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街頭，“不團結(jié)”的法國

朱煒

當?shù)貢r間12月15日，法國巴黎，數(shù)名女子打扮成瑪麗安娜，走上香榭麗舍大街，與警察對峙（@視覺中國圖）

巴黎，原本是一座“灰色的城市”。

尤其是到了冬天，陰雨天氣纏綿數(shù)月，給整座城市染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底色。大多數(shù)時候，天空是鉛灰色的，馬路是黑灰色的，滿大街的男男女女，著裝往往也離不開黑白灰三色——雖然生活在全球最受關(guān)注的時尚之都，但巴黎人最愛的還是黑色和灰色，即便是女性也是如此。那些流傳下來的經(jīng)典——比如香奈兒的小黑裙，圣羅蘭的吸煙裝——都是些低飽和度的顏色，一定程度上，它們已成為“法式”二字的代名詞。

12月15日那天，巴黎也是一片這樣的灰色。當圣拉扎爾車站的大鐘指向10點，幾百位女性從一旁的廣場上整裝出發(fā)時，每一個人的顏色都亮得耀眼。她們穿上了這個冬天法國最新的“流行”：黃馬甲。

當天是法國“黃馬甲”抗議的第五次運動，而這個廣場，就是巴黎的女性“黃馬甲”們集合的地方。她們從那里出發(fā)，喊著口號，還有人高唱象征著女性解放的《女權(quán)之歌》。幾天之前，“全國女權(quán)團體”曾呼吁女姓加入“黃馬甲”：“女性的訴求對于運動（的成功）非常重要。”

這場發(fā)軔于社交網(wǎng)絡(luò)、最初毫無組織的運動，如今已等來了各方力量的加盟。女權(quán)組織相機行事，穿上黃馬甲，為女性權(quán)益張目;極右翼團體參與其中，聲張自己的政治訴求;無政府主義者也趁機出動，再次把槍口對準政府。

這些不同的利益群體，雖然穿著同一款“黃馬甲”，卻并不“團結(jié)”，而是有著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利益訴求。他們帶著不同的目的，匯集到這股黃色的洪流中，各懷心事。

當女權(quán)遇到直男

女權(quán)主義者最初和“黃馬甲”產(chǎn)生交集的時候，有點被搶了風頭。

11月24日本是法國舉行“我們所有人”（#NousToutes）運動的日子。那是一場旨在反對性別歧視和性暴力的游行，5萬名示威者以紫色為象征，走上街頭。

當天傍晚，巴黎的這支紫色隊伍走到共和國廣場，遇到了“黃馬甲”們。

在此之前，不少人擔心，在“滿城盡穿黃馬甲”的聲勢浩大之下，黃色會壓過紫色，甚至破壞紫色，女權(quán)活動的聲勢會被壓下去。畢竟，這兩個群體似乎是彼此對立的——前者是胡子拉碴的“直男”貨車司機，后者則是敏感的都市女性。

人們擔憂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兩支游行隊伍相遇后，彼此間竟生出了共鳴，以口號互相致意，頗有惺惺相惜之感。南部城市蒙彼利埃的情況更是暖心：“黃馬甲”們組成一支榮譽護衛(wèi)隊，歡迎女權(quán)主義游行。

這場浩浩蕩蕩的“黃色革命”從來都不缺女性面孔，就連運動最初的倡議者——5月底在Facebook征集簽名、發(fā)起抗議燃油稅上漲請愿的普利斯希莉婭·呂多斯基——也是一名女性。在與生態(tài)與團結(jié)化轉(zhuǎn)型部長見面后，她大感失望，再次振臂高呼，促成了12月1日那場以規(guī)模和破壞力載入“黃馬甲”歷史的游行——當天，巴黎陷入“50年來最大騷亂”，在沖天的火光和失控的打砸搶中淪陷。

在法國，女權(quán)主義從來都是個革命字眼。幾乎每一場劇烈的革命運動，都有女權(quán)的身影。女性權(quán)益的命題最早就誕生于1789年法國大革命，其對自由平等的追求為女權(quán)運動的萌芽提供了政治土壤，第一共和國的奠基人之一孔多塞侯爵還根據(jù)“天賦人權(quán)”的原則，干脆提出“男女平等”的主張，為婦女爭取公民權(quán)和政治權(quán)。1968年的“五月風暴”中也興起了風起云涌的平權(quán)運動。

1970年8月26日更是可被視為現(xiàn)代女權(quán)運動的開端——當天，12名女權(quán)主義者在凱旋門集合，前往無名烈士墓舉行示威游行。

媒體已在事前接到通知，那天的活動成為了一場備受矚目的公眾事件。正如電視上滾動播出的那樣，她們一走出地鐵站就打開橫幅：“每兩個人間，就有一個是女人”“比士兵更加默默無聞的人：他的妻子”。那時候，示威游行和抗議活動雖不是稀罕事，但直指女性權(quán)益的還寥寥無幾。警方隨即帶走了這12個人，可影響已經(jīng)鑄成——備受鼓舞之下，諸多婦女解放運動團體誕生。

