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亮
當追溯我的個人閱讀史,迅速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輪紅彤彤的朝陽,一個小女孩面對朝陽站著。畫面下方用大大的楷體字寫著:“早晨起來,面向太陽,前面是東,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這應該是一本小學課本,我讀到它時大抵還未上小學。時隔近30年,回憶起來我仍驚艷于那彩色插圖的精美,竟仿佛還嗅得到書的油墨香。紙質閱讀對人記憶的影響竟能如此深刻。
兒時家境不寬裕,根本沒條件給我買書,因此我抓到書就開始讀。每次去親戚朋友家,只要看到有書籍、報紙、雜志,別的玩具就都先放一邊,拿過來就先過過癮。哥哥姐姐的課本自不必說,全部提前“繼承”。課外讀物之類的,大舅年輕時是個文藝青年,酷愛攝影,訂閱了很多攝影雜志。對一個孩子而言,簡直就是寶藏。16開全彩,銅版紙印刷,既好看又好玩。好看的圖片剪下來當畫片賞玩,硬硬的紙張做手工最佳。此外印象中就連什么《工農兵連環(huán)畫技法》《西安事變》《世界奇聞錄》這些雜七雜八的書也都當作至寶翻看過了。那時我的父母根本不用擔心我整天到處瘋跑,因為只要有書讀,想把我從家里攆出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因此成了那種從小就讓父母特省心的孩子。
廣泛的閱讀使我的語文成績從小學到高中都是一路領先的,高考以135分的成績摘得了整個考區(qū)的單科狀元。拋開功利性目的來說,當你不必為了某個學科的分數而糾結的時候,你才可以真正地開始自覺培養(yǎng)這一學科的綜合素養(yǎng)。比如作文,我確實是因為能感受到遣詞造句的快感才會用心去學習的。因此小學時我開始有意識讀的就是作文書。我的母親絕對是個偉大的母親,她雖然沒有指導我閱讀,但是絕對支持。一開始是四處搜羅舊書給我讀,后來當我提出要買某類書時,只要在能力范圍內,她都全力滿足。所以我讀了大量的作文雜志、作文選,半生不熟地消化著那些華美的辭藻、句式,死記硬背地在課堂練筆中生搬硬套到自己的習作中,蒙騙了不少高分。即便生澀,但這個過程一定要有。
很遺憾,我到初中才開始讀《童話大王》。但這還要感謝我的班主任老師,這是她最喜歡讀的雜志。寫作中有“童心說”,我覺得好的讀者也一定要有“童心”。這位老師把《童話大王》當作獎品獎勵給作文寫得好的學生,如此我方能走進這個奇妙夢幻的世界。我在做作文雜志編輯期間創(chuàng)作連載了作文童話跟那段時間的閱讀關系密切。童話給孩子提供的是一種思維,理性的思考借助天馬行空的感性符號表達出來后將生發(fā)出無窮的力量。記得莫言先生在談到第一次讀《百年孤獨》后的感受時說:“原來這就是‘魔幻現實主義’啊,這不就是我奶奶小時候給我講的那類故事嗎?”從這個角度說,每個孩子有成為偉大作家的潛質。
作為80后,中學時一定會讀到《三重門》。我想很多學生讀這本書時都是偷著讀的吧。因為它在讓學生大呼過癮的同時卻讓老師和家長擔憂。我和我的小伙伴們的經歷卻一定大不相同,因為我們是和班主任一起讀的。當時社會上對所謂的“韓寒現象”的討論熱潮尚未散去,老師便讓我們集體讀完后寫一篇讀后感。我當時沒有假惺惺地對林雨翔的做法口誅筆伐或是扼腕嘆息,而是從結尾入手,圍繞林雨翔的“茫然”討論小說通篇彌漫著的叛逆與彷徨交織的氣息。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人們大可不必大驚小怪,這不過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成長的煩惱。本以為這一番不太“主旋律”的論調會被老師批評,沒想到卻被當作范文在全班風光了一把。這讓我對這位班主任老師又多了十二萬分的敬意。
長期以來,我們的閱讀教學要么流于簡單機械的技巧分析,要么流于美其名曰“讀寫訓練”的程式化讀書筆記的寫作。反倒是那些應該被鼓勵的能夠彰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個性化闡釋被扼殺了。新課標語文學科核心素養(yǎng)的提出恰恰瞄準了這個問題,近幾年各地語文高考作文題也越來越注重考查學生的思維和素養(yǎng)。我想目的就是要既葆有學子自由思考的能力和樂于表達的欲望,又教給他們靈活機動地應對測試的態(tài)度。以我的經驗而言,套路化的答題模板我是沒有背過的,反倒是在那位班主任的激勵下,即便臨近中考,仍然保持一天一篇作文的習慣。而她則一直積極地組織我們參加各類作文大賽,我才得以在初中畢業(yè)前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筆稿酬,拿到了第一本刊印著我的文章的雜志。
