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騰：躲進喧鬧中

彌勒

和所有天生的喜劇演員一樣，私下里的沈騰有特別閃躲的一面，他害怕采訪，害怕到提前好幾天都心情不好的地步。

7月25日，新片《西虹市首富》在京舉行首映，沈騰前一夜又沒睡好。很多時候他希望把話筒交給身邊的同伴，對于一個活在喧鬧中的人來講，在生活中暴露自己，他始終抱有抵觸和緊張。

開心麻花演員魏翔覺得沈騰是那種祖師爺賞飯吃的演員，十幾年前第一次看沈騰演出，“他身上的一種感覺是別人不具備的，那個讓我很震驚，他在臺上是鎮(zhèn)定自若，極其放松。因為年輕的話劇演員、舞臺劇演員會在臺上用力過猛。”

沈騰完全沒有，他有天然的松弛感。他是個一路被寵大的人，一直不清楚命運為何物，好像到了什么時間，機會就到了那兒。他搞不清楚狠狠握緊命運是什么滋味，跟演藝圈的很多人不同，他身上毫無迫切之感。

在一檔真人秀中，沈騰全方位展示了他的“懶”，一有地方就躺著，沒有地方扒拉出個地方也要躺著。“懶”不是刻意打造出的人設(shè)，沈騰是真懶，開心麻花早期，魏翔跟沈騰在外頭一起租過房子，那屋里基本沒有下腳的地方，與之相對的，沈騰臥室的墻上全是手寫的“你要努力”、“要珍惜時間”，這些大標(biāo)語是姐姐實在看不過去，寫下來激勵他的。

有時這種拖拖沓沓會激怒身邊的人，2014年春晚，節(jié)目還沒有通過審查，開心麻花的制作人馬馳天天跟著上火，結(jié)果有天，節(jié)目還沒影兒，沈騰帶著馬麗、杜曉宇幾個人張羅起來在賓館吃火鍋。馬馳特別不高興，拉著臉進房間去了。

幾個人毫無知覺，過了一陣還去叫馬馳，馬馳出門一看，幾個人白的啤的還喝上了酒，邊喝邊跟馬馳嘻皮笑臉，“來，馬哥，喝一口啊，來，喝點，喝點，隊長你喝點兒?！?/p>

馬馳發(fā)了火，“要不那么燙，我真掀了，當(dāng)時我特別生氣，但那幾個就跟沒事人一樣?！钡@頓火鍋的后半夜，想了很久都沒整明白的一個情節(jié)給捋順了，后來才有了小品《扶不扶》，這一次也讓馬馳徹底明白，跟沈騰這幫人著急也沒用，他有他的章法。

有心人能看出更多門道，第二年參加綜藝節(jié)目《歡樂喜劇人》，繞開地域歧視、性別歧視、身體歧視、性向歧視等常用的搞笑手段，幾期節(jié)目下來，觀眾哈哈大笑的同時，驀然發(fā)現(xiàn)小品中摻雜了人生、友誼、戰(zhàn)爭、抉擇等等命題，看似瘋癲的外表下，總有些什么能擊中人心。

在沈騰的角色里，無一例外都在扮演小人物，從不高大，不完美，蔫蔫的，賤賤的，有貪心，有雞賊，但心底里總有擊不垮的善良。

半決賽，沈騰不顧同伴反對，堅持用默片的方式致敬卓別林，沒有一句臺詞，公交車上，他扮演的卓別林勇斗歹徒，被歹徒用刀扎傷，車上的乘客都嚇跑了，最后歹徒看不過去，用領(lǐng)帶幫他包扎了傷口。最后一幕，空蕩蕩的車廂里，“卓別林”望向屏幕，眼神里只有人間空空如也的悲涼。

十幾年的交情下來，魏翔覺得沈騰是那種洞察了世態(tài)和人性，但又什么都不會說出來的人。那些臟的，丑的，假的，他都知道，但他不會憤怒。沈騰很少憤怒，什么事兒來了，“他能承受，他忍得了?！?/p>

對于一個對名利從沒過分渴望過的人來說，沈騰要忍的東西很多，比如采訪，比如一些推不掉的活動或真人秀，比如很多沒來由的攻擊和誤解。

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刻，沈騰回答的不是春晚一夜成名，不是《夏洛特?zé)馈返氖畮變|票房，而是開心麻花還在東棉花胡同、和平里幾個地方輾轉(zhuǎn)的時候，一群心無旁騖的年輕人，喝著酒，擼著串兒，沒日沒夜琢磨包袱兒的時光。

