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興惟視詩書力”：論休園的文學(xué)空間意義

王穎

(安徽建筑大學(xué) 公共管理學(xué)院，合肥 230601)

園林不但具有物質(zhì)屬性，也具有文化屬性，它的發(fā)展可以視為某種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指標或表征。明代中期以來，伴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城市興起了修筑園林的風(fēng)潮，不僅文人士大夫樂于構(gòu)筑園林，商人也加入修園的行列。徽商是明清時期活躍于全國商界的一支勁旅，在長江流域及運河沿岸稱雄數(shù)百年。致富之后的徽商不但在徽州本土構(gòu)筑園林，而且在僑寓地也較為普遍地建造園林，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清代的揚州就建有徽商園林約50座。由于徽商“賈而好儒”，徽商園林不但與徽商的經(jīng)營活動密切相關(guān)，而且成為當?shù)匦蓍e雅集的中心、藝文活動的重要場域。李斗《揚州畫舫錄》云：“揚州詩文之會，以馬氏小玲瓏山館、程氏篠園及鄭氏休園為最盛?！盵1]小玲瓏山館、篠園、休園皆為徽商園林。休園是徽州歙縣長齡鄭氏移居揚州后所建的私家園林，歷經(jīng)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五代傳承，綿延百余年，存在時間比小玲瓏山館、篠園都要長。鄭氏雖然是鹽商起家，卻偏好風(fēng)雅，歷代休園園主不但自己從事詩文創(chuàng)作，而且經(jīng)常在園林中組織文學(xué)集會，休園是當時一個典型的文學(xué)活動空間。目前關(guān)于小玲瓏山館和篠園研究已較為豐富和深入，而有關(guān)休園的研究卻相對薄弱，特別是從文學(xué)角度來研究的成果更是寥寥，因此，有必要從文學(xué)空間的角度對休園展開考察。

1 休園的初建、修葺及景觀變遷

休園位于揚州城內(nèi)流水橋東，由鄭俠如初建。鄭俠如，字士介，號俟庵。明末辭職后，其在僑寓地揚州購買朱氏園、汪氏園，在清朝順治己亥(1659)后“合二園而新之”，更名為“休園”。[2]至于為何以“休”名園，計東《休園記》分析道：“先生守正不回、急流勇退之意，見于斯矣!”[3]張云章在《三修休園記》中有更精辟的解讀：“鄭氏自水部以休名園，所以自處者可知矣，所以戒子孫者可知矣?！薄靶葜疄槊?，止息之意也。其所以能止息者，知足之故也。知足則常留有余地以貽其后之人，有持盈戒滿之心，是即易之謙道也。”[4]他認為鄭俠如給園林取名為“休”，不僅反映出他本人“知止”、“知足”、“謙道”的生活觀，也有“戒子孫”的寓意在里面。

初建時的休園景觀，鄭俠如外甥許承家《重葺休園記》載云：“園故朱氏舊址，舅氏重構(gòu)新之，有語石堂，有空翠山亭，有漱芳軒，有一拂草亭，有墨池，有樵水、寒碧諸亭榭。而沿宋人舊名，又有云山閣，其中竹石花木之類不可勝數(shù)?！盵5]這些景點的功用、景色、布局可以通過其他相關(guān)材料得知。比如語石堂，據(jù)杜濬《俟庵先生傳》載：“家有靈壁奇石長徑丈，色如清玉，扣之聲中宮商，公為構(gòu)語石軒。余每客邗江，公則置酒招同西江王于一飲于石畔，嘗舉酒酹石曰：‘我心匪石，勝汝一籌矣’?！盵6]由此可知，語石堂是因一塊靈壁奇石而建，鄭俠如常在這里宴飲賓客，鑒賞奇石。語石堂、空翠山亭、墨池幾處景點在三修休園時依然留存，宋和《三修休園記》曾詳細介紹這幾處景觀的空間關(guān)系：“堂之東有山障絕伏，行其泉于墨池。山勢不突起，山麓有樓曰空翠。山趾多竅穴，即泉源之所行也。樓東北則為墨池，門聯(lián)董華亭書，屏王孟津書。閣右有居曰樵水者，亦墨池之所注也。池之水既有伏行，復(fù)有溪行，而沙渚蒲稗，亦澹泊水鄉(xiāng)之趣矣?！盵7]這里的“堂”指語石堂，堂的東面有山障起伏，空翠山亭是建在山麓上的一座曲亭，山腳有泉源，泉水和墨池相連。空翠山亭的東北為墨池，是休園的主要水系。閣右有樵水，水源來自墨池。墨池水體變化多端，時而沙渚顯露，時而蒲稗依水，頗有澹泊水鄉(xiāng)的幽趣。云山閣則是登高眺遠之處，近可觀賞揚州瓊花之勝，遠則整個江南山色盡收眼底。

