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在我失去某種東西之后,我時常會想要總結(jié)出一些看起來淺顯的道理。我說了太多太多啦,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挫折,很多次在深夜寫下自己透著小聰明的感悟。因為這個習(xí)慣,我總有個錯覺,認為只要走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青春也寫了很多啦,但當(dāng)我完全失去它的時候,我才明白我的青春大概是一場蒸發(fā)的幻覺。
錯過的時刻像六月蒸發(fā)的大雨,我再也無法重淋一遍了。
【一】
粱末是我的朋友,確切來說,他是我的鄰居。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燁城一家肉聯(lián)廠旁邊,我初來乍到,和奶奶租了那附近一處小房子。在開學(xué)前夕,本著“來都來了”的原則,我騎著一輛二八鐵驢悠閑地在四周溜達。
粱末的出現(xiàn)很突然,有點像古龍小說里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那種絕世高手。
“你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
我左右看了兩眼,一個人影也沒看到,于是繼續(xù)蹲下來修車。半分鐘過后,一條仿真的塑料蛇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整條芙蓉街的人都聽到了,那天我把粱末揍得有多慘。
他說他已經(jīng)在樹上等了好久了,連只狗都沒等到,正要放棄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姑娘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過來了。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又把勒在他脖子上的那條蛇勒得緊了些。
“你放了我吧?!彼穆曇魩狭丝耷弧?/p>
“你知道我這叫什么嗎?”我嚴肅地問他。
粱末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著從電視里學(xué)來的詞:“男人婆?”
“錯,我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蔽乙桓闭x使者拯救失足少年的模樣,怒其不爭地看著他。
他皺了皺眉,一臉苦相地問:“什么意思???”
“你敢拿蛇嚇我,我就拿蛇打你,就是這個意思。”
粱末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隨后自作聰明地舉一反三道:“那意思就是,我要是親你一下,你也得親我一下是嗎?”
我甚至來不及思考,腳就先行一步,把他踹下了樹。
粱末骨折了。奶奶拉著我去賠禮道歉,買了好幾斤豬肉和排骨,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個肉聯(lián)廠是粱末家的。那個干癟瘦弱,連我都打不過的男孩,還是個實打?qū)嵉膹S二代。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看不起他。粱末坐在沙發(fā)上不敢吭聲,一點兒都不像得理的一方。他的媽媽倒是很兇,不依不饒地瞪著我,好像要在我身上瞪出一個窟窿似的。
“小孩子不懂事,您多擔(dān)待擔(dān)待吧。”奶奶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左三層右三層的手絹,從里面抽出一沓錢說,“醫(yī)藥費該多少我們是不會賴賬的?!?/p>
她卑躬的樣子我看了不好受,只能咬牙切齒地瞪著粱末。
粱末好像有些怕我,下意識往后縮了縮腦袋,小聲地說:“不要了,不要了,我們家不缺錢。”
那大約是唯一一次,我認為他身上還有一些優(yōu)點,譬如這種對錢無所謂的土財主氣質(zhì)。
