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一、神秘來信
何曉光是良渚郵政局新來的郵遞員,他跟著師父跑了幾天后,感覺線路熟悉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單獨投遞。誰知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難題——有一封信投遞不出去。
這類投遞不出去的信件大多數(shù)是因為地址不詳才無法投遞的,但何曉光今天遇到的情況有些特別,這封信的地址寫得清清楚楚:良港村七號。收件人是李軍。良港村位于何曉光投遞片區(qū)居中的位置,是個富饒美麗的村落,六號和八號各自在街路的頭和尾,七號卻找不到,問到的居民也茫然地說不清楚。何曉光在村子里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兩趟,忽然尿急,跑去村頭的公廁方便,出來時不經(jīng)意間目光落在了公廁外部的牌號上——良港村七號。哈哈,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這個公廁左側(cè)有一棵大銀杏樹,茂盛的枝丫把門牌遮住了。
七號找到了,卻讓何曉光哭笑不得。公廁里哪會有人居?。窟@封信是有人在玩惡作劇吧?他仔細看看信封上的字,一筆一畫工整而稚嫩,不像是大人的筆跡。孩子寫的?那么惡作劇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嗯,有可能是孩子搞錯地址了。于是,他將這封信往郵包里一塞,繼續(xù)投送其他郵件了。
過了幾天,就在何曉光差不多將這件事忘了的時候,又一封寫著“良港村七號李軍收”的信出現(xiàn)了。字跡和上一封不太一樣,寄信地址也不一樣,但看得出來,依舊是出自孩子的手。兩封不同孩子寫的信同時出現(xiàn)地址錯誤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何曉光覺得有些納悶,下午出去投遞的時候,就多留了一份心。
他又一次來到良港村七號,這次不是因為尿急,是為了解開這個謎底。村里原本有個老公廁,因年代久遠,而且也小了一些,村里建設(shè)項目多,現(xiàn)在多了很多外來人員,老公廁有些不堪重負(fù),于是村委會特意投資新造了一個公廁。就是掛有良港村七號牌的那個。
新公廁寬敞明亮,打掃得干干凈凈。中間一間放保潔工具的小庫房,門口上了鎖。廁所斜對面是一個綠化帶,有幾個大媽坐在石階上聊天,何曉光便過去打聽:“大媽,請問村里有個叫李軍的人嗎?”
幾個大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頭說沒有。
“那,外來的務(wù)工人員中,有沒有叫李軍的?”
這下大媽們回答得更加干脆:“村里來來往往這么多人,誰記得哪個叫什么名字?。 ?/p>
何曉光實在沒招了,看看手表,發(fā)現(xiàn)時間不早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老媽一早就交待他早點兒回家吃晚飯。何曉光趕緊騎著車往家趕。
二、尋找收件人
何曉光一進家門,就看到老爸老媽笑瞇瞇地坐在客廳,旁邊還坐著一個陌生的男青年,年紀(jì)比何曉光大幾歲,國字臉,挺鼻梁,儀表堂堂。原來姐姐特意在生日這天,帶了男朋友上門給父母過目。
國字臉叫劉樹,年紀(jì)輕輕,卻已經(jīng)是良港村新上任的村支書了。劉樹一臉歉意地說:“本來早就想來看望叔叔阿姨,可是前段時間因為村里拆遷的事兒,忙得天天跑東跑西,所以直到今天才來?!?/p>
“拆遷這事兒可不容易辦啊。”老爸深有感觸地道。
良港村本來人口不算太多,后來因為國道旁建了工業(yè)園,大批工廠落戶這里,很多外來的打工者在村里租房住。有些村民為了增加收入,搭建了許多簡易房,租給附近的打工者。村干部們也干涉過,可都不奏效,慢慢地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結(jié)果是村里的違建越來越多,安全隱患也隨之增加。為了加快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的步伐,上頭三令五申要求拆除違建,最近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這可是個老大難的問題,村干部們個頂個傷透了腦筋。其中的辛苦,劉樹感觸最深。
一家人聊到了拆遷,何曉光忽然想起了那兩封信,忙問劉樹:“劉大哥,你對良港村肯定比我熟多了,你知道良港村七號是哪兒嗎?”
