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昌竻 王孟青
[摘 要]20世紀二三十年代,韓國作家朱耀燮先后旅居上海與北京,以十余年的中國體驗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小說及散文等共計20余篇。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不同于韓國的另一個“現(xiàn)代”,亦發(fā)現(xiàn)了京滬兩地不同的場所意義,即上海成為了殖民地人民直面西方的抗爭性場所,北京則成為重新發(fā)現(xiàn)東方傳統(tǒng)價值的治愈性場所。
[關鍵詞]朱耀燮;中國體驗;抗爭;治愈;跨界敘事
[中圖分類號]I3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8)03-0068-07
朱耀燮(1902—1972)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在韓國文壇嶄露頭角,躋身韓國早期無產(chǎn)階級文學流派“新傾向派”作家行列,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則筆鋒驟轉,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具有人道主義傾向的愛情小說。朱耀燮是一位有著豐富異國體驗的作家,早年曾留學日本和中國,之后又赴美深造,畢業(yè)后再次旅居中國。他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和30年代中后期的兩次創(chuàng)作高峰恰好與他旅居上海和北京的時間相吻合:1921年至1927年,朱耀燮在上海留學期間發(fā)表了多篇以階級矛盾和現(xiàn)代性抗爭為主題的文學作品;隨后在1934年至1943年于北京輔仁大學任教期間,他再次迸發(fā)出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留下了多部傳世佳作。
近年來,中韓學界已開始關注朱耀燮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中國的關聯(lián)性,但其跨界體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的具體內涵和意義有待進一步深入探討??缃珞w驗不僅為朱耀燮提供了新的創(chuàng)作素材,還帶來了視域和觀念上的變化,尤其是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和30年代的北京作為一種具有獨特內涵的現(xiàn)代性場所為作家提供了新的文學主題和想象力。段義孚曾指出,當人們去了解空間并賦予其意義和價值時,空間(Space)就會變成“場所(Place)”。[1]對于在日本殖民時期移居中國的韓國人來說,中國不僅僅是一個地理空間,它更是一個寄托和賦予了新的人生追求和社會理想、個人情感和集體記憶的具有多重內涵的“場所”。
另一方面,作為殖民地韓國的知識分子,朱耀燮如何審視半殖民地的中國,也是非常值得關注的課題。薩義德曾指出,在西方的殖民書寫中,“故事是殖民探險者和小說家講述遙遠國度的核心內容;它也成為殖民地人民用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和自己歷史存在的方式”。[2](3)然而,殖民地人民也有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跨界敘事,與“中心對邊緣”的書寫不同,它是“邊緣對邊緣”的跨界與書寫。朱耀燮所記錄的是被西方殖民者所忽略和遮蔽的另一種殖民地人民的生存方式和自我認同。
鑒于朱耀燮中國書寫所具有的獨特的跨界敘事特征,本文將著力考察在殖民地韓國知識分子眼中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與30年代的北京這兩個地理空間所蘊含的不同的場所內涵,以及現(xiàn)代東亞“邊緣對邊緣”的反殖民書寫所呈現(xiàn)的基本特征與意義。
