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路老師

張濤

路老師，怎么就是了從前呢？

1974年夏，市文化局創(chuàng)作辦公室辦了一個詩歌筆會，當(dāng)然，那時候叫學(xué)習(xí)班，因為幾首很不像樣的詩，我有幸得以參加，從而得以相識路地先生，收獲了他的當(dāng)面指教。那時，吳文泮老師、佟疇老師等，大約因為路老師曾是省城老資格的大編輯，都稱他“老路”。所謂的老路，一頭濃發(fā)，身板筆挺，談詩說文，典故名句隨手拈來，聽者一派的啞靜。那時的“老路”有多老？四十七歲，正值盛年，用現(xiàn)在的話說，分明被老了，放在如今，活脫的一位青年詩人??！

那時候沒有想到，四年后，我成了他麾下一個學(xué)藝的編輯。從那時至今，四十四年過去了，我一直稱他路老師，許多作者也都稱他路老師。有一個詞叫“親學(xué)生”，我當(dāng)是路地先生的親學(xué)生了。我們這座城市的許多作者，都是路地先生的親學(xué)生。

然而，路老師成了從前——就在他度過了九十一歲生日后的第十三天，于8月29日中午離開了我們，永遠地離開了。一個詩人走了，一個編輯家走了，一個師長走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想想都不敢相信，和路老師相識相處，四十四年了。如今，四十四年的漫長日子，卻在一個中午化為了從前。驀然回首，路老師的音容笑貌，舉止言談，如夢如幻，編輯部的工作交往，路邊相遇的閑聊，他生活的點點滴滴，愈是變得分外清晰了。

路老師喜茶。當(dāng)然不是什么名茶，先時，不過普普通通的茉莉花茶，后來，是普普通通的綠茶。茶是普通的茶，杯更是連普通也算不上了，在四十四年前的那次筆會上，我第一次見識了他的茶杯，不過是巴掌長的廣告色玻璃瓶，玻璃瓶外面，裹著一個用紅黃綠幾色塑料繩編成的網(wǎng)狀瓶套，大約是為了防燙，也有了一點裝飾的意味。那個裹著彩色塑料套的茶杯，直到我成為他的麾下，都一直用著。每天到編輯部的頭一件事，就是沏一杯茶，那么，看稿、編稿或是談稿，他的一天就從一杯清茶開始了。

和茶杯一樣如影相隨的，是他的手提包。是那個年代普普通通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下班時，里面時常裝了稿子，回家去看或是編；上班時，從包里取出看過或是編過的稿子。出差，也一定拎著那個手提包，用了多少年，不知道，留在印象里的，是手提的兩根帶子破皮了，露出了裹在里面的線繩，包身的黑色也斑駁脫落，那拉鎖也合不攏嘴巴了，卻仍然提在他的手上。他坐下，泡杯茶，拿出稿子，有的是諸位編輯編過的稿子，有的是校過的大樣，其時，他就會有或長或短的點評，某篇稿子編得好，某篇編得不夠細致，一一道來。編過的文稿也好，校對過的文字也好，有些時候，看到路老師改正的錯別字，常讓我臉紅。路老師的認真，使得我以后編刊格外注意校對。編輯部墻上，有一面小黑版，上面時常記著備忘事項，后來，我每周在上面標示幾個易錯的字，以引起同仁的注意，盡量減少錯別字，以免刊物出版后讓自己臉紅。

