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月萍紙片似的飄出了醫(yī)院,她難過得想號啕大哭一場。怎么會是這樣?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她蹲在樹蔭下,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只是機械地盯著一群在搬運東西的螞蟻發(fā)呆。
一輛出租車在她的身邊停下來,司機搖下車窗,語氣熱切,上哪兒?田月萍充耳不聞。司機看了她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啞巴啊!隨后把車開走了。
給劉醒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田月萍這時想到了老公。她下意識地摸出了手機,但在摁了幾個號碼以后,她又停住了。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會急死的。想到死,她全身顫動了一下,全身骨頭仿佛都被抽光了,她動彈不了,只得在馬路的階石上坐下來。此刻,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就像一個剛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不盡的人流和車流從她的眼前飛馳而過,她渾然不知。
乳腺癌乳腺癌……這幾個字榔頭一樣在她的腦子里敲著。
我看你還是做好手術的準備吧,都到中后期了,癌細胞發(fā)展起來很快的。那個瘦得像根燈草似的王醫(yī)生冷冰冰說過的話,此刻就在她的耳邊回響。田月萍不寒而栗。為什么偏偏是我?她想不通。想到自己一對美麗而豐腴的乳房將要從自己的胸前消失,她恐懼地用雙手捂住了胸部,那里此刻驟然一陣刺痛。
初冬的風吹著掉落的黃葉,嘩啦嘩啦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田月萍不敢相信地又一次從包里拿出了那份病理切片報告,病理切片上的符號都很清晰,但她一點都不懂,隔行如隔山,那些符號組合起來,就像一把尖刀刺向了她的心臟,她頹然地放下了那幾張薄薄的紙。
包里的手機響了好幾回,她才感覺到。掏出一看,是劉醒打來的,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說剛才甜甜學校老師打電話來了,讓家長趕緊去接。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猛地記起,今天輪到她去接女兒。她連聲地說,啊呀,我都忘記得一干二凈了,我這就去接。她忙著道不是,然后迅速攔了一輛出租車,火燒火燎地往學校趕。
女兒甜甜嘟著嘴巴不樂意地說,媽媽,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
田月萍不好意思地對陪著甜甜的班主任說,事情一忙,我什么都忘記了,真是不好意思,丁老師。
那個臉上長滿了雀斑、被稱作丁老師的中年女人不耐煩地說,以后要記住啊,都像你這樣,我們就亂套了。她抿著嘴點點頭,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出了幼兒園,甜甜問,媽媽,你的車停在哪兒呀?田月萍啊呀了一聲,原來她把電瓶車停在市一醫(yī)院那兒了。她帶著女兒重新打車回到了市一醫(yī)院。甜甜不住地問,媽媽,你怎么會把車停在醫(yī)院呢?田月萍勉強笑笑說,媽媽剛才在看病。媽媽得的是什么病啊,要緊不要緊?甜甜關切地問。她的臉僵硬起來,她摸摸女兒的臉,剛想說什么,女兒使勁地逃開去,媽媽,你的手為什么這么冷?田月萍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在女兒面前露出尷尬來,于是她裝作輕松地說,媽媽的牙齒稍微有點疼,所以來看看醫(yī)生。
媽媽,你一定要當心。丁老師說了,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
甜甜稚氣的話,讓田月萍心如刀絞,她的眼睛紅了,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背過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轉(zhuǎn)過身時,她就稍稍平靜了一點。她把女兒抱上電瓶車,悄悄問,今天老師教了你們什么呢?甜甜嘰嘰喳喳地跟她說著,但田月萍怎么也聽不進去,眼前老是晃動著無數(shù)的景象,它們雜亂無章,就像那些夢境,有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二
田月萍不止一次地為自己慶幸,慶幸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花。當她從那個窮困而幽僻的小山村里走到寧州大學的時候,她對自己說,接下去你就要想方設法做一個寧州人。當她結束七年大學和研究生生涯,身份置換為寧州大學中文系教師的時候,她又對自己說,你要找一個疼愛你的男人。她又如愿以償。她找到了劉醒。
劉醒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脾氣好得讓田月萍的父母也贊賞有加。有一次,田月萍說好了讓劉醒到火車站去接她的父母。劉醒特意請了假去了,但等來等去就是等不著他們。他打電話問田月萍怎么回事。田月萍說,他們說定了要來,那就一定會來,你就耐心等在那兒吧。劉醒就繼續(xù)等。一直等到天黑,田月萍打電話來,還沒說話,先笑,笑了一陣,才不好意思地跟他說,真是不好意思,她記錯日子了,她的父母應該是明天才來。
田月萍以為劉醒會發(fā)脾氣的,但他卻沒有半句怨言。田月萍很感動,她原來準備了一籮筐賠禮道歉的話。要知道那時候他們兩個還只是戀愛關系,離談婚論嫁還早著呢!事后,她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給自己的父母聽,父親馬上眉開眼笑地說,中,這樣的人是過日子的,是真心實意對你好。確實,婚后,她立馬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妙,劉醒除了擺弄那些永遠在更新的電腦以外,所有的業(yè)余愛好就是伺候田月萍和女兒甜甜。在別人眼里很煩瑣、很累人的東西,到了他那里,全都變成了樂趣。當然,田月萍也知道,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的結果,正是因為自己的優(yōu)秀,才會吸引住劉醒,自己就像一塊磁鐵,把劉醒這砣鐵牢牢地吸住?!稅燮床艜A》這首歌她特別喜歡唱,往往一唱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一唱就熱血沸騰,人生不就是一場拼搏?
田月萍知道自己的脾性,她這個人看上去恬淡如水,但心底里卻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她對人寬,對己嚴。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在學校,她是一位受學生尊敬和愛戴的好老師,在家里,她是受丈夫和女兒欽佩的好妻子和好媽媽。她覺得做人做得這么三好,的確是很賞心悅目的。
當初有人見才貌雙全的田月萍嫁給了學歷比她低、家境一般化的劉醒,都認為她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劉醒不說是牛糞,但充其量也就是一只不那么起眼的瓶子,光彩奪目的鮮花生長在普通瓶子里,那就遜色多了。田月萍笑笑,也不去辯解什么,只是反復說,我相信緣分,緣分來了,我有什么辦法逃避呢?其實劉醒好不好,只有她心里清楚,她歷來就是一個務實的人,她對自己的定位很精準——實實在在地過日子,不奢望那種虛無縹緲的公主生活。劉醒對于她,就像一件小內(nèi)衣,穿著舒適、溫暖,外人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自從有了女兒甜甜以后,田月萍每天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為女兒寫日記,先是寫在手機上,然后打印出來,裝訂成冊,她詳詳細細地記載著女兒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有空閑,或獨自或和劉醒一起翻看先前的那些日記,每次看,每次都會從內(nèi)心升起無限的感嘆。
有一次,學校陽光文學社邀請了著名青年作家鄭成功來學校做講座,是由她全程陪同的,文學院院長老方向鄭成功隆重推薦田月萍,我們田老師也挺喜歡文學的,她的不少散文篇什相當有文采。鄭成功見老方說得一本正經(jīng),便很感興趣,一定要田月萍拿幾篇出來讓他看看,田老師,讓我欣賞欣賞嘛。田月萍很窘迫,說,哪里呀,我只是為我女兒記點日記而已。
日記應該是真正的散文。鄭成功笑著說。
拗不過鄭成功,田月萍便把那些日記給他看了,哪知道鄭成功一看,就在課堂上大聲地朗讀了其中的一則。
鄭成功說,這篇小文章很生動,是你們的田老師寫的。田老師要么不寫,一寫,就很有腔調(diào),她要照這勢頭寫下去,我鄭成功很有可能就要失業(yè)了。學生們因此知道田月萍也在寫作。田月萍臉紅了,她再三聲明,鄭作家說的完全是客套話,照他這么說,這文章的著作權應該是我女兒甜甜,我只不過是一個忠實的記錄者罷了。鄭成功大笑,說,你女兒四歲就能出口成章,那還要我鄭成功干什么?田月萍笑了,她不得不承認鄭成功反應機敏,口才了得。
臨走,鄭成功要帶走她的那些日記,說是幫她聯(lián)系一家出版社。田月萍婉言拒絕了。說這些純屬私人話語,不值得公開的。鄭成功搓著手連說可惜。
田月萍倒不覺得有什么可惜,說老實話,她對生性活泛的人有一種本能的拒絕。像鄭成功這樣的名人,學校每年都要邀請十幾個,他們和你在一起時信誓旦旦,稱兄道弟,但日后你如果再找他們,他們疑惑的目光會讓你覺得自己找上門去是不是有點畫蛇添足!誰叫他們是名人呢?名人總是有他的生活邏輯的。
但不管怎么說,田月萍心里還是蠻開心的,因為得到一個風頭正健的著名作家的褒揚,還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鄭成功素以對文字的嚴苛而著名。
三
書房里的田月萍輕輕地抽泣著,從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的那天起,她就覺得自己的天空灰暗了,想到引以為豪的東西將從自己的身上消失,她一次又一次淚如雨下,沒有了乳房,那她還是一個女人嗎?她偷偷地去復查過,而且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個醫(yī)院,希望那只是一個誤診,但她的愿望總是那么弱不禁風,在現(xiàn)代科學面前,它們被撞得粉碎后掉落了,就像灰塵一樣消失在廣袤的天空里。
能不能用藥物保守治療?她怯怯地問醫(yī)生。
醫(yī)生面無表情地揮舞著手中的病理切片報告說,那怎么可能呢?你看看,你看看,這么糟糕的狀況,不切除,恐怕連你的性命也保不住了。你知道什么是癌嗎?它們就像牽?;ㄒ粯?,總是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攀上來。你摘去一朵,說不定明天又會開出兩朵,后天又會開出三朵,誰叫你讓它攀上了呢?你現(xiàn)在只有連根把它拔起,讓它枯萎,把你的病灶徹底消除掉,這樣,你這個人才有可能不倒下,依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否則,用不了多少日子,你就看不到藍天白云了……
她承認醫(yī)生說得沒錯。
是不是切除了乳房,我就保證能活下去了?她不死心,不厭其煩地向醫(yī)生打聽。
廢話,這個誰敢打包票?我們只有在手術打開以后,才知道癌細胞是不是轉(zhuǎn)移了,不轉(zhuǎn)移,那當然好,開刀以后,你可以放大膽子地活下去了,要是癌細胞在繼續(xù)擴散,那是老天爺也沒有辦法的事。
田月萍驚慌失措,心虛氣短,全身的冷汗涔涔地下,既然已經(jīng)是中晚期了,手術也不能保證,那還不如留下一個完整而美好的自己,但這樣的想法轉(zhuǎn)瞬即逝,她馬上樂觀地想,切除雙乳,雖然美麗不再,但生命還可以保全,還可以繼續(xù)看藍天白云……但卻必須忍受病痛的折磨,長年放療、化療……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就這么交替著在她的腦子里打架。后來,前者占了上風。
她決定和劉醒說說。從書房出來后,她堅毅地走進了臥室,看到劉醒正呼呼大睡,她有些于心不忍,他太累了。她在邊上看了他一會兒,后來,她想此事無論如何都不該遲疑了,于是把他搖醒。劉醒睜開眼,不解地看著田月萍,你怎么還不睡?田月萍幽幽地說,我有話對你說。劉醒被田月萍的嚴肅勁給搞蒙了,他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睡眼蒙眬地問,什么事?