一、上海:西方價值的缺損與抗爭
1902年,朱耀燮出生在韓國平安南道大同郡的一個牧師家庭,從小接受西式教育,并于1918年赴日本青山學院中學部學習。1919年,朝鮮半島爆發(fā)“三·一運動”,朱耀燮隨即回國組織創(chuàng)辦地下報刊《無窮花與少年會》,因違反出版法被捕入獄10月余。[3](25)出獄后,朱耀燮追隨長兄朱耀翰韓國著名現(xiàn)代詩人,1919年來滬,1921—1925年就讀于上海滬江大學化學系。的腳步來到上海。經(jīng)由蘇州晏成中學的短期中轉,1921年秋開始就讀于上海滬江大學附屬中學,1923年升讀滬江大學教育科,直至1927年畢業(yè)留居上海。長達六年的上海留學生活給朱耀燮帶來了別樣的創(chuàng)作視角,朱耀燮看到了與殖民地韓國不同的另一個“現(xiàn)代”,其間創(chuàng)作的多篇文學作品在留學上海期間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人力車夫》(《開辟》,1925.4)、《殺人》(《開辟》,1925.6)、《初戀的代價》(《朝鮮文壇》,1925.9-11,1927.2-3)、《永存的人》(《新女性》,1925.10)、《狗食》(《東光》,1927.1);散文有:《先鋒隊——學生們,我們是指揮官》(《開辟》,1924.10);時事評論有:《國民黨右派所謂的清黨運動》(《東亞日報》,1927.6.29-7.1)、《文明的世界?》(《東光》,1927.7)等。另外,離開上海后,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回憶上海生活的散文作品,如:《上海觀戰(zhàn)記》(《新東亞》,1932.3)、《晏成中學時節(jié)》(《學燈》,1934.4)、《一九二五年五·卅》(《新東亞》,1934.5)、《滬江的初夏》(《學燈》,1934.7.8)、《我所就讀的滬江大學》(《思潮》,1958.11)等。均帶有鮮明的跨界敘事特征。
首先,通過上海體驗,朱耀夑發(fā)現(xiàn)“西方”乃至“現(xiàn)代”的雙重性,并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西方。從朱耀燮的家庭背景與求學背景,不難推測出他深受基督教影響,早年比較向往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不過,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的韓國,他所了解的“西方”只是一個觀念上的西方,而未能實際接觸到現(xiàn)實的西方。到了素有“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尤其在租界,他才有了直接接觸西方文明和西方人的機會。他就讀的上海滬江大學是美國南北浸會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學校,該校位于英租界的楊樹浦路,教職人員多為西方人或在西方受過教育的人,學校的教育體制基本遵循西方模式??梢哉f,朱耀夑一直穿梭于上海的中心繁華地帶這也可以從他的作品中頻繁提及的舊上海繁華地帶的地名中看出,如:四馬路、四川路、靜安寺路、愛德華路、南京路、霞飛路、法界大世界、北停車場、楊樹浦路、火車站等。。
另一方面,20世紀20年代,上海“法租界當局對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及韓人獨立運動基本上采取了不干涉政策”,[4](226)所以,當時投身于韓國獨立運動的人士大多居住在法租界內。朱耀燮初到上海就加入了獨立運動組織“興士團”,切身體會到法租界比殖民地韓國更為寬松的施政環(huán)境及社會氛圍。朱耀燮在其回憶文章《上海觀戰(zhàn)記》中,記錄了1927年北伐軍攻占上海的情況。文章描寫了在法租界避難的教師李先生、組織“決死隊”救助某學校師生的法軍、幫助“我”躲避戰(zhàn)火的葡萄牙陌生人等人物和事件,對西方人道主義精神予以肯定和嘉許。可以說,上海的韓國有志之士在一定程度上依賴租界這一相對自由的屏障,并對西方各國心存一定幻想。正如酒井植樹指出的那樣,“當一個社會被認為是比其他社會更為先進的時候,這一普遍主義就能夠有效地并且非常有力地使這個社會對其他社會的支配權成為合情合理的”。[5](389)
