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茶灣一個村子突然就驚開了鍋。九爺要砸茶壺。
這把壺可不是一般的茶壺,是九爺?shù)拿?,進(jìn)山的老板開了三萬元的價錢,九爺都沒舍得賣,這下,居然要砸了?
山茶灣滿山遍野都是茶樹,家家戶戶都有,少說也有一兩畝地。開春時節(jié),一挑一背地往觀音橋場鎮(zhèn)上送,那陣勢,可熱鬧了。一條青石古道上人來人往,比年關(guān)趕過年場的人氣還旺。
山茶灣最出名的不是茶樹不是茶葉,是茶壺。
山茶灣制壺的手藝,可是老傳統(tǒng)。村口前一條小河順灣順?biāo)鬟^,那滿灘滿溝的泥巴,是制壺的好料。山茶灣后溝那幾個老窯,可不是一般的窯,是官窯。至于是哪一級的官窯,村子里的人誰都能說上個小半天,可誰都沒說清楚究竟是哪一級官府的窯。就是九爺也沒說清楚鬧明白過。
九爺說,那些窯,自己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有了,反正是給官家燒壺的窯,你管它哪一級呢,哪一級都是官,就是官窯。
官窯能燒制不出好貨色嗎?
九爺祖上三四代人都是操作燒窯制壺的手藝。那手藝,也是爐火純青了。就說九爺吧,經(jīng)他的手制作出來的壺,泡上茶,湯色和茶味都是一絕。九爺燒制出來的茶壺,內(nèi)質(zhì)清秀,造型別致,雕花刻紋,有品有味,看得很多進(jìn)山來收茶葉的老板眼睛都不轉(zhuǎn)一下。
山茶灣這地方,好茶葉,再加上有好茶壺,能不出名嗎?幾十里地界都是叫得響的。收茶葉能倒騰出錢來,收茶壺更能賣錢。好多老板進(jìn)了山,不知是收茶葉呢還是收茶壺,反正就圍著九爺打轉(zhuǎn)轉(zhuǎn),想在九爺那里挖出點寶貝玩意兒,小發(fā)一筆。
九爺手里真有寶貝。
那寶貝就是一把茶壺。茶壺不大,精致得很,手柄上雕有龍紋,左右兩側(cè)還有兩株蘭草花飾。一把茶壺沖一回茶,能夠兩人對聊一桿葉子煙的工夫。那壺泡出的茶,湯色可是最正宗了。沖上水,一股子濃郁的茶香味撲鼻而來,不愛吃茶的人都要來上一杯或品上一壺。那壺,就是不泡茶沖水,一把空壺拿起來聞聞,那茶香余味兒,都能沁人心脾。九爺干了大半輩子的手藝,最滿意的活兒就是那把壺了。
進(jìn)山來的老板要找他把壺拿出來看一看。
親戚來了要他把壺拿出來瞧一瞧。
有朋友幾十里外一二十年沒見面了,翻山越嶺的從觀音橋走進(jìn)山茶灣,口里冒著粗氣呢,進(jìn)門就喊九爺拿壺出來聊一聊。
九爺會聊呀,從自己祖上是怎樣制壺的,聊到自己是怎樣學(xué)制壺的,在學(xué)制壺那些年又是怎么吃苦用功的,屁股和手板兒又是怎么被楠竹片打得啪啪直響的,現(xiàn)在,這山茶灣前山后坡哪些地方的泥巴又是最適合制壺的,都聊開了,都聊透了。聽得每一回來的人都是意猶未盡,品一口茶,看一眼壺,早就忘了歸途。九爺?shù)募依?,天天都是人來人往,熱鬧著呢。
近來,九爺有些心煩,來一撥人聊一回,心里能不煩嗎?
九爺終于決定把那把茶壺砸了。
九爺說,就是這把壺,煩死人了。知道這把壺是怎么制出來的嗎?自己在家里耗了小半年時間,全靠心靜呀。現(xiàn)在還能心靜嗎?
自從九爺?shù)昧诉@把壺之后,再沒能制出一把好壺來。倒是想制一把好壺了,可天天鬧哄哄的,哪有時間啊?
九爺真把那把壺給砸了,砸個稀爛,就在你坐的這砣大石頭上,當(dāng)著滿村人的面,一把甩下去,全是碎片子。
九爺砸壺的故事過去好些年了。最近這些日子,山茶灣一整個村子,就數(shù)李大才是焦點了。
李大才在村子里也算是個人物,賣過茶葉,倒騰過茶壺,他是村子里最早把生意從山茶灣做到城里去的。生意紅火的時候,不要說山茶灣了,就是在縣城都有著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麣狻?/p>
近來,李大才倒霉了,一心想吃成個大胖子,卻沒想到滿滿的兩車貨翻下公路倒進(jìn)了大河里,貨沒了,車沒了,錢,全部賠進(jìn)去了。
李大才回到山茶灣,成天蒙頭大睡,昏天黑地的,把人都睡癱了。
錢沒了,老婆把娃也帶跑了,大半輩子了,還是一個人的日子,心里苦呀,就只有睡瞌睡的念頭。
老爹指了指,說,大才呀,當(dāng)年,九爺砸那把壺,真就是在你現(xiàn)在坐著的這砣大石頭上砸的。你知道九爺為什么要砸那把壺嗎?老爹問了句。
李大才搖了搖頭。
老爹說,砸壺,砸掉過往,一切就都好了。
李大才一驚,被老爹的話震住了。老爹說話從來都是大著聲的,在山茶灣誰不知道。
老爹說,九爺那壺多值錢呀,他都舍得砸了,就是想要制一把更好的壺呢。你能把過去的事兒砸了,還怕以后沒有好日子過嗎?
李大才又是一驚,被老爹說激動了,隨口說著,砸,一定砸,還要從心底里砸!
說著說著,李大才突然從大石頭上站起來,瞌睡全沒了。
西邊的山上,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空。這些,老爹看見了,李大才看見了,一個村子里的人都看見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