路老師很是看重王中和兄的，在《杜鵑》創(chuàng)刊后，就一直想把他調(diào)到編輯部，可是，他在岫巖文化館謀職，要調(diào)入丹東很難，后來，經(jīng)過路老師的努力，終于調(diào)來了，路老師稱中和是俄羅斯文學(xué)的專家，又常夸中和的書法好，用路老師的話說，是寫得浪。不只熟諳俄羅斯文學(xué)，中和也是一個好編輯好作家，所選稿件所編稿件，常獲路老師好評。好評歸好評，也不是因為好評就天下太平了。某次，路老師、王中和及我一起出差，車票我提前買好了，中和是個慢性子，向來以不慌不忙著稱，有細節(jié)為證：和他一起出差，你提前十分二十分鐘到車站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老兄的影子。他忘記了嗎？沒有，依照慣例，一般會在開車前五六分鐘才會見到這位老兄姍姍出現(xiàn)。而路老師呢，只要出差，他最遲也會在開車前二十分鐘到達車站，為此，我特地囑咐中和，明天早點啊。中和說放心好了。可是，那天我提前二十多分鐘到了火車站，路老師已經(jīng)立在那里了，不用說，中和沒到。怕路老師急，我說，中和馬上就到了。路老師瞅了一眼站內(nèi)的大鐘，無話。等到開車前七八分鐘，還不見中和的影子，路老師轉(zhuǎn)身朝檢票口走去。還好，中和老兄終于出現(xiàn)了，我趕忙朝他揮手。中和上了火車，車就開了。坐下了，路地老師不說話，打開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從里面取出茶杯，擰開杯蓋，呷一口。外出時，路老師總是帶著泡了茶的杯子。中和倒是好脾氣，說，路老師，也沒誤了上車啊。說著，他自己先笑了。路老師不笑，把茶葉盒放到小桌上，朝中和面前推了推，仍然沒有話。中和說，路老師，還管茶??？路老師瞅了他一眼，少頃，說，以為你不來了呢。茶葉都舍給人家了，卻還生人家的氣。這就是路老師。

路老師家有好酒，好像八大名酒一樣不缺。那些好酒，他平時是舍不得喝的，他要喝，也得有朋自遠方或是不遠方來了，那就必定至少要開一瓶了。他的朋友劉嵐、厲風(fēng)、寒溪、魯野，從省城來丹東，一般都會到路老師家喝口酒。喝酒之余，可能還要聚在一起打個麻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后，會打麻將的人很少，所以，只有外面來了朋友，才能聚成一桌，路老師、韓文昌老師、佟疇老師，陪客人在編輯部打個麻將，偶有晚上，多在星期天，路老師他們到了編輯部，擺好桌子椅子，便開始洗牌了，我呢，負責(zé)刷杯子負責(zé)去樓下燒開水，路老師負責(zé)管茶，詩人厲風(fēng)瞅著路老師放于一只只杯子里的茶，便打趣路老師也就一個喝茉莉花的水平，有朋自遠方來，就茉莉花呀？路老師則回稱，咱這是小碼頭，不是省城，有茶喝就不錯了，你要嫌不好，可以喝白開。厲風(fēng)老師搖頭，沒辦法，湊合著喝吧。厲風(fēng)老師吸煙，一盒煙抽沒了，客氣地要我去替他買一盒或是兩盒。我請問買什么牌子的，路老師笑了，朗聲道，省里干部，錢多，挑最貴的買。據(jù)說厲風(fēng)老師當(dāng)時的工資最高。厲風(fēng)老師淡淡說，那好，買最貴的，再貴，也不是本人的錢，打半圈兒，就贏回來了。路老師朗聲笑道：等著吧，沒有車票錢回奉天了，誰也不許借。打著麻將，幾個聚在一起的上一輩藝術(shù)家，像一群孩子一樣逗嘴。指責(zé)某人悔牌的，打趣某人詐和，一張牌出慢了，便有人說，這火車才過蛤蟆塘，還沒到五龍背，不急不急。麻將可能打一個上午或是一個下午，也可能到了晚上還不收攤。賭注是什么呢？火柴棍，打的也是老派的麻將，數(shù)翻的，什么一條龍門前清，什么清一色清對對，碰牌的得意，和了的高呼，一派的熱鬧，末了，贏了火柴棍的或是輸了火柴棍的，又會聚一起喝個小酒。如今憶及，當(dāng)年的麻將聲調(diào)侃聲，仍然在耳，而打麻將的師長，多已雨打風(fēng)吹去了。