接下來,隨著接觸的深入,朱耀燮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西方的另一面,租界的殖民現(xiàn)實擊碎了他的西方想象。穿梭于英、法兩大租界之間的朱耀燮,目睹了西方殖民者的種種殘忍行徑。他多次在不同作品中揭露西方殖民勢力侵犯中國主權的事實。他在講述臨城劫車案件1923年5月在山東省臨城縣(現(xiàn)棗莊市薛城區(qū))發(fā)生的一起涉外火車旅客綁架事件,以孫美瑤為首的匪軍將火車上的中外旅客劫持至抱犢崮,并以此為籌碼與政府進行談判,后該匪軍被收編為正規(guī)軍,但不久孫美瑤在一場鴻門宴中被殺。的小說《永存的人》中,借站務員之口將孫美瑤塑造為英雄。當時主政山東的直系軍閥認定孫美瑤是匪徒,然而小說的主人公對孫美瑤的死亡卻表示憤慨,因為究其根源造成孫美瑤死亡的幕后兇手是西方殖民者。無獨有偶,當時的魯迅也曾贊許孫美瑤對西方殖民者的震懾作用。[6](3)
同時,作家也批判了西方殖民者對中國民眾的剝削與壓迫。小說《人力車夫》描寫了一名有8年拉車工齡的人力車夫阿靖在死亡前一天發(fā)生的故事。阿靖在臨死前回憶了自己八年來的拉車生涯,而最令他難以釋懷的是幾次因車費糾紛被西方乘客毆打的經(jīng)歷。阿靖死后,前來登記的英國巡查部長和醫(yī)生面對阿靖的死亡并未表現(xiàn)出一絲的同情,只是一笑置之,談起了工部局對人力車夫壽命的調查結果,說阿靖只是比調查結果顯示的平均九年的工齡早死了一年而已。作家深刻地揭露了半殖民地人民在租界被剝奪生存條件和權利的悲慘現(xiàn)實。
直面西方,朱耀夑深刻地體會到上海租界的百姓淪落為殖民地他者的殘酷現(xiàn)實,他發(fā)現(xiàn)了西方的雙重面貌和并不“合法”的現(xiàn)代進程。在東亞的現(xiàn)代進程中,“東方”一方面要通過學習和追趕西方,走向現(xiàn)代和“先進”;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臨帝國主義的殖民侵略和掠奪。同理,作為殖民地知識分子,朱耀夑一方面向往西方和現(xiàn)代,遠赴國際大都市上海的西方教會大學留學;另一方面又尖銳地批判西方人在上海租界犯下的各種罪惡行徑。由此可見,遭遇西方殖民統(tǒng)治及侵略之后,殖民地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西方”的缺陷,“西方”所代表的總體性價值不再是“完整”和“正面”的,而是“缺損”的和“雙重”的。
不容忽視的是,朱耀燮是基于上海體驗以及“邊緣對邊緣”的跨界審視才得以發(fā)現(xiàn)西方的雙重性及其價值的缺陷。在上海租界的各種經(jīng)歷為朱耀夑提供了豐富的西方素材,西方人不再是陌生的和遙遠的,而是具體的和現(xiàn)實的存在。同一時期,在韓國國內的作家卻未能把批評的矛頭直接指向殖民行徑,如同樣以人力車夫為主題的玄鎮(zhèn)健的小說《好運的一天》,未能去揭示造成人力車夫悲慘命運的社會原因,而只是集中描繪了下層人民慘淡的生活場景??梢哉f,在20世紀20年代的韓國文學中,朱耀燮基于上海體驗把西方視作他者進而進行批判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其次,朱耀燮十分關注中國的底層人民,對他們的遭遇和感受表現(xiàn)出強烈的同情心。朱耀燮豐富的大學生活為他打開了了解中國社會和底層人民生活的窗口。當時他所主修的滬江大學教育科規(guī)定學生必須選修第二專業(yè),以“使學生不第知教學法,而亦有相當教材”。[7]雖然現(xiàn)有資料并未明確記錄當時朱耀燮的第二專業(yè),但從其交友圈及后期回憶錄推測,他所選修的第二專業(yè)為社會學與朱耀燮同為滬江大學月刊《天籟》英文編輯的朱舜琴、吳啟道皆為社會學專業(yè)學生?!?927年滬江大學年刊》上關于朱耀燮的評語也由朱舜琴執(zhí)筆。此外,在朱耀燮后來的回憶文章《我所就讀的滬江大學》中,提及了他之所以創(chuàng)作小說《人力車夫》是由于進行社會調查時有所觸動所致。,這應該為他參加社會調查等各種社會活動提供了便利。另外,自1925年至1927年畢業(yè),朱耀燮擔任滬江大學校級月刊《天籟(THE VOICE)》的英文版編輯,[8](9)該月刊經(jīng)??d當時師生對校園和社會事件的評論文章,這亦會對他產(chǎn)生較大觸動。
