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達姆王
讓·伊夫的私房菜作品:主菜鴨胸肉,烤面包片配鵝肝醬,特色甜點冰淇淋馬卡龍。
對我這種天生味蕾不發(fā)達的人來說,吃的重要性一直排在穿住行之后,在哪兒吃和誰吃往往比吃什么更重要。但我生活在一個以美食著稱的城市:巴黎。
僅在TripAdviser注冊的巴黎餐廳就有18841家,數(shù)量驚人。要知道,全市人口才600多萬呢。不過2017年巴黎有4100萬游客光臨,這些餐廳能生存,不算奇跡。
并且,大多數(shù)好餐廳還需要預訂。多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們,如果4人以上想找個不錯的地方吃飯,無論是正式的晚餐還是周末的早午餐,如果不預先訂座就會四處碰壁。因為一般餐廳規(guī)模都不大,只能容下十幾桌客人肩挨肩坐下。另外餐廳不追求翻臺率,法餐以慢著稱,餐廳點菜、上菜慢,客人吃飽喝足以后喜歡坐著慢慢聊天,而不急于買單走人。所以每家餐廳接待能力都不大。
今年,熱愛美食但從不做飯的朋友來巴黎度假,她的愛好是探訪各地好餐廳。我們吃了若干TripAdviser上排名靠前的餐廳,其中不乏米其林一星二星三星、準米其林,吃遍傳統(tǒng)法餐、法餐和日本餐結合的新法餐、希臘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和海鮮。大多數(shù)時候,我也吃不出什么好來,總覺得形式大于內容,還不如我在街角農貿集市上采購新鮮食材或成品,自己做點兒簡單飯菜或吃面包水果更滿足。
更讓我自己好奇和樂于一探的,是巴黎大廚的私房菜。
旅法英國作家皮烏·瑪麗·伊特維爾在《巴黎浪漫嗎?》中寫道:“在法國,高級烹飪與小資烹飪或家庭烹飪在傳統(tǒng)上有天壤之別……也就是說,在大廚和廚子之間,一邊是精致廚藝的神圣殿堂,另一邊是樸素、豐富的家庭伙食?!蹦敲矗屠璐髲N的私房菜,又屬于哪種呢?
我們在“在大廚家吃飯”網(wǎng)站預訂了口碑最好的廚師讓·伊夫(Jean-Yves)的私家菜。所有評論都對他贊不絕口。他是西貢出生的越南人,熱愛做菜,卻遭到家人反對。在當了20年室內設計師之后,他終于轉行,投身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做菜和招待客人。
讓·伊夫的家庭餐廳很小。進門是廚房兼客廳,樓上是主人的臥室和洗手間,一只小狗乖乖趴在房中間,安靜地看著來借用洗手間的客人??蛷d中間的地板鑲嵌著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位于地下室的餐廳。一張能坐12人的大餐桌占了餐廳大部分面積,布置是亞洲風味混合一點法國元素,很有味道,室內裝飾本來就是大廚的老本行和拿手好戲。
大廚讓·伊夫正在精心制作甜點。
晚餐有兩道前菜、一道主菜加一個甜品,不用說還有大廚根據(jù)季節(jié)親自調制的開胃酒以及精心搭配的佐餐酒。讓·伊夫曾在法國和亞洲學習廚藝,并喜歡在旅途中留心觀察當?shù)厝说娘嬍常跁炌ǖ阶约旱膹N藝中。他做菜喜歡采用各地食材,混合了法國菜、越南菜和泰國菜多種風味。
第一道前菜是越南春卷,餡兒是加了檸檬草的烤雞肉。第二道前菜是意大利餃子,餃子餡兒是剁碎的大蝦、豆腐和野生蘑菇,以意大利沙巴雍甜醬調味,味道組合無論對東方還是西方客人來說都充滿了新奇感。主菜則是烤鴨胸,淋上日式串燒醬、煮熟后弄碎的紅薯和西葫蘆與椰奶混合而成的調味汁,風味獨特。