第二代園主鄭為光。鄭為光字次嚴，號晦中，曾任廣東道監(jiān)察御史。據(jù)方象瑛《重葺休園記》記載：“子侍御晦中公繼之，園乃益盛?！盵8]可惜鄭為光三十七歲時早逝，鄭俠如數(shù)年后也離世，鄭熙績繼承家園，是休園的第三代園主。

鄭熙績，字有常，號懋嘉。康熙戊午(1678)中舉后，他在前人基礎(chǔ)上增修休園，方象瑛應(yīng)鄭熙績的邀請作《重葺休園記》，文中對重修后的休園景觀有詳細介紹：

其中曰“語石堂”，曰“漱芳軒”，曰“云山閣”；其右曰“蕊棲”，曰“花嶼”；其左有山，山腰有曲亭，顏曰“空翠山亭”。其后培植小山，叢桂森列，顏曰“金鵝書屋”。屋后修竹萬竿，有軒曰“琴嘯”。由琴嘯而左，經(jīng)竹林，長廊數(shù)十間曲折環(huán)繞，曰“衛(wèi)書軒”。軒傍有塘，塘植芙蕖數(shù)畝，開時清香襲人衣袂，顏曰“含清別墅”。墅傍有臺，名曰“得月”。居中則為“墨池閣”，閣前壘石為峰，下為池，架以石橋。峰之前后皆有亭榭，曰“玉照”，曰“不波航”，曰“枕流”，曰“九英書塢”，結(jié)構(gòu)蕭爽，極園林之勝。特以地經(jīng)內(nèi)宅，游人多不得至，余以一日之雅，登臨而遍歷焉：大約園之景，臺、沼而外有古樹，有修竹，有高柳、長梧，而石山為最。石勢突兀，起伏不一，約其大者有三峰焉。登其最高之巔望之，維揚兩城歷歷鱗次，江南諸山縹緲煙霧間，余名之曰“第一峰”，不異登吳山，左江右湖，煙火萬家也。[8]

重修后的休園，增加了許多景觀，且各有特色。例如：“蕊棲”，從王民書寫的的楹聯(lián)和鄭熙績的賦詩可以看出，這是主人的讀書幽居處；“花嶼”春日桃紅柳綠，夏季芙蕖滿眼，以明麗的色彩取勝；“金鵝書屋”坐落在山坡上，周圍桂花叢植；屋后有大片竹林，有軒名“琴嘯”，是彈琴品茗的清雅處；向左穿竹林，過長廊，來到“衛(wèi)書軒”；軒傍是“含清別墅”，荷塘是主打景觀；墅旁有臺名“得月居”，是近水賞月之所；居中是一水閣，為“墨池閣”，閣前壘石為峰；峰前后有亭榭，名為“玉照”“枕流”“不波航”，“不波航”是仿照船的造型，在園林的水面上建造起來的一種船型建筑物，供人們游玩設(shè)宴、觀賞水景；“九英書塢”因種植九英梅而得名。重修后的休園，以“石山為最”，其中大的有三座山峰，依其高度分別稱為“第一峰”、“第二峰”、“第三峰”。方象瑛《重葺休園二首》吟嘆：“最是三峰競奇秀，登臨看遍古揚州。”“三峰草堂”因此而得名。除以上景點外，許承家《重葺休園記》中寫道：“更擴其園后余地，名之曰逸圃。”[9]“逸圃”是園后的一塊荒地，從鄭熙績的《逸圃》詩中“亭后留荒圃，蕭然處士家。未能知稼穡，且學(xué)種桑麻”的句子看來，逸圃是主人寄托田園情懷的一處所在，類似大觀園中的稻香村。

