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枷鎖的黃龍

謝逸仙是成名最晚的電競導演。他一再被提起的作品是2015年在杭州黃龍體育館舉行的LPL夏季總決賽。

2015年年初，一些歷史性的巧合改變了電競內(nèi)容產(chǎn)業(yè)的格局。騰訊收購了《英雄聯(lián)盟》的研發(fā)公司Riot Games。Riot Games則順勢推動了《英雄聯(lián)盟》國內(nèi)官方聯(lián)賽LPL承辦權的市場化進程。當PLU所有人帶著剛過完年的喜悅回到太倉的時候，謝逸仙、郭昊等人不約而同地對自己的下屬說：“這很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做LPL了，以后你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活兒，你做的每一件事，可以被4000多萬人看到?！?/p>

不約而同的，這些人都想著：“我能留下些什么?！?/p>

當時，謝逸仙手上可用的預算并不多，從常規(guī)賽和季后賽里省下來的錢，加上剩下的只有幾百萬。但與物力維艱相比，比賽的結果更讓他發(fā)愁。謝逸仙曾開玩笑地說：“如果是EDG打SKT，哪怕只在門口放個42寸的電視，我相信一定會有一大群人圍著看，和我們搭不搭舞臺、做不做開幕式?jīng)]區(qū)別。”

不幸言中，好像變革的車輪一旦啟動就不會輕易停止，最終兩支新軍LGD和QG沖進總決賽，如何呈現(xiàn)這兩支新軍，如何調(diào)動現(xiàn)場普通英雄聯(lián)盟賽事愛好者的情緒就成了核心的問題。

但在此之前，謝逸仙要先說服自己。劉鶴回憶道，在策劃黃龍這場總決賽的最開始，包括謝逸仙在內(nèi)，整個PLU都不同意他想要講述一個完整故事的想法。那段時間，每當郭昊經(jīng)過謝逸仙的辦公室，總能在后半夜一兩點看到邊抽煙邊惆悵的劉鶴和謝逸仙。兩支新軍的總決賽怎么辦？用什么主題？到底要不要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

而且，謝逸仙想把過去幾年里的積累一股腦都放在黃龍這“最后一場”里，想法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每一個都要討論驗證，但從季后賽結束到總決賽開始，他們只有10天的時間。

總決賽的方案一直沒能成型。

當時，哪家公司承辦LPL由騰訊互動娛樂事業(yè)群市場部決定，錢也是他們出。小到主持人的臺本，大到整個比賽的流程，作為項目經(jīng)理的郭昊都要事無巨細地和騰訊事先確定。但很明顯，時間上的緊迫已經(jīng)不允許像以往一樣慢慢磨方案了。每次被問及總決賽策劃案，郭昊只能交出只有一兩頁的Word文件，里面只有一些零碎的想法。

時間所剩無幾，無法及時對接帶來的壓力，團隊能力上的短板、并不算充足的預算和要留下一個作品的想法，策劃案改了一版又一版，一版又一版。

那時，恰逢劉鶴剛剛加入PLU不久。對于這個空降兵，他急需一個作品來證明自己。雖然從頭到尾全盤操刀LPL1000場紀念視頻的制作已經(jīng)幫他樹立了一定的威信，但還不夠。當時他和謝逸仙的分工是：游戲之外的內(nèi)容歸劉鶴，做秀是他的本行；游戲內(nèi)的內(nèi)容歸謝逸仙，切OB是謝逸仙的本行。內(nèi)容的效果歸劉鶴管，謝逸仙來解決如何實現(xiàn)的問題。

臨近季后賽結束的時候，每天晚上后半夜兩點，忙完了龍珠那邊工作的陳琦棟總喜歡抽出一些時間來關注PLU這邊的進程。每天晚上他都選好幾個素材，配上自己的意見發(fā)給劉鶴?？鄲烙诳倹Q賽方案的劉鶴睡得很晚，每次都被老板的信息從床上拎起來。出于禮貌，劉鶴總是坐在電腦前，輸入一大段文字回答陳琦棟提出的各種問題，拒絕他提出的各種意見。“Friend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在他那里就三點，你這個是不是中國第一，是不是世界第一，屌不屌，這就是他的標準?！?/p>

直到有一天。劉鶴的神經(jīng)繃到了極限。

“我給他播了個電話，我說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放手交給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可以換人做。”從那以后，陳琦棟就很少過問總決賽的事情。

最終，謝逸仙等人確定了最終的方案。方案的主題是黑衣人守護著冠軍獎杯，等著最后兩個勇士來奪取它。但到了最后，這個方案的細節(jié)仍然被更改了很多次，只有這個方向沒變過。

方案有了，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的實施。PLU的人兵分三路，郭昊聯(lián)系場館、協(xié)調(diào)公安等當?shù)卣畽C構；謝逸仙和供應商們準備搭建舞臺、準備素材；劉鶴帶人去拍攝總決賽使用的視頻，其他人去采訪選手……。

