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張瑞田

汽車輪胎緩緩碾壓薄薄的積水，緩緩?fù)Ｏ聛?，靜止不動的輪胎有清淺的水流淌下，水浸潤過的輪胎亮晶晶的，有了鏡鑒一樣的光澤。風(fēng)擋玻璃下落，我看見悟圣大和尚笑盈盈的臉，他的身后就是洗心禪寺，一座有著400年歷史的古剎，幽謐、深邃。我們下車，悟圣等人熱情地與我們握手、寒暄，引領(lǐng)我們步入洗心禪寺。我站在悟圣身旁，抬眼望去，一組寺廟進(jìn)入眼底，寺廟頂端的琉璃瓦透出神圣的色澤，與寺廟后面碧綠的毓秀麓山有了詩一樣的色澤搭配。我的眼光掠過洗心禪寺的屋頂，遙望毓秀麓山，山頂起伏，高低不一，像海邊的波浪。

我們與悟圣大和尚等人，也是緩緩地走向洗心禪寺，腳步很輕，聽著悟圣條理清晰的介紹。洗心禪寺的中軸線依次是山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左廂為虛懷樓、西歸堂、鼓樓、禪堂、方丈樓;右?guī)窃坪恰⒖吞?、鐘樓、齋堂、尊客寮，融殿、閣、堂、房于一體。山門殿上懸掛一面匾額，“洗心道場”四個篆書沉穩(wěn)厚重。走過山門殿，我們來到天王殿，我仰首看去，門楣上有一面黑底金字的匾額，楷書“天王殿”三個字熠熠閃光。順著三個字看去，看到了書寫者的名字：一誠。大雄寶殿，匾額依然出自一誠之手，四個楷書大字，境界渺遠(yuǎn)。一誠，佛教界領(lǐng)袖，曾擔(dān)任中國佛教學(xué)會會長。開始，我并沒有往深處想，作為佛教界知名人士，為寺廟寫字，再合適不過了。當(dāng)我在方丈樓，再一次看到一誠的書法，我的心一怔，似有所悟?！胺秸伞眱蓚€楷書，左右貼墻而立的對聯(lián)“方寸心田開寶藏、丈余斗室納須彌”，均是一誠的手筆，字樸茂，一塵不染。直覺告訴我，這里是一誠法師的道場。

我的直覺是對的。

我與一誠法師有一面之緣。

2006年，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中國文化藝術(shù)發(fā)展促進(jìn)會與日本相關(guān)機(jī)構(gòu)共同舉辦“中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和日本國會議員書畫作品展”，我擔(dān)任了展覽組委會的秘書長和策展人。在擬定征稿作者時，我們把時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的一誠法師列進(jìn)了征稿名單。向一誠法師征稿不是簡單的事情，我專門為他起草了一份征稿函，態(tài)度誠懇，語詞周詳，覺得沒有什么漏洞，才寄往中國佛教協(xié)會。那幾天征稿的任務(wù)重，工作也忙，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取稿件，看展覽場地，籌劃接待來北京參加展覽開幕式的日本議員。春天，楊絮在北京的上空飄揚，透過車窗，看著雪花一樣潔白的楊絮，就覺得新的一年真正開始了。我去國家博物館的途中，接到中國佛教協(xié)會辦公室的電話，一位語氣溫和的男士告訴我，他們接到了征稿函，一誠會長為展覽寫了一幅書法，讓我第二天的下午去取。我有一點激動，一誠法師是宗教界領(lǐng)袖，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他的書法作品會為展覽增光添彩。次日下午，我如約而至。在中國佛教協(xié)會辦公室，我見到通知我取一誠會長書法作品的男士，他熱情、客氣，安排我坐下后，說，你稍等，然后離開辦公室。我想，他是去取我需要的展覽作品，拿回后，我簽收，履行交接手續(xù)。我的判斷有誤，少頃，那位剛剛離開的男士回來了，他笑著對我說：“你跟我來?！蔽移鹕恚S他走出辦公室，向廣濟(jì)寺北側(cè)的一排青磚青瓦的房子走去。他打開房門，我們步入一個二十余平方米的房間，一位坐姿端祥的老和尚，沖我微笑，示意我坐在他的身旁。我雙手合十，向他行禮。不用介紹，眼前的老和尚就是一誠法師。我簡要向他介紹了展覽的籌備工作，以及這個展覽的特點和意義。一誠法師含笑傾聽，祝福展覽順利舉辦。帶我見一誠的男士，把一誠的書法作品在我的面前展開，我虔誠拜觀，一張四尺整開的黃色云紋紙，四個楷書大字“世界和平”，雍容、典雅，左側(cè)落有“中國佛教協(xié)會一誠題”的款識，鈐有一枚清爽、明朗的朱文印“一誠之印”。我轉(zhuǎn)身面對一誠，向他鞠躬，感謝他對展覽的信任和支持。