法國的女權(quán)主義總是在這種令人陶醉而不安的革命時刻發(fā)酵。人們常常用“浪潮”一詞形容女權(quán)運動，而正如這個詞所暗示的波瀾起伏一樣，女權(quán)運動也總是有高潮有低谷，跌宕不平。后來的幾十年中，各種社會組織和運動相繼登場，既有本土化的“紫衫軍”游行，也有來自烏克蘭的舶來品、以裸露身體作為抗爭手段的“費曼”（Femen）組織，席卷全球的“我也是”（#MeToo）同樣到了法國——法國人沒有沿用這個委婉的標簽，而是更激進地起了一個頗為粗俗的名字：“揭發(fā)那頭豬”（#BalanceTonPorc）。

女性的出席也為革命帶來獨特色彩。正如在這一次的“黃馬甲”運動中，有的女性參與者在駐守環(huán)形路口時跳起了舞，還有人為同一陣營的“戰(zhàn)友們”帶來自制食物。在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的學者瑪嘉莉·蘇達看來，這體現(xiàn)了男女之間空間占領(lǐng)方式的不同，是一種“性別化的社會化差異”——相比于男性，女性不愿意訴諸暴力，更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

如今，多位著名女權(quán)人士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聲，一邊號召女性參加“黃馬甲”游行，一邊呼吁“黃馬甲”停止一切沖突和暴力。在部分女權(quán)主義者的演繹下，“和平的方式”頗具創(chuàng)意：12月15日，數(shù)名女子打扮成共和國的象征瑪麗安娜，走上香榭麗舍大街。她們上身只穿了紅色帽衫，在胸前涂抹銀漆，坦然地裸露胸脯，神態(tài)莊嚴，直面警察。

原本冰冷而暴力的對峙，至此多出幾分藝術(shù)性。

當?shù)貢r間12月8日，法國巴黎，“黃馬甲”抗議者涌入巴黎市中心，點燃路邊的汽車（@視覺中國圖）

當?shù)貢r間12月8日，法國巴黎，警方拘留了上千名“黃背心”，并動用催淚瓦斯應(yīng)對抗議人群（@視覺中國圖）

“我們在自己家中”

“黃馬甲”中出現(xiàn)了瑪麗安娜，可“黃馬甲”們又破壞了瑪麗安娜。

那是一尊完成于1833至1836年間的石膏像，瑪麗安娜頭戴無邊軟帽，神色嚴峻，嘴巴大張，仿佛在憤怒而激昂地呼喊著口號。然而， 12月1日的“巴黎動亂”中，這尊位于凱旋門內(nèi)的雕像遭到了嚴重毀壞，左半邊臉化作碎落一地的齏粉，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黑洞。

混亂和暴力的陰影，似乎從一開始就籠罩著這場運動：在11月17日的第一次全國封鎖中，一位60多歲的女性“黃馬甲”在車輪下喪生;而最新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12月20日，已有9人死亡，成百上千人受傷。

另一個始終不能擺脫的，是極端政治團體始終似有若無的身影。雖然“黃馬甲”們從運動之初就一直堅定表示，示威游行無關(guān)任何政黨和工會組織，既沒有領(lǐng)導者，也沒有政治上的訴求，只是一群懷有共同憤怒的人自發(fā)走到一起?？墒牵缇陀腥嗽诎屠璧幕顒又锌吹搅藥讉€著名的反猶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都是極右派的“骨干”。

按照政治網(wǎng)站CrimethInc.com的分析，“黃馬甲”運動中極右翼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17日那天，混在“黃馬甲”里的極右主義者四處“起事”：干邑地區(qū)的一幫“黃馬甲”襲擊了一名駕駛汽車的黑人女子，要她“回自己的國家去”;布雷斯堡則有示威者對同性戀者動手，毆打一位民選議員和他的伴侶;在貝桑松地區(qū)，一個記者受到種族主義的辱罵，還被人擊打面部;在索姆河畔，一群躲在卡車里的移民被“黃馬甲”們揪了出來，后者隨即還打電話叫來了移民警察……

如果這些事件還可以被視為零星意外的話，11月24日巴黎游行群眾高喊“我們在自己家中”（On est chez nous）就顯得更有組織性了。乍看之下，這句口號似乎平平無奇，實際上，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現(xiàn)名“國民聯(lián)盟”）的口號也是這句話，意思是，這是他們的地盤，移民不屬于這里。

近年來，面對居高不下的失業(yè)率、日漸加劇的全球競爭和每況愈下的移民問題，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極右勢力都有抬頭之勢。在2017年的大選中，極右政客瑪麗娜·勒龐還搭乘民意的東風，一舉沖進了最后一輪投票，和馬克龍逐鹿愛麗舍宮。這是她所領(lǐng)銜的“國民陣線”自1972年成立以來所取得的最好成績。

“國民陣線”是法國最重要的極右政黨之一，由瑪麗娜·勒龐的父親讓-瑪麗·勒龐創(chuàng)立。其網(wǎng)站上的政綱中，回歸傳統(tǒng)社會價值、脫離歐盟和其他國際組織、恢復死刑、禁止非歐洲國家的移民和難民等主張赫然在列。而這些典型的極右訴求把握住了彌漫在法國社會的微妙情緒——此前，一份來自市場研究公司YouGov的民調(diào)顯示，和其他歐洲人相比，法國人最反對國際貿(mào)易和全球化。

