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夢姣
他坐在紅漆斑駁的檀木椅上,歪著腦袋,手中把玩著我讀國中時從鬧市淘來的金色小銅人,時不時用墨綠色的手帕笨拙地擦一擦,眼睛放出異樣的光,口中還叨叨著什么,悄悄湊近一聽,原來在念我的乳名:“小茹乖,乖小茹?!?/p>
這個老人是我的外祖父,6年前的冬天,他離開那天,我拽著外祖母的衣角看著棺材里閉著眼睛的祖父,小聲地問:“祖母,祖父不就是換個地方睡著了,大家怎么都哭了?”祖母邊啜泣邊把我摟緊在懷里,淚眼模糊地對我說:“是啊,祖父在和我們玩游戲呢,一會兒,祖父就要去到天上了?!?“噢,去天上干嗎,天上有冰糖葫蘆嗎?”我眨巴眼睛問道?!白娓溉托∪闳√呛J去了,過些日子再回家?!弊婺笍娙虦I水笑著對我說。 “不要!”我急得跺起腳來,“我不要,祖父也真是的,去天上干嗎,我們都在地上呢!”
祖父去世后,祖母幾乎每天都端著一盆水,肩上挎著一副毛巾,拿著麻色的雞毛撣子去打掃祖父的房間,“噠噠”,祖母的小腳每走一步就踏出一聲響來,像風吹過樹梢,用纖細的手指按響了琴鍵。
有一次,我偷偷地跟在祖母身后,趴在房門邊,聽到了祖母的聲音:“老頭子,我來看你來了,這些都是你愛吃的玩意兒,嘗嘗吧。”緊接著,便傳出一陣陶瓷與陶瓷碰擊的聲音,“叮?!保袷切凶咴谏衬锏鸟橊劜鳖i上鈴鐺的碰擊聲。我伸長腦袋透過半掩著的門,瞧見祖母彎著身子歪著腦袋,往祖父生前使用的兩只瓷杯里倒了兩杯茶,并俯下身去,用嘴吹了吹。隨后,她又從懷里拿出一包用褐色紙包裝的包裹,她像剝洋蔥似的慢慢打開。咦,是祖父生前最愛吃的桂花蓮子糕。接著,祖母拿出一方手帕,將祖父用了二十多年的梨花椅從上到下擦了個遍,直挺挺地坐在上面,她捋了捋衣袖,用手拿起了茶杯,又吹了吹,輕輕地呷了一口茶,如此反復。我蹲在門口,生怕驚動了祖母,像破繭的蝶收斂翅膀怕驚醒了含苞的花。
外祖父喜歡養(yǎng)花,他臨走前交代,照看這一院子花兒的任務便交給了我們。這下子,祖母可有的忙了,她整天系著花圍裙忙前忙后,下苗、施肥、松土、澆水……祖母喜歡邊照顧花兒邊哼著歌:“左手鑼,右手鼓……”有時端起一個花盆來,對著太陽瞇著眼睛,一看就是一炷香的時間。
日子一天天過去,花也一天天開放,日子好像把自己變成了養(yǎng)分雙手獻給了花,“看,花又開了一朵!”祖母老遠見了我就說道。 我抬頭一看,望見一簇簇“綠肥紅瘦”,在陽光下踮起腳尖成群結隊地起舞,走過去,仿佛嗅到了一院子的秋天的味道,慢慢滑入心底,蕩漾開來?!翱椿?,看人的一生;養(yǎng)花,過人的一生”,閉上眼睛,我又想起祖父說的話來。
“小茹。”祖母喊我,“待會子替祖母給花澆澆水?!蔽覐拇皯衾锾匠霭雮€頭來,瞧見祖母摘下圍裙,換上了黑絨布面的鞋?!白婺福駜河惺裁春檬?,這么高興,說出來,讓我也樂呵樂呵!”我雙手托腮,滿臉疑惑地問她道?!叭トト?,”祖母邊比畫邊說道,“小孩子家,別瞎摻和?!边€沒來得及說下一句,祖母便起身一邊理了理衣服,一邊順了順兩鬢的銀絲,出了門,整個人像極了活脫脫著急去見心上人的老姑娘?!八。瑴适侨ノ鏖T口新立的社團啦!”對門的王姥姥聞聲說道,“你祖母是唱咿咿呀呀去咯?!蓖婺高h去的背影,我會心地笑了。
祖母曾說過,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千方百計想活出個樣兒來;另一種人,只想活出個味兒來。我想祖母定是后一種人。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