鄭玉珩，字荊璞，號箬溪，是第四代園主，在康熙甲午(1714)后對休園進行了第三次修葺。①依據(jù)周曉蘭《揚州休園考》的考證。宋和《三修休園記》對修葺過的休園有詳盡的描述：

門而東行，有堂南向者語石堂也。堂處西偏，而其勝多在東偏。然是園之所以勝則在于隨徑窈窕，因山行水。堂之東有山障絕，伏行其泉于墨池。山勢不突起，山麓有樓曰空翠。山趾多穴，即源泉之所行也。樓東北則為墨池，門聯(lián)董華亭書，屏王孟津書。閣右有居曰樵水者，亦墨池之所注也。池之水既有伏行，復(fù)有溪行，而沙渚蒲稗亦澹泊水鄉(xiāng)之趣矣。溪之南皆高山大陵，中有峰峻而不絕，其頂可十人坐。稍下于頂有亭曰玉照……此園雨行則廊，晴行則徑，其長廊由門曲折而屬乎東，其極北而東則為來鶴臺，望遠如出塞而孤。此亦如畫法，不余其曠則不幽，不行其疏則不密，不見其樸則不文也。[7]

三葺休園新建了來鶴臺，在休園的最北偏東處，位置高曠，頗有荒野之趣。這與園林中心密集、繁麗的景觀相互映襯，以疏曠顯幽密，以樸野襯繁麗，深得繪畫藝術(shù)的三昧。三修后的休園，諸景皆備，全園用長廊串聯(lián)，“雨行則廊，晴行則徑”，更加方便居住游覽。且“隨徑窈窕，因山行水”，體現(xiàn)出因地制宜、自然變化的趣味。誠如李光地《三修休園記》所言：“鄭氏三世之心力，寄于是園。創(chuàng)之難，守之亦復(fù)不易也?！盵9]

三修休園后，鄭玉珩邀請畫家王云繪制《休園圖》。據(jù)鄭來《書休園圖后》載：“王漢藻所繪園圖十二方，裝潢為大卷?！盵10]在畫的引首有鄭來篆書《休園圖記》，畫尾是清人彭白云的跋文，以及鄭來以不同書體抄錄的《重修休園記》。《中國美術(shù)全集·清代繪畫》著錄此圖。《休園圖》現(xiàn)藏于旅順博物館，長卷，絹本，設(shè)色，縱五十四厘米，橫一千二百九十五厘米，全卷共十二段。畫面采用分段取景、局部特寫的藝術(shù)手法，展現(xiàn)了休園的四季景觀。末段畫面署款“康熙乙未六月至庚子清和圖成?！?/p>

鄭慶祜是第五代園主。鄭慶祜字受天，號昉村，他于乾隆庚寅(1770)對休園進行第四次修葺②。鄭慶祜在《揚州休園志·凡例》中指出：“先王父、先大人存日，先后經(jīng)營樓臺亭榭，相其所宜，必顏以額，通計三十有二?！盵11]第四次修葺后，休園中全部的景點包括：空翠山亭、蕊樓、挹翠山房、琴嘯、金鵝書屋、三峰草堂、語石、樵水、墨池、湛華、衛(wèi)書軒、含清別墅、定舫、來鶴臺、九英書塢、古香齋、逸圃、得月居、花嶼、云徑繞花源、玉照亭、不波航、枕流、城市山林、園隱、浮青、止心樓、耽佳、碧廣、植槐書屋、含英閣。鄭慶祜在《揚州休園志·凡例》中聲明：“卷首列景只就園中現(xiàn)在編次，其從前所有，后經(jīng)改易如寒碧、漱芳軒、云山閣、一拂草亭諸額概不列入。”[11]也就是說，寒碧、漱芳軒、云山閣、一拂草亭諸景點在鄭慶祜四修休園時已不復(fù)存在了。

