作?？死锼官e姑父在一片烤面包片上涂好果醬，遞給愛瑪。她接過去，然后，她沒能忍住自己，沖口問道：“你們聽說過這個笑話嗎？你們知道一只六百斤重的大猩猩要坐哪里嗎？”克里斯賓姑父鼓勵地沖她笑笑，比婭姑姑的頭垂得離毛線更近了。

“它要坐哪里呢？”克里斯賓姑父問。

“它愛坐哪里就坐哪里，誰敢命令它啊？”愛瑪說，她和克里斯賓姑父笑了起來。比婭姑姑揪斷了毛線，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沒有笑意，眼光直視著愛瑪。

“要是年輕人得了心臟病，會比老年人更嚴(yán)重。”比婭姑姑干脆地說。愛瑪覺得自己仿佛被人從后面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疼得讓她連氣都喘不上來。她一點(diǎn)也不想提爸爸得心臟病這件事。

“比婭，你不能這么說?！笨死锼官e姑父說，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看起來嚴(yán)厲而陌生。愛瑪瞟了比婭姑姑一眼，她又開始纏另一團(tuán)毛線了，臉上毫無表情。

“這個手術(shù)應(yīng)該能讓他康復(fù)的?！睈郜斦f，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十分微弱。

“肯定能的。”克里斯賓姑父篤定地說。

“誰不這么希望啊，”比婭姑姑嘟囔道，“吃你的烤面包片吧，愛瑪?！?/p>

“我得去把雞肉放進(jìn)烤箱里?！笨死锼官e姑父說著又走回廚房了。

走廊里鴉雀無聲，有一會兒，愛瑪想象著比婭姑姑跟克里斯賓姑父都出門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能照顧好自己——雖然住在這兒夜里也許會有點(diǎn)害怕。出門前媽媽給了她十塊錢，怕她萬一需要買點(diǎn)兒什么東西。食雜店可能離這里不遠(yuǎn)，她可以出去買點(diǎn)兒吃的。她越想越喜歡這個主意，這讓她幾乎是快樂地沿著走廊跑向狹窄的窗戶盡頭。可是，她的美夢被自己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知道，克里斯賓姑父是不會留下她一個人在家的。

愛瑪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海灣。海水在夕陽下鮮紅似血。遠(yuǎn)處的小島像是盛開的血紅色玫瑰。她轉(zhuǎn)身朝飯廳走去，比婭姑姑正在玩單人紙牌，她的手指在放下每張牌之前都用力地點(diǎn)著牌的背面，發(fā)出像心跳一樣的聲音。

愛瑪走進(jìn)起居間，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壁爐旁邊站了一會兒。

比婭姑姑拍了拍小沙發(fā)上放的一只靠枕，“過來跟我一塊兒坐，咱們看電影?！彼龥_愛瑪笑著，“這部很好呢。我都看了三遍啦。你看到那個小男孩了嗎？從他身上的廉價衣服，你就能看出他是個下等人。看那衣服多愚蠢?。〔贿^他人還真可愛，是不是？他要幫那對相愛的男女傳話，因此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p>

愛瑪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大堆話搞得又驚訝又迷惑，她坐了下來。比婭姑姑猛地用胳膊抱住她的肩膀，咯咯笑著說：“咱姑侄倆親親熱熱坐在一塊兒看電影，怎么樣？現(xiàn)在……安靜！”

克里斯賓姑父走進(jìn)房間，來到長桌子前面坐好，然后開始仔細(xì)地閱讀一本樂譜。他有些僵直地坐在那里，仿佛正在腦子里權(quán)衡著什么事情。比婭姑姑把胳膊放開時，愛瑪覺得松了口氣，剛才比婭姑姑的胳膊像塊大木頭似的壓在她后背上。

“廣告真討厭，不是嗎？”比婭姑姑在電影中間的廣告時段說，“所有人都顯得愚蠢透了——凈用那種假惺惺的快樂聲音說話?！?/p>

愛瑪還從未考慮過那些努力想在廣告時間把商品推銷給觀眾的人，你只要耐心等他們說完不就行了嗎？不過姑姑的友好讓她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說鄰居家有個女孩子？那個特別會畫水彩畫的，她今年來了嗎？”

“啊——那個女孩啊，她奶奶才是個無事忙，她以前經(jīng)常連招呼都不打就來我們家，幸好被我制止了?？死锼官e，那女孩叫什么來著？安大略？魁北克？”

“阿爾伯塔（阿爾伯塔、安大略、魁北克都是加拿大的省名。）?！笨死锼官e姑父頭也沒回地說。

“啊，可不是，”比婭姑姑說，“居然有人用加拿大省名叫孩子的！她倒是可以做你的玩伴。當(dāng)然了，有些孩子一個人也能玩得很好，我從小就是。當(dāng)然我是很有想象力的?！彼瘣郜旈_心地笑了，仿佛愛瑪剛剛夸獎了她。

要想適應(yīng)這樣一個人，兩個星期可不夠啊，愛瑪想。

“我想去睡覺了。”愛瑪說。

“可電影離結(jié)束還早著呢——難道你不想跟我一起看嗎？”比婭姑姑哀怨地說。

“我真的很累了。”愛瑪說。以前在家里遇上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她從來沒有累過，爸爸總會說，啊，讓她今天晚點(diǎn)兒睡好啦，就這一回。哪怕那時候她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爸爸也會這么說。

“累！”比婭姑姑叫道，“你這么小的孩子叫累！可真沒勁！”她把目光從愛瑪身上移開，聚精會神地探著身子，雙眼緊盯著電視機(jī)屏幕。

“愛瑪，你肯定很累了?！笨死锼官e姑父說，他的聲音又恢復(fù)了輕快柔和，跟剛才的口氣截然不同。愛瑪望著姑姑，“晚安?！彼p輕說。比婭姑姑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