2015年LPL夏季總決賽開幕式上那條跑酷的片子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最開始劉鶴的想法并不是那樣的。他想的是讓舞者站在黃龍體育館外面的樓梯上斗舞，思路和跑酷的片子類似，勝利者不斷前進。但區(qū)別是，整個斗舞的過程完全由航拍完成。航拍的最后鏡頭會沖向場館，緊接著鏡頭切換到場館里。但天不作美，連續(xù)的大雨阻止了這個想法的實現(xiàn)。拍攝團隊只能趁著雨停的間歇，航拍幾個俯瞰黃龍體育場的鏡頭。這些鏡頭最后都出現(xiàn)在總決賽的儀式上。

當時PLU的一個不負責導演工作的員工提出了跑酷的主意，既然航拍的想法無法實現(xiàn)，謝逸仙和劉鶴就定下了這個主題。但找誰拍成了問題。一來劉鶴不是專業(yè)的MV導演，二來劉鶴不覺得當時電競圈有能力足夠的導演。這時，陳琦棟推薦了一個人，PLU最初的總導演，那時已經(jīng)離開電競圈的導演王玨。時隔多年后，最初這些開拓電競行業(yè)的人又走到了一起，雖然過去有恩怨，但當再聚在一起完成一件事時，每個人都釋懷了，王玨還開玩笑說：“我成了你們的VCR供應商?！?/p>

劉鶴回憶道，請王玨拍攝的費用非常高，而且拍攝過程頗為坎坷。劉鶴提前在淘寶上訂了一批白色的面具，但當王玨帶著拍攝團隊抵達杭州時，這批早該到的面具卻不見了，快遞也查不到去向。時間不等人，劉鶴在和謝逸仙忙著搭建舞臺，調(diào)試設備，最后陳琦棟在龍珠TV的秘書幫忙在淘寶上買了兩批白面具。“因為哪種數(shù)量都不夠，所以就買了兩批不一樣的面具。其實你仔細看能看出來。”

面具到時，離總決賽開始只剩6天，王玨在3天的時間里拍出了那條跑酷的片子。劉鶴看了后很吃驚，“真的，我當時沒想到電競圈還有這么優(yōu)秀的導演?！边@條片子沒做任何的后期處理就被用在了總決賽里。

總決賽開始前三天，PLU的所有人都來到了杭州。他們在黃龍附近搭了個棚子做臨時辦公室，所有素材的剪輯和后期處理都在這里完成。當時有一個負責剪輯視頻的女生，通宵剪輯后回去休息。謝逸仙白天看了樣片，把修改意見記在筆記本上，當天下午4點，女生回來后，就按照著這些意見修改。

剪輯好的素材在開幕式上播放是謝逸仙和劉鶴面臨的另一個難題?！爸x導當時和我說的是，你就說你想要什么效果，怎么實現(xiàn)你交給我?！痹陂_幕式上，PLU一共使用了七塊非常規(guī)形狀的“異形屏”，不同于方方正正的屏幕，這七塊異形屏圍繞著中間漏斗形狀的主屏幕對稱排列，左右各三塊小屏幕，一起拼出了“展開的翅膀”的形狀。這七塊異形屏其實本來都是方方正正的屏幕，謝逸仙用了“包邊”的方法做出了“異形屏”的效果，當時他甚至想做“點對點的像素調(diào)整”，可以讓素材看上去更加清晰，但受制于資金、時間和人力，他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不僅如此，同樣因為沒錢，開場視頻里的黑衣人實際上是PLU的員工，謝逸仙的左膀右臂之一劉鑫，如今管理VSPN成都分公司。開幕式上的斗舞也是投影，那是謝逸仙找舞者事先在外面拍好，然后“摳掉”背景連同特效一起投在主屏幕上。

在定好最初的方案時，謝逸仙和劉鶴就在想找誰來當主持人。主持人可不可控，能不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說完臺本，能不能調(diào)動起觀眾的情緒達到謝逸仙想要的效果，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兩個人。直到有一天，劉鶴提議用虛擬的主持人代替，二人一拍即合。

開幕式上，伴隨著虛擬主持人的介紹，隊員的頭像在不同的屏幕上出現(xiàn)，移動。這個過程極其復雜，因為七塊屏幕是分開的，W不同的屏幕要有良好的協(xié)同才能實現(xiàn)想要的效果。而且，就像拿著放大鏡一樣，屏幕越大，對素材的清晰度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屏幕越大，素材越清晰，對屏幕本身的壓力也越大，很容易出現(xiàn)燒壞的情況。

白天，劉鶴拉著攝像師、選手們彩排，晚上，謝逸仙則拉著負責屏幕技術的供應商解決問題。“當時供應商直罵街，說你們想逼死我們嗎？”現(xiàn)在回憶起來，謝逸仙很輕松，但當時卻異常緊張。想要的效果太多，技術和專業(yè)能力卻不夠，隨著總決賽一天天臨近，每個人身上的壓力都越來越大。