這一時期朱耀燮的作品多以中國底層人民為描寫對象,尤其通過底層人民個體的悲慘命運,反映軍閥和租界統(tǒng)治造成的社會悲劇。如小說《殺人》以妓女五寶為主人公,展示了20世紀20年代上海妓女的生活狀態(tài)與命運。小說不但講述了五寶因饑荒而遭販賣的悲慘遭遇,還穿插描寫了上海妓女黑白顛倒的作息時間以及暗無天日的生活,筆觸所及無不流露著作家的哀嘆之情。在小說中,五寶愛上了一位知識青年,卻只能將這份情感深埋心底,有時甚至連默默地注視都只能是一種奢望。正是骯臟的社會現(xiàn)實導致了五寶命運多舛,情難善終。而小說《狗食》中描寫的場景則更為慘絕人寰,保姆為了讓女兒丹成在臨死之前能吃上一頓白米飯,甘愿放棄人的尊嚴,爭搶狗食,以動物般的生存本能與西洋犬撕咬。小說隨處可見西洋犬與丹成在生活環(huán)境、飲食、受關心程度等方面的對比,表達了作家對人不如狗的異化現(xiàn)實的強烈抗議以及對下層人民卑賤命運的深切同情。
另一方面,朱耀燮在滬期間創(chuàng)作的小說淡化了中國作為異域的特征。盡管他身處異邦,其小說呈現(xiàn)的世態(tài)人情卻令人熟悉、倍感親切,假如忽略小說的背景,幾乎看不出他描寫的是一個異域世界。這與一般意義上的西方人對殖民地的描寫是不同的。薩義德曾指出,西方為構建和諧的世界帝國,使“空間變成了美學,而不是政治控制的特性”。[2](270)西方的殖民地書寫,更側重于對異國風情等文化韻味的刻畫,強調唯美感和文化異質感的呈現(xiàn),為的是營造出異域的神秘感以及世外桃源式的隔離感。而與此相反的是,朱耀燮更為關注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相似性,無意強調中國不同于韓國的文化特質。同時,他的小說也很少強調上海作為現(xiàn)代都會繁華先進的一面,而是把焦點放在對中國底層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體察上。同一時期,韓國國內“新傾向派”文學亦對受壓迫與剝削的底層人民表達出同情與關懷,朱耀燮的上海書寫可謂是與韓國國內作家的作品遙相呼應??梢哉f,通過熱切關注當時中國慘遭西方蹂躪的社會現(xiàn)實,殖民地韓國的年輕作家朱耀燮跨越民族界限,體會到中韓兩國人民共同的社會處境和現(xiàn)實命運,加強了其同理心,拓展出了互為主體的邊緣視域。
最后,朱耀燮強調知識分子的社會使命感,賦予上海以抗爭的內涵。1919年,席卷整個朝鮮半島的“三·一運動”被日本殖民當局強力鎮(zhèn)壓后,韓國本土反帝運動的開展步履維艱。而中國盡管受軍閥混戰(zhàn)的影響和西方各國的干涉,卻還是留有相對自由的抗爭舞臺,自“五四運動”后持續(xù)的反帝運動極大地強化了朱耀燮的時代責任感與民族使命感。他一方面加入“興士團”等團體為韓國獨立運動奔走吶喊,另一方面也積極參加“五卅運動”等中國學生運動。
在散文《一九二五年五·卅》中,作家較為詳細地回憶了“五卅運動”時期滬江大學學生的聲援活動。他不僅親歷全程,而且還加入演講隊到鄉(xiāng)村開展宣傳活動,向民眾傳達中國的時勢,號召他們進行全民抗爭。朱耀燮曾在多部作品中提及此次運動,小說《初戀的代價》便是其中一篇。該小說以日記體敘述了一名在滬韓國留學生在民族斗爭及個人愛情之間選擇、困惑、掙扎,最終走向自殺的故事。主人公佑京在面對與中國女學生的愛情時,想到:“如今的朝鮮正處于非常時期,處于非常時期的青年們不得不做一些特別的事情,這是犧牲生命的時刻啊,更何況愛情!”[9](39)這可以說是代表了當時作家本人的心跡,朱耀燮對自身的民族身份與作為殖民地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感有著清醒的認識。