田月萍裝作平靜地說,劉醒,我病了。
劉醒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田月萍,???什么病?他第一次這么鄭重其事地聽田月萍談到自己的病,在此以前,病這個字眼,好像從來沒有從她的嘴里出現(xiàn)過,正因為談得少,他壓根兒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田月萍的聲音終于顫抖起來,劉醒,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以后自己要多保重……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月萍,你不要嚇我好不好?劉醒大驚失色。
田月萍哭了,她把病歷卡啊醫(yī)生的診斷以及病理切片報告什么的全從一只塑料袋里拿出來,塞在了劉醒的手里,我為什么要騙你,你自己看吧!
劉醒邊看邊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月萍,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田月萍嚶嚶地哭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醒開始噼噼啪啪地抽打自己的耳光。田月萍摁住他的手,你不要這樣,求求你了,不要這樣!劉醒抱住她的一條腿說,月萍,你要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得病了,我……我真渾,你生病,我卻什么都不知道……劉醒語無倫次地說著。
劉醒,以后你帶著甜甜好好過吧,我走后,求你把我徹底忘掉,就當我從來沒有存在過。田月萍囈語一般喃喃地說。
田月萍,你在干什么啊,你生病了,我們就去看病,你談什么死不死的?!你為什么要這樣??!劉醒痛心疾首地喊道。
噓,別吵醒甜甜。田月萍小心地提醒劉醒。
月萍,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你的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劉醒神情堅毅地說。
田月萍慘然一笑,雙乳一切除,我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還有什么意思?
活著就有意思。劉醒說。
醫(yī)生說了,切除后,也不一定能保全性命,我的情況是已經(jīng)到了中晚期了,誰知道癌細胞會擴展到哪里。與其這樣吃開刀的苦,還不如求個囫圇死。田月萍雙肩聳動得厲害,她竭力不讓自己的哭聲發(fā)出來。
要是開過刀就好了呢?你就不從好的方面想想?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完全是有可能的,再說現(xiàn)在得這種病的人多得海了去,看好的也大有人在,再說你的雙乳切除了,只要我不嫌你,你怕什么怕?這世界上難道還有比生命更可貴的?別賭氣了,我理解你的苦,但這座苦山再苦,我們也要翻過去……劉醒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著田月萍。
田月萍的抽泣聲緩了下來,她仔細地看著劉醒,內(nèi)心里涌起一陣難以名狀的復雜情感,她嘆了一口氣說,劉醒,你的好意我領了,我前前后后都想過了,我們還是離吧,要是我死在這里,以后給我們甜甜找個后媽也難。離了,我就回老家去,哪里生,哪里滅吧,天要滅我,我能有什么辦法?田月萍說不下去了,她捂住了自己的臉。
劉醒突然就發(fā)了火,他捉住田月萍的一只胳膊,怒目相視,一字一頓地說,田月萍,你給我聽著,我平時都是聽你的,但這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你想離婚,沒門,我不會同意的,你想把離婚的惡名套在我的頭上?你以為離婚了我們就兩清了,你錯了,人可以分開,但情呢?我怎么辦?甜甜怎么辦?我們這個家怎么辦,你想過沒有?他怕吵著甜甜,硬是把田月萍摁在沙發(fā)角落里說這番話。那聲音嗡嗡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什么念頭也不要轉(zhuǎn),就給我看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劉醒不停地說著,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是非常會說話的。
田月萍把臉貼在劉醒的胸脯上,眼淚很快就把他的衣服濡濕了。
劉醒溫順地替田月萍擦著淚,那眼淚卻怎么擦也擦不干。終于,劉醒的眼淚也下來了,兩人抱成一團無聲地哭著……
我怕。
別怕,別怕,開了刀,就會好的。
我還是怕。
乖,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船到橋頭自會直。
兩人喁喁私語。
你摸摸。田月萍拉過劉醒的右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前。劉醒輕輕地摸著那兩只對他來講熟悉無比的乳房,它們是那么的光滑,那么的豐滿,想到不久的將來,它們將像兩坨爛肉被切除,然后丟棄在骯臟的垃圾筒里……劉醒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悚然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就像乳房上面長滿了刺似的。
四
去醫(yī)院住院,準備手術的日子確定下來了。
那天凌晨四點,劉醒就起來了,劉醒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醒得那么早。看田月萍微張著嘴睡得甜蜜。他躡手躡腳地下床,又輕手輕腳地出門。他特意開電瓶車到小方街大餅店替田月萍買她最喜歡吃的手工烘烤大餅。
在大餅店里,他要做餅的師傅在他要的大餅里放進蜜棗。師傅說沒有蜜棗,要不用紅棗吧。劉醒說,不,一定要蜜棗。他跑來跑去買蜜棗。天還沒亮,賣蜜棗的店還沒開張。于是就等,等到開張已是六點多了。他趕緊買了,又跑到近郊的天童廟,然后回家。
田月萍已經(jīng)起來了,在替甜甜穿衣服。她看見那大餅,眼里就露出歡喜來,這么遠的路,還去買。劉醒笑笑。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田月萍從大餅中吃出了蜜棗。劉醒說,我特意去天童廟許了愿的,你吃了,一切都會順利的。
田月萍眼里漂出了淚花,她使勁地點點頭。
媽媽,你怎么哭了?甜甜問。
媽媽——高興。田月萍說。
高興什么?甜甜又問。
田月萍想了想說,高興甜甜從今天開始,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了。
我會很乖很乖的。甜甜仰起頭說。
劉醒先把甜甜送到了幼兒園,然后再回家整理田月萍住院要用的東西。九點整,叫的滴滴車到了。劉醒要攙扶田月萍下樓。田月萍擋開了他的手?,F(xiàn)在就把我當病人了?我能行。
當護士把田月萍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劉醒注意到她的臉色一片煞白,他俯下身,對著她的耳朵說,放心,老天爺會保佑你的,別忘了,你吃了大餅里的蜜棗了。
那個冬日的上午,陽光很明媚,醫(yī)院里進進出出的人很多,誰也不會注意到手術室外的走廊上,一個身材中等的三十多歲的瘦個兒青年,焦灼不安地走來走去。他幾次摸出煙來抽,但都忘了點火,有一次,他還把煙倒放了。每次手術室的彈簧門響,他都會迅速地跑過去……
劉醒覺得那個上午真是長啊,比他三十多年的年齡還長,泛著銀色光澤的手推車出來了,田月萍躺在上面,臉上居然有一抹紅暈。
劉醒有點興奮地連連揮手,月萍,我來了,我來了。
劉醒特意跑到醫(yī)生辦公室,問給田月萍開刀的主治醫(yī)生王一芬,王醫(yī)生給他看一張片子,在上面點點戳戳,說不錯不錯,病細胞沒有發(fā)生擴散,病灶還算穩(wěn)定。
謝天謝地。劉醒差點要在王醫(yī)生面前豎蜻蜓了,其實王醫(yī)生說的,他一點兒也不懂,但王醫(yī)生說沒事,他就憋不住地得意?;氐讲》?,附在田月萍的耳朵邊,悄悄把這好消息告訴了她,田月萍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眼角有淚掉下來,她有些害羞地說,我以為這回在手術室里出不來了,她們都說中晚期病人,有救的沒多少。
怎么會呢?你吃了蜜棗的。劉醒幸福得無與倫比地說。
五
想象總是美麗的,現(xiàn)實卻嚴酷無比。這是誰說的?田月萍忘了,此刻她一下子覺出了這句話的深沉。她站在寧州市百寧大樓的樓頂上,滿腹心事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下面是這個城市比較繁華的一條街道,田月萍從進入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這里。只要一有空閑,她就愛在這里流連忘返,靈活得像一條魚。
做這個城市的一分子,或許就是從這里萌生的。偶然的一次,因為迷路,她徑直上了百寧大樓的頂樓。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蠻休閑的好地方。靜謐,寬廣。樓不算高,九層,可以清晰地聽到街道上的談話聲。田月萍今天過來,卻沒有了平時的優(yōu)雅和閑適,她決定在這里了斷自己的生命。她甚至有些后悔聽從了劉醒的勸告。要不切除自己那美麗的乳房,或許她今天還可以挺著胸部優(yōu)哉游哉地走在商場里挑選自己鐘愛的東西,即使什么也不買,單是逛逛也是不錯的,可以看到很多賞心悅目的東西,當然,也能感受到別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驚訝、羨慕、愛撫……至少她在心理上是優(yōu)雅的、自傲的,但現(xiàn)在剩下的只是屈辱。
如果說田月萍在做完手術后是欣喜的話,那接下去的大多數(shù)是無言的悲哀和郁悶。手術后重新回到校園,她被告知,她不需要再上課了,她被安排在了學校圖書館,擔任圖書管理員一職。我能行的,只要不坐班,上幾堂近代文學課應該沒什么問題。田月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老方院長和藹可親地說,田老師,讓你到圖書館去,還是我?guī)湍銧幦〉模瑢W校領導都挺關心你的,修身養(yǎng)性,在圖書館這種地方是再合適不過了。盡量少和別人打交道,省卻了許多煩惱,也可以把身體慢慢調(diào)養(yǎng)好。
我真的想上課。田月萍力爭,我喜歡和學生在一起。
老方笑瞇瞇的,等你病好透了,再上講臺也不遲。
起初,田月萍還沉浸在一片感激中,認為老方不愧為老領導,挺有人情味的,但漸漸地,她就從別人嘴里聽到了一些很傷人的話。老方堅決請求學校把田月萍調(diào)離文學院,說一個沒有胸部支撐的女人還會是女人嗎?不管怎么樣,總歸有礙觀瞻,她要是再上講臺,充滿激情和瑰麗的文學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寧大文學院可是在全國有知名度的,來來往往的學術交流多,我們從上到下都得注意形象。
田月萍很奇怪,老方是她尊重的老領導,何苦如此埋汰她?連他都這樣,那別人對她的流言蜚語就可想而知了。其實,她知道老方這樣編派她,其實有著更深的含義,老方生怕她工作不賣力了,有出工不出力的嫌疑,從而拖累他領導的團隊。他有著極強的好勝心,總是想把他的文學院搞得轟轟烈烈。
她曾有過和老方理論的念頭,但隨后便釋然了。照她想來,無論輸贏,對她都不會起什么實質(zhì)性的變化,她不可能再登上講臺,她也不想再登上講臺。這是一個因生癌而沒有胸的女人——這是事實,而這恰恰又是她的心病,她陷在里面出不來了,別人朝她瞄上一眼,她都會心虛氣短。
生病以前,她每次走在路上,也會讓一些人偷偷地打量她,她身材挺拔,有一對高聳的乳房,走起路來便曲折有致,但胸部突然消失了,她再這樣走路,那就顯得有些滑稽了,就像一根竹竿一樣撩來撩去。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別扭。下次走路,她就故意彎下腰,但這樣也不行,這樣的走姿看上去就跟一個練太極拳練得不到位的人,總是在擺花架子。到后來,她都不知道該怎樣走路了。
我這是在熬日子,不是在過日子。夜深人靜時,她常常這么想。她曾經(jīng)偷偷去整容醫(yī)院,想去裝假胸,但醫(yī)生搖頭勸阻了,說風險太大了,他們沒有為癌癥患者做過這方面的手術,因為生怕一不小心,癌細胞又擴散了……這個臉上有一顆紅痣的女醫(yī)生充滿憐惜地對她說,還是命要緊,在生命面前,美麗只是小兒科,是用來作點綴用的……這不是小手術,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犯不著了……她耳熱心跳地逃出去了,忍不住有些羞愧,自己真的那么看重自身形象,把美麗看得高于一切?
