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開 Text by Wang Kai
王開,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撫順市作協(xié)理事,撫順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散文發(fā)表于《民族文學(xué)》《紅豆》《鴨綠江》《湖南文學(xué)》等國內(nèi)文學(xué)期刊,出版散文集《眾神的河流》《我意天下》《馬背上的江山》《遼寧工業(yè)文化》等多部,兩次獲得遼寧文學(xué)獎。
大雪第一次來臨的時候,鳥獸們就開始發(fā)懵,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家伙更是不知所措,什么樣的笑話都鬧出來了。最可笑的是山雞,在皚皚的雪野中,初出茅廬的它們倒騰著長長的細腳,踩著松軟的雪覓食。由于缺乏經(jīng)驗,它們又不知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從松林一路尋尋覓覓,來到秋天的豆子地,可豆子地也覆蓋著厚雪,它們又沿著豆子地來到水塘的樹叢,遺憾的是,那里也沒有飽腹的漿果,紅彤彤的山丁子、羊奶子都被雪藏起來了。于是,饑餓的小山雞鉆過水塘的樹叢,來到彎曲的小徑上。
這是莊園通往山外的唯一一條路,僅容一輛車經(jīng)過,在平時少有人進山來,下了一場大雪,小徑愈發(fā)地寂寞了。年輕的山雞在小徑四周翻撿著,當(dāng)它們來到那座高大的莊園門下,意外地找到狗窩旁凍僵的米?!@是守山門的黑狗剩下的。冬天了,黑狗被主人牽回莊園大院,重返溫暖的狗圈,和伙伴們呆在一起。年輕的山雞興奮地捕捉著食物,全然忘記身在何處。
年輕的山雞專注于啄食,沒察覺背后有一個人朝這邊走來。他扛著一袋子玉米,徒步進山,給莊園送糧食。來人走得滿身大汗,頭頂冒著白汽,凝結(jié)成霜,染白了他的帽耳朵、下巴、眉毛、胡須,和脖子上系的圍巾。
男人吭哧吭哧地向前行進,龐大無邊的雪魔吸取了他充沛的體力,他的雙腿逐漸發(fā)軟,最后竟然遲滯起來。
我要不要歇一會兒?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來人肩上的玉米袋子就自作主張地滑下來。他晃晃頭,順勢停下休息。
男人抓起圍巾抹臉上的白霜時,發(fā)現(xiàn)了年輕的山雞。他的臉上露出錯愕的表情,繼而偷偷一笑,解下圍巾,凌空甩出去。神情專注的年輕山雞猛然覺得頭頂一黑,以為鷹隼突襲,頓時嚇癱了,趴在雪地一動不敢動。
圍巾不偏不倚,罩住一只年輕的山雞。其余幾只見狀,發(fā)出恐懼的咯咯聲,抻直脖子飛奔,跑出老遠才拍打著翅膀沖向天空。可憐那只倒霉的年輕山雞,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就乖乖做了俘虜。
這樣的事情在我們這里一點兒也不稀罕,大雪中犯傻的還有野兔。它們常常在獵人的追捕下,圍著整座山瘋狂地兜圈子,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一轉(zhuǎn)半天,死活不換方向,結(jié)果輸給了獵人。狗獾自作聰明,堵住自己的洞口,反而露出破綻,詭計多端的獵人前方放火煙熏,后方張開羅網(wǎng)“請君入甕”。我們這里的人相信,狗獾油治療燙傷勝過藥店里的藥一百倍,如果有誰不小心燙傷,涂上狗獾油,保證痊愈,不留疤痕。比起山雞、野兔、狗獾、松雞,麻雀被捕的方式更加讓人為它的智商著急,一院子的雪上印著橫七豎八的腳印,還有大篾筐下撒的一圈金谷粒,它們愣看不出那是有人不懷好意,成群結(jié)隊地撲去啄食,結(jié)果落入陰險的圈套。
魚和蛤蟆,它們在整個兒冬天傻到不可思議呢。