沒有外地朋友來的時候，路老師不打麻將，他說，太費時間。以此方知，路老師所以坐在麻將桌前，是為了陪遠道而來的朋友們開心。

路地老師曾是一個煙民，忽然有一天，他決定戒煙。戒煙者，我見到過好多，為了戒煙，把煙和火柴堅決地扔出屋外者有之，指口發(fā)誓并放言再復(fù)吸如何如何者，都大有人在，結(jié)果呢，把煙和火柴扔過了，指口發(fā)誓過了，又開始吞云吐霧了，而且還可能愈是吞云吐霧得兇了，大有把過去的損失補回來之意。還有的，頭天宣布戒煙，也許三五天也許僅僅過了一兩天，復(fù)又吸，更有甚者，戒了吸，吸了再戒，戒了再吸。從而有了關(guān)于戒煙的段子：這個世界最簡單的事就是戒煙了，我都戒了十八次了。路老師呢，說戒就戒，戒過之后，從來沒有再抽過一支。路老師說：戒了能怎么的？還能死人不成！

和路老師一樣，韓文昌老師、佟疇老師，也戒了煙，可是戒過了沒幾天，又抽了，路老師見了，以手夸張地在面前做揮去煙霧狀，說，有出息啊！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如在眼前。

路老師戒煙了，卻還買煙。而且，不是一盒一盒地單買，而是一條一條地整買，再而且，總是買同一牌子的煙，比如大生產(chǎn)牌香煙。

路老師不抽煙了，可他的老母親抽煙，而且喜歡持續(xù)抽同一種牌子的煙。于是，他就承擔(dān)了給老母買煙的使命。平常里，他時常關(guān)注老母的煙，決不會等到煙抽沒了的時候才去買，見老母的煙剩下一盒兩盒的時候，他就坐不住了，一定要去買了煙才安心。有時出差，他一定提前準備好母親的香煙，才會放心的拎起手提包走出家門。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路老師做為“五七戰(zhàn)士”，下放到寬甸步達遠鄉(xiāng)白石砬子村，成為一個農(nóng)民。某日，他收工回家，遠遠見到家里的煙囟冒出了一縷淡煙，那時候，路老師的夫人曹姨尚在沈陽，誰在給他做飯呢？進了家門，發(fā)現(xiàn)他的女兒路線正在灶門前忙活著。路線那年好像只有七八歲，踏著一個小板凳把頭埋在鐵鍋上炒雞蛋。這個路線，能！好多年以后，路老師和我講述的時候，眼里分明有些亮晶晶的東西。那時候我想到了兩個字：父愛。

路老師不只有父愛，還有爺愛（這是我無奈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沒辦法，我不知道還能用什么詞能表現(xiàn)得更準確）。他有一個小孫女，不用說，當(dāng)然是掌上明珠了。他不但是小孫女的祖父，還是小孫女的老師兼朋友，幾天不見小孫女，電話就打過去了。他給小孫女找書看，還輔導(dǎo)小孫女英語。想著這一老一少彼此哇啦哇啦一種異國語言的時候，該是怎樣的有趣！如果你驚奇路老師怎么還懂英語，那我就只好告訴你了，路老師還懂日語，路老師不但懂日語，還懂朝鮮語。想不到吧？

當(dāng)過小孫女的輔導(dǎo)老師兼朋友若干年之后，我接到了路老師的一個電話，小孫女高中畢業(yè)，被美國的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那一刻，我就看到了路老師像他的小孫女一樣高興的眉眼了。

和路老師去省作協(xié)開會，那天，路老師說請我和王中和去吃回頭。什么是回頭？路老師說，沈陽有名的小吃，有味道。那家小店在哪，怎么去的，乘公汽還是步行？不記得了，路老師文革前曾在省作協(xié)當(dāng)了多年編輯，老沈陽，門兒清。進了那家小小的飯店，服務(wù)員將一個盤子放我們面前，盤子里裝的是一個個排列齊整的條形面卷，透著誘人的金黃，咬，滿口鮮香。原來那誘人的金黃里包著肉餡，皮焦，餡嫩。我和中和，不用說吃，見也是頭一回。所謂回頭，和餃子、煎餅一樣，都是皮和餡的組合，但與餃子和煎餅比較，其制做和形狀，都不同?；仡^的面皮搟平，抽薄后，把豬肉和時令鮮菜剁好切碎拌在一起，加蔥、姜、味精、香油等調(diào)料，調(diào)成餡放到面皮上，折疊成長方形，再把兩頭疊回包緊即成。平鍋內(nèi)放油燒熱，將回頭生坯擺入鍋內(nèi)，文火，兩面反復(fù)煎烙，待面皮鼓起，即可出鍋上桌了。