晚餐分量很大,但同桌的西方食客無論男女老少都能輕松應付。一位西方少女(她是全桌唯一的未成年人)風卷殘云般把甜品碟刮得跟舔過一樣干凈,說著話還意猶未盡地用勺子刮她爸爸的盤子。坐在我左邊的這對父女是美國人,爸爸是藝術商,女兒是正在讀高中的滑雪運動員,暑假來法國學法語。少女才15歲,已經是北美某滑雪排名榜第三名,估計登上奧運獎臺指日可待。她見多識廣,落落大方,和陌生成年人侃侃而談,一點兒不拘謹羞澀。
我右手和對面是越南裔四姐妹加白人大姐夫。四姐妹毫不諱言自己是越南難民。跟父母坐船逃難到悉尼時,三姐才一歲,只有老四在悉尼出生?,F(xiàn)在二姐在倫敦工作,其他三姊妹在悉尼,都樂觀開朗。作為難民,她們的成長想必是艱難的。據(jù)說她們的父母至今還在辛苦工作,目標是攢錢退休,然后可以多陪伴90歲的祖母。和我一樣,越南裔四姐妹面前的主菜也剩了一半。吃不完的她們都倒在了白人大姐夫的盤子里,由他負責打掃——非常亞洲傳統(tǒng)。
上菜間隙,廚師來桌邊寒暄。原來他也是越南難民,小時候跟父母從美國駐越南大使館坐飛機逃難到美國(第二天西貢就被越共接管),成為1975年越南“430事件”前在驚心動魄的“常風行動”中從美國大使館成功逃難的1000名越南人中的幸運兒。他們全家在美國住了一年,才輾轉到法國。
我坐在餐桌中間,一邊是劫后余生的越南難民,一邊是美國未來的奧運之星,兩邊的話題都新鮮有趣,耳朵都不夠用了。
如果說在廚師家吃飯是巴黎私房菜的主場版,那么請廚師來家做飯,應該算是客場版了。這更令人好奇,客場作戰(zhàn),缺少順手的廚具餐具,大廚如何保持水準?尤其是朋友家里平時不開伙,家里廚具嚴重缺乏,雖然好歹有兩只鍋,但連鍋鏟都沒有。
到約好的時間,網(wǎng)站上看上去高大英俊實際瘦小的大廚德夫(Dev)拖著箱子孤零零來了——我以為他至少要帶兩個幫手呢。箱子里裝著準備好的食物半成品。雖然事先已做過溝通,但設施的缺乏顯然還是出乎廚師意料。對于他需要的大多數(shù)工具,我們的回答都是,沒有。面對種種局限,德夫倒是相當?shù)?,說他有辦法。于是留下他自己在廚房忙,食客們在客廳端著酒聊天。
聊得興起,德夫的身影突然無助地出現(xiàn)在客廳門口,原來被烤箱難住了。大家圍著烤箱研究半天,都束手無策,后來總算把說明書翻出來,研究了一番,烤箱終于開始工作。
經受了種種考驗之后,晚餐還是按時鼓搗出來了。雖然是非正式家宴,但和高級餐廳規(guī)矩一樣,每上一道菜,變身招待的廚師就會來到桌前,向客人一一介紹原材料。德夫是巴黎出生的印度人,說一口尾聲上揚的法式英語,菜式則是印度、法國和意大利混合風味。條件有限,這頓晚餐當然不會太豐富,只有一道前菜、一道主菜和一個甜品。如果說擺盤還算過得去,味道對我來說則沒啥驚喜,意大利米飯甚至稍微夾生。并且女主人完全不能沾辣椒,而印度大廚對此不知情,主菜放了一點兒辛辣調料,結果女主人一口不能吃。但她體貼地沒出聲,把主菜分給其他人。大家也都非常捧場,連連稱贊。
美酒配美器,主客個個閱歷豐富,謙和低調,談笑間,一瓶香檳、一瓶白葡萄酒、一瓶紅葡萄酒下了肚。一頓飯賓主盡歡。
那巴黎私房菜到底是神圣殿堂還是家庭伙食呢?我覺得介于兩者之間。菜式選擇有限,但菜品擺盤比起家庭烹飪還是講究得多,味道和食材組合也更有新意。最棒的是,不像在高級餐廳那樣,只能正式著裝(夏天在沒有空調的巴黎餐廳這可是一件苦差事),正襟危坐,竊竊私語,而是可以放松地大聲談笑,觥籌交錯,酒酣耳熱。
所以,私房菜的魅力不在吃,在私房之趣。
讓·伊夫家混合著亞洲和法國風味的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