那是那年夏天最后一段日子,空氣中的蟬鳴仿佛耗完汽油的車子一般,越來越無力,槐樹的葉子依然小而茂密,陽光從縫隙中漏下來,瞇著眼睛看,像落在地面的星星。
我那輛被房東丟棄的二八鐵驢派上了大用場,不管粱末想干什么,去郊區(qū)的稻田梗上抓泥鰍,還是去橋東的露天電影院蹭電影,或者去隔壁街道的游戲機室打街游,我統(tǒng)統(tǒng)都要載著他。
作為一個女孩,我覺得有些羞恥。當(dāng)我費力地瞪著車輪,載著粱末穿過大街小巷時,我覺得我身上那些女孩該有的柔弱和矜持,統(tǒng)統(tǒng)被我一腳一腳地蹬沒了。
我不喜歡粱末,就像不喜歡我小腿上健碩的肌肉,而我喜歡的事物,像橋東電影院屏幕上出現(xiàn)的閃著緋色光芒的珠串手鏈,眉眼靚麗的女主角說誰幫她找到就會嫁給誰。
那些,與我距離一光年。
【二】
我暗自祈禱著重獲自由,可老天爺仿佛從我遇到粱末的那天起就失聰了,他聽不見我的任何祈求,在開學(xué)以后,自作主張地把我和粱末分到了一個學(xué)校,還讓他成了我的同學(xué)。
“蘇欽,你不要太驚訝?!绷荒┩兄宰髀斆鞯亟忉?,“咱這學(xué)校太小了,一個年級統(tǒng)共就五個班?!?/p>
我趴在桌子上不搭理他,他卻十分來勁,一樣一樣地掏出自己的書,裝模作樣地說:“以后我們一起好好學(xué)習(xí)吧。”
事實證明,粱末這個人只會說廢話,他的熱血只持續(xù)到上午的第二堂課。數(shù)學(xué)老師還在做著自我介紹,教室門口突然站了兩個人。
粱末捅了捅我的胳膊,激動地說:“你快看。”
那是我第一次見徐歸遠和徐晚來,如果說我和粱末是女媧造人時不小心甩出的泥點子,那么他們兄妹倆就是大地之母花了整整三天精雕細琢出來的杰作。他們一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整個班都開始蠢蠢欲動了。
兄妹倆來遲了,低聲道了歉之后,就掃了一眼座位。
最終,在我直勾勾的目光下,他們走到了粱末旁邊的空位置上。
粱末說要好好學(xué)習(xí),結(jié)果壓著聲音跟坐在他旁邊的徐晚來聊了整整一上午。我忍不住看了好幾次,始終不明白那個漂亮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跟一個連龍鳳胎都沒聽說過的傻子聊得那么興致勃勃。
但是,傻人有傻福。粱末迅速跟徐氏兄妹倆打成了一片,借著他的光,我跟徐歸遠似乎也變成了還算親密的朋友。
雖然我們倆之間還隔著兩個人,但他每次要用膠帶都會找我。仔細想想,這也許是某種信號。
徐歸遠的聲音十分好聽,他用最標準的普通話喊我“蘇欽”,然后溫潤如玉地對我笑說:“膠帶借我用一下?!?/p>
而粱末多管閑事的習(xí)慣讓我十分困擾,我為了讓自己在把東西遞過去的時候能稍微顯得體面一些,每天早晨用潤膚霜涂完臉之后,都會再認真仔細地涂涂手背。雖然比不上徐晚來的白皙,但我決心在細膩上多下下功夫。
誰知道世事難料,每次當(dāng)我終于等來了徐歸遠的一句“蘇欽”時,粱末都會多管閑事地伸出手,還不要臉地索要“謝謝”。
跟他一起同桌久了,我的脾氣倒是變得越來越好了,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奶奶說這是一種大智慧。
于是,我開始了漫漫的修行??煽荚嚨某煽兿聛砹?,我的“智慧”卻把我送到了垃圾桶旁邊的座位。
“蘇欽,我倒數(shù)第一,你倒數(shù)第二,我們倆還真有緣分。”粱末看起來很高興,還主動幫我收拾筆盒。
相處久了,我對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做派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因此翻了個白眼說:“什么緣,孽緣啊?”
我沒有注意到粱末藏在眼底的笑意,在他殷勤地幫我擦桌子時,我抬起頭看著徐歸遠的位置,突然有些悲傷。我從筆盒里掏出一卷膠帶,繞過粱末和徐晚來,親自放到了徐歸遠的面前。
“我以后不坐這兒了,這個送給你?!?/p>
徐歸遠長得好看,就連頭頂?shù)陌l(fā)旋都好看。不同于粱末一年四季扎手的板寸,他的頭發(fā)細軟又蓬松,像小松鼠的尾巴。
“蘇欽,以后要好好上課哦?!彼D(zhuǎn)過頭朝我笑。
于是我鄭重其事地在書桌上畫了一道三八線,警告粱末道:“不要打擾我!”