劉樹不愧是村支書,他微微一沉吟,馬上有數(shù)了:“是村里新建的公廁吧,竣工前我還去那兒看過好幾次呢!你怎么問起這個來了?”
何曉光便把去公廁投遞信件的事兒說了一遍。劉樹想了想,道:“前段時間拆了不少違建,為了讓村子更有規(guī)劃,有些住戶的門牌號都是新上的,順序和老門牌也有偏差。會不會是寄信人不知道門牌號改過了,結(jié)果寄錯了地方?”
原來如此!何曉光點點頭,說很有這個可能。劉樹便答應(yīng)他,明天去查一下原來的門牌號,看看之前的良港村七號到底在哪里。
第二天中午,正在派發(fā)信件的何曉光果然接到了劉樹的電話,他說找到之前的良港村七號了,正好自己就在那兒,讓何曉光馬上過去一趟。
何曉光自行車一掉頭,騎得飛快,十多分鐘后就趕到了良港村。按著劉樹給他的地址,他來到了一戶紅色大鐵門的人家。鐵門開著,劉樹正在和里面的一個老大爺說話。看到頂著大日頭趕來的何曉光,劉樹招招手:“曉光,這位大爺?shù)募揖褪且郧暗牧几鄞迤咛?。?/p>
何曉光顧不得擦汗,忙問:“大爺,你們家有沒有叫李軍的?”
大爺一愣,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們家就五口人,沒有叫李軍的。”
劉樹在一旁也問道:“大爺,你家之前在院子里搭了兩排房,住了好多打工者,會不會李軍是其中的一名房客?”
大爺還是搖頭,說那些租房客來來去去,流動性很大,租房手續(xù)辦理也不嚴(yán)格,自己記不清是不是有個叫李軍的租客了。就算有,現(xiàn)在房子拆了,房客也都散了,也沒法聯(lián)系上了。
唯一的線索到這里也斷了。何曉光和劉樹告別了大爺,一起往村口走去,何曉光想起那兩份投遞不出去的信,無奈地嘆口氣。自己來郵政局工作那天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工作做到無懈可擊,沒想到第一個月就出了狀況。劉樹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已經(jīng)盡力了,找不到收件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現(xiàn)在的人,要真有什么急事都打電話了,不太會寫信的。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會有什么大事耽誤在你的手上?!?/p>
何曉光拿出一直放在郵包里的兩封信,遞給他看,道:“你看這兩封信,都是小孩子的筆跡。我猜很可能是留守兒童寄給父母的信。就算沒什么要緊的事,但也不能說不重要啊。”
正在這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后叫他們:“郵局的同志,請等一下,請等一下!”兩人回頭一看,身后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男子臉龐黝黑,穿一條橘紅色的工作背心,手里拿著一把竹條掃帚,像是社區(qū)環(huán)衛(wèi)組的工作人員。那人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一條腿還有點跛。他看到何曉光穿著郵局工作服,跑過來對他說:“郵遞員同志,我剛在村里搞衛(wèi)生,聽人說有寄到良港村七號的信?”