人生總是擁有伴著失去的謎題，沈騰唯一自信的是，從始至終，他都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以下為沈騰口述）

命好

我一直覺得我是個特別幸運的人。我特別幸運的就是一畢業(yè)就到了開心麻花。我以前老說這以后要是出名了咱咋跟記者說？沒故事啊。別人都要說北漂多苦，多不容易，我們沒有啊，沒怎么吃過苦，都是饞了才吃方便面呢，都沒法兒渲染自己。

我挺抗拒標(biāo)榜什么東西的，我不想把自己標(biāo)榜成我是多么多么地努力，但是當(dāng)然我肯定也努力了，我努力了十幾年在舞臺上，這簡直對我的幫助太大了。

其實這么長時間一直都是努力的一個過程，也都是在拼，但你說這個拼并不是說在社會上刀光劍影這種拼，而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團體里面，跟我左右的哥們兒在拼。當(dāng)年大家都是剛畢業(yè)，甚至好多人都是一屆的，就誰都不服誰，我今天包袱沒你響，明天我一定要做到。大家都在跟自己較勁，那種較勁也都是下意識的，不是我非要說怎么怎么著，說表現(xiàn)個啥，爭個什么東西，不是，而是我不允許自己掉鏈子。

我特別幸運的是，我擁有天底下最偉大的父母，就我爸媽給我跟我姐造成一個什么印象，我們一直以為我爸掙的錢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給我們的感覺就是這樣，包括我姐也不知道有一段時間家里其實都沒什么錢了，但是家里人就是從來不讓兩個孩子苦著。

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家還在院里開著飯店呢，那時候也挺掙錢的，但是很累，當(dāng)時我看我媽背影就像一個舞蹈系的小孩，那么苗條，因為我媽什么都親力親為，她不適合做生意的，摘菜她都不放心別人，她都自己去弄，你想想。真的是從小伺候我們倆，伺候著四位老人，包括她的兄弟姐妹誰家有困難都需要她，她是一個奉獻型的人，而且是不懂得停下來的那種人，她到現(xiàn)在還是那樣，她已經(jīng)多少年都沒上過班了，但是感覺總有她干不完的活兒，她眼里哪兒都是活兒。

所以我真的是命好，我為什么這么懶，跟我媽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我說她，她還老不承認（笑）。所以說以后我們都會為人父，為人母，能讓孩子多做點就讓孩子多做點，這是為孩子好。我相信我會成為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父親，我得培養(yǎng)下一代勤勞。

我們家的人都挺愛文藝，我爸和我媽談戀愛的時候，最值得我媽回憶的就是他倆還沒吃完飯呢，底下就開始排隊等我爸唱戲了。我爸唱戲，拉小提琴，挺多才多藝的，關(guān)鍵都是自學(xué)成才，我二舅什么的那都是專業(yè)唱戲的，其實都沒有我爸唱得好。

另外就是小品演員對我們東北人也是影響很深的，小時候都愿意模仿趙本山，模仿宋丹丹，模仿黃宏，好像不知不覺地就做一些這樣的事，可能都是潛移默化在影響你。東北的這個土壤，這個氛圍，就是哪一撮人里面都有一個特能扯淡的、特能搞笑的那么一個人，其實就老是無時無刻地在影響著你。

喜劇

說到和表演的緣分，雖然一直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但我一開始是完全對表演這件事，對演員這件事完全無感。小時候我爸很喜歡卓別林，他給我弄了一身行頭，那個拐棍都是我爸給我做的——就是我微博頭像那張照片。

那時候會跟著我爸看卓別林的電影，但是當(dāng)時其實你說有多理解，哈哈一笑其實也就過去了。因為卓別林的偉大不在于他讓人哈哈大笑的那些，喜劇只是他的一方面，他的諷刺，他的揭露，這些東西他太厲害了。當(dāng)時那些層面上是看不懂的，90%是看不懂的。

但是當(dāng)時從來沒有想過會從事演員這行，后來家里人為了我能有一個鐵飯碗，完全就憑借著外表考上軍藝了（笑），一點什么基礎(chǔ)也沒有，那會兒確實太帥了，哎呀。

上學(xué)之后我們班很久也沒選上課代表。我們軍校嘛，下部隊的次數(shù)要比普通的院校下部隊的次數(shù)要多，至少一年兩三次。有次要給戰(zhàn)士們奉獻一場演出，我自己沒演，我給小戰(zhàn)士們導(dǎo)了一個小片，跟我們學(xué)生一起參演不說，還壓軸，老師就特高興，突然回頭跟我說，這一年了我都沒選出課代表，回頭我想宣布你來當(dāng)，你想嗎？