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什么叫回頭？故事來了：說是清光緒年間，有金姓一家在沈陽北門里開設(shè)燒餅鋪，生意不好。一個中秋節(jié)前，時至中午尚不見食客，店主無奈將鐵匣內(nèi)幾枚銅錢取出，買了一點牛肉回家剁成肉餡，將燒餅面搟成薄皮，一折一疊地攏起來，在平鍋上烙，準備自家過節(jié)食用。這時，從外面進來幾位差人，見鍋中所烙食品造型新奇，一經(jīng)品嘗，連聲叫好，這位差人當(dāng)即告訴店主再烙一盒送到驛館，眾人食后齊聲叫絕，自此，老沈陽誕生了一種特別的小吃，市人爭相進店，生意日趨興隆，故得名“回頭”。品味省城小吃，竟意外吃到了一個故事，長見識了。

路老師是《滿族文學(xué)》主編，領(lǐng)導(dǎo)兼長者，吃畢，我和王中和要付錢，路老師不讓，說，我的工資高，我付。跟領(lǐng)導(dǎo)出去開會，部下不用請領(lǐng)導(dǎo)吃飯，領(lǐng)導(dǎo)倒請部下大快朵頤省城美味，完全顛倒了。天下哪兒找這等好事！中和說，路老師，下次來，你還得請啊。路地老師說，好，就這么定了。

路老師離休了。偶爾，他會來編輯部，收拾他的信件、報紙、刊物，他的那個信箱里，常常塞得滿滿的，我常說他離而不休。把信箱里的東西裝到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里，就天南海北地閑聊，聊到興處，路老師會朗聲大笑。近午了，我，或是中和，就說，路老師，走，去吃個餃子。路老師總是搖頭，我們說吃餃子。因為我們知道路老師愿吃餃子?？墒?，我們一次次說，一次次都白說。終于有一次，路老師又來編輯部，近午了，中和和我又要路老師一起吃個飯，路老師又搖頭，我說，路老師，你當(dāng)主編的時候，我們聽你的，現(xiàn)在，中和是主編，咱得聽他的啊，要不，中和這個主編當(dāng)?shù)木惋@得不夠格了。路老師笑了，說，好，那你們就破費了。所謂的破費，不過是到了三馬路一家小館子，要了餃子和一個涼菜，格外加了兩瓶啤酒。那是我和中和一起請路老師吃過的惟一一頓飯。后來，中和兄先走了，那一次又和路老師談起中和，路老師沉沉搖頭，嘆道，中和這人，可惜了??！轉(zhuǎn)身，離去。

請路老師吃飯，不易，路老師卻請我們吃飯。那一年，路老師八十大壽，兒女張羅給他做壽，我和編輯部的幾個人也接到了路老師的電話，但是他特別囑咐，你們?nèi)?，什么也不要拿?/p>