一般的晚會或是活動策劃案里都會有明確的流程圖，流程圖是推動晚會進行的動力?！笆裁磿r候放視頻，放完視頻誰上，上了站在哪，攝像機怎么配合”這些都清晰地記錄在流程圖里。那一次，為了實現(xiàn)七塊屏幕間協(xié)同，謝逸仙破天荒地配合著現(xiàn)場流程圖寫了一版大屏幕素材播放的流程圖。見到流程圖的劉鶴也吃了一驚?！熬褪潜热绗F(xiàn)場進行到哪一步，對應著哪塊屏幕，播放什么素材，我之前從來沒見過給大屏寫流程圖的?！?/p>

不僅如此，擔心大屏幕會被燒壞，謝逸仙還特意做了一份備份。開幕式當天，屏幕曾經(jīng)黑了一秒，實際上就是高負荷地運作燒壞了大屏的運作系統(tǒng)，而謝逸仙的備份則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黑了一秒，然后備份就刷回來了?！?/p>

總決賽開始前三天，整個籌備過程進入到彩排階段。一天早上，彩排了一晚上的謝逸仙回到酒店準備休息一會兒。躺到床上，剛閉上眼他就覺得天旋地轉，“說不上來那個感覺，但真的特別不舒服，那一刻我害怕自己猝死了?！苯又?，他把電話拿過來，按好120放在一邊，雖然很困，但他不敢睡。差不多過了10分鐘，那種感覺逐漸消失了，他才慢慢睡去。

隨后的兩天里，每天都彩排到很晚。選手們第一次經(jīng)歷黃龍那樣的開場，更多時候是抱著不理解的態(tài)度。劉鶴讓他們坐下來，慢慢和他們講開幕式的思路，然后領著選手彩排。

越來越高的期待讓謝逸仙和整個團隊遭遇了瓶頸。劉鶴回憶道，當時PLU的大部分人其實還是不專業(yè)。借助著自己的關系，劉鶴請來了北京晚會圈著名的導播胡金春。這位年過半百的導播前兩年還因為在后臺邊切鏡頭邊跟隨著TFBOYS一起跳舞在網(wǎng)絡上火了一把。彩排開始前，胡金春帶著一個攝像來到了杭州。

在后臺，大部分PLU的工作人員都圍著一臺攝像機。攝像機對準了前面坐著的人。這個人身上左邊披了塊紅布，右邊披了塊藍布、胡金春帶來的攝像不停的調(diào)整攝像機的參數(shù)，可以看見的變化持續(xù)地發(fā)生著?！澳且淮握娴淖尨蠹乙娮R到了技術的力量，就懂和不懂其實差別很大的?！敝x逸仙也知道，要調(diào)整機器的某些參數(shù)，但他調(diào)不出相同的效果。

在原本的設想里，當所有的參賽選手圍著獎杯站好時，劉鶴想呈現(xiàn)一個更加復雜的鏡頭。斯坦尼康（便攜式攝像機）攝像師會繞著選手和獎杯走，每一位選手的臉會和獎杯交替出現(xiàn)。為此，謝逸仙請了當時號稱是全上海最好的斯坦尼康攝像師。但實際卻是，“連攝像機都拿不穩(wěn)，一直在晃?！睕]辦法，劉鶴只能接著找認識的人。他想起了在北京合作時認識的一個斯坦尼康攝像師，但他和他不熟，不確定能不能請過來。于是，他輸入了一段很長的短信，大意是：他現(xiàn)在到了一個新興的領域，很有意思，希望他有時間過來看看。另外，有些技術問題想向他請教。劉鶴很快就收到了答復，“那個大哥說，哥也不要錢了，只是哥腰不好，你給哥買個頭等艙。”然而，在最后直播的時候，費盡心思的鏡頭卻被切掉了?！拔蚁氲氖?，最后那個人把手往天上一指，然后攝像機直接對著觀眾沖過去，嘩一下的感覺?！钡牵@個最重要的鏡頭，卻被導播切掉了。

彩排最后一天，供應商抱怨道：“你們總這么搞，是不是總決賽開始前不想彩排了?！币馔獾氖?，謝逸仙和劉鶴都同意了。總決賽當天，中午11點的時候，供應商的人來電話：“要不再走一次（流程）吧。”謝逸仙的回答是：“不用了，說不用就不用?！?/p>

直到總決賽開始前一天，來到現(xiàn)場看彩排的騰訊員工才知道總決賽的所有安排。他們唯一的要求是在大屏上加一個TGA的LOGO。謝逸仙同意了。

陳琦棟看到站在一邊的謝逸仙，他調(diào)侃說這次終于不用去桌子下面找他了?？倹Q賽按時開始。陳琦棟、劉鶴、謝逸仙三個人站在場館的最后面。當觀眾的叫喊聲響起時，曾參與過籌辦TFBOYS、周杰倫等頂級明星的演唱會，見識過更加瘋狂的情形的劉鶴問身邊的二人：“你們起雞皮疙瘩了嗎？”說完，他擼起袖子，露出一胳膊的雞皮疙瘩?！拔覜]想到，一群男生的歡呼聲會讓我這么震撼?！?/p>

開幕式按照彩排好的流程一幕幕地走著。介紹完QG戰(zhàn)隊的隊員后，右邊的屏幕晚亮了一秒。這是謝逸仙設定好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果然，那延遲的一秒點染了觀眾的熱情，LGD、LGD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