她更希望這個城市永遠是冬天,冬天可以掩遮掉她的許多窘迫,但在這個南方城市里,冬天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只要街上一飄起裙子,她就害怕了,是的,她愿意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冬裝里,而先前,她是那么喜歡穿裙子,一年四季都穿,穿著裙子時,她女性的美麗得到了充分的張揚。
如果說那些屈辱帶給田月萍的是顏面和尊嚴的喪失,那么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片和針劑則把她的肉體帶到了地獄。
劉醒愛憐地鼓勵她說,你吃藥時,不能把它們當藥來吃,要把它當作你喜歡吃的堅果,像香榧啊,野山核、核桃啊什么的……
田月萍心里想,我怎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為了讓身體康復,哪怕是喝砒霜她也認了。內(nèi)心的苦可以自己解決,但外邊的苦,她無法忍受,她走到任何一個地方,只要看到別人的眉頭稍微動一動,她就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想,是不是我身上的藥味散發(fā)出來了,讓他們難受了。每天早晨出門,晚上回來,她問劉醒的第一句話往往是,劉醒,你聞聞,我身上有沒有藥氣味?劉甜甜,你聞到媽媽身上的藥味了嗎?
自從田月萍做過手術后,劉醒就不讓她插手家里的一切家務事了,說反正他動作快,做做也就是一會兒的事,他讓她歇著,千萬別累著了。起始田月萍聽了樂滋滋的,時間一長,那感覺就不好了。我不就少了胸口的那兩坨肉嗎,為何要把我當菩薩一樣供起來?她堅持要做一點家務,但劉醒總是變著法兒把事情都提前做完了。在單位里也是如此,同事們都勸她不必準時上下班,反正圖書館也沒什么大事。
田月萍無所事事,心里就空蕩蕩的。有時她會忍不住地想,人人都把我當廢物看待,那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當然,促使田月萍堅定了斷自己的決心,還在于切除雙乳手術后大約半年左右,她又一次覺得左胸口那里隱隱作痛,她不敢怠慢,立馬上醫(yī)院檢查,做完檢查后,醫(yī)生輕嘆了一聲,她的意思是又有癌細胞出現(xiàn)了,它們在游走,但判斷不準是良性還是惡性,也就是說,這些癌細胞會游走到什么地方,誰都無法預料,她建議有腫塊的地方,再次實行手術……她一下子就崩潰了,是的,天重新又塌了一回,經(jīng)歷了手術后的那么多苦難,現(xiàn)在稍有風吹草動,她就草木皆兵了,她喘了一口粗氣,又喘了一口粗氣,這一次的打擊,遠遠超過了上一次去做切除雙乳手術,她恐懼地想,如果自己的病再長期這樣下去,需要開過一刀又再開一刀,那么這個家被拖垮是遲早的事了。盡管劉醒絲毫沒有談到錢的問題,他總是有意識地回避著這個敏感話題,因為怕一提起,會引起她的情緒波動,從而影響她的治療質(zhì)量,但不提起并不等于能掩蓋事實,她病后的生活狀況,與病前相比,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這一切都瞞不過她。她服的許多藥,醫(yī)保是無法報銷的,讓這個家庭如履薄冰。
劉醒瞞著公司為別的電腦公司干活,目的就是為了多掙幾個錢,這種明顯違規(guī)的行為,田月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清楚,如果劉醒長期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東窗事發(fā),一旦被單位發(fā)現(xiàn),接下去等待他的會是什么結果?她可以預見劉醒的未來。她理解他的用意,又苦于無法讓他收手。痛定思痛之下,她決定徹底了斷自己,也了斷一切因她而來的苦難。
但以何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田月萍考慮了很長時間——死在家里和學校,那都是她不愿意的,她怕死后還會讓人時時說起,從而影響劉醒、甜甜的生活,但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也是她不愿意的,她可不愿做一個孤魂。后來,她決定從百寧大樓的樓頂跳下去,或許可以看作是因失足而死——誰叫百寧公司不設置好防護欄?這樣,百寧公司就會有一筆賠償金賠給劉醒……
六
天氣很好,田月萍在樓頂?shù)囊粋€水泥墩子上坐著,邊上有一對戀愛中的青年男女正旁若無人地交談著,時不時親密地吻一下。田月萍巴望他們快點離開。但他們好像在等田月萍離開。田月萍又好氣又好笑,她不理睬他們,獨自眺望著遠處此起彼伏的高樓、甲殼蟲一樣移動的車輛、螞蟻一樣蠕動的人群。
也不知過了多久,田月萍調(diào)頭看看,后面已經(jīng)沒有了那一對戀人的身影。她松了一口氣,試著將一只腳伸出去,就在這時,那一對青年男女又出現(xiàn)了。天知道剛才他們在干什么?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將那只腳收回來。她雙手抱胸,在邊沿那兒走著,好像從不同的角度欣賞著風景。她以為那對戀人接下去肯定會下樓去的,有誰會愿意別人在他們的眼前晃蕩?但他們絲毫沒有下樓去的跡象。
田月萍開始焦灼起來,怎么辦?
這時,樓梯口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警察,有男有女,他們動作迅疾地走向田月萍,田月萍還沒回過神來。他們就把她摁住了,這還不算,他們把她騰空拎起,一直拎到樓梯口的地方。其中的一個女警察發(fā)出了一聲愉悅的喊叫,解救成功啦!
你有什么想不開的事,慢慢說,我們會幫你的!千萬別有自殺念頭。生命對于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架著她的另一個有著碩大腦袋的男警察背書般地說著。
田月萍大吃一驚,這是怎么回事?她想不通警察怎么會知道她想自殺?她用力地扭動著身子,竭力想掙脫開他們的手,但這是徒勞的,他們把她摁得更緊了。他們這時又一次架著她,一直地來到剛才她站的地方,讓她往下看,樓下同樣有著不少警察。他們迅速地忙碌著,好像正在鋪著草綠色的充氣床。接著她又看到了扛著攝像機的記者來回地穿梭著……你看看,你一時的沖動,驚動了多少人?
田月萍沉著臉不說話,她不知道接下去他們會把她怎么樣。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條擱淺的鲇魚。那個長相甜美的女警察和顏悅色地勸導,你一定遇到了傷心事,能說出來聽聽嗎?你要相信我,有事找警察,我會幫你做到的……
和你說有什么用?誰也救不了我!田月萍幽幽地說。
你都沒有說怎么會知道沒用?女警察說。
真的,沒有用的。田月萍搖了搖頭。
女警察一臉真誠地笑著,她和大腦袋警察又一次把她架到了樓梯邊,他們都放開了手,女警察一把抱住了田月萍,她纖細的雙手在她背上拍著,姐,乖,和我說說吧。
田月萍暗暗好笑,你以為是對待你女兒啊。她聲音低沉地說,你都在說些什么呀!