朱耀燮還提倡動員一切革命力量起來抗爭,在散文《先鋒隊——學生們,我們是指揮官》中,作家將疲憊襤褸的工人們看作是具有偉大反抗力量的英勇軍隊,號召作為知識分子的大學生發(fā)揮舍己精神,帶領迷茫的工人進行抗爭,為建設平等的新世界而奮斗。在前文論及的多部小說的結尾中,作家均描寫了主人公反抗意識的覺醒與抗爭行動的無畏。如《殺人》中的五寶最終受到愛情的感召,勇敢地拿起刀殺死了造成她悲慘命運的加害者老鴇,擺脫了加諸在她命運上的枷鎖,重獲心靈上的自由?!豆肥场分械谋D穭t將一切苦痛都發(fā)泄在西洋犬身上,與其撕咬并最終咬死了西洋犬。
可以說,在朱耀夑的文章中,上海已不再是單純的求學目的地,朱耀夑還在其棲身的上海租界發(fā)現(xiàn)了西方與現(xiàn)代的雙重性及其價值缺陷。他通過關注和考察社會現(xiàn)實,關懷和同情中國底層人民的處境和遭遇,表現(xiàn)出強烈的跨界認同感。在不斷融入社會現(xiàn)實的過程中,朱耀燮跨越民族界限,將現(xiàn)代性抗爭的具體內涵賦予到上海這一地理空間。
二、北京:東方的傳統(tǒng)價值與治愈
朱耀燮于1928年赴美國斯坦福大學攻讀教育學碩士學位,時隔七年后的1934年,他重返闊別多年的中國,而這次的目的地是另一座大城市——北京。不少滬江大學的畢業(yè)生憑借與美國南北浸會的淵源,得以赴美留學深造,朱耀燮也是其中一員。1930年 2月26日,他成功取得學位回國,[10](7)并于1931年入職東亞日報社,擔任副刊《新東亞》的主編。然而,繁重的工作任務、嚴格的出版審查制度、日本殖民當局不定時的傳喚審查等愈發(fā)令朱耀燮的精神不勝負荷,幾近抑郁。適值英千里在北京輔仁大學西洋語言文化系實施一系列的改革,朱耀燮于1934年9月獲聘為輔仁大學英文助教。[11]他借機離開韓國移居北京,直至1943年因拒絕配合日本的侵略大陸政策而被遣返回國。朱耀燮到北京之后,直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后,在京共發(fā)表了13篇有關中國的作品小說:《鼓聲咚咚》(《朝鮮文壇》,1936.3)、《奉天站餐館》(《四海公論》,1937.1)、《竹馬之友》(《女性》,1938.6-7);詩歌:《在北?!罚ā缎录彝ァ罚?935.1)、《山海關》(《新家庭》,1935.5);散文:《城市?宮殿?》(《東亞日報》,1934.11.13)、《北平的冬夜》(《新人文學》,1935.1)、《路經(jīng)沈陽城》(《新東亞》,1935.2)、《趣味生活和錢》(《新東亞》,1935.7)、《北平雜感》(《白光》,1937.6)、《尊重中國人的生活》(《朝鮮文學》,1937.6);時事評論:《北平政府的鴉片取締》(《東亞日報》,1934.10.24)、《上?!疤丶薄焙捅逼健罚ā稏|亞日報》,1934.11.11)等。,而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出作家有別于上海時期的新的跨界體認和北京迥然不同的“場所”內涵。
首先,不同于在上海主要關注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朱耀燮在北京有感于其獨特的文化魅力,表現(xiàn)出了對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強烈認同感。這一時期,朱耀夑的散文尤其彌漫著一種身在異國的鄉(xiāng)愁與游離感。在散文《北平的冬夜》中,作家聽到窗外冰糖葫蘆小販的叫賣聲后便立刻聯(lián)想起家鄉(xiāng)與冰糖葫蘆類似的零嘴和小販兜售辣椒醬的叫賣聲,關于家鄉(xiāng)種種美好過往的回憶隨即涌上心頭。這種身處異域的感覺不單只是作為一種情感思緒支配作家的心境,更為重要的是,它們促使作家的空間知覺發(fā)生了轉變。此時的朱耀燮開始把北京視為一個不同于韓國本土的他者,開始格外關注北京的文化底蘊,重新思考和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的價值。
