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不美

◎羅賢慧

今年三月，我在北京小湯山參加一個培訓活動。住的酒店是一座四合院式的五層小樓。小樓的東南西北四面都是客房，中間是一個大大的天井。天井的南面是前臺入口，靠北的一邊布置了假山、噴泉、金魚池，假山上一樹碧桃開得正艷，背后是一叢綠蘿，從地面一直牽到三層樓高。其余的空地上，分別放置了一些水沉木的工藝茶座，頗可觀賞，也方便住客在此休閑小憩。

一天下午課程結束，我和朋友閑來無事，便要了兩杯茶，在天井靠東南一角的茶座上坐下。茶香氤氳，裊裊騰騰。潔白的骨瓷茶杯溫熱地捧在手里，還未入口，茶的味道已經(jīng)從鼻尖和手心浸到心底，讓人有一瞬間的神思不屬，仿佛心神也和那縷茶香一起，飄到了半空。

正在我神思縹緲之際，門口進來了一群年過半百的阿姨。阿姨們穿紅著綠，花枝招展，披著絲巾，戴著墨鏡，拖著拉桿箱——正是網(wǎng)上常見的“媽媽旅行團”的全副標配。趁著導游辦理入住的檔口，也不知是哪位阿姨最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天井，噴泉假山紅桃綠蘿，正是拍美照的好背景，于是吆喝一聲，一群人呼朋喚友嘰嘰喳喳呼啦一下子都涌了進來。她們換著姿勢凹出各種造型，或探著鼻子作深情聞花狀，或伸出雙手作欲接噴泉狀，或十指纖纖作輕撫綠葉狀——所有的動作都是借位，因為假山碧桃綠蘿與人有池水相隔，只可遠觀。阿姨們生怕錯過了好景致，拍得不亦樂乎，對那樹碧桃和那叢綠蘿更是贊不絕口，排著隊都要去拍上幾張。

好不容易等這群歡脫的“老來俏”們拍完離開，天井里終于安靜下來。我不禁感嘆：“這群夕陽紅真美！這桃花和綠蘿也真美！”朋友輕啜了一口茶，問道：“那你覺得，是這桃花更美，還是綠蘿更美？”“這算什么問題？通常情況的人都會覺得花比草好看吧？我也是常人——難道你更喜歡綠蘿？不過那叢綠蘿也長得真是好！”朋友把杯子放到茶幾上，笑笑：“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換個問法——你看那碧桃和綠蘿，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我驚住了，“假的？不都是真的嗎！”朋友失笑：“你沒用心，再仔細看看?！?/p>

我仔細看那樹碧桃，一朵朵桃花粉面含春，在噴泉水霧的滋潤下更是盈盈可人，鼻息間我甚至能聞到一絲花香，怎么可能是假的？再看那叢綠蘿，翠色欲滴，仿佛一道瀑布從空中瀉下，映著天窗上漏下來的陽光，每一片葉子都像是綠玉雕琢而成，倒真是美得不太真實。思考片刻，我猶疑著回答：“桃花是真的，綠蘿是假的。對吧？”朋友未置可否，卻問我為什么。我有些忐忑：“說實話還真不好分辨，要是冬天就好認——冬天是不會有桃花的，可這時節(jié)正是桃花開的時候。我是半認半猜，好像聞到一點兒花香，應該是那桃花的香味。但綠蘿長得這么盛、爬得這么高的，我還從來沒見過。”朋友搖搖頭：“可惜，你說錯了！花是假的，綠蘿是真的，不信你找人來問?！蔽矣行┎恍?，找來服務員一問，果然。

“你怎么看出來的？”我很是訝異。隔著池子，我們都只能遠觀，朋友怎么能辨出孰真孰假來？“很簡單。我看到綠蘿藤上有枯葉，而碧桃樹下卻沒有落花——真正的花草樹木都有生死榮枯的輪回更替，所以必然有新葉也有枯葉，有花蕾也有落英。如果一樹花、一叢草完美到一朵落花一片枯葉都沒有，那肯定是假的?！蔽以僮屑氁豢矗灰娋G蘿藤上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些枯葉，而碧桃樹下的太湖石上真的一片凋落的花瓣都沒有。我揉揉鼻子，只好尷尬地認輸。

朋友又說：“那再回到我最開始的問題，現(xiàn)在你覺得眼前的桃花和綠蘿哪個更美？”“一個活物，一個死物，雖然都美，但當然是活物更勝一籌了?！薄笆前?。這叢綠蘿是有生命的，今年我們看到它爬到三層樓高，可能明年再來，它就爬到四樓五樓去了。而那樹碧桃現(xiàn)在雖然很美，卻只會一天天褪色、腐舊，絕不可能比今天開得更好。”