女警察把她抱得更緊了,姐,聽我一句勸,生命只有一次,別為難自己。
這時候,田月萍先前見過的那一對戀人從樓梯口走了上來,他們相擁著歡呼雀躍,哈哈,是我們發(fā)現(xiàn)她要自殺的,是我們報的警!攝像記者扛著機子跑上了樓頂,對著田月萍和那一對戀人一陣猛拍。
田月萍臉有慍色地探出頭說,誰想自殺?你們都搞錯了,我只是在樓頂欣賞風景!誰規(guī)定我不準上樓頂來?但這時候沒有誰聽她的。警察們把她帶離了百寧公司樓頂,并將她帶到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田月萍向他們說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們很快把學院領導找來了。
老方院長苦口婆心地開導,田月萍,你的痛苦我們完全知道,但你必須珍惜生命。
田月萍抿著嘴,倔強地說,我只是去看看風景的。
老方院長繼續(xù)字正腔圓,不管你有沒有這個意識,但我想提醒你,死是容易的,活是艱難的,你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會心平氣和了……
正說著,劉醒到了,他是在接女兒回家的路上得知這個消息的,他心急火燎地趕了來。
月萍,你干什么你?劉醒的聲音嗚咽了。
田月萍固執(zhí)地說,警察搞錯了,他們以為我在那上面想自殺。
劉醒不說話,他拉過女兒,把她往田月萍懷里塞,田月萍,你想走這條路,干脆和你女兒一起,你們跳了,我也會跟著跳的,我們誰也別活了。劉醒的臉像刷了一層糨糊。
田月萍將女兒攬在懷里,平靜地對甜甜說,別聽你爸爸胡說八道,走,我們回家去。
甜甜堅持著不肯走,她態(tài)度堅決地說,你得保證!
保證什么?田月萍又好氣又好笑。
保證不管什么時候,你要和我和爸爸在一起,我們?nèi)齻€人誰也不分開。
田月萍的心里暖暖的,她親了親甜甜的額頭說,好,我答應你!
走出派出所老遠,田月萍突然想到什么,重新折回去,她對那個被稱作馬所長的警察說,你們和電視臺說說,那新聞不能播,播了,我會起訴你們的!
夜里,劉醒擁著田月萍的身子說,以后,別再亂想了,你要為我和甜甜想想,你以為你自己去了,我們就輕松了?
田月萍嘆口氣,是別人想復雜了,我可沒有這個心思。
劉醒,答應我,別再背著公司做私事,雪地里埋死尸,終究雪會化的。田月萍抓住這個機會,幽幽地說。
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為我為甜甜,你應該好好活下去,你還年輕,才三十三歲。我不能沒有你。劉醒懇切地說著。
田月萍點點頭,無聲地把劉醒擁緊了。只是苦了你了。她的眼角垂下一滴淚。
劉醒睡著了。
田月萍眼睛睜得大大的,馬路上偶爾經(jīng)過的車燈光,映在窗簾上,一閃一閃的。房間里也時亮時暗。如果自己果斷一點趕在警察到達以前就跳下去,現(xiàn)在會怎么樣呢?她想象不出來。隨即她又樂了,如果死了,哪里還會有想象呢?看著不斷翻身,睡得很不踏實的劉醒,田月萍有些感激那一對戀人,如果沒有他們的及時報警,她真的已經(jīng)跳下去了。她之所以遲緩著不跳,她只是想裝作失足墜下……這一刻,她突然感到從沒有過的害怕,就像那個查出得了該死的癌的日子。她大汗淋漓,死死地抱住劉醒,一點也不肯松手。
劉醒醒了,他扯開田月萍的手,替她放好,又輕輕拍拍她的背,睡吧睡吧,沒事了沒事了。
田月萍的眼淚呼啦涌出來,她真切地感受到活著真好。她暗暗對自己說,以后再也不做這樣的傻事了。
七
田月萍在劉醒的陪同下,又一次到了上海。這次是劉醒聽單位一位同事的阿姨說,上海有個民間的退休醫(yī)生,治癌很有一套的。他手頭上有一種草藥,吃了很靈,很有療效的。誰誰是經(jīng)了他的手治好的,誰誰誰,又怎么樣慕名去找他,他卻不肯收治,說是早來一步就有救了。
劉醒亢奮得一塌糊涂,催著田月萍馬上去,好像過了這個時辰,對方就不理睬他們了。
田月萍卻不熱衷,絲毫提不起精神來,她打著哈欠說,這癌又不是傷風感冒,哪有說看好就看好的。
劉醒說,萬一有效呢?
她拗不過他,便去了。
上海變得越來越漂亮了。這是田月萍的第一感受,第二感受就是她自己變得越來越難看了,由于長期化療、放療,她的一頭烏黑發(fā)亮的秀發(fā)早就消失殆盡,僅存的頭發(fā)東一綹西一綹地散落著,就像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她只得長年戴著帽子,冬天是絨線帽,夏天則是涼帽。她發(fā)現(xiàn)自己長時間的鼻青眼腫,這一切除了缺少睡眠以外,恐怕也是藥物所致。
他們按圖索驥地尋上門去,但被告知,那個老醫(yī)生搬家了,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了。他們不甘心就此與老醫(yī)生失之交臂,那是他們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于是他們又一路尋了過去。在偌大的一個上海找一個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到了那個新區(qū)以后,甚至動用了警察。最后勉強找到了。但老醫(yī)生的家人告訴他們,老人生病住院有段時間了,他癱在床上起不來了,恐怕以后也不能再給人看病了。
找老醫(yī)生看病的希望落空了,田月萍的意思是要早點回家去。劉醒說來都來了,我們還是另找一家醫(yī)院看看吧。田月萍說什么也不同意,就這樣去看醫(yī)生,還不如在家里看,在陌生的醫(yī)院,我們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拍片、檢查,到頭來總歸是一模一樣的結論,嗨,反正不是吃藥,就是打針,還能有什么新名堂?反正我不看了。
不去看醫(yī)生,那我們逛逛街吧。劉醒聽從了她的意見。他表現(xiàn)出非常歡快的樣子,我們有多長時間沒來上海了,逛街是怎樣一種滋味都快忘了。
田月萍徐徐地吁出一口氣,傷感地說,劉醒,都怨我,什么病不好得,得這種要人命的病。
劉醒拍拍腦袋說,你瞧瞧,像我這樣的笨人到底不會說話,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好端端的,又叫你不開心了,好了,我不說廢話了,我們好好逛逛。于是兩人就手牽手,隨著人群,從一家商店出來,又進入另一家商店。逛著逛著,不知不覺,就隨別人進了一家情趣用品專業(yè)商店。劉醒想走開,另換一家商店。田月萍卻說逛逛也不錯嘛。她在一個專門賣乳房用具的專柜前停住了腳,她細細地看著。劉醒覺得莫名其妙,他弄不懂田月萍怎么會對這些感興趣。田月萍招呼他看一樣東西。他一看,不禁紅了臉,那不是一對乳房嗎?導購小姐笑容可掬地介紹說,這是新一代的乳房代用品,“溫馨一族”,不但看上去逼真,和真的乳房一模一樣,它最美妙的是用起來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不信,你摸摸。她把那東西遞給了劉醒。劉醒退后半步,雙手亂搖,我不摸,我不摸。
導購小姐微微一笑,職業(yè)味很重地推介說,這位先生,你可能是第一次光臨我們的商店,但不要緊,你只要在這里走一走,瞧一瞧,你慢慢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有好多東西都是你所喜歡的,只不過沒有嘗試過,對于這種新產(chǎn)品,你難道不想去試試嗎?還有,你太太現(xiàn)在就在你的邊上,你同樣可以買幾款新品給她……要想達到和諧的夫妻生活,輔助工具是必備的……它用起來很方便的,就像戴胸罩一樣戴……
劉醒拉著田月萍的手想走,他不大習慣導購小姐介紹性產(chǎn)品時的肆無忌憚,看邊上有好幾個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他們,他身上的汗馬上出來了。田月萍卻不肯走,仿佛饒有興致地向?qū)з徯〗銌栠@問那,后來,她在劉醒的腰眼上輕推了一下,劉醒,你也買一個吧!田月萍笑瞇瞇地說。
劉醒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不要不要,要這勞什子干什么?
劉醒,買一個吧。你肯定有用。田月萍眼睛含笑地盯著劉醒。她揮揮手,示意導購小姐將“溫馨一族”包起來,催著他付錢。
劉醒還在磨磨蹭蹭。
哎,劉醒,聽話。買下吧。就算我賠你的。田月萍輕輕地說。
劉醒咽了一口口水,動作遲疑地掏出了錢包。
走出店門,田月萍顯得很興奮,說早就從電視上和網(wǎng)上看到這玩意兒了,一直有心要替你買一個。今天正好碰到。要不碰到,我又要忘了。劉醒,你摸摸,有沒有以前捏我時的感覺?她把那“溫馨一族”的包裝盒拆開,又要讓劉醒當場試驗。劉醒抹不下面子,吭哧吭哧地說,回家再試吧。
看到劉醒的窘相,田月萍“撲哧”一聲笑了,她真的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笑過了。
難得她有這份好心情,劉醒趁熱打鐵,又和她一起從浦西趕到了浦東,在東方明珠塔、陸家嘴金融區(qū)那里好好兜了一圈。在他們四處閑逛的時候,田月萍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而劉醒也忘了自己今天是特意來陪田月萍看病的,但當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女人在公交車上問她鐘山腫瘤醫(yī)院該怎么走時,一下子把他們打回了原形,他們有一種重新回到現(xiàn)實的感覺,他們的臉頓時蒼白如紙。
怎么想到要去那里?田月萍看著這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女人,忍不住這樣問道。
我們是從江蘇趕過來的,從媒體上看到那家醫(yī)院有個慰心服務所,專門做癌癥患者的心理咨詢和理療工作,我也想去看一看,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
田月萍的心一陣亂跳,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女人的手,你也生癌?你是什么癌?不瞞你說,我也是一個癌癥患者。
那年輕女人不敢相信地看著田月萍,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外來客。
我真的是癌癥病人,乳腺癌。田月萍唯恐對方不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的胸部,你看,我的雙乳都切除了,這兒都成飛機場了。
那年輕女人同情地看著她,顯然,她相信她了,她似乎也有些意外,沒想到會在車上碰到一個癌癥患者。
她不開口,她旁邊的一個小伙子替她回答了,她得的是胃癌。不過已經(jīng)做過手術了,現(xiàn)在情況良好。醫(yī)生說了,應該沒有什么大礙了……
哦,真好,你這個手術到現(xiàn)在有多長時間了?