了解路老師，也只能空手去赴宴了。后來，我對路老師說，路老師，等你九十大壽，百歲大壽，我還得去白吃白喝啊。路老師說：借你吉言，好。

喝過路老師八十壽誕的喜酒，我前后請路老師吃過兩次喜家德餃子，一次是路老師到編輯部，我說，路老師，中午咱去吃餃子，路老師說，別呀，老太太在家等我呢，不放心。我說，我給曹姨電話，電話掛了，我和路老師去喜家德了。路老師說，路線帶他來吃過，不錯，可沒有說的那么好。還有一次，路老師來編輯部，我又說要和他一起吃餃子，他說，老太太在樂購等我呢，我說，那更好了，請她一起去。路老師說，她不能去，我說，走，我去請她。到了樂購，曹姨坐在長椅上，我說，曹姨，路老師請我吃餃子，咱一起去。路老師笑了，也就又一次進了喜家德。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時候，《鴨綠江》發(fā)了我的一篇散文《五月雪》，路老師看過了，說語言有味道，可是，你這么寫，語言緊，選材也狹窄，生活中能寫的東西就太少了。路老師的一句話把我點醒了，從那以后，再寫散文就記住了一定要讓自己放松，要從最普通平常的生活發(fā)現(xiàn)作品。古人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路老師一語點撥，讓我至今受益。前幾年，《江南長篇小說月報》發(fā)了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大紅門》，路老師知道了，要看看，我說，我沒給你，是怕累著你，三十幾萬字，字又小。他一定要看，我就送給他一本雜志，他看過了，給我來了電話，從取材、人物、細節(jié)到語言，都一一談了他的看法，給我以鼓勵。也是前幾年，我以《小寫的人》為總題寫了十個短篇，他也要去看了，并對其中《兔子》一篇的主角兔子提出了意見，說不應(yīng)當(dāng)讓兔子死。其時，路老師已是八十有幾了，看了我?guī)资f字的作品，我的心中實在有愧，不知該說什么。更早的時候，《杜鵑》剛創(chuàng)刊不久，我的組詩《土地·歲月·人》，路老師簽發(fā)了，還寫了一個短評予以推薦，可是校樣出來以后，當(dāng)時的領(lǐng)導(dǎo)認為詩寫得調(diào)子低，不宜發(fā)表，要撤稿，路老師雖然提出不同意見，最后詩還是撤下了。事后，我對路老師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路老師說，和你沒關(guān)系，我是主編，該說的話一定要說。那組詩，后來在另一家刊物發(fā)表了。二十多年前，我時而寫一點毛筆字，多是寫在報紙上的，路老師看過幾次，夸我有進步。十幾年前，我又開始胡亂涂抹一些戲曲人物，路老師又夸說有味道，由戲曲人物，又說起《西廂記》《牡丹亭》《六月雪》，等等，話題打開，進而談及戲曲的唱詞和詩詞的比較，林林總總，點點滴滴，信手拈來皆是學(xué)問。末了，又囑咐我，好好畫，你這個年齡，干什么都來得及。我說，路老師，你這么表揚，我可當(dāng)真了。好多年來，路老師總是給我以鼓勵，不敢言謝。

人說，一個人到了八十歲以后，就是一個兒童了，可是，路老師到了九十，也不是一個兒童，仍是一個思想者。他離休了，中和走了，那一段我成了刊物的主編，時而，他來到編輯部，一腳進門常常朗聲道，張老師，忙啊。他離休后，時而就會張老師長張老師短地逗我，一句張老師出口，我笑，他也笑。雖說路老師離休了，可名休身不休，還在寫詩，還在編書，編滿族的書，編文史的書，我讓他坐，和他閑閑地聊，凡政局、世事、文壇，都有他自己的見解。

近些年，同學(xué)聚會成為一種流行，大學(xué)、中學(xué)乃至小學(xué)同學(xué)，都不斷相聚。八十歲許的路老師，也到北京參加一次聚會，不是同學(xué)會，是當(dāng)年部隊文工團老戰(zhàn)友的聚會，回來后，路老師說，一群老頭老太太，一時間都成了毛頭青年，發(fā)少年狂。是的，路老師和我講述他的北京之行時，都還是一身的青春蕩漾。路老師的一個戰(zhàn)友，是離休大校，對他說，你有文化，比我強，要留在部隊，至少和我一樣，還可能是少將。當(dāng)年，路老師是參謀，吃中灶，那個戰(zhàn)友是士兵，吃大灶。我說，路老師，你要留在部隊成了少將，誰來辦《滿族文學(xué)》？我呢，也沒有機會認識你了啊。是的，從一張四開的內(nèi)部發(fā)行的《鴨綠江》文學(xué)報到國內(nèi)公開發(fā)行的《杜鵑》雜志的創(chuàng)刊、特別是再到改刊為國內(nèi)外公開發(fā)行的《滿族文學(xué)》，我大多經(jīng)歷了，我知道這一切消耗了路老師多少熱情和精力，可謂是嘴皮磨破，鐵鞋踏破。路老師淡淡說，我還是對文學(xué)有興趣，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