何曉光點點頭。那人忙說:“李軍是我兒子,我?guī)退瞻??!痹瓉?,這男子是當(dāng)初租住在良港村七號的房客,叫李建國,李軍是他的二兒子。他一共有三個孩子,老大跟著在廣州打工的妻子,老三留在江西老家,由爺爺奶奶帶。三個孩子感情很好,雖然分隔三地,但平時都通過寫信保持聯(lián)系。“我兒子一定是忘了和哥哥弟弟說換了新住處的事兒了,所以信還是寄到了老地方。沒想到給你們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真不好意思?!崩罱▏敢獾匦χ植诘氖植缓靡馑嫉?fù)狭藫项^發(fā)。
“沒事沒事。”何曉光的心總算落到了地,趕緊將兩封信遞了過去,“你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下次寄信我就有數(shù)了。”
李建國微微一愣,停頓了幾秒鐘后,有些尷尬地說道:“最近村里拆違,出租房少了很多,我暫時先和一個老鄉(xiāng)擠擠,還沒找好新地方呢?!?/p>
劉樹聽到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拆除違建后,村里整潔多了,但是很多外來租客都反映無房可租,這一點我們村委會已經(jīng)了解了,也希望你們能夠體諒。村里會盡量幫你們解決問題的。”
三、給你一個家
信終于投遞出去了,何曉光的心里也輕松了不少。時間不急不慢地過去了一個月,就在他快要忘了這事時,卻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這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樣在片區(qū)派送信件。路過良港村時,有點內(nèi)急,于是就騎車來到了村口七號的那個公廁。就在他停自行車的時候,瞥見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背著書包急匆匆地朝廁所跑了過去,可是,等他停完車走進廁所時,卻發(fā)現(xiàn)男廁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何曉光有些納悶,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廁所里靜悄悄的,忽然,他隱約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竟然是一男一女在用英語對話,再仔細一辨別,原來是有人在播放英語磁帶。何曉光心想,怎么還有人在廁所學(xué)習(xí)英語呢。解決了問題,洗了手,他走出男廁,路過那個放保潔用品的儲藏室時,發(fā)現(xiàn)英語錄音好像是從那里面?zhèn)鱽淼摹K读艘幌?,想走近一些細聽,不小心踢翻了放在地上的一塊“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吧嗒”一聲響,里面的英語聲也戛然而止了。
何曉光輕輕地敲了敲緊閉的儲藏室的門,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還想繼續(xù)敲,忽聽門口有人在叫他:“郵遞員同志,是你嗎?”何曉光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是那天收信的李建國。他提著一個水桶,一個拖把,看樣子是正在給公廁搞衛(wèi)生。
何曉光點頭招呼,指了指儲藏室問:“我怎么好像聽到里面有人啊?”
“這是廁所的庫房,怎么會有人呢!你一定是聽錯了?!崩罱▏贿呎f一邊忙著低頭拖地,看樣子不想多說話。何曉光本來想多停留一會兒弄清原委,見狀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工作,就告辭走了。
他推著自行車沒走多遠,忽然有個孩子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叔叔,請等一下!”
何曉光轉(zhuǎn)身一看,正是方才自己在廁所外看到的那個小男孩,他出現(xiàn)在公廁門口,怯生生地看著自己。
“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嗎?”他和氣地問道。
小男孩慢慢走了過來,猶豫著問道:“叔叔,你是郵遞員吧?我想問問你,最近有沒有寄到良港村七號的信?”
一聽到這個地址,何曉光就呆住了,他心念急轉(zhuǎn),好像明白了什么,問:“李軍?小朋友,難道你就是李軍?”
小男孩點點頭:“對啊,就是我。上次我爸爸幫我收的兩封信,也是叔叔你派送的吧?”
