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 卡

劉佩楓（新疆）

一

一脈流淌的木扎爾特溫泉水，像一個古老的誓言守護(hù)著生命起源的秘密。

我的哨卡在天山的西端，在一片高高隆起的沙土臺地上，靠近亂石縱橫的界溝山口。

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呼嘯的北風(fēng)從邊境方向迎面吹來。

我裹著母親用棉絮縫補(bǔ)的棉衣，站在哨位上，看著冬天明亮的月光照著雪地的界碑。

在零下三十度的嚴(yán)寒中，一群遠(yuǎn)古戍卒的靈魂簇?fù)碇诳ㄉ蠄?jiān)強(qiáng)的戰(zhàn)士，無比沉默，走近我的死亡。

二

我躺在雪堆里，短短的寸發(fā)感到北風(fēng)吹拂，輕輕的，像母親的手。

我在昏迷中喃喃自語地說，“想喝一口水，給我木扎爾特河的溫泉水?！焙芏嗳擞按?fù)碇仪斑M(jìn)。

我的身體變得很輕，仿佛被一匹白色的馬兒馱著，飛奔向遠(yuǎn)處的樹林，馬蹄嚓嚓地踩著冰雪。

我快要到了，在那兒，有一道永遠(yuǎn)不凍的溫泉水。

突然，馬兒跌進(jìn)了一個雪坑，我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腦袋里有奇怪的音樂嗡嗡響起，他們在歡迎新戰(zhàn)士入伍。

三

木扎爾特河，在這個告別的時刻，我初次感受到自己在你的內(nèi)部成長為一個男人。

木扎爾特河，是分手的時候了，我從母腹那溫暖的子宮漂流到?jīng)]有淡水的大陸上。

我從天上地下，從大西北平原長著大麥和小麥的土地里抬起戰(zhàn)士的頭顱來。

我在你身上傾注了生命的一切，傾注了所有的愛情與靈感，我把你當(dāng)成北方草原和南方大海的一聲召喚。

四

多年以后，我站在木扎爾特河畔，依然在波光閃現(xiàn)中看見一幕情景，一個軍墾戰(zhàn)士跌倒在哨卡上。

在一個牧羊的哈薩克族女人懷抱里，用嘴唇吮著那不凍泉的泉水。

淚水滴落在乳房上，一滴一滴，打濕了本來就被冰雪、泉水和汗水浸濕的胸襟。

我感到在自己靈魂的黑夜里出現(xiàn)了一線曙光，對一個溫暖而美好的世界還有什么要求呢？

我把你當(dāng)成母親，木扎爾特河的牧神，草原的女兒，你幾番在我夢中出現(xiàn)，變成了不同的模樣。

五

在草原的和風(fēng)下，長成一個哈薩克斯族女兒的身體。

你的美麗不是那種家鄉(xiāng)的美麗，而是那種遠(yuǎn)方的美麗，帶著某種秘密，又隱藏了某種秘密。

你帶著我的愿望，帶著對北方生生不息的回憶，回到了木扎爾特河谷寬廣的草原上。

六

清晨，我沿木扎爾特河溯源而上，草色在眼，風(fēng)聲在耳，一身系命于天地間銀帶一般的激流間。

多么愜意！我走到山前，走向水磨溝口，一頂潔白的帳篷前，一個哈薩克族婦女在擠牛奶，很細(xì)致美麗。

羊咩咩的聲音不知從何處的草叢中傳來，我感動著，那是一種耳熟能詳游牧之歌。

我坐在散發(fā)著松油香的伐木上看著，在看著草地阿姆釀奶茶，心情又激動又平靜。

因?yàn)樯枰?jīng)歷超乎想象的磨難；平靜，是一碗奶茶可以沖淡生活中所有的愁苦和艱辛。

草原母親的仁慈，她俯身將我抱起，而且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

回首木扎爾特河，不凍的生命之泉，我會珍惜的，我的生命之魂在這里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