路老師九十大壽的去年，《滿族文學(xué)》四期發(fā)表了他的組詩《江之吟》，我又去參加他的華誕，他仍然健碩，以飽滿又充滿磁性的聲音對參加者表示感謝。彼時，何曾想到，未到一年，他就住院了。人住院了，在他九十又一歲的春三月，病中的路老師又寫了一篇《緬懷厲風(fēng)詩兄》。那天，我和幾個朋友去醫(yī)院看望路老師，他尚能簡單言語，還點著手指讓我們坐?；氐骄庉嫴?，恰五期刊物出版了，聽說我剛?cè)タ催^路老師，李羨杰也要去看看，就把雜志帶給了路老師。悲夫，七天后，路老師成了從前。

詩人厲風(fēng)老師是路老師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摯友，高壽九十二歲先路老師而去，《緬懷厲風(fēng)詩兄》，是路老師一生中最后一篇文章，此文的最后一段寫道：“總有一天我會到那邊去的，到時定會去找他，我們再相聚，一起談思念，也一起談詩……”老友情深，以至于此，而最后的刪節(jié)號，愈讓人心動。想，此刻，路老師也許已經(jīng)見到了厲風(fēng)老師，老友相聚，談過思念，大約一定又開始談詩了。

在路老師最后的日子里，還有一首寫鴨綠江的詩《考量》，仍如他的詩集《鴨綠江吟》中的諸多詩一樣，三段，九行：

欣逢鴨綠江

我竟如一匹螻蟻

大張觸須沿江尋訪

忽見那千年的史書

忽見那永動的清江

已不知人間天上

偎坐在大江身旁

愿把大江與人生對比

以心尺測廉自作考量

這是路老師寫給鴨綠江的最后一首詩了。在寫此詩之前，路老師還留下了家訓(xùn)：

不留資產(chǎn)不留奸，

樸厚家風(fēng)下代傳。

父輩輕遺一寸謊，

兒孫百丈亦難圓。

路老師的長子路綿兄在路老師的追悼會上口述了這個家訓(xùn)，我也看到了路老師手跡的照片，詩后，是我熟悉的路老師的簽名。編輯部小單位，沒有食堂，中午便到附近的小飯店吃個便餐，有一家蒸餃，吃過幾次，覺得味道很好，曾想，等路老師出院了，什么時候他再到編輯部，一定請他去品嘗一次。然而，沒等到這一天，路老師走了，前幾天，我又去那家蒸餃，發(fā)現(xiàn)店已關(guān)門了，人去樓空。想來，一切似乎皆有定數(shù)。

路老師出生于岫巖縣洋河鄉(xiāng)傅家堡，本名傅云生，從事地下工作時始改用現(xiàn)名。祖姓富察氏，為大金女真后裔，是滿族直系祖先，世居長白山二道溝，隸屬正黃旗滿洲。后，隨龍入關(guān)，戍京師，駐岫巖，一個家族落地生根。路老師從傅家堡出發(fā)，讀書，從事學(xué)運，寫詩，當(dāng)職員，參軍入朝，當(dāng)編輯，成為“五七戰(zhàn)士”，復(fù)又當(dāng)編輯，復(fù)又寫詩。一個滿族游子，從少年至中年至老年，一路風(fēng)塵，何止八千里路云和月，來到鴨綠江右岸我們這座城市。長白山，是滿族的搖籃，是鴨綠江的源頭，那么，在我們這座城市，一個滿族游子同鴨綠江相會了。這個游子，為鴨綠江寫了兩本詩集。早在幾年前，路老師就和夫人商量好了，他離世后，不留墓地，把骨灰撒入鴨綠江。當(dāng)路綿兄把路老師的遺囑告訴我的時候，我頓覺眼里發(fā)潮，一個血脈來自長白山的滿族游子，把靈魂交給一條發(fā)源于長白山的大江的懷抱，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沒有比這更詩意的歸屬了。

想到了兩個字：瀟灑！

從前的路老師，以后的路老師，都是滿族的兒子，鴨綠江的兒子。

路老師，祝福您！

2018.9.5 于坐看書屋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