2 休園與家學(xué)家風(fēng)的培育

《淮安河下志》卷七引陳丙《潛天老人筆談》云：“秋水之作園，非徒為游觀之美，正借以寫其胸襟，見其眼界，顯著其學(xué)問才情，體會得草木禽魚、天地生物之妙，庸庸世人焉得知其作用？”[12]這里說的雖是程秋水，對鄭氏也同樣合適。鄭氏祖輩雖是商人，卻以詩書傳家，其依托園林的特征甚為突出，休園的經(jīng)營對鄭氏家學(xué)的培育之益、家族文風(fēng)之盛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鄭氏遷維揚后據(jù)園林之盛，廣邀賓朋，文學(xué)活動頻繁，營造了鄭氏家族文學(xué)產(chǎn)生和傳衍的氛圍。鄭氏家族的繁衍發(fā)展，其表征之一就是宅第園林的興建。鄭元勛的影園、鄭俠如的休園、鄭元嗣的嘉樹園、鄭元化的五畝之園都是當時揚州名園，其中保存時間最長的當推休園。休園歷經(jīng)五代經(jīng)營，從建園之祖鄭俠如到第五代園主鄭慶祜，每位園主都各有詩文集傳世。自然與人文融合的宅園，為鄭氏家族文學(xué)群體的形成以及與外界文士的交流提供了重要場所。

鄭氏歷代重視讀書著述，“世有顯人，為士大夫之指稱而不替”(張云章《三修休園記》)[13]。在“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14]的時代更替中，休園五代傳承，歷久彌新，與此有密切關(guān)系。鄭俠如辭職歸里后建休園，日坐其中讀書、寫詩，其外甥許承家在《重葺休園記》中說：“舅氏既謝官歸里，日坐園中校史籍，閑葺唐宋來名書畫以自娛樂。其子晦中侍御時家居，又于其中博習(xí)一切典制及古今理亂興衰之故?！盵9]其子鄭為光早逝，其孫鄭熙績尚未成年，“一時強有力者且?guī)子麏Z此園”(許承家《重葺休園記》)[9]，幸得鄭熙績發(fā)奮讀書，順利通過科舉考試，“一出而捷北闈”(方象瑛《重葺休園記》)[8]，以文章名于當時，才得以守住家園。正如陳瓊仙在《重葺休園二首》中所說：“廢興惟視詩書力，點綴堪同藻繪爭。鐍戶但勞耽著述，不知此外更何營?！?/p>

休園歷代主人都以文學(xué)為事業(yè)，各有著述。下面列舉休園歷代主人的科舉出身和文學(xué)建樹：鄭俠如是建園之祖，崇禎己卯副榜，著有《休園省錄》、《休園邇言》、《休園集句》、《休園詩余》等集行世。第二代園主鄭為光，順治丁酉舉人，己亥進士，有《湛華閣集》、《鄭太史制義》、《鄭侍御疏稿》、《鄭侍御詩》、《鄭侍御文》等集行世。第三代園主鄭熙績，康熙戊午舉人，著有《含英閣詩》、《蕊棲詞》、《晚香詞》、《三峰草堂集句》等集行世。第四代園主鄭玉珩，出貢生國子監(jiān)，有《止心樓詩集》行世。第五代園主鄭慶祜，出貢生候選，著有《浮青閣詩》，編纂《揚州休園志》，這是研究休園最重要的資料，也是鄭氏家學(xué)的集中展現(xiàn)。以上家集中，大多以休園中的景觀命名，休園作為鄭氏家學(xué)培育地和傳承地的意義不言而喻。