【三】
粱末家的肉聯(lián)廠越做越大了,已經(jīng)承包了好幾家大型超市的生鮮供應(yīng)。
按理說他應(yīng)該越來越大方,或者越來越有氣質(zhì),可他反倒越來越不要臉了,一周不到我家蹭個幾頓飯就像損失了幾千萬似的。
梁末每次來蹭飯,總要給我夾好幾筷子葷菜,再漫不經(jīng)心地打壓我?guī)拙洌骸疤K欽,你太矮了,多吃點肉,不能長個子最起碼也要長點肉?!?/p>
“……”
我們也算搭伙過日子,吃得都差不多,可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他像竹子拔節(jié)噌噌地長,而我偏就越長越像個陀螺。
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尤其是當(dāng)我走在徐歸遠的身邊時。
雖然徐歸遠的五官沒什么大變化,但個子也長高了不少,如此一來他的美貌就能被更多人看到了。我深感壓力很大,因為每個星期徐晚來都要跟我抱怨,哪個班的姑娘又不自量力地遞來了情書。
徐晚來是一個很酷的姑娘,她不用埋頭學(xué)習(xí)也能考班級前三,至少在課堂上,我每次看她都在看各種各樣的課外書。她說自己只對宇宙黑洞感興趣,別人喜歡她,她不但不高興,還非要把人從頭到腳都羞辱一遍。
這樣刻薄的姑娘,似乎是很早熟,可世事難料,她又偏偏跟粱末玩得很好。
我實在想不通。
我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考試作弊,去食堂搶飯,徐歸遠像個盡責(zé)的士兵,始終堅守自己哥哥的本分。
在徐晚來尾隨著粱末爬上學(xué)校后門那顆桑樹以后,他憂心忡忡地站在樹下,做好隨時接人的準備。我原以為,這種成熟的姿態(tài)應(yīng)該令粱末汗顏才對,可我怒其不爭地抬頭看他,只看到他嘴唇烏紫地捧著一把桑葚。
“蘇欽,你吃嗎?”他朝我大喊。
那時我正在跟徐歸遠討論一道化學(xué)題,氣氛很融洽。這樣的機會很難得,于是我裝沒有聽到,繼續(xù)跟他聊化合反應(yīng)。
過了許久,徐歸遠看著我說:“粱末在叫你?!?/p>
我愣了半秒,隨即抬頭敷衍道:“我不吃,你小心一點,別又摔骨折了?!?/p>
大概是我眼里的不耐煩過于明顯,徐歸遠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很討厭他嗎?”
那天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起粱末,也是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我心里有些難過,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我每天都在心里強化著對他的嫌棄,但當(dāng)我聽到別人對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突然有些愧疚。
當(dāng)我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時,粱末還沒有離開我。
只可惜那時我太年輕,心頭永遠明亮著。我喜歡盛夏陽光下像極海浪起伏的路面,我在前面跑著,粱末在后面追。我習(xí)慣了那樣懶散的光陰,并且以為自己永遠都會有那樣的明天。“晚來好像挺喜歡他的?!毙鞖w遠笑了一聲,“兩個小孩子?!?/p>
我抬頭看了一樣,粱末還像猴子一樣在樹上掛著,低著頭跟比他低兩個樹丫的徐晚來說著什么。夕陽拽著最后一點余暉沉入地平線,難解的思緒藏在過往的車輪之下,溫柔的晚風(fēng)吹動了徐晚來的頭發(fā),我看見她笑得很開心。
【四】
中考過后的那個暑假,粱末去深圳待了一個星期。
聽芙蓉街上的其他阿姨說,粱末的爸爸在深圳有好幾家工廠,算得上是大老板了。他是做豬肉生意發(fā)家的,早年掙了些本金,便去了南方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來越大。最后離婚了,把小城這個發(fā)家的肉聯(lián)廠留給了粱末母子倆。
她們嘆息道“不知是有福沒?!钡臅r候,我和粱末就蹲在街角的商店里蹭冷氣。他是去過大城市的人了,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揪著他的帽子讓他請我吃了一只巧克力雪糕。
“粱末,你吃不膩嗎?”若是把粱末吃完的紅豆冰棍的棍棒壘起來燒,那整座城市能連續(xù)亮個三天三夜,因此我十分好奇地發(fā)問,“為什么你還沒吃夠?”
“因為好吃啊。”粱末一邊舔,一邊瞪著眼睛看我,“以前你不是也喜歡?”
“可我現(xiàn)在長大了?!蔽衣唤?jīng)心地回答他。
而粱末顯然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明白:“長大了為什么就不能喜歡紅豆冰棍了?”