一年半多了。
…………
會在異地他鄉(xiāng)的公交車上碰到一個同病相憐者,這使田月萍的情緒驟然高漲,她不停地和那個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知道叫黃英的女人說著話,積聚了幾年的話在這一刻一瀉千里。她早忘了自己的邊上還有一個劉醒。等到他們下車,她已經(jīng)和黃英混得很熟稔了,關于黃英的一切她也爛熟于胸了——黃英得病比她早兩年,已經(jīng)開過兩次刀了。醫(yī)生說可能還要開一刀。她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癌細胞不要再跑來跑去。田月萍心花怒放,她總算碰到了一個比她還要痛苦的人。她立馬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醫(yī)生要我再開一刀,我不想開了……
那個慰心服務所是怎么樣的呢?田月萍問黃英。
黃英笑了,你問我,我問誰去?因為我也不知道啊。田月萍忍俊不禁地也笑了。
看到黃英的笑容,她覺得特別親切,就像看到自己的妹妹似的。她們到了鐘山腫瘤醫(yī)院,開始向人打聽。一個穿著粉紅色工作服,好像是護士模樣的人一努嘴,你們應該到腫瘤八病區(qū)那邊去問一下。
哦,那個傳說中的慰心服務所還真的存在著,它就在腫瘤病區(qū)醫(yī)務大樓的八樓。幾個醒目的字撞入她們的眼簾時,黃英喃喃地說,總算找到了,總算找到了。那時候,服務所門口聚集了好幾個人,好像在等著什么。她們從他們的身邊走過,徑直地推門進去,一個護士攔住了她們,哎哎哎,你們是干什么的?黃英向她們說明了來意。護士走到更里面的一間房間里去,不一會兒,她帶了一個人出來。是一個濃眉大眼的穿白大褂的青年醫(yī)生,他問她們找到這里來的目的是什么?黃英焦灼地說,我們想知道到底怎樣才能使我們不害怕癌?!
那人眼睛一亮,他的眼睛在黃英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招呼她們說,你們進來吧。
里邊有一個瘦瘦的穿夾克衫、戴眼鏡的人在說話,他說,沒有理由不讓癌到處走來走去,這和一個人想擋住灰塵一樣,是不可能的事,關鍵是怎樣防止它們惡變,最好是把它們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這和打仗大決戰(zhàn)一樣,沒有一個指揮員希望打惡仗,不費一槍一彈,屈人之兵,是最高明的……
田月萍大氣也不敢喘地聽完那個后來據(jù)說是郝教授的講座,她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郝教授的話有些確實說到她的心里去了,比如說,得癌癥的人幾乎都有過自殺的念頭,意志力不堅強的,很有可能就撒手西去了,但一旦蹚過那條河,邁過了那個坎,他們幾乎個個都可以成為強者。他呼吁在座的人在戰(zhàn)略上要藐視癌,但在戰(zhàn)術上要重視癌……最讓她激動的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的郝教授居然也是一個癌癥患者,他患皮膚癌,現(xiàn)在還在不停地服藥……
當田月萍走出那家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心平似鏡了,她由衷地對黃英說,謝謝你,帶我走到了這里,讓我痛苦不安的心得到了撫慰,我比以前更明白了應該怎么對待癌癥。
黃英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我覺得我比以前更有力量了。
臨別,她們互相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電話、微信、QQ都加了,說好以后多聯(lián)系,互通有無,共同和癌癥做斗爭。
黃英爽朗地說,哈哈,好,月萍姐,我們比一比,比誰活得長。
回程的路上,田月萍主動地和劉醒說這說那,這讓劉醒頗覺意外,田月萍沉默寡言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激情這個字眼老早就遠離了她。但這回,他依稀感到了她的變化。好像有一種勃勃向上的東西又重新回到了田月萍的身上。
后來,田月萍充滿憧憬地說,劉醒,回家后,我也要辦一個慰心服務所,讓那些和我一樣得癌癥的病人得到撫慰,喚起對生命的熱愛。我一定要把郝教授說的傳達給那些受苦受難的病人。
你左胸口不是又有陰影了?劉醒不無擔心。
管他呢,郝教授不是說對待癌,要分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我總不能等死,我得做點有意義的事。田月萍的眼里閃著異樣的光澤。
八
叫田月萍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寧州城里的癌癥患者居然是那么的多,多到叫她咂舌的程度,怎么可能是這樣呢?各種各樣的癌癥都有相對應的人。有些癌的名稱,連她這個大學文學院的老師也聞所未聞呢!當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辦出來以后,前來找她的人絡繹不絕。
她的慰心服務室最初就放在學校圖書館的小閱覽室里,因為人少,學校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田月萍也夠可憐的,交幾個生癌的朋友,有助于她的身心健康,省得她再鬧出自殺的風波來。但慢慢地,隨著人員的增多,校方也感受到了壓力。電話費不說,水電費不說,單是那么多龐雜的人員進出校園,也明顯影響到了學校正常的秩序,門衛(wèi)室的保安意見特別大,說那些癌癥患者特別敏感,一不小心,他們的情緒就會失控,和保衛(wèi)爭執(zhí)的狀況屢見不鮮。
分管后勤的高副校長找田月萍談。田月萍頗帶歉意,我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正打算搬家呢!
高副校長如釋重負,先前她還擔心田月萍一哭二鬧三自殺呢!想不到她這么自覺。她心里一放松,嘴里就露出關懷來,呵呵,田老師,謝謝你對學校的理解,你有什么實際困難,可以提出來,我們會酌情考慮的。
田月萍一把挽住了高副校長的胳膊,顯得親熱地說,哦,那好啊,謝謝高校長,我真想找你呢,我們永恒慰心服務室,到目前為止,還少一臺電腦、一個空調(diào)、一部電話,我看還是請學校幫我們解決吧,解決這點小困難,對你高校長來講,完全是小菜一碟……
高副校長一聽,傻了眼,有些狼狽不堪地解釋,這個,我得和后勤商量商量。田月萍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哦,高校長,你覺得有困難,那就算了。
高副校長摸了摸后腦勺說,我也沒有說一定不行,我們得商量以后才能給你答復。
后來,田月萍把服務室放到了一個甲狀腺癌患者老余的家里,他家有一套空著的二居室房子,他離婚的兒子出遠門做生意去了,常年不回家。田月萍把它租了下來,起先老余不肯收租金,田月萍力勸他收一點,你可以優(yōu)惠,但不能無償,無償我心里有愧疚,畢竟你也不富裕。老余拗不過田月萍,象征性地收了幾百元錢,說我自己也要參加活動的,多收的話,那就難為情了。只是這房子在一個老舊小區(qū)里,而且是在一幢樓的四樓,進出不是特別方便,但不管怎么說,場所總算是固定下來了。值得慶幸的是,高副校長說話算話,真的給她弄來了一臺電腦、一個空調(diào)、一部電話、一臺飲水機和三十把座椅。
慰心服務室建立起來以后,田月萍好像就再也沒有空閑過,每天總是有那么多的事等著她去忙乎,那些前來聽課或者參加活動的人,習慣上把田月萍稱作田主任,雖然服務室每周只開放兩次,但田月萍一直在安排上課人員,她想把活動搞得既生動,又活潑。她利用自己在圖書館編書目的有利條件,細致地把每一個前來參加服務室活動或聽課的人員名單造冊,又按照得癌的病種分了好幾個小組,像得肝癌的專門有肝康小組,得胃癌的專門有胃康小組。雜七雜八、人數(shù)較少的癌種就放在一起,叫綜合康復組。每組有一個組長、兩個副組長。他們有分有合,聽課時就合在一起,活動時就按組別來。
永恒慰心服務室沒有一點經(jīng)費,這是田月萍最怵頭的事。每次讓前來參加活動的人員掏錢,她都有一種剜肉的痛感,好像那錢是她掏出來似的,她憐惜他們,他們本來就夠窮了,差不多得這個病的人,哪怕是有公費醫(yī)療,家里基本上也是捉襟見肘了,因為不勝枚舉的醫(yī)保之外的藥品,把他們的家底都抽空了。如何保證活動?田月萍想了好多辦法,先是靠蹭面子拉贊助,再是請愛心人士獻愛心,再是自掏腰包,但那也不是長久之計。有一天,她看到了以前來學院做過文學講座的作家鄭成功的一本新書,于是便想起了他說過的話,何不把自己以前寫的記載甜甜生活的日記拿出去發(fā)表?或許能籌集到點經(jīng)費。
她試著和鄭成功聯(lián)系。鄭作家還記得她,爽朗地邀請她說,來北京吧,把那部書稿也帶來。
田月萍有些膽怯地問,把稿子寄過來?你先看看?