雪越下越厚,森林和大地連成一片凍土,河流也表演的疲倦了,進入中場休息狀態(tài)。但河流屏蔽了與草木花朵的交談,并沒有終止水下的劇情——在水深的地方,河流只封了一層硬殼,這層硬殼下面,水依然流淌,人們只是聽不到聲音罷了。水的忠實玩伴是魚,當(dāng)然了,在我們這里,蛤蟆也是水的玩伴之一。魚和蛤蟆在春夏秋三季敏捷得很,你休想輕易捉到,甚至你連蛤蟆的影子都難見,因為它們擅于緊跟季節(jié)換衣服,潛伏在樹葉里。大雪漫天之后,這樣的情形可大變樣了。蛤蟆選擇上凍前從山上潛回水中,以躲避嚴(yán)寒的干擾,在水底安穩(wěn)地渡過漫長的冬天。蛤蟆和魚擠在石頭縫里互相取暖,為了減少體力消耗,它們極少活動,甚至以為此時最適合睡覺養(yǎng)神,放心大膽地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久……
有一天,水底傳來砰砰咚咚的敲擊聲,這聲音震醒了魚和蛤蟆,但是它們太困了,太懶得動彈了,彼此帶著疑惑的神情詢問,誰也說不清為什么,然后,重又酣睡。
敲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直到一只尖利的鎬頭撬進來,水底射進一線白光——那些不打獵的人組織起來,操起尖頭鐵鎬,刨開冰面,用草簍舀起懶魚和蛤蟆,倒入裝著冷水的鐵皮水桶。直到這時,魚和蛤蟆才醒悟,它們遭到一次預(yù)謀已久的伏擊??墒翘訜o可逃,不久,它們在廚房被做成美味,配著酒肴,組成一頓美妙的雪夜晚宴。
攝影:王忠政
攝影:張化天
在整個冬季,我們這里五點鐘家家戶戶就要點燈了,這些燈在漆黑的夜里,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發(fā)光。興許人間的螢火蟲感染了天上的街市,星星做的小燈籠次第點亮,越聚越多,像一條大河橫貫夜空。天上人間,相映成趣。但人間的寒氣也要上升啊,逐著無形的階梯攀援,侵蝕了星星。星星不怕冷,反因凜冽而高貴,點點幽光襯托了一勾眉月,托高了青色的天庭。
那一波一波的星星眨著眼,月亮撫慰著地上的雪屑,仿佛星星濃密的睫毛,輕輕一合,所有的房子就進入夢鄉(xiāng),打起鼾聲。
你瞧,我們這兒的人,冬天大多在做諸如此類的事情,男人圍獵,鑿冰捕魚,女人負責(zé)下廚,制作地道的菜品,一家人坐在火炕上吃吃喝喝,不必管外面刮多大的風(fēng),揚多大的雪,鬧多大的響動,在他們心里,眼前的一切便是生活。
攝影:于世哲
也有的人和我們這兒的人不太一樣,他們屬于挑戰(zhàn)自己的勇士,他們喜歡冒險,專門選大雪封山的時刻,在寂靜的谷壑中穿越攀爬,去征服心中的高山大嶺。一般情況下,我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啟程的,也不知道他們怎樣到達山頂,那可是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大山呢,積雪齊腰,寸步難行,我們可不去費那個勁,除非狩獵非去不可。但是勇士看到了不同尋常的風(fēng)景:茫茫的雪原、雪樹、雪山,雪的天、雪的地,雪主宰萬物,雪是唯一的圣靈,那情形如同一首氣勢磅礴的詩詞,令人心潮澎湃。勇士興奮異常,敞開心扉呼喊,吐納胸中塊壘,萬山回蕩,四野邈邈,靈魂凈化。
亢奮的勇士下得山來,坐在老鄉(xiāng)家的炕頭上,喝一杯燙熱的老黃酒,再吃一頓小雞燉蘑菇、豬肉燉酸菜,一身的寒氣消散,精神煥發(fā),和老鄉(xiāng)講述著此次的經(jīng)歷,他生命中的一次傳奇。勇士將他的傳奇拍成照片,于是,蒼蒼莽莽的雪原進入無數(shù)人的視線,人們才知曉,原來浮華世界還有這么一個隱者,安于一隅,淡泊寧靜,神秘又有點兒古怪。
遼東有大雪,遼東有大嶺,遼東有一群熱情豪爽、長于漁獵的滿族人。遼東是長白山甩出來的尾巴,森林像韭菜一樣茂密,我的祖先管它叫“納魯窩集”。
遼東在這里,沒有經(jīng)殿梵唱,沒有香霧霓裳,一棵樹是一個須彌,一座山是一位佛祖。
遼東就在這里,
你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