休園主人不僅著述繁富，而且詩文造詣很高。當世名士對此多有評論，如彭孫遹稱贊鄭俠如詞：“清堅蒼老，古雅沉雄，直可自成一家。”(彭孫遹：《晚香詞序》)[15]沈德潛盛贊鄭為光：“余少嘗讀晦中先生試作，嘆為金和玉節(jié)，昕夕咀誦，未能追逐?！?沈德潛：《止心樓詩序》)[16]冒襄評鄭熙績詩：“上溯騷雅，下倣唐宋，兼庾鮑之長，盡蘇陸之致，洵足以陶鑄古今矣。”(冒襄《含英閣詩序》)[17]彭孫遹論鄭熙績詞：“陶鑄兩宋，媲美三唐。豈惟超軼近代詞家而上之耶？”(彭孫遹：《晚香詞序》)[15]沈德潛言鄭玉珩詩：“家學(xué)本乎淵源，眺覽擴乎襟抱也。維揚鄭子荊璞，代有令人，曾大父俟庵先生博洽卷軸以集陶集唐名家；大父晦中先生以名翰林為侍御，聲震朝野，余事作詩，包含今古；考懋嘉先生著聲西曹，兼擅風(fēng)雅，鄭氏一門，水木本源，繩繩繼繼。宜荊璞之韻語，蘊釀?wù)呱詈瘢l(fā)攄者光明也。……其詩峰嶺回合，濤瀾洶涌，不求工而不能不工也?！?沈德潛：《止心樓詩序》)[16]俞桐贊揚鄭慶祜：“胸羅星宿，涵六華二酉之多；才溢滄州，蘊七步八叉之勝。”(俞桐：《浮青閣詩序》)[18]從這些知名文士對休園主人的贊譽也可看出鄭氏與當時名流交往的密切，在揚州文壇的地位與影響。

休園不僅是鄭氏籌劃事務(wù)、交游往來的場所，而且作為家族產(chǎn)業(yè)傳之后代，是鄭氏家族精神承續(xù)的紐帶。正如鄭慶祜《揚州休園志·自序》中所言：“斯園也，經(jīng)始于孝思，守成于德業(yè)，自子而孫，延及于今，歷有五世?！盵2]鄭氏家族“以鹽筴起家而能好賓客、重然諾，士林稱之”。(王藻《止心樓詩序》)[19]休園的創(chuàng)建者鄭俠如一向以名節(jié)自勵，龔鼎孳贊為：“博學(xué)好書，負氣節(jié)，不與世俯仰者也……行事凡恤人之貧，矜人之節(jié)，殯羈旅之無家者。”(龔鼎孳《鄭水部六十壽序》)[20]杜濬也稱贊他：“以儒術(shù)顯當世，為人器識偉然，以忠孝名節(jié)自勵……宗族稱孝，鄉(xiāng)黨稱弟，聲譽翕如也?！?杜濬《俟庵先生傳》)[21]休園后世主人繼承了這一家族精神，美德懿行，后先輝映。正如吳瑛《書三修休園記后》所言：“意鄭之先莫不崇德累仁，培植綿長，故能延休奕世、垂范后昆。茲園之歷一修再修以至于三也，特其仁孝之一端耳。其他碩德懿行，后先媲美，想不盡述?！盵10]所以鄭玉珩三修休園后，首先“板游其祖母太夫人游之”。(宋和《三修休園記》)[7]休園中建有家祠，家祠的意義正在于家族的發(fā)展、延續(xù)，家風(fēng)的傳承、發(fā)揚，所以鄭慶祜《揚州休園志·凡例》說：“園因祠重，非徒為游玩而設(shè)也?！盵11]鄭氏的持家理念也體現(xiàn)在園林和景觀的命名上，張云章在《三修休園記》里分析“休園”得名的由來時就認為，鄭俠如給園林取名為“休”，既反映了他本人慎獨、自守的生活觀，也有告誡子孫“以盈為病，以謙為?！盵4]的寓意在里面?？梢哉f，休園既是物質(zhì)的園林，同時也是鄭氏精神的家園。