“長大了我就有其他選擇了?!蔽遗e起手中的雪糕跟他解釋,“我就覺得巧克力口味的好吃了?!?/p>
“你這種想法非常危險。”粱末又說,“我長大以后也遇到了很多朋友,可你還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什么叫從一而終嗎?”
商店里的空調(diào)年久失修,制冷的同時還會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像一扇腐朽的木門發(fā)出嘶啞聲。我不愿意跟粱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就一根冰棍展開有關(guān)從一而終的討論。于是我笑了,選了最省事的一條路。
我說:“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我認識誰?!?/p>
那時我心里裝了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我驕傲且自負,以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把控所有關(guān)系。我只顧著往天上看,看那些遙遠的云,卻忘了朝下面看看,看看粱末眼尾可疑的紅暈。
中考成績出來那天,我顫抖著雙手查完了分數(shù),以高了三分的水平險過一中的分數(shù)線。我抱著奶奶歡呼雀躍的時候,粱末火急火燎地跑進了我家的小院。
“蘇欽,你考了多少?”
“681?!蔽铱吹搅怂蟊成系男子?,忐忑地問他,“你呢?”
粱末像是受了極大打擊,整個人都松懈了。大概沉默了一分半鐘,他答非所問道:“我媽被我氣暈了?!?/p>
我絕對相信這個說法。梁阿姨上了年紀,許是太過操勞,精力大不如前了。否則,以粱末四百出頭的這個分數(shù),足夠她打上三天三夜了。
那之后我便很少見到粱末了,他去上了補習(xí)班,每日早出晚歸,對于我能上一中這件事,他僅僅在夜深人靜時趴在院墻頭上祝賀過我。
他說:“蘇欽,你真厲害,考上那么好的學(xué)校。”
我說:“一般一般,你在三中也不要放棄自己?!?/p>
他聽了以后就垂頭喪氣地跳下了墻頭,踏著一地月光回去了。
九月的第一天,我和徐氏倆兄妹一起去一中報道。那是全市最好的重點高中,每年高考的升學(xué)率即便在省里也排得上名次。
當(dāng)我踏進學(xué)校大門卻看到了滿頭大汗的粱末時,我破天荒察覺到了命運實在是有跡可循的東西。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體會到資本主義的威力, 它能讓趴在課桌上流了三年口水的粱末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全市重點高中的重點班,與徐晚來這個天才少女繼續(xù)譜寫三年的同窗情。
我震驚地嘴都合不攏的時候,粱末不知是何情緒地跑過來跟我說:“你和徐歸遠一個班”。
老天對我好像并不是很差勁,我坐在徐歸遠身邊的座位上偷笑時,還以為我已經(jīng)抓住了一片云。
我并不知道那只是一個開始,而命運又向來喜歡給這個錯落的世界留下分歧。
【五】
粱末自從入學(xué)就很難接受自己被分到重點班這件事,都已經(jīng)高二了,他還沒有適應(yīng)這種被學(xué)霸包圍的窒息感。
他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跟我抱怨,說他想找人去操場打球都找不到。
我說:“你可以找晚來啊?!?/p>
“她是個女的,整天跟她玩沒意思?!彼迒手槪瑖@道,“我想做個普通人?!?/p>
“你已經(jīng)夠普通啦?!?/p>
“不夠,我要去普通班?!?/p>
“千萬別!”我下意識開口阻攔,“你媽費那么大勁把你弄進重點班,可不是讓你找人踢球的?!?/p>
可惜他沒聽進去我的勸解,執(zhí)意要找他媽商量這件事。于是那天晚上,半條街的人都聽到了粱末他媽歇斯底里的斥責(zé)聲。
我出去找他的時候,他正蹲在他們家大門前的石階上發(fā)呆。
粱末越來越高了,一雙腿即便折疊起來,也依然能看清楚修長的輪廓。
“別想了,這剩下的一年多就好好學(xué)習(xí)不行嗎?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進重點班都進不去呢,你既然有這個條件……”在安慰人這方面,我一直很坦誠地稱呼自己為廢物。只會說些冠冕堂皇的,連我自己都不愿意聽的廢話。
粱末似乎也并什么耐心,他問我:“很多人想去,那你呢?”