當我們在閱讀后卻絲毫沒有表達的欲望,我覺得這種閱讀就是失敗的。能做讀書筆記最好,做批注、摘抄也不錯,哪怕只是和別人簡單分享閱讀感受也好,都會使這次閱讀獲得提升。讀書沙龍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對同一本書可以有無數個角度、觀點、感受,這種豐富性是閱讀給予人無差別的饋贈。
一本書從排版設計到印刷裝幀再到被你從書架上取下開始閱讀,這之間要經過多少思想與手工的傳遞?正在讀這本雜志這篇文章的你可曾嚴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升入高中后,我的語文老師更牛。古文學功底極深,寫得一手好書法,畫得一手好國畫。高中學習任務那么緊,他創(chuàng)辦文學社,把我們這些喜歡寫些酸詩、拙文的孩子聚在一起,耐心地指導、修改我們的文字,然后手工制作了一本雜志。封面是他手書的刊名和手繪的圖案與花紋,素樸典雅。內頁是請人打字排版并印刷出來的,但凡空白處都考究地手繪上插畫。當我們撫摸著雪白的A4打印紙上自己的名字和文章時,除了驕傲和興奮,更多的是一種近似于神奇的感受。因為對那時的我們來說,能印在書籍和雜志上的,都帶著幾分權威和神圣的意味。但這本雜志是我們的老師親手做出來的,怎能不讓我們激動呢?這種感覺甚至都比后來我拿到自己出版的詩集還要強烈。
一本紙質書的質感豐富得會超越你的想象。從封面的設計到裝訂的方式,再到紙張的材質、油墨的味道、字體的選擇、排版的方式,乃至翻書的聲音都有著千差萬別的變化。頗有些矯情地說,書的顏值和手感、味道絕對會影響到你的閱讀體驗。
我有一套1973年版的魯迅文集,是分好多次從多個書攤淘到的。封面均是魯迅的浮雕像和魯迅手書的書名,素樸典雅,賞心悅目。翻開扉頁,或蓋著某某圖書館的館藏章,或用藍黑色鋼筆寫著“某某于某年月日于某處購得”。再翻到版權頁,它們來自全國各地的印刷廠,如今被我排在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書架上。舊書自身帶著一種時間發(fā)酵的沉穩(wěn)氣味,讓人心靜。如果你有幸再能讀到前任書主寫下的批注,便可與之對話,或是猜想當時對方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寫下這些字的。有一次書中竟然驚現一張?zhí)羌垼狡秸靥稍跁撻g,顏色依然鮮艷,撫摸上去那種敷蠟的質感仍在。花花綠綠的紋樣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審美。
從老師親手制作的雜志到我為我的學生編印的詩刊,從我自己手工裝訂的山寨作品集,再到我親自參與裝幀設計的書籍,紙質書的質感中流淌出的美學思考始終在影響著我,它甚至成為閱讀的一部分,在書頁飛揚間沉淀著我們對書香的眷念。
第十五次國民閱讀調查報告顯示:2017年,紙質閱讀仍是主流,人均紙質圖書閱讀量為4.66本。盡管越來越多的人青睞于手機閱讀或是聽書,但還是有很多人放不下紙質閱讀的那份踏實與厚重感。
孔子曾提出好朋友的三個標準:友直、友諒、友多聞。正直、誠信、博學多聞。還有誰能比書更完美地詮釋這三個標準呢?一本書一旦付梓,它的價值觀就已然確定了,它一定會耿直地忠于自己印上的每一個鉛字。它不僅不會說謊,還不會爽約。這次讀完,放上書簽或簡單地折一下頁角,下次翻開它就會在那里欣然地等著你,幫你喚醒上一次的閱讀記憶。即使我們再怎么因疲于奔命而迷失自我、無暇他顧時,也至少該為自己留出讀一本書的時間。因為在閱讀中你或許無法準確地感知時間的流動,卻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思考,我思故我在,閱讀能讓你真實地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我不確定在我的紙質年華中還將邂逅多少美好的書籍,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與閱讀相約的日子永遠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