3 休園與揚州地方風(fēng)雅傳統(tǒng)的塑造

徐雁平先生在《清代世家與文學(xué)傳承》一書中說：“世家的文人群體如能延續(xù)數(shù)十年或百余年，其自身詩文創(chuàng)作業(yè)績，以及具有吸引力的宅園與藏書樓的存在，有助于形成區(qū)域性的文學(xué)流派，一家族之文學(xué)與一地之文學(xué)在互動中得到發(fā)展?！盵22]鄭氏家族文學(xué)延續(xù)百余年，歷代園主的文學(xué)業(yè)績，甲于揚州的休園景色，以及藏書豐富的鄭氏叢桂堂藏書樓，不僅吸納族人的好友、姻親，以及聘請的館師，而且吸引著各方知名人士，園林中經(jīng)常舉辦各種文學(xué)活動，與同時的馬氏小玲瓏山館和程氏筱園等互相輝映，通過風(fēng)雅的集合，漸成文化中心。

清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道：“揚州詩文之會，以馬氏小玲瓏山館、程氏筱園及鄭氏休園為最盛。至?xí)?，于園中各設(shè)一案，上置筆二，墨一，端硯一，水注一，箋紙四，詩韻一、茶壺一、碗一，果盒茶食盒各一、詩成即發(fā)，三日內(nèi)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盵1]李斗說了當時揚州詩文之會最盛的三處徽商園林，休園便是其中之一。這種“詩文之會”，一般稱之為“雅集”，指的是文人雅士吟詠詩文、議論學(xué)問的集會。從鄭慶祜《揚州休園志》中收錄的詩歌來看，從詩題就可以看出很多是休園雅集中產(chǎn)生的作品，如初建休園后創(chuàng)作的《休園 集八首》；重葺休園后創(chuàng)作的《重葺休園》、《休園 集四首》、《道過邗江 集休園》、《休園雅集二首》、《休園 集》、《休園 集六首》、《夏日休園 集》、《春日重集休園》、《休園雅集》、《重葺休園雅集十首》；三葺休園后創(chuàng)作的《閏九日休園雅集倣香山體分賦》、《閏九日同人休園雅集》、《春日重集休園五首》、《休園集》、《休園雅集》、《休園 集次陳南陔韻二首》、《將之楚同人 集休園》、《休園小集四首》、《休園七夕小集》、《休園 集二首》、《陪蔣湘帆夫子集休園二首》；四葺休園后創(chuàng)作的《初夏集休園》、《首夏集休園二首》、《春暮集休園二首》、《休園小集二首》、《休園 集》、《休園雅集》、《初夏雨中休園 集二首》、《秋日休園雅集》、《初冬休園雅集二首》、《秋暮重集休園》、《秋日休園小集》、《首夏雨中休園小集》。來休園雅集者不乏當時名流，如袁于令、吳綺、馬教思、馬曰琯、馬曰璐、程夢星、杭世駿、鮑皋、沈大成、吳烺、江春、陳章等。

可以看出，休園中詩文集會頻繁，唱和形式多樣。有限韻，這是用規(guī)定的某個韻部作詩或某個韻部中的某幾個字作詩。如吳綺《重葺休園》(休園者，鄭水部俟庵年伯所營之菟裘也，中為他姓所據(jù)，懋嘉復(fù)而新之，先業(yè)得以弗墜，蓋仁孝之意存焉。綺既感于興廢之故，又深于今昔之懷，愴然有作，俾諸公繼而和之，即席限一東韻。)從詩序可見，這是由吳綺發(fā)起的唱和活動，限“東”韻，參加者還有陳瑄、陳琮、沈筠。有次韻，這是舊時古體詩詞寫作的一種方式，按照原詩的韻和用韻的次序來和詩。有倣香山體分賦，也就是模仿白居易詩體的詩歌競賽。還有“湊集成詩”，據(jù)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城西錄》記載：“湊集成詩，最難工妙。休園、筱園最盛。[23]所謂“湊集成詩”，指的是與會者每人分數(shù)十字或百余字，拼湊成詩，因而想要做出意境、用語皆妙的詩歌，難度更大。