“是啊?!焙螘怨膺B連點頭,他又告訴小男孩,最近沒有寄往良港村七號的信。小男孩忍不住流露出一臉的失望。
“剛才是不是你在播放錄音磁帶?你怎么在這個地方學(xué)習(xí)呢?”何曉光不解地問。
小男孩卻不說話了,漲紅了臉,撓了撓頭皮,丟下一句“叔叔再見”轉(zhuǎn)身就跑。何曉光越叫他,他跑得越快,轉(zhuǎn)過綠化帶就不見了人影兒。
這天晚上,何曉光再次來到了公廁。他總覺得良港村七號這個地方,一定藏了什么秘密。
晚上的公廁,燈光昏黃,幾乎沒有人來“光顧”,四周一片寂靜。何曉光悄悄地走近,發(fā)現(xiàn)放保潔用品的那個儲藏室的門開了一條小縫,隱隱約約傳來一個孩子念課文的聲音,正是李軍。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小軍,別學(xué)了,早點睡吧?!闭抢罱▏?/p>
何曉光慢慢靠近公廁,從門縫看去,小庫房只有五六平方米,里面放了一張鋼絲床,床一旁塞滿了各種生活用品,李軍把床當(dāng)桌子用,正趴在上面做作業(yè)。
“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新住處?”當(dāng)何曉光帶著疑問出現(xiàn)在昏暗的燈光下時,李建國呆住了,他滿是愁苦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郵遞員同志,我也知道住在這里實在太委屈孩子了??墒?,現(xiàn)在出租房這么少,租價漲得厲害,我的腿不好,做不了重活,每個月掙得不多,實在負(fù)擔(dān)不起啊。正好環(huán)衛(wèi)組有這個倉庫,我就偷偷地住了進來,我擔(dān)心別人知道了影響不好,連這個安身之所都沒了,所以讓小軍不許告訴任何人。也讓他和哥哥弟弟們暫時都不要通信了,誰知這孩子不聽我的……”
這時小軍卻插嘴了:“爸爸,其實這個地方挺好的,雖然小了一點,可是有電有水,你又把公廁打掃得干干凈凈,比我們之前住的簡易出租房差不了多少。而且這么巧,兩個地方都是良港村七號,我都不用跟哥哥弟弟說我們地址變過了?!?/p>
小軍的話讓李建國更慚愧了,他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充滿歉意地說道:“小軍,我們再堅持幾天,明天我就去找房子,馬上就要到暑假了,你的哥哥弟弟都說要來杭州看一看美麗的西湖,到時候爸爸一定讓你們有一個像樣子的家。”
何曉光回到家里,眼前始終揮不去李建國父子的身影。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許久,他打定了一個主意。第二天一早,他向父母說明,自己從下個月起去單位的集體宿舍住??粘鰜淼姆块g,他打算低價租給李建國。
爸媽對兒子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自然忙不迭地反對。一家人正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準(zhǔn)女婿劉樹來了。聽明白了來龍去脈,劉樹拍了拍何曉光的肩頭,說:“曉光,你能這么替人著想,說明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是,就算你讓出了自己的房間,也住不下李建國父子四個人。何況,說到底這是你爸媽的房子,你得尊重他們的想法。”
何曉光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覺得自己的決定確實有些魯莽:“劉哥,那你說該怎么辦?”劉樹微微一笑,說:“本來,這個消息要到下周一才對外宣布,不過,既然你是我未來的小舅子,那我就先泄露一下軍情吧?!痹瓉恚诓疬`后劉樹接到很多打工者無房可住的反映后,并沒有將難題置之不理,而是想出了一個一舉兩得的辦法——村里原先有一個兩層樓、二十幾間房的敬老院,后來附近幾個村的敬老院合并搬遷到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東明山公園旁,那些房子就閑置了。劉樹在征得村委會的同意后,將敬老院的房子做了簡單裝修,打算低價出租給李建國父子這樣的外來務(wù)工人員。
“這是我們村的廉租房政策,暫時還只有敬老院這一處,不過你放心,我會慢慢尋找其他合適的地方,希望能給更多的困難家庭解決租房問題。你覺得村里的決定怎么樣?”劉樹笑著問。
何曉光聽完未來姐夫的這番話,豎起了兩個大拇指:“高!實在是高!比我出的主意可高明多了!”
劉樹點點頭,不無感慨地說道:“杭州就是靠很多像李建國這樣的打工者的辛勤付出,才變得越來越整潔美好。如果我們連個像樣的安身之所都沒辦法提供給他們,又怎么稱得上是真正的美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