其實特別搞笑，從小到大都沒當(dāng)過什么干部，這一下主人公責(zé)任感就來了，各種信心什么的就全來了，從這兒開始一點點喜歡上了。

我還有一個特點，我真的是往那兒一站大家就想笑，平時熟了之后，我也挺貧的嘛，大家覺得我還是挺適合搞喜劇的，但當(dāng)時老師直接就給我摁死了，說沈騰，你的喜劇天分已經(jīng)夠了，這四年我要好好教教你，踏踏實實地演戲。這個對我?guī)椭蔷薮蟮?，因為喜劇也是需要一個基本功非常扎實的底子，不是說張嘴說倆段子就是喜劇了，我從來不這么認為。

這個時候你再看卓別林那些東西的時候，你才打心底里服他，因為過了那么多年了，他那些東西還沒有過時，你現(xiàn)在還在延續(xù)人家的東西，而且好多時候并沒有超越他的那些邊界，真的是大師，真的了不起。

自由

我對一些事其實挺遲鈍的，名啊利啊這些，因為在話劇舞臺上呆了十幾年，就是那種名利的念頭即便有過，也稀釋得差不多了，所以你說春晚也好，《夏洛特?zé)馈焚u了很多錢也好，你的那個喜悅值真的沒那么高。你不是為了房、車選擇的這行對吧？

這次的《西虹市首富》也是，一個生活特別不如意的人，特衰特狼狽，突然給你十個億，真的會快樂嗎？其實有很多煩惱。

演員真的，連自己媽一開始都覺得好像沒什么，以為這事很簡單，也很有樂趣，但到現(xiàn)場你待兩天，沒有一個家長不是哭著走的。大家只看到光鮮的那一面，背后什么滋味兒，是沒法跟人說的。

可能有人就說了，你這一邊掙錢一邊叫苦，但說實在的，我是一個窮胃，我最愛吃的是拉面、冷面、燒烤，這些都是沒有包間的（笑），需要光膀子跟哥們兒一起，大綠瓶子一起分享的幾個場合。

但隨著你變成一個公眾人物，你就失去了在大街上擼串的自由了。但你說換個地方，整個包間，那個氣氛你就完全不對了，該地攤吃的東西你就在地攤才能吃出來這種感覺，有些東西它不能是高大上的，拉面你非得蓋個豪華的，串兒你非得整一個那樣的，就再好吃都會打折扣。

再比如說現(xiàn)在你很煩。很煩什么呢？自己去公共場合你都要一本正經(jīng)地好好走啊，把背直起來啊，誰跟你照相，你要沒什么特殊的情況你都跟人照一個啊，都是拘著的。

還有就是誤解，有回是做節(jié)目還是什么，那次也是當(dāng)著媒體那么多人，媳婦兒在旁邊，大伙兒就問什么時候要孩子，說準(zhǔn)備著呢。完了說希望要姑娘兒子??？我說希望要兒子。那就說第一胎是姑娘怎么辦？我說就一直生，生到兒子為止（笑）。好家伙這讓媒體一頓給我臭損啊。

但其實這是我爸說的，他特希望抱孫子，我當(dāng)時就嘮家常一樣順著老人的心思隨口那么一說。但其實你讓我自己，我真的喜歡姑娘，我巴不得生個女兒，而且我們家，我姐姐，從小也是被寵大的。但網(wǎng)上不理你這些，各種大棒子就扔過來了。

我是一個先把自己心扉完全敞開，受到傷害之后我才關(guān)起來那種人。我那時候就覺得來的媒體都是我的朋友，我說話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哪塊你們覺得不好了，你們一定會幫我剪掉。特別幼稚，特別單純?？赡苣莻€時候還有個奢望，你希望自己有啥說啥，你希望做你自己，但其實這個自由也是沒有的。

所以為什么說有時候不愿意面對媒體，我總想往后退，我老覺得面對媒體，無論是我的坐姿，還是我的言語都是假的，我自己討厭自己。

值得

你說演員，沒人認出來你吧，你覺得自己挺悲哀，有人認出來你吧，你會覺得累，這有時候挺矛盾的。但是我一定一定不會讓我的孩子去做演員這個事，我老覺得生活在大家的視野里邊，就完全沒有了自由，我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無聊。