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剛才的花香是怎么回事？”朋友失笑道：“那只怕是你因視覺而來的想象，要不然就是剛才哪位阿姨身上的香水味——不然你看，門外的月季花架上有那么多蜜蜂，為什么就沒有一只飛到這桃花上來？蜜蜂對花香的感覺可比你靈！”我恍然，又一陣赧然。

枯葉看似瑕疵，落花看似殘缺，卻是綠蘿和碧桃鮮活生命最有力的明證——朋友辨認花草的方法引起我的深省。想起一個故事。有位老師給學生出了一道選擇題：“有這樣三個人，猜猜看他們中哪一個是世人仰慕的楷模？A篤信巫醫(yī)，有兩個情婦，有多年的吸煙史，而且嗜酒如命；B曾經(jīng)兩次被趕出辦公室，每天要到中午才起床，每晚都要喝大約1公升的白蘭地，而且曾經(jīng)有過吸食鴉片的記錄；C曾是國家的戰(zhàn)斗英雄，一直保持素食習慣，熱愛藝術，偶爾喝點酒，年輕時從未做過違法的事?！睂W生們幾乎都選擇了C。理由很簡單，前兩個人無論是性格還是習慣，都有明顯的瑕疵和缺點；而第三個人有著耀眼的功績，有著明確的目標，有著良好的生活習慣，一切看起來都堪稱完美。然而老師最后公布的答案，卻讓學生們大出意料。這三個人分別是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和二戰(zhàn)頭號戰(zhàn)犯阿道夫·希特勒——事實上，前兩個是萬人景仰的英雄，而第三個是竟人人唾棄的殺人狂。

古人說：“物極必反?！笨此仆昝赖谋澈蟪３ｋ[藏著不為人知的虛偽甚至丑惡，而真實的美麗卻常常伴隨著缺陷和瑕疵，自然界是如此，人世間亦如是。

去年夏天，一位同事趁公休假期，興沖沖報了個旅行團。報團的時候，同樣的時間五日游，旅行社給了港澳線和西北線兩個選擇。同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港澳線——吃、住都是五星級酒店，繁華富庶的香港澳門玩一圈，價錢居然還便宜得驚人！天底下有這么好的事，傻子才跑去看什么敦煌、嘉峪關呢！那不就是一片茫茫黃沙，有啥好看的！結果一周之后，同事回來卻大呼上當，悔之不迭。一問之下，才知他們這一趟幾乎是腳沒踏上過香港的土、眼睛沒看到過香港的天，幾天時間全被關在各大商場內(nèi)“自愿”購物了。同事在辦公室大倒苦水，閱歷頗豐的主任卻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這事只能怪你自己，當初報旅行團的時候居然選了一條這么‘完美’的路線——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價錢還低，這世上能有這么好的事兒嗎？不騙你騙誰??？”

在懸疑探案劇里，“神探”們教導后生晚輩判斷嫌疑人的說辭，常說“越是毫無漏洞的話越不可信”。就像一件精美的華服，誰知道它的襯底里有沒有藏著齷齪的臭蟲和虱子？

前不久，一位閨蜜去相親。對象據(jù)說是一位十分優(yōu)秀的男士，學歷高、工作能力強、人也長得帥氣，關鍵是對人特別好！無論以前的同學、單位的同事，還是小區(qū)的鄰居、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夸他的——朋友有難兩肋插刀，同事有事義務幫忙，鄰居有問題了跑前忙后，就連路上碰到的陌生人他也常常熱心相助，從來沒見他對誰出過大氣紅過臉。這樣的好人，簡直就是身邊的“活雷鋒”，天上有、地上無！閨蜜剛開始本來對這位男士挺有意的，后來聽人這樣一說，趕緊把他的微信刪了，從此再不聯(lián)系。我們都不解，這么好的人，她為什么把人家“黃”了？閨蜜說：“就是因為他太好了，所以我才不敢要。你想想，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他對領導、同事、同學、朋友、鄰居甚至陌生人都花了那么多時間和心思，總有一些是他顧不到的，就只能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了。再說，連太陽還有黑子呢，一個人怎么可能從來沒有負情緒？除非是他把這些負面情緒都發(fā)向了他最親近的人，不為外人所知罷了?！焙髞砦覀儫o意中得知，這位男士的父親在醫(yī)院重病搶救的時候，他正在給一個相交不深的同學婚宴服務，跑前跑后忙了幾天。婚宴上他喝得酩酊大醉，說一定要陪幾個老同學喝好?；丶液罄夏赣H幫他收拾吐了一地的臟污，他卻還斥責母親不該給他打電話，怪她沖了同學婚宴的喜氣。我不禁在心里替閨蜜暗道一聲“好險”！

完美不美。絕對的“完美”是不存在的，那些看似完美的人或者事，背后必然藏著尚未勘破的真相，甚至藏著巨大的陰謀和謊言。我們實在不必相信，更不用羨慕，只需時時保持一顆向善向美的心。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