月光的痕跡突然有些暗了,仿佛那一地的冷霜都化成了水。
我看著地面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時,他又開口了:“你不想?!?/p>
整個夜空突然安靜了兩秒,我在這樣的安靜中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仿佛世界顛倒了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不確定的恐慌。
我看著粱末沒有說話,我們一直沉默著,好像沉默能代替什么一樣。
那個夜晚之后他就再也沒提過要換班的事了,徐晚來說他十分安分守己,上課也開始認真起來,上次模擬考她主動把試卷挪出來給他看,粱末連頭都沒抬。
“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彼龂@息一聲,我落筆畫出了一條長長的線。歪歪扭扭,看著就讓人心煩。
我和粱末好像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冷戰(zhàn)中,大家心照不宣地避開了解決問題的法子,各自沉默。究其原因,無非是若回溯矛盾,必定會面臨對號入座的尷尬境地。為何生氣,為何疏遠,這些答案我不敢說,他也不敢問。
因此,那大半年時間里,我們都沒好好說過一次話。
高考前幾天,長期睡眠不足導(dǎo)致我精神有些恍惚。
我去學(xué)校的小賣部買水,看收銀臺前人數(shù)眾多,把錢丟在桌子上就走了。
可沒走幾步,一只手就用力地鉗制住了我的肩膀。我吃痛轉(zhuǎn)頭,看見老板娘兇神惡煞的臉。
“你這個小偷!”她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這么一嗓子把方圓五十米的人都喊了過來。
“兩塊多的東西你也偷,你有沒有出息的呀?你爸媽把你送到這么好的學(xué)校上學(xué),可不是讓你來干這偷雞摸狗的事?!?/p>
她語速快,發(fā)音也不清楚,我蒙了很久才接收到她的信息。
“我沒有,我付錢了。”我說。
老板娘顯然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她不依不饒地要拉我去見校長,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漸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想要好好解釋,卻幾乎百口莫辯。
眼見著我就要名譽掃地的時候,粱末抱著籃球經(jīng)過。他顯然也嚇了一跳,扔下球就跑過來,從老板娘手下把我解救了出來。
“你說她是小偷,有證據(jù)嗎?”粱末看起來有些生氣,質(zhì)問道。
老板娘十分兇悍:“我沒看到她付錢她就跑出來了,不是小偷是什么?”
粱末回過頭小聲地問我:“你付錢了嗎?”
“付了。當(dāng)時柜臺人多,我就把錢放在她桌子上了。我還跟她說了,是她自己沒記住?!?/p>
聽到我這樣說,他仿佛有了底氣一般,正色道,“根據(jù)我國《民事訴訟法》中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你要是非說她是小偷,就得拿出證據(jù)來證明你自己的主張。校園里到處都是監(jiān)控,你多找一找說不定就能看到當(dāng)時的情況。但如果你拿不出證據(jù),你這就是誹謗。要是真定罪了,到時候該找的就不是校長了?!?/p>
他這話說得有理有據(jù),字字鏗鏘,直接把老板娘唬得不敢輕舉妄動了,嘴里罵罵咧咧地進去了。
我有些懼怕周圍人熱烈的討論,粱末就不耐煩地把他們轟走了。
直到人群散去我都難以置信,抓著他的胳膊不撒手,心虛地說:“你懂得可真多呀......”