極右團體常被簡單粗暴地稱為“新法西斯”，可勒龐的支持者們并不是十惡不赦的納粹人士。他們之中，更多人都是社會中的小人物，比如同大型超市競爭失敗的小店主、薪水微薄的小職員和失業(yè)群眾。鄉(xiāng)村地區(qū)也成為了勒龐的領(lǐng)地，很多人是從大都市逃離的“新農(nóng)民”。據(jù)社會學家西爾萬·黑彭分析，他們要么是無力承擔城市房租，要么是曾經(jīng)住在多移民的城市郊區(qū)，面臨過人身安全問題。

而“黃馬甲”運動的主要參與者，也是生活在鄉(xiāng)村和城市郊區(qū)的底層民眾，兩個群體高度重合。

因此，“黃馬甲”運動受到極右勢力的青睞，幾乎順理成章。各個極右組織都呼吁成員穿上黃馬甲，去大街上與警察作戰(zhàn)。

勒龐父女雖不能親身上陣，也沒少在一旁吶喊助威。12月14日，老勒龐久違地接受采訪，稱“黃馬甲”運動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政治上的首次亮相，因而十分“有共鳴”;女兒小勒龐則在運動爆發(fā)伊始就“詩興大發(fā)”：“英雄啊，黃馬甲，你們把自己的身體變成壁壘，高唱馬賽曲，保護無名英雄紀念碑……你們是站起來與小流氓勇敢斗爭的法國人民！”

A，以及A.C.A.B.

眾多“黃馬甲”中，有一個群體很好辨認。他們穿著黑色夾克，蒙住臉，帶著護目鏡，沖上街頭。當12月1日的混亂逐漸平息，巴黎在滿目瘡痍中重回寧靜，催淚彈嗆人的煙霧散去后，一組街頭涂鴉重見天日：A，以及A.C.A.B.。

這幾個字母是一種獨特的身份標識：A代表無政府主義者（Anarchist），A.C.A.B.則是“警察皆混蛋”（All Cops Are Bastards）的英文首字母縮寫，是無政府主義的口號之一。

無政府主義者向來不喜歡“富人總統(tǒng)”馬克龍，在他們眼中，后者就是資本主義的代言人，亟欲除之而后快。可這個反抗的過程，一不小心就會“誤傷”——警方已證實，他們參與了當日對凱旋門的破壞;還有人看到，極右組織“法國勞動”的前主席伊凡·貝內(nèi)德特在混亂中被其他示威者毆打。

而在這場右翼色彩濃厚的運動中，這幫在巴黎的街頭亂涂亂畫、大肆打砸的無政府主義者或許是唯一面目明朗的左派團體。他們的訴求很明確：反對資本主義，反對“銀行家總統(tǒng)”馬克龍。

在這場社會運動中，左翼的存在感比右翼薄弱得多。而此前，大至法國大革命和巴黎公社，小至短暫的工人罷工，都常見左翼的身影。

法國有一種說法：右翼保存?zhèn)鹘y(tǒng)，左翼輸出想象力。1968年的“五月風暴”就始于一小撮左派人士，他們來自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想要用革命行動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希望。運動肇始于學生，很多故事都如此開頭。但“五月風暴”的發(fā)展超乎人們想象——兩周之內(nèi)，法國的工人決定與學生聯(lián)合起來，大規(guī)模的罷工致使中央政府癱瘓，時任總統(tǒng)戴高樂甚至一度被迫逃離巴黎。一切煙消云散之時，總共800萬到1000萬法國人參加了罷工。

可如今，左翼風光不再。左派人士關(guān)心的生態(tài)、人權(quán)、動物保護等問題，很難引起底層民眾的共鳴，因此，也很難獲得他們的支持。這種情況可從2017年的大選中一窺端倪。中左派立場的社會黨候選人貝諾瓦·阿蒙和極左派“不屈法國”的領(lǐng)袖讓-魯克·梅朗雄先后落敗，只能眼睜睜看著馬克龍和勒龐進行最后的角逐。

在英國左翼思想史家佩里·安德森看來，如今的法國，已由昔日的“歐洲左派之都”變成了“保守之都”。

這種認知的割裂，在左翼和“黃馬甲”運動之間畫下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就連一些本來對黃馬甲深感同情的左派人士也紛紛退卻——貝諾瓦·阿蒙收回了呼吁人們加入“黃馬甲”的號召，說自己絕對不要和極右翼分子站在同一邊;極左政黨“不屈法國人”的領(lǐng)袖梅朗雄曾將“黃馬甲”形容為一場“讓馬克龍一派及金錢世界瑟瑟發(fā)抖”的公民起義，卻也不愿與那群走上街頭的“起義公民”有更深刻的牽扯。

畢竟，馬克龍?zhí)岢龅娜加投愐彩巧鐣h的綱領(lǐng)之一，而“不屈法國人”承諾的環(huán)境政策是在法國全面施行碳排放為零的政策——比馬克龍的還要激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