鄭成功在電話里笑得開心,你人來,我可以幫你去見幾個出版社的朋友,當面說,總歸會妥帖一些。
田月萍想想也是,這年頭,做事不主動,誰會理你?于是她決定獨自一人上北京。
劉醒不放心。
田月萍樂了,你擔心什么呢?這日記是我寫的,我去可以說得清楚,再說你老婆現(xiàn)在差不多是一個男人了,沒有男同胞會打你老婆主意的。
田月萍本是玩笑話,劉醒卻不高興了,皺著眉頭說,田月萍,你以為我擔心什么,我是擔心你的身體,就怕你發(fā)?。?/p>
見劉醒認了真,田月萍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涌過一股熱意,她摸摸劉醒的臉頰說,你好好照顧甜甜,我去去就回來。于是她一個人上了北京。一見鄭成功,她就和他說了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
但田月萍馬上便覺出了異樣,看得出來,鄭成功顯得非常失望,她明白他是想和她有點關系的,但看到她扁平的胸脯和戴著絨線帽的憔悴樣,聽她說一大堆關于她和癌癥如何做斗爭的故事,他的眼里有了一絲慌張,可他還是努力地裝出一副坦然相,不使自己顯得太小家子氣。他請來了幾個出版社的編輯,和他們說了田月萍的故事,要他們想方設法幫一幫她的忙。編輯們翻看了她的書稿,其中有一家出版社對她的作品有一點興趣,但卻提出要她個人承擔一部分費用。
田月萍拿回書稿,搖搖頭說,我還指望著用這出書的稿費,來補貼我的永恒慰心服務室的日常開支,唉,要我自費出書,我真的沒錢。
鄭成功沉吟著說,看來我們得動用社會力量了,請愛心人士來幫助出這筆錢。他當即就聯(lián)系了好幾家新聞媒體的記者,請他們來關注一下田月萍這個癌癥患者,鄭成功語氣沉重地說,這個患者是一個弱者,卻有著大愛之心,值得向社會推介……
田月萍起先以為鄭成功只不過是在作秀,在一幫編輯朋友面前,他得給自己找一個臺階下,田月萍并沒有把鄭成功求助媒體的事當回事,想不到她一回旅館,記者就尾隨她而來了,又是攝像機,又是照相機。再往后,那家出版社的編輯找上門來了,他們說分文不要就替她出這本很幽默也很獨特的書,相信會在讀者中間引起共鳴的。
田月萍挺感激鄭成功,覺得他的能耐還是很大的。記者們好像對她辦永恒慰心服務室特別感興趣,紛紛表示,要和她一起到寧州,做深度采訪。田月萍第一次和這么多的記者打交道,她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離開北京前的一天晚上,田月萍盛情邀請鄭成功,想一起吃頓飯,表示一下她的感激之情,但鄭成功說他不在北京,到哈爾濱開會去了。田月萍很遺憾,便在電話中由衷地說,鄭老師,這回真的要謝謝你,沒有你,一切都落空了。小田老師,你完全不必這樣,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鄭成功不以為然。田月萍熱誠邀約他有空來寧州做客,她還想請他去永恒慰心服務室講一課呢,讓那些患者從文學中尋找到延續(xù)生命的營養(yǎng)。
鄭成功爽朗地說,好的,好的,有空我一定過來,到時我會和你聯(lián)系的。
田月萍在電話那頭,雙腿不由自主地彎曲了,她真的想給鄭成功鞠一躬,謝謝他的一番好心。
經(jīng)由媒體,田月萍和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很是出了一點名,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她一下子成了網(wǎng)絡紅人。田月萍面對記者侃侃而談,天知道她怎么變得這么會說話,連她自己也覺得脫胎換骨了——作為社會的一批弱勢群體,我們也想像正常人一樣地生活和工作,請求社會別歧視我們,我們會用自己的光和熱照耀著我們前行的路……
無疑,教師出身的田月萍比較標準的普通話和思路清晰、有條不紊的演說深深打動了無數(shù)人的心。一時間,在寧州,只要談起田月萍,談起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連賣菜的老太都知道。有外面來的記者要采訪田月萍,熱心的人還會指路,或者直接把他帶去。她記錄女兒甜甜成長的日記也頗受全國許多讀者的青睞,好多家長紛紛來信來電向她討教,好像她是一個專家似的。
田月萍實在太忙了,她看自己實在應付不過來了,于是便把那些回信回電的任務交給了來服務室活動的癌癥患者,當他們也忙不過來時,她干脆把這類任務交給了來圖書館的那些學生,當他們也勉為其難的時候,她聯(lián)系學校學生會,由他們的新聞中心來傳遞信息。
當然,這些人更多的任務是接受愛心人士的捐款,捐款之豐超出了田月萍的想象。捐款者言辭懇切地希望田月萍和她的病友戰(zhàn)勝病魔,著力打造他們美好的未來。這個時候,田月萍他們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覺得被人惦記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田月萍決然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寧州城里的一個知名人物,她覺得這是那次上海之行把她帶到了一個新的層面,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她猜測不出,如果沒有碰到黃英,也不去聽那堂對她來講至關重要的心靈輔導課的話,她現(xiàn)在會怎么樣?她曾經(jīng)就此事問過劉醒,劉醒回答得干脆利落,這世上的事,哪里能說得清呢,這種情況,只有遇到、碰到。不瞞你說,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相信你會得癌,感覺就像在做一場夢。
叫田月萍更高興的是:經(jīng)檢查,她的左胸口的陰影消除了。她如釋重負。她問她的開刀醫(yī)生王一芬,怎么回事?王一芬笑得燦爛,你命硬,陰影被你嚇走了。
黃英又一次來到了寧州,她比上次來時胖了些,白了些,頭發(fā)稀疏了不少,眉眼間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哀怨。黃英不無羨慕地說,田姐,你的故事我都知道了,真為你高興,你現(xiàn)在是明星了!
田月萍擁著黃英,內(nèi)心無比感慨,呵呵,你比我更厲害,因為你是挖掘我這個明星的人。啊呀,在那些記者采訪我的時候,我怎么沒想到把你也拉到現(xiàn)場來?你是我的引路人,是頭號功臣。對了,下次如果有中央一級的媒體來,我一定要請你過來,現(xiàn)場和他們說說,或許從你身上,他們能發(fā)掘出更多的閃光點呢!
黃英悄悄問,田姐,你的病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田月萍莞爾一笑,前陣子出現(xiàn)的左胸口陰影消掉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沒有了,當時一出來,醫(yī)生就說,必須再開一刀了,我猶豫著……不想,這一猶豫,還猶豫對了……藥還在吃,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黃英幽幽地說。
你呢?田月萍突然想到什么,著火一樣地拉住黃英的手問道。
黃英的手有點冰,她撩撩額頭一綹有些灰白的頭發(fā),垂下了頭。狀況很不好,我都懷疑自己活不過今年了。
瞎說,這怎么可能呢?田月萍覺得不可思議。
我全身老是東痛西痛的,我都懷疑癌細胞在我全身擴散了。檢查過好幾回了,卻查不出什么。黃英沉重的嘆息像黃梅雨天一樣潮濕。
田月萍鼓勵她說,黃英,人一生病,意志容易消沉,你應該振作起來。人最大的敵人實際上就是自己,你如果連自己也無法戰(zhàn)勝,哪里還談得上戰(zhàn)勝病魔?不如你也搞一個慰心服務室……磨礪自己的同時,也磨礪別人。
黃英插嘴說,田姐,都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不愧為姐妹,心思是想到一塊去了,我這次來,就是專門來向你取經(jīng)的,我打算在我的家鄉(xiāng)也辦一個,只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連一兩萬塊錢也掏不出來……沒有錢,真是淚汪汪啊……黃英嚅囁著說,所以……所以我想和你借筆錢……
田月萍這時立馬記起黃英第一次來寧州時的情景,那次也是向她開口借錢。她為難極了。那時候,她自己也捉襟見肘,但最后她還是咬牙借了她三千塊錢。緣由就在于她知道沒錢的苦,也知道求人的難。
如果不行,那就算了,反正我也是等死的人了,不在乎多活一天兩天。黃英輕輕地咬著嘴唇說,她眼里似乎還有了淚花。
田月萍的心軟了,她想到了自己剛辦永恒慰心服務室時的窘迫,于是她爽快地說,黃英,你說這話就顯得見外了,你剛才還在說我們是姐妹,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再說你是為民辦好事,我現(xiàn)在有了一點經(jīng)濟能力,當然責無旁貸地要支持你。她當即決定從那些捐款中抽出六萬元來支持黃英。
此前全國各地的捐款像雪片一樣飛來后,田月萍專門在銀行設立了一個善款賬號,專款專用,她還在市衛(wèi)生局和民政局的幫助下,把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掛靠在醫(yī)學學會下面,活動場所也從那個老舊小區(qū)里搬出來,租了社區(qū)的一間門面房,有三開間,房租費用都是由醫(yī)學學會出的。
黃英抱著田月萍的一只胳膊,不停地搖,激動得連聲音里也帶有了感激味,她一連串地叫著,田姐田姐田姐……等我們的慰心服務室辦起來,我一定要叫你來上第一課,讓我們那里的癌癥患者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抗癌英雄田月萍老師是怎樣和命運搏斗的!黃英情緒高昂地說著。
受了感染,田月萍的臉也滾燙滾燙的,她宣誓一般對黃英說,好妹妹,你放心吧,到時候,我一定會來的。誰叫我們是好姐妹呢?如果我不碰到你,我這個人在不在這個世上都不一定呢!
九
誰是黃英,我們這兒沒有叫黃英的!她得了胃癌?開過好幾次刀?沒有聽說過啊。一個戴著紅臂章的老頭面對著田月萍,唾沫四濺。
不可能吧,我這兒有她的電話號碼,有她的微信,有她的QQ,有她的郵箱,有她的住址……田月萍急了,她立馬打黃英辦公室座機電話,可對方是空號,又打她手機,也是無人接聽。她頓時傻了眼。
愣了好久,她才發(fā)脾氣般沖著陪同她一起到江蘇來的劉醒嚷,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劉醒皺著眉,一聲不吭,他怕一說話,會惹來田月萍更大的怒火。
你們可以去公安局問一問,警察有辦法確定你們要找的那個人是不是住在這個城市里。最后還是那個紅光滿面的老頭提醒他們。
在辦證中心,警察熱情地幫他們查找著黃英的蹤跡,但仍然一無所獲。
田月萍覺得匪夷所思,她難受得想嘔吐,她和黃英是好多年的朋友了,就在上個月,黃英還專門到寧州來過一次。她們平時一直通電話的,在微信和QQ上都有聯(lián)系,而她用的就是這個電話。于是她趕緊又一次打黃英的手機,這一次對方索性關機了。
警察舔舔嘴唇說,或許那個人壓根兒不叫黃英,是不是名字弄錯了?
不會吧,她肯定叫黃英,她是一個癌癥患者,得癌好多年了,開辦了一家春天抗癌慰心中心……田月萍如數(shù)家珍地說著。
警察耐心地聽著,聽完,苦笑笑,你或許上當了,這個冒充黃英的人,很有可能只是一個詐騙錢財者,我看你們報案吧,這個騙子倒是挺滑稽的,生了癌的人騙同樣生了癌的人……他聯(lián)系移動公司,查那個手機號的機主,但對方卻是個男的,他說這手機號賣了好幾年了……
田月萍一把揪緊了劉醒的手。
黃英怎么可能會騙我呢?田月萍還是不敢相信這會是一個事實,她特意又和劉醒一起去了民政局,查詢是不是有人注冊成立了春天抗癌慰心中心。什么慰心中心?這里肯定沒有。有的話,你一報名字我就知道。能在這里注冊的團體鳳毛麟角。工作人員口齒清晰地說,隨后她又建議他們到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去問問,開業(yè)的工商戶在那里有登記。田月萍和劉醒真的去了那里,那邊也幫著認真查了,根本沒有這個中心。走出大門,劉醒嘟噥著說,見鬼了,我們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她總不可能是開一家賣茶葉的店吧!