我對粱末的成長感到不適,雖然我并不知道這種感覺因何而起,但我著實有了一些慌亂。我預(yù)感到他的成長伴隨著一些我不愿意面對的東西,往事如塵埃,不會白白叫人迷了眼睛。
【六】
高考結(jié)束以后,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組了局去KTV唱歌。
我和徐晚來玩得很瘋,一整夜抱著話筒不撒手,誰來搶就揍誰。我自不量力地要跟她對唱,最后輸?shù)靡凰?,還沒皮沒臉地一頓瞎吼。
徐晚來的聲音很軟,高音又穩(wěn)又空靈,她唱孫燕姿的歌:“愛是愚人的國度,看我們演得好辛苦?!?/p>
在場的男生都在看她,我往更暗一點兒的地方看去,卻跟粱末四目相對。
我的興奮急轉(zhuǎn)直下,慌亂猝不及防地撲面而來,我甚至來不及考慮,他就款款走來。氣氛從那一刻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像蒙上了一層水汽,我發(fā)覺自己對這相處時的陌生愈發(fā)感到手足無措了。
粱末也很緊張,站在我面前不停地搓手。我那時才注意,他穿了一件偏正式的西裝外套,修身的剪裁襯托得他挺拔如松。
“蘇欽,你讓晚來唱一會兒吧,我……我有個東西想給你?!?/p>
我摳著話筒,一聲不吭,眼睛不自覺地去瞟徐歸遠,卻見他神態(tài)自若,連頭都沒抬一下。倒是一旁的徐晚來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提高了嗓門,一頓亂吼。
“你決定去北京了嗎?”粱末問我。
我點了點頭,想到他即將留下來復(fù)讀,安慰道:“你好好學(xué)一年,我們在北京等你。”
我說完才有些后悔,所謂的“我們”是指我和徐歸遠,我怕這話里分明的關(guān)系分類會讓他傷心。更可笑的是,我想得如此周到,卻忘了想一下,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粱末如此小心翼翼。
所幸粱末看起來并無悲傷,他手伸進口袋里,作勢要掏什么東西似的。一雙眼里有遲疑,也有孤注一擲的決絕。
就在我心臟快跳出喉嚨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那年最新款的三星手機,是他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他接了電話就急匆匆地離開了,甚至來不及招呼我一聲。
誰也沒看見,當(dāng)他奪門而出的時候,我在黑暗中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2012年夏天,粱末的媽媽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突發(fā)腦溢血,所幸送醫(yī)及時,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難以挽回的結(jié)果。
我在開學(xué)之前去醫(yī)院看過一次,粱末在床前伺候著,下巴上長出了灰蒙蒙一層青須。
在醫(yī)院小花園的長椅上,我從包里掏出幾本柯南漫畫遞給他,本意是供他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可他剛翻一頁,就被鋒利的書頁劃傷了手指。
“你小心一點啊。”我有些無奈,怒其不爭地吼了一句,“你能不能小心一點?”
“能?!绷荒┠昧艘粡埣堉棺×搜ь^看著我說,“那你在北京也要小心一點?!?/p>
【七】
我和徐歸遠一起踏入了北方凜冽的秋風(fēng)中,這里的藍天很少見,天空和大地一樣昏黃,人們步伐矯健,行色匆匆,身在其中,仿佛變成了被裹挾住的一顆毛線球。
在一所理工科院校,我依然是經(jīng)濟學(xué)院最不起眼的一個普通學(xué)生,可徐歸遠像過去的很多年一樣,站在一群面容模糊的人中間,成了最顯眼的存在。
從前,徐晚來會說那些情動的小女生不自量力,可我照照鏡子,是絕對沒有底氣這樣說的。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像極了后宮不得寵的正宮娘娘。
即便過了很久,我依然想不明白自己當(dāng)時為何會有那樣僥幸又可笑的念頭。我以為自己能在異鄉(xiāng)陪在徐歸遠身邊,就是在他心里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室友問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故作羞澀地說了一句:“你猜。”
旁人緘默不言,默認了我的得意。
初冬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徐歸遠要過生日了。他打我宿舍的電話,聲音慣常溫柔,“就在學(xué)校后門的火鍋店,你一定要來。”
我滿口應(yīng)下,掛了電話就開始盤算著,天時地利人和,或許可以放手一搏。
宿舍的姐妹們幫我挑了大半天的衣服,還有人拿出卷發(fā)棒幫我燙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發(fā)型,她們給我打氣,調(diào)侃道:“水到渠成的事就不要緊張了?!?/p>
寒冬臘月,我狠了狠心,裸著小腿出去了。
一走出宿舍樓,外面就飄起了小雪。我一路疾跑,生怕自己得了老寒腿,下輩子要臥病在床。就連粱末打電話來,我都沒接,點了拒聽。
我準備得那樣充足,遠遠看見徐歸遠在座位上等著,便開心地跑了過去。
外面天寒地凍,窗戶上結(jié)了一層冰花。徐歸遠緩緩地推過來一杯蜂蜜水,說:“凍壞了吧,我該去接你的?!?/p>
我欣喜地搖了搖頭,握著水杯取暖,低下頭正盤算著該如何開口的時候,徐歸遠突然站起身。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位身材高挑,面容白凈的女孩走了過來。
“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了,都是同鄉(xiāng)。蘇欽,小笙也是一中的,我是沒見過她,你有印象嗎?”