我?guī)Щ亓艘徽\法師的書法，也帶回了我與一誠法師的緣分。夏天，展覽在國家博物館舉辦，一誠法師的書法作品掛在重要位置。他的書法作品引起很多人的關(guān)注，與會的中國嘉賓和日本國會議員，紛紛在一誠所書的“世界和平”面前拍照。撤展的前一天，我獨自一人來到國家博物館，仔細(xì)、認(rèn)真地看著每一幅參展作品，當(dāng)我走到一誠法師的書法作品前，佇足良久，看著老和尚一筆一劃寫的“世界和平”，便想起展覽前言中的一段話：中國堅定不移地走和平發(fā)展道路，愿同所有亞洲國家攜手建設(shè)一個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亞洲。

突然悟到了什么，覺得一誠的“世界和平”四個字，不僅僅是一句語意通常的表述，也是歷經(jīng)滄桑的老和尚的真誠禱告。

一誠法師是長沙望城人，望城，也就是洗心禪寺的所在地。他生于1927年2月，1949年6月在洗心禪寺出家。1956年3月，因景仰虛云老和尚，前往真如寺，參拜虛云，誠心侍奉，領(lǐng)悟禪法。冬天，在廣東南華寺受具足戒。洗心禪寺建于1620年，原名洗心庵，創(chuàng)建者為法藏禪師。開山以來，香火興盛，佛事繁多，誕生了清末長沙開福寺方丈體輝大和尚、一誠大和尚等高僧。遺憾的是，這樣一座古老的廟宇，在大躍進(jìn)中毀滅了。身在江西真如寺的一誠，對洗心禪寺念念不忘，他在洗心禪寺守戒八年，“戒如大明燈，能除長夜暗”，是體悟深刻的一段時間，是他醍醐灌頂?shù)牡胤健?985年，一誠榮膺真如禪寺方丈，不久，被選為江西省佛教協(xié)會會長、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2002年，又被選為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洗心禪寺被毀，是一誠心中的隱痛。1986年，一誠法師囑咐弟子去洗心禪寺舊址查勘，香火早已經(jīng)熄滅，往昔的鐘磬之聲隨風(fēng)而逝，廢墟的邊緣只剩下一棵棕樹獨自哭泣。一誠的弟子在洗心禪寺的舊址站了很長時間，雙手合十，默念經(jīng)文，虔誠禱告。一誠法師不安，有了重建洗心禪寺的想法，他把這個想法埋藏在心中，等待機(jī)緣。進(jìn)入二十一世紀(jì)，一誠著手洗心禪寺的重建工作，他委派法脈弟子悟圣、也就是在洗心禪寺大門前迎接我們的悟圣大和尚為監(jiān)院，開辟三寶福地，再立莊嚴(yán)寶幢。新的洗心禪寺，建筑面積達(dá)30000平方米，占地108畝，總投資5000萬元。2003年10月開工，2006年12月28日舉行落成開光法會，一座1620年建成的禪院，接續(xù)起往昔之勝因，普度眾生，發(fā)揚光大。