但是我們?yōu)槭裁催€要拼著命渴望成功呢？就是你還是希望你會達到一個什么樣的目標(biāo)，給自己帶來一個什么樣的人生，或者——有的時候我們中國人是為我們的家人，為我們的身邊人在活著，這個事有的時候我們逃避不了——當(dāng)你給家人帶來一些滿足的時候，快樂的時候，你才覺得哇，我這輩子還挺值的。以前，比如說春晚過后，我可能會讓父母跟著旅行團去國內(nèi)一些他們沒有去過的地方旅行。《夏洛特?zé)馈分?，可能會讓爸媽跟著旅行團去國外旅行了。這就是必須拿金錢來衡量的。那么最近兩年，我可以帶著他們，比如說用一些小團出去旅行，不用跟著大撥兒走了，你想往哪兒，你想吃點什么，可以你自己支配了。

我還沒有在所謂的成功了之后獨自去旅行，還沒有。我自己（旅行）一次都沒有，全是帶著家里人。我爸我媽，媳婦兒爸媽，都是一起出去，讓他們吃最好的，玩兒最好的。包括給他們好的醫(yī)療，你都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白拼，還真的是給了他們一些回報的，作為子女，我不相信會有孩子能做出超出父母對你的愛。但是你做出一些回報的時候，你自己也會開心。

如果說那種單純的，完全屬于自己的快樂，可能還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為了這個《西虹市首富》，開始導(dǎo)演要求減肥，我就跑步，跑跑跑，跑著跑著腳踝疼，后來到醫(yī)院檢查髖關(guān)節(jié)積水，最嚴(yán)重的時候站都站不起來了，醫(yī)生就說我這骨頭已經(jīng)開始打架了，這個病再往下就是股骨頭壞死，所以必須得重視。

不能跑了，就得管住嘴。之后我就戒了主食，戒主食之前最后一頓飯是半夜自己吃了兩大碗老張拉面，就那網(wǎng)紅拉面。我的天哪，吃完自己都哭了，一個是太好吃了（笑），太幸福了，一個是沒有顧忌地吃了兩碗，再就是以后就要跟它說再見了，哎（笑），很難受。

我覺得自己這兩年的一個變化是越來越事兒了。我媽生我時候難產(chǎn)，三天三夜，都完全忽略了幾點，我不知道我上升星座是啥。但是最近我覺得我上升可能是處女座，因為我現(xiàn)在可事兒了，眼里容不得那么多錯誤，有時候可能，對自己要求也越來越高。

《歡樂喜劇人》那個卓別林的小品，其實當(dāng)時爭論非常大，那已經(jīng)是半決賽，要算成績了。那個小品準(zhǔn)備了很久，都是按有聲的、有臺詞的在準(zhǔn)備，是最后臨上場前一夜，我決定把臺詞拿掉。當(dāng)時其實挺多反對意見，包括我們團隊的也有覺得這個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因為卓別林后期經(jīng)歷了從無聲到有聲，所以說我做有聲的也沒有破壞這個卓別林的形象，也沒有破壞這個游戲規(guī)則。但后來就覺得我寧可舍掉幾個包袱，我也一定要展現(xiàn)一個最經(jīng)典的卓別林時期的那么一個東西。那個軸勁兒就上來了。

當(dāng)時拿掉臺詞，你就得用肢體補上，所以那一夜基本上都在排練，那個順著車的起伏、顛簸、剎車啊，排那些東西真的挺累人的。然后還有博弈，最后小偷用領(lǐng)帶給我腿止血的那塊，當(dāng)時有人說這個怎么著你都不能是小偷來給他系這個領(lǐng)帶，我說這個東西值錢就值錢在這兒，你要把這個拿掉了，我說這個作品沒啥意義。哇，就跟我掰扯掰扯掰扯，大家都是一起熬，都是為了作品。

后來表演的時候，大家心里都在打鼓。那一場的演出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因為以前所有的演出我在過程中都能得到反饋，觀眾什么時候笑，笑多長時間，我都心里有個大概，唯獨那場演出。特別靜，特別靜，靜得你不知道大家是認真在聽或是說沒有人關(guān)注你，真可怕，當(dāng)時想就踏踏實實演吧，什么都不想了。最后，哇，等那一刻，哇，大家起立鼓掌，所有觀眾都自發(fā)起立鼓掌，特別震撼，那時候你才知道，觀眾一直在認真看，這樣的時刻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因為在那一刻你才知道，哇，一切都是值得的。

（陳晨薦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