那天晚上徐歸遠說了很多的話,他看起來很高興,對于能在大學(xué)遇到心上人,他心里滿是僥幸。
我踏著雪回了宿舍,在門口停了半分鐘,爬上了天臺。
寒流來勢洶洶,北風(fēng)也緊。我在周遭空無一物遮擋的天臺站了很久,掛了徐晚來的一個電話。她的名字像一個記號,在手機屏幕上閃爍時,我覺得自己便是她曾看不起的那群女孩中最不自量力的一個。
手機安靜了幾分鐘,粱末的電話來了。
夜空遼闊,雪花紛紛揚揚,像極了星野。那時我心里想著的都是它們再也無法匯成一束光亮落入我的生命中,卻從來沒有考慮過我最需要的是哪一顆。
我哭了很久。幾乎是按下接聽鍵的同時,我就像一臺衰老的發(fā)動機一樣,“咕嚕咕嚕”的結(jié)束了自己的偽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而粱末呢。
他一直沉默著,就連呼吸聲都過分得輕了。我沉浸在一種不知是失望還是羞恥的挫敗感中無法自拔,帶著哭腔絮絮叨叨地向他描述我如何被徐歸遠傷心,而他像是身處一片幽暗的海底深處,靜得讓人發(fā)慌。
“你在聽嗎?”我哽咽地問。
粱末那時才說了第一句話,他的聲音有些啞了,仿佛被煙熏過了一樣。
他說:“蘇欽,你別難過了?!?/p>
【八】
那個寒假我沒有回?zé)畛?。奶奶被在外?wù)工的父母接去了一同生活,那一處帶院子的小房子也早已退了租。我總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的利益關(guān)系,那是不適合被稱作“家”的地方。
我盡全力為自己辯駁,只是不想承認,不愿意回家,是因為不愿意面對自己的難堪。
成年后的第一件事,我為自己換了一個手機號。幾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沒有聯(lián)系任何人,包括粱末。
我怕他詢問任何有關(guān)那個雪夜的故事,我自以為是地以為我擁有很多的時間,并且認為我所擁有的,會一直擁有。
殊不知,時間是最真實,也最無情。
徐晚來來了北京,她跟我說:“粱末出國了?!?/p>
“為什么,他不是復(fù)讀……”我十分恐慌,可她顯然也沒打算如何體恤,打斷了我說,“是他媽媽的遺愿?!?/p>
我在手足無措中得知,梁阿姨早就因腦溢血復(fù)發(fā)于去年年底意外離世。
我像是剛從春天里回過神,想起那個初雪夜晚,粱末咽下了自己的千言萬語,輕聲勸慰我不要為了另一個男生難過時,整個世界寂靜得仿佛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可我是沒法不難過的。他撫慰了我的悲愴,可我卻不知,因為自私,我錯過了他多少次的脆弱。
整個世界都換上了新鮮的面孔,人們急于脫下衣物,急于與炙熱的陽光斗爭,急于邂逅,急于告別。
可粱末并未與我告別,他只是在一張卡片上寫道:有緣再見。
這個世界太熱鬧了,熱鬧到我快要忘記了過去。
在粱末鬧著要換班的那天晚上我就不小心聽到了,他當(dāng)初為了與我進入同一所高中,答應(yīng)了他媽媽三年后如若考不上大學(xué)就出國留學(xué)。就連那復(fù)讀一年的機會都是他百般爭取來的。
盛夏的雨第一次落下來,嚇走了盤旋在花朵上的蜂。我開始變得有些無所事事,像很久以前,搖搖晃晃地走在不知道目的地的路上,坐上公交車四處瞎逛。
我的悲傷是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當(dāng)那場雨結(jié)束以后,我看著粱末托徐晚來帶給我的那條閃著緋色光芒的寶石手鏈,想起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欲言又止的晚上。
錯過的時刻像六月蒸發(fā)的大雨,我再也無法重淋一遍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