“守戒就是覺悟的菩薩，不守戒就是迷惑的凡夫”，在洗心禪寺謁拜，也有所悟。離開藏經(jīng)樓，我們來到了洗心禪寺慈善基金會，門前立著豎方形的宣傳欄，有一誠的照片和簡介：中國佛教協(xié)會終生名譽會長、洗心基金會名譽理事長、洗心禪寺座元和尚。宣傳欄的右側(cè)，四句話特別醒目：大慈無悔、大悲無怨，大喜無憂，大舍無求。洗心禪寺慈善基金會在資助貧困學(xué)生的工作中特別有建樹，那些得到資助的學(xué)生檔案，整整齊齊排列在基金會辦公室的文件柜里，我翻開了一本，看到了一排陌生的名字，心中溫暖。

來的都是文人，自然要動筆墨，為洗心禪寺基金會的慈善事業(yè)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我寫了隸書條幅“子曰無多事，佛言不可說”等，贈給基金會。寫字的過程中，我們的話題轉(zhuǎn)到一誠法師。在洗心禪寺，看到許多一誠法師的書法，我對悟圣大和尚說，一誠法師的字平實、真摯，有一種難以企及的境界。悟圣告訴我，他們編輯出版了《一誠老和尚書法集》，他會贈送我們。我的眼睛亮起來，有了急切拜讀的想法。

悟圣大和尚一言九鼎，在我們離開洗心禪寺時，他把《一誠老和尚書法集》交到我們的手中。回到北京，在一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拜閱《一誠老和尚書法集》，總覺得其中有許多人生奧妙等待我們尋悟勘破。拜讀過程中，讀到一誠法師的大弟子悟圣在“書法集”序三中寫的一段話：“一誠長老是我的傳法授業(yè)恩師，我自1999年開始在江西靖安寶峰禪寺親侍長老，2002年長老委派我修復(fù)洗心禪寺。至2017年長老示寂，隨從長老座下參學(xué)十八余年。在長老圓寂一周年之際，結(jié)集出版長老書法作品集，是我們眾弟子對師恩的無限感懷?！憋@然，這是不一樣的書法作品集，它是一誠法師的“一路蓮花”，印證了他生活的點點滴滴，濃縮了一誠弟子們深厚的情感和真誠的心愿。我一頁頁拜閱，反復(fù)拜閱，仿佛看到了一誠法師從湖南到江西，從江西到北京，從北京回到江西“恪守祖訓(xùn)、莫為世迷”的人生經(jīng)歷，看到了一誠法師從洗心禪寺到真如禪寺的修行，以及對信眾的真誠啟悟。一誠法師的書法都是有感而發(fā)，先文后墨，是他生命的囑咐?？瑫鴮β?lián)“法相莊嚴(yán)無邊悲智皆具足，尊通漢藏心歸極樂見如來”“距法王座作獅子吼大愿迥超形壽外，護(hù)六祖身解云門厄豐碑盡在苦辛中”“客來客往流似水，堂上堂下靜若山”等，溫潤醇厚，意境深遠(yuǎn);少字禪語書法空靈通透，如“平淡沖和”“念佛是誰”“無為舍”“風(fēng)骨”“方圓默契”“不居”“且隨他”“一一一切一”“且慢”等，讓讀者在風(fēng)采高峻、情真意切的書寫中，體會大千世界，參悟無邊世相。我多次拜讀“一一一切一”，聯(lián)想到日本高僧良寬所寫的“一二三”，只能默然而對，似乎看不到結(jié)果，卻有萬千感喟。拜讀“且慢”亦然，兩個字，疏朗、靜秀，看久了，它幻化成一位苦苦求索的僧人，有時，又成為慢條斯理的詩句，有時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和海上沒有風(fēng)帆的航船。我迷上了“且慢”兩個字，在案邊，常常會打開《一誠老和尚書法集》，翻到180頁，臨寫這兩個字——“且慢”。是的，“且慢”。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