田月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依然不死心,又開始到相關的醫(yī)院去查。醫(yī)生同情地說,你只能提供一個叫黃英的病人的體貌特征,我們也無法幫助你,再說,生癌的人是那么多,你總不可能一個一個去問吧。
哎,你說的那個黃英是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癌癥患者就是這樣,今天還好好的,明天說不定就走了。在某家醫(yī)院,一個熱心腸的護士這樣說。
田月萍和黃英較上了勁,她在心底里咬牙切齒地想,哼,你就是插上翅膀,我也要把你找回來。她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殯儀館,查一查最近一段時間到底有沒有一個叫黃英的人去世。
劉醒勸她說,月萍,算了,既然你找不到黃英,她就不可能叫黃英,她不叫黃英,你哪里能找得到她?因為你知道的只是一個假冒黃英的人。哎,那個黃英不會再出現(xiàn)了,其實,上個月從你那兒借到六萬元錢以后,她就壓根兒不想再和你相見了,仔細想想,她騙錢是有前科的,第一次來借的三千元錢,不是也還沒還給我們嗎?
田月萍如夢初醒,蹲在殯儀館的花壇前,有好長一段時間默不作聲,臉色陰沉得可怕,只有風旋蕩著,從她的身邊吹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田月萍重新站起來,她的腮幫陷下去,簡短而有力地朝劉醒喊,跟我走!
隨后,她又跑到了這個城市的電視臺,向記者們訴說著她的凄苦遭遇。記者們的心弦被撥動了,他們認真細致地采訪著田月萍。田月萍慷慨激昂地把自己和黃英相見的經(jīng)過以及彼此近三四年的交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你以前有沒有去過這個叫米錄的小城市?
沒有,一次也沒有。
黃英有沒有去過你那兒?
去過,去過兩次。
你有沒有看過她的身份證?
看過,她好像比我小了五歲。
那你怎么這么相信她?
田月萍頓住了,是呀,她憑什么相信黃英?就因為她說她是一個癌癥患者?可誰愿意把癌癥病人這頂帽子往自己的頭上戴呢?這黃英……田月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記者們對田月萍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除了同情,更多的則是嗅出了這個故事的新聞價值。他們和顏悅色地勸慰著她,請她寬心,說一定不遺余力地幫她解決這個困境。他們甚至設想做一檔節(jié)目,讓田月萍現(xiàn)身說法,動員社會力量把那個騙子找出來。但等到一切都準備妥當,開始錄制節(jié)目時,田月萍卻打了退堂鼓,說算了吧,我不就是損失了一點小錢嗎?無須搞得如此興師動眾!
記者們迷惑不解,說,早知如此,你何必又來浪費我們的時間?
田月萍滿臉歉意,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情緒過于激動了。
記者們頓時大眼瞪小眼起來,他們難以理解地望著這個來自外地的女人,她搞的是什么名堂?
讓你們費心了。謝謝你們的熱心。田月萍不好意思地和他們告別,然后走出了電視臺。
劉醒埋怨她說,你怎么回事,一會兒氣急敗壞,一會兒又心平氣和?!唱的哪出戲?瘋瘋癲癲的,人家還以為你是一個精神病人。
田月萍若有所思地說,劉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反反復復。其實,黃英也太蠢了,何必為了錢,把我們好端端的友誼都給毀了。
劉醒幽幽地說,就你田月萍心腸好,人家明明是騙子,你還把她當姐妹。
她何苦來騙我?田月萍還是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她們剛認識的時候,她也是一貧如洗。
我們當初完全是萍水相逢啊。田月萍清晰地記起了她們在上海公交車上相遇時的情景。
現(xiàn)在仔細想想,還是有一點疑問的,那時候她為什么東不打聽西不打聽,偏要向我們打聽那家有慰心服務室的醫(yī)院地址?劉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她把我們當作上海本地人。田月萍不以為然地說。
劉醒搖搖頭,不那么簡單。她應該問售票員才對,噢,她可能早就盯上了我們,或許本來就知道你是一個病人。
田月萍搖搖頭,不可能。我們事先都沒有和她交流過,她怎么知道?
她在邊上聽到了也說不定,我們那時候可能一直在說醫(yī)生什么的。劉醒提醒說。
哎,說不定就是我們在買那個“溫馨一族”的時候。田月萍這時也回想起來了。
隨后他們沉默了。田月萍感到后背沁出了冷汗。她不禁有點后怕,這個黃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子,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江蘇之行,讓田月萍如魚刺在喉,一碰就痛,全身上下一點兒也舒服不起來。
回家后,田月萍坦然地向大家說明了她此次受騙的經(jīng)過,并保證說她會替那個黃英還這筆債的,但大伙都不依,說你田主任為了永恒慰心服務室,可以說是動足了腦筋,想盡了辦法,吃的苦,受的累,誰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這次你被騙,只能怪騙子太狡猾,這個世界太復雜。損失的那筆錢是萬萬不能讓你賠的,如果要算這筆債,那你以前出書得的稿費不全都用在慰心室里嗎……
大家的寬容和理解,讓田月萍心里覺得暖烘烘的。她把事情的經(jīng)過向掛靠單位醫(yī)學學會高會長做了匯報,高會長是醫(yī)生出身,她理解地說,吃一塹長一智。如果沒有這個經(jīng)歷,你恐怕會永遠把那個黃英當好朋友看待,這樣你將來的損失可能會更大。
田月萍使勁點了點頭。
十
那個冬天的早晨有點冷,田月萍賴在被窩里想多睡一會兒,昨天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她想自己這時候真的很像一條被打斷了脊骨的狗,全身有說不出的難受。
劉醒前一天出差到下邊的縣里去了,總是有那么多的電腦需要他維護和管理。女兒甜甜一早就上學去了。田月萍難得有這樣的偷懶時刻,她蒙著被子睡得正香,床頭柜上的手機卻突然響起來,田月萍被吵醒,嘟噥著說,唉,總是不讓我安靜。她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手機,是劉醒的電話。但聲音那頭的人卻不是劉醒,對方甕聲甕氣地說,我是解放公園路派出所的民警,請到派出所來一趟,是關于你丈夫的。田月萍的瞌睡馬上跑掉了,她焦灼地問,劉醒出什么事了?你讓他聽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接著劉醒的聲音就傳過來了,聽上去非常沮喪,是月萍嗎?你來一趟吧,就是解放公園路路口的那個派出所。不等田月萍再開口說什么,那邊就擱了電話。
田月萍不敢怠慢,不顧寒冷,一下從被窩里撥出了身子,手忙腳亂地套著衣褲。出了門,看看表,才七點多一點。乘上23路公交車,乘了五站,花上半個多小時,再步行十來分鐘,就到了解放公園路派出所。
一個濃眉大眼的警察問她找誰,她說找劉醒。
劉醒?他很茫然。
田月萍說,警察打電話來,讓我過來,說我丈夫在這里。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那警察恍然大悟,哦,你到那邊去。他給她指了一扇門。
田月萍急忙過去,進門,她就看到了劉醒。劉醒混在一大堆男男女女中。他們依次坐著。屋子里挺暖和的,一臺立式空調(diào)正呼呼呼地開著。劉醒站起來,不安地搓著手。
劉醒,你怎么?田月萍想不通他居然會在這里,跟人打架把人打壞了?
邊上一個胖警察不耐煩地沖著田月萍說,過來,快點交罰款。
交什么罰款?田月萍不敢相信地看著劉醒,劉醒低下了頭。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下邊的縣里修理電腦嗎?她的聲音里滿是疑惑。
劉醒一句話也不說。
倒是那個胖警察嘮嘮叨叨個不停,被我們抓住的嫖娼人員中,十個有九個是瞞著家里的。
田月萍看一屋子的人都盯著自己,渾身上下頓時像沾滿了毛毛蟲似的瘙癢。她不想在這里和劉醒大吵大鬧。她臉無表情地從劉醒的面前走過,一直走到那個胖警察那里。
等田月萍交完了罰款后,他又讓劉醒在一張表格上簽了字,然后揮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那樣把劉醒往門外趕。
當劉醒拉開門的時候,一個嬌小的女人飛快地撲過來,抓住了劉醒的手,求求你,劉先生,你幫我把我的罰款也交了吧,錢不多!她不停地晃動著身子,就像在撒嬌一樣。在場的人都很漠然。
劉醒悚然地摔開了她的手。
嬌小女子破口大罵,你這個精神病,沒錢裝什么闊佬!
胖警察大聲喊,不許吵!
劉醒落荒而逃。
田月萍頭重腳輕地走出了解放公園路派出所,劉醒自始至終跟在田月萍的后面,一句話也沒有說,緊鎖著雙眉,心事重重。
一直到走進家門,劉醒“撲通”一聲給田月萍跪下了,月萍,請你原諒。我錯了,對不起。
田月萍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顧在手機上翻看著微信。
劉醒小聲說,月萍,你放心,我沒有和那女人睡覺,我只是摸了她的奶子,她的奶子發(fā)育得真是好……在那個出租房里,我和她面對面躺著聊天,警察進來了,問我那小姐叫什么,她叫什么我怎么說得出來?他們于是就說我是嫖娼……劉醒把前因后果詳詳細細地跟田月萍說了。
“砰!”田月萍把一只熱水瓶摔在了地上,劉醒,你有完沒完?
我必須把這件事情說清楚,我真的就摸了摸她的奶子……劉醒顯得很委屈。
田月萍忍了很長時間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把抹下來的眼淚一把一把地往劉醒身上甩,劉醒,你別欺人太甚!
劉醒起先覺得莫名其妙,后來他終于醒悟過來,怎么就哪壺不開提哪壺?為什么要提那敏感的乳房?這是田月萍耿耿于懷的。他懊惱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就當我說錯了好不好?
田月萍不理睬他,拎了自己的包,跨過那堆熱水瓶碎片,匆匆地出去了。劉醒想去追,但想了想,還是停住了腳,重重地嘆了口氣。
田月萍當天晚上沒有回家,她打電話給女兒甜甜,說媽媽這幾天不回來了,要出差。甜甜說,我知道了,但你應該給爸爸也打個電話。田月萍掩飾說,你爸爸的手機關著呢。甜甜說,爸爸就在我身邊,要不要他聽電話?田月萍說算了,你轉(zhuǎn)達一下就行了。
甜甜把媽媽要出差的信息告訴劉醒后,突然意識到什么,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爸爸,你是不是和媽媽吵架了?