“從北平站下車,第一印象是北平是一座明亮開闊,雄偉神秘的城市(或許更準確來說是一座宮殿),令行人看得目瞪口呆。”[12](3)初到北京便被眼前景象所震撼的朱耀燮連連感嘆北京古城的雄偉壯觀,可見,北京這一文化古都確實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文化沖擊。同時,在朱耀燮的筆下,北京還是一個宜人的自然景觀與閑適的人文生活相輔相成的烏托邦世界。在散文《城市?宮殿?》中,作家不僅描寫了比韓國景福宮與昌德宮更為雄偉莊嚴的故宮、穿梭城中便捷的人力車、前門寬敞干凈的馬路及沿途宜人的景觀,還指出這些景觀之所以與北京這一地理空間融為一體,是因為自古以來北京城承載和積淀著中國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另外,朱耀燮還注意到,北京濃厚的人文氣息滲透在北京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散文《趣味生活和錢》中,他描寫了校役養(yǎng)鳥的場面,感嘆只知庸碌奔波的韓國人不如北京百姓懂得營造生活的趣味。朱耀燮非但沒有把養(yǎng)鳥的行為視作游手好閑之舉,反而還由衷地對北京百姓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表示認同。
朱耀夑之所以不斷發(fā)現(xiàn)且認同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一方面固然與北京作為文化古都本身所具有的超越時代的人文魅力有關;另一方面作家自身的知識體系也影響著他看待事物的眼光。與很多自小熟習漢文化知識和傳統(tǒng)的同輩韓國作家不同,朱耀燮出生于牧師家庭,西式教育貫穿了他整個成長階段。因此,身處現(xiàn)代城市上海時,他并沒有感受到太大的文化沖擊,上海這一城市與他的預想基本吻合。然而,當經(jīng)歷美國留學之后仍舊未能找到本民族和社會的出路,甚至曾經(jīng)懷抱的社會理想都被擊碎之后,朱耀燮自然會把目光從西方轉向東方,其視線由外及內。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北京城還未被外國勢力完全控制,依舊保持著東方文化古都的深厚與寧靜,移居北京的選擇為朱耀燮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東方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契機。
正如法國比較文學形象學所說,“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13](155)一個作家筆下的異域形象,不僅僅是對異國社會的客觀反映,更是對本國社會的主觀映射。烏托邦的構建對現(xiàn)實起著顛覆作用,對北京的烏托邦化則包含著朱耀夑顛覆韓國人間地獄般時局的期望。值得注意的是,朱耀夑北京書寫中對異域的烏托邦化不同于西方描寫殖民地或東方的跨界敘事。西方之所以把東方他者化,不是企圖通過意識形態(tài)化來強化自身的優(yōu)越感,就是期望通過烏托邦化來顛覆自身文化中被假定有害的觀念,兩者都基于對自身現(xiàn)行價值體系的認同與肯定。[14](17~40)而作為“邊緣對邊緣”的跨界敘事,朱耀燮的目的在于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認同和重估,批判現(xiàn)行的現(xiàn)代性價值體系。
其次,這一時期,朱耀燮對社會現(xiàn)實層面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在華韓人的生活狀況上,他開始審視東亞內部的權力和秩序的變化。至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北京一直是“九一八事變”后與淪陷區(qū)接壤的一線地區(qū),其社會格局、人員流動尤為龐雜繁亂。西方列強的遠東擴張早已打破了以中華文明為中心的傳統(tǒng)東亞內部秩序,日本走向軍國主義更是意味著新的強權中心正在形成。多股勢力爭持不下,拉鋸與角力輪番上演,當時移居中國的韓國人只能夾處其中艱難謀生。作家以在華韓人的生存狀態(tài)影射了日本殖民勢力在中國的滲透情況與復雜的時勢演變。