歷代休園主人都注重與外界的文學(xué)交流，文人在休園內(nèi)欣賞園景、集會賦詩、品鑒書畫的活動綿延不斷。休園的丘壑花木，休園主人的品節(jié)修養(yǎng)，都成為文人歌詠的對象，休園內(nèi)各景點的匾額、楹聯(lián)均為當時名家題寫。李光地在《三修休園記》中這樣描寫鄭氏在當時徽商圈和文化圈的影響：“鄭之先自新安徙維揚，一時群從，科名接武，皆以詞章意氣傾海內(nèi)?！盵9]作為具有文學(xué)修養(yǎng)、人文情懷的儒商，鄭俠如兄弟“以詞章意氣傾海內(nèi)，車馬過者甚眾”(許承家《重葺休園記》)[24]。鄭為光接手休園后，與外界的交流更為頻繁，“于是來休園者，皆宇內(nèi)名人?；蛳嗑蹞糁柙?，或與籌劃事務(wù)，以為昔伯氏影園之盛不過也?！?許承家《重葺休園記》)[9]鄭熙績繼承休園時，“園中鼎彛書畫之奇古，名人盛流之翕集”，連見多識廣的李光地都“遐思不自禁”(李光地《三修休園記》)[9]。鄭玉珩“保守其先業(yè)，不墮其詩書之緒”(李光地《三修休園記》)[13]，三修休園后，“凡名流之著者莫不來集于斯園”(鄭和《三修休園記》)[7]。鄭慶祜也是“兢兢業(yè)業(yè)日抱一編，間有余閑，唯鼓琴淪茗，集朋好三五人以詩相唱和?！?團升《休園志序》)[25]“惟日閉門讀書，敦守先業(yè)，每春秋佳日群芳盛開，輒邀其群從昆弟暨同志之士數(shù)輩

集園中，相與擊缽分題，刻燭成詠?！?王藻《止心樓詩序》)[19]鄭慶祜《揚州休園志·自序》言：“園歷百數(shù)十年，其間士大夫游 之作與夫海內(nèi)名流道經(jīng)邗上者無不以詩文投贈，見于各專稿及名家選本中。”[2]可見，休園已成為名副其實的公共文學(xué)活動的空間。休園主人在組織和主持各種文學(xué)活動的時候，實際上也在促進著文學(xué)家們的交流，提供著文學(xué)信息傳播的契機。

綜上所述，休園作為文學(xué)活動的空間，不僅是家族文學(xué)的孕育地，還是培育地方風(fēng)雅傳統(tǒng)的重要場域。討論休園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文學(xué)交流的場所，以及其本身成為審美對象，被轉(zhuǎn)化創(chuàng)造為文學(xué)作品的意象、題材、人物活動的環(huán)境等要素，還原特定歷史時空下的文學(xué)生態(tài)，評估其在清代揚州文壇重要意義，或可為當下明清文學(xué)研究提供新角度、帶來新啟發(fā)。目前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比較偏重時間一維的線性演進，而忽視空間形態(tài)及其與時間形態(tài)內(nèi)在交融的立體圖景，近年來已有學(xué)者呼吁應(yīng)加強空間維度①中國人民大學(xué)朱萬曙教授《小玲瓏山館：一個有意味的文學(xué)空間》(《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6期)即從“文學(xué)空間”這一視角探討“小玲瓏山館”的文學(xué)史意義。，本文可視作對這一研究思路的呼應(yīng)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