在散文《北平雜感》中,作家直言不諱地指出在華韓人以販賣鴉片為謀生手段,而鴉片販賣背后謀取最大暴利的卻是日本殖民者。小說《竹馬之友》再現(xiàn)了在中日矛盾激化至高潮時在華韓人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上的變化?!拔摇迸c朋友K君在北海公園見面交談,K君與我識于微時,然而如今他已經(jīng)被金錢所奴役,成為了日本殖民者的幫手,正在謀劃利權投機行當。看到眼前的K與當初在上海、蘇州一起學習的K相去甚遠,“我”試圖通過對20年代在蘇州和上海兩地學習時的種種回憶來喚醒K被泯滅的良知。面對日本利益集團的誘惑,在華韓人首當其沖地經(jīng)歷了人性和尊嚴的考驗,也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嚴重的異化現(xiàn)象。這與朱耀燮在上海留學期間所寫的小說《初戀的代價》中,寧愿犧牲浪漫的異國之戀,也要回到故土為民族獨立獻身的在華韓人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另一篇小說《奉天站餐館》則描寫了“我”四次途經(jīng)奉天站時偶遇的一個韓國女人的故事。奉天位于偽滿洲國管轄范圍內,這一地點本身就暗示著日本在中國的殖民擴張,作家筆下奉天站輝煌燦爛的裝飾雖然是現(xiàn)代化的一種象征,但女主人公的命運卻與新裝修的奉天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朱耀燮以張作霖之死、“九一八事變”等重要歷史事件作為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時間節(jié)點,描寫了女主人公從年輕明朗一步步走向衰老墮落的過程,揭露了在日帝擴張下移居東北的韓國人的不幸遭遇和沉淪經(jīng)歷。
在上海時期,朱耀燮之所以關注中國底層人民,是因為這一群體位于西方殖民者的對立面;而在北京時期,他之所以關注在華韓人,是因為這一群體夾在中日矛盾之間。作為殖民地知識分子,朱耀燮始終關注的是殖民與被殖民之間的矛盾,他對在華韓人的描寫和剖析,再次告訴我們邊緣對邊緣的跨界敘事,不僅著力于刻畫社會現(xiàn)實,而且具有直面殘酷現(xiàn)實而不美化,善于發(fā)現(xiàn)內部龜裂和變異的書寫特征。
最后,在朱耀燮筆下,北京成為了作家心境的投射空間,被賦予了能夠治愈創(chuàng)傷的場所內涵。20世紀20年代在上海留學時,朱耀燮單純而激進,滿懷斗爭的熱忱,但經(jīng)歷過美國留學以及在韓國國內的高負荷、受監(jiān)視的工作后,輾轉來到北京,朱耀燮難免百感交集,他甚至曾一度想中斷文學創(chuàng)作。然而,作家來京后,清凈的校園生活給予了他心靈上的慰藉和生活上的希望,北京這一古都為他提供了客觀上可暫作休息的時間和空間。誠如論者所評,“北京把‘鄉(xiāng)土中國與‘現(xiàn)代中國充分地感性化、肉身化了。它在自己身上集中了中國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使處于不同文化境遇、懷有不同文化理想的人們,由它而得到性質不同的滿足”。[15](87)
北京治愈了朱耀燮疲憊的身心,而他也將這份心靈的滋養(yǎng)回饋到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一開始,作家從北京城的日常見聞出發(fā),寫下了諸多介紹北京城市特點的時事評論性的紀實文章。此后,朱耀燮轉向散文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抒發(fā)了身處異域的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并描畫出北京幽靜宜人的城市風光與人們悠閑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對北京城的贊賞和認同。同時,隨著對北京城這一空間情感依托的加深,作家開始嘗試更需想象力的小說創(chuàng)作,寫下了包括廣為人知的愛情小說《廂房客人和媽媽》(1935.11)以及《銀蓮花的老板娘》(1936.1)等在內的諸多佳作。
可以說,對傳統(tǒng)價值的認同修復了作家在復雜殘酷的現(xiàn)代進程中受到的心靈創(chuàng)傷,反過來,寫作本身成為了一種撫平作家內心創(chuàng)傷的治愈方法。朱耀燮在《北平雜感》中坦稱:“美麗的景致和淳樸的人情固然是其中特色,但北平真正的韻味在于這座城市中充溢著的安定氛圍以及氣定神閑和從容自得的狀態(tài)。聽學醫(yī)的人說,神經(jīng)衰弱的人來到北平后癥狀會減輕,高血壓患者的血壓也會明顯降低。我想這是真的。我游歷近三分之一的地球,卻只有在北平享受到了這樣一種身心的安穩(wěn)?!盵16](55)
當作家的身心得到休息后,殖民地現(xiàn)實又一次激起了朱耀燮的斗爭熱情。小說《鼓聲咚咚》描寫了在“北間島”(現(xiàn)吉林省延邊地區(qū))生活的韓國人仁善一家的故事。當年,仁善的父親聽見集合的敲鼓聲,便響應號召參加了戰(zhàn)斗,最后戰(zhàn)死沙場。此后,仁善的耳邊總是傳來召集戰(zhàn)斗的鼓聲幻覺,他最終選擇響應民族大義的召喚,順著鼓聲走向抗爭的前方。通過這部作品,我們依舊能夠看出作家的斗爭意志并未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完全磨滅。
薩義德曾指出,“許多事物、地點或時間很可能會被先賦予作用和意義,然后才被證實其客觀真實性”。[17](27)朱耀燮先是從北京深厚的文化底蘊中發(fā)現(xiàn)和認同了東方傳統(tǒng)價值,然后深入剖析了這一傳統(tǒng)價值的對立面——東亞復雜的現(xiàn)代進程。東亞三國正在走向殘酷而災難性的殖民和反殖民、侵略和反侵略的戰(zhàn)爭當中。北京作為復雜激變的社會現(xiàn)實和深厚寧靜的傳統(tǒng)文化膠著在一起的特殊空間,成為了殖民地作家心靈的棲息地和治愈創(chuàng)傷的場所。
三、結論
綜上所述,上海和北京的多重體驗對朱耀燮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朱耀燮基于中國體驗的跨界敘事因時代、地理空間、社會形勢、個人心境的差異而產(chǎn)生變化:敘事時間從20世紀20年代中期轉換到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書寫地域從上海轉換到北京,審視視域從社會層面轉換到文化層面,剖析對象從西方轉換到東亞內部,關注的群體則從中國底層人民轉換到在華韓人,所賦予的場所內涵從抗爭轉換為治愈。
盡管上海和北京的兩段體驗給作家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不一,但朱耀燮的文學作品呈現(xiàn)出作為“邊緣對邊緣”的跨界敘事的重要特征。第一,通過對殖民現(xiàn)實的體認,發(fā)現(xiàn)和揭露西方現(xiàn)代性的缺陷并批判現(xiàn)行的價值體系;第二,基于對中韓人民共同命運的自覺和對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跨越民族界限,強化了邊緣之間的同理心和連帶感;第三,并不掩蓋和美化現(xiàn)實,通過對底層人民和被異化群體的關懷,追求揭露和批判為主的冷峻客觀的美學傾向;第四,殖民地作家從另一個邊緣中發(fā)現(xiàn)與本民族不同的社會進程和文化特征,把它視為他者的同時亦通過映射自身處境和命運,將其轉換為獲取抗爭動力和治愈療效的場域,呈現(xiàn)出互為主體的文學特征。
朱耀燮跨界敘事營造的文學世界只是兩個邊緣國家在現(xiàn)實和意識不斷重疊、錯位、變異、移動的過程中生成的想象性空間,殖民地人們借助這個隱蔽的空間得以抒發(fā)壓抑的力比多?,F(xiàn)代東亞展現(xiàn)給我們的并不僅僅是“西方”的無處不在,或者是重估傳統(tǒng)價值如何的重要,而是無論“現(xiàn)代”還是“傳統(tǒng)”、“西方”還是“東方”,甚至于殖民或者是反殖民,均存在于具體的社會進程當中,它們不可分割地交融在同一個社會事件和文化現(xiàn)象中。而跨界敘事的根本意義在于,呈現(xiàn)和保存了其復雜性,使歷史成為了我們共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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