劉醒一陣慌亂,怎么會呢?你媽媽心里只想著你,喜歡讓你傳話。
哦,原來是這樣啊!女兒歡天喜地做作業(yè)去了。劉醒的冷汗直冒,他馬上給田月萍打電話,連打七個,就是不接。他二話沒說就徑直去了永恒慰心服務室。可是沒有田月萍的人影。問旁人哪去了,回答說是田主任出差了。又問到哪里去出差了,對方卻說不上來。
劉醒又馬上趕到學校圖書室。圖書室的負責人很驚訝,田月萍是來過,來了又走了,和平時沒有什么大區(qū)別,沒聽她說起準備外出開會啊。
劉醒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接著陣陣刺痛。
希望田老師千萬不要再鬧什么自殺的事情呀。圖書館負責人有些提心吊膽地說。
劉醒竭力裝著鎮(zhèn)靜,怎么可能呢?當務之急是要找到田月萍。他讓圖書館負責人打田月萍的手機。田月萍問是誰,負責人問她在哪里,她說在東升賓館看一位同學。她好像很奇怪單位領導會打電話給她,問,是不是我老公過來找我了?負責人朝劉醒眨眼睛,說,什么你老公?沒有沒有,單位里要做新一年預算了,想和你聊聊。田月萍于是答應明天上班時過來。
劉醒如獲至寶,火燒火燎地趕到了東升賓館。
田月萍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大廳東南角的咖啡吧里,面前是一杯已經(jīng)沒有了熱氣的綠茶,她出神地望著……
劉醒悄悄地坐到她的對面,輕輕地說,月萍,原諒我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這樣了,我向你保證!他低聲下氣地說著。
田月萍充耳不聞。
月萍,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田月萍似聽非聽,隔了好久,才緩緩地吐出一句,你走吧,讓我再坐會兒。
劉醒不放心地說,我陪你坐坐。
你走吧,我只想一個人靜靜。田月萍有氣無力地說。
劉醒一步三回頭,有些依依不舍地走了,他琢磨不透田月萍是不是原諒他了。他的心一直忐忑到半夜,聽到田月萍開門的聲音,他的心才稍稍安穩(wěn)下來。這一夜,田月萍睡在了書房的沙發(fā)上。劉醒想開口說話,可田月萍搖搖手,讓他別說。劉醒嘆口氣走開了。田月萍在沙發(fā)上睡了大約一個多月后的某一天,悄悄回了臥室,劉醒喜出望外,他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后面獻殷勤,要不要開空調(diào)?要不要喝點茶?田月萍努努嘴,睡吧,時候不早了。自此以后,她再也沒有提起此事,就像把它忘了似的。
劉醒如釋重負。
事實上,田月萍在心里已經(jīng)寬宥了劉醒,只是感情上還有點疙疙瘩瘩。想到生病后,劉醒和自己幾乎都沒有了性愛,極有限的幾次,他都不喜歡正面與她接觸,總是把臉貼在她的后背心上,有時候,她會感覺到有冰涼的東西,她不清楚那是不是眼淚,她不敢問,生怕傷害彼此的自尊心;他的兩只手也從不往她的胸口來,而是搭在她的肩上,還有,他睡覺習慣把手壓在自己的屁股下。每當他有這些個動作時,她總是會覺得無比的屈辱,像吞吃了糞蒼蠅一樣叫人難受,但她理解他這么做的苦衷。劉醒沒有嫌棄自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自己還奢求什么呢?最讓她覺得有點底氣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在慢慢恢復,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漸漸聚集起來,哈,難道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在健康面前,這樣的委屈輕若鴻毛,根本不值一提。
田月萍的情緒經(jīng)過這么一番梳理,就原諒了劉醒。劉醒這些年也太苦了。但她不會說原諒的話,如果那樣的話,豈不會助長他的無休止的欲望?她自然無法容忍他去摸其他女人的奶子,并和他們上床睡覺。她就這么平平淡淡,卻又自認為恰到好處地把這件事情處理停當了。
十一
隨著前來永恒慰心服務室人員的增多,田月萍越來越忙。學校還是很照顧田月萍的,為了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從事這項很有意義的活動,把她從圖書館外借室調(diào)到了資料室。資料室的工作更輕松一些,而且富有彈性。田月萍很感激,出于感恩,一有機會,她總是要替學校美言幾句。她講話的機會是那么的多,她一說,學校的知名度如水橫溢,學校領導也很開心。以后對她更照顧了,干脆讓她上半天班。
田月萍越發(fā)覺得活在學校這個環(huán)境里真好,領導那么體貼和理解她,她沒有理由不好好工作和生活,因此往后她做起永恒慰心服務室的事來更加用心和賣力。將心比心,人家將心掏給我,我沒有道理不認真做事。慰心室的事永遠是那么多,除了固有的上課和活動以外,新增的內(nèi)容層出不窮,比如,哪一個慰心服務室成員去世了,他的家屬首先想到就是找田月萍。田月萍得知了,馬上前前后后地找人替他辦喪事,請樂隊啊,聯(lián)系車輛啊,通知殯儀館啊,到派出所注銷戶口啊……哪一個慰心室人員病情加重住院,又是一個電話找到田月萍,田主任,我爸爸住在第二人民醫(yī)院三病區(qū)……田月萍手忙腳亂地干著,每干完一件事,她都如虛脫一般動彈不得。
家里人當然有意見,劉醒的媽不客氣地數(shù)落過她,你自己都半條命的人了,為何還是這樣拼命?田月萍解釋,我做這些,就忘記了病痛。劉醒的媽急得跳腳,你忘了病痛,劉醒忘不了啊,他老是惦記你是個病人。劉醒看自己的爸媽對田月萍開火,連忙阻擋,唉,算了,讓她干吧,她不干會丟魂的。說完這話,又將拖把抓在手中拖地了……出了嫖娼事件后,他變得更加沉默了,老是心事重重的。
時光荏苒,甜甜已不是幼兒園的那個女娃娃了,一晃,她都是高二的學生了,看待問題很有她的見地。媽媽,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算什么?你這個主任又不是人家紅頭文件任命你的,不拿一分錢工資不說,還凈倒貼,你都往里面投了多少錢?水花都不見一個,你可以說是全中國最傻的人了。
甜甜,你還小,你不懂的,人活著,就得有精神寄托,永恒慰心服務室是媽媽的希望,如果沒有這個慰心服務室,你媽媽或許早就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田月萍耐心地跟女兒做著解釋。
甜甜口齒伶俐地說,媽媽,你這是偷換概念,我并不反對你從事這項工作,問題是這項工作已經(jīng)影響到我們的家庭生活了,你想想,哪一個星期天你是和我們一起度過的?整整十二年了,都是我和爸爸在一起。人家都是房子車子換了又換,而我們呢?十多年來從來沒有改變過,好像時光凝固了,這還不算,你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叫出去,替他們辦喪事,替人家照料病人,免費講課,貼錢搞活動……那些人是你什么人?你對待他們比對我和爸爸還好!甜甜說著說著,聲音就高亢了起來,她得理不饒人地看著田月萍。
田月萍想拍拍甜甜的背,但甜甜躲開了,她自嘲地說,甜甜,媽媽和你、你爸爸在一起的時間確實很少,但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不負責任,我也努力想為這個家添磚加瓦,實在是我這個病拖累了我……我心里很內(nèi)疚,可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啊,你想想,那些需要我?guī)椭娜硕际前┌Y患者啊!
你以為你是什么?你自己也是癌癥患者,都得了十二年的癌了。你到現(xiàn)在為止還在不停地服藥,每年要去醫(yī)院復檢。甜甜快言快語地說著。
啪!甜甜話音未落,后背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她驚愕地望著打她的爸爸,眼里滾動著委屈的淚水。
甜甜,你怎么能和媽媽這樣說話,誰讓你這樣說了?!劉醒的手哆嗦著,因為氣憤,下巴上的胡子也像被拉長了,你向你媽媽道歉,以后再也不許說這種混賬話了。你媽媽,這么多年,容易嗎?
甜甜終于醒悟過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都忍了有好幾年了,可這能怪她嗎?她對媽媽的做法深惡痛絕,她真的氣壞了。
自從田月萍生癌后,劉醒從來沒有在田月萍面前提起過這個字眼,他喜歡用生病代替癌字。當甜甜懂事以后,他要甜甜也這樣說。甜甜也牢牢記住了,但今天一沖動,說的話完全沒有經(jīng)過大腦,她憋不住地脫口而出。
媽媽,我——我——不該這樣說你!你要原諒我。甜甜別扭地向田月萍道歉。
田月萍一把攬過和自己已經(jīng)一樣高的女兒,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其實,媽媽怎么會忘記自己的病呢?每時每刻都記著哪,只要一想到,我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感到這個世界一切都是空的……我曾經(jīng)那么努力地工作,那么努力地熱愛生活,但因為這個病,我變得虛弱不堪……
甜甜哭了,一頭扎進媽媽的懷里,哭得肆無忌憚。
田月萍原先一直忍著,這時也哭了,后來,母女倆抱成一團,哭成了一個淚人……
夏日的某一天,劉醒趁甜甜不在家的機會,專門和田月萍談了一回,意思是女兒大了,應該也必須多放點心思在她身上,尤其是她今年已是高二了,到了關鍵階段,再說,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特別喜歡和媽媽在一起,向她說說悄悄話,把內(nèi)心的一些秘密說與她聽聽,這份需求是他這個做爸爸的無法替代與解決的。
田月萍聽了很驚訝,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她如夢初醒,呵呵,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我們家甜甜還小呢,要不是前些天的這番爭論,我真的沒有想到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她不得不承認,自從永恒慰心服務室建立起來后,她的心思確實很少再落到甜甜身上,不是她的疏忽,而是她的忙和劉醒的全方位照顧,她總是想,反正有劉醒的,他比她更會培養(yǎng)女兒,而永恒慰心服務室如果沒有了她,她想象不出來會變成什么樣。那么多年過去了,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把這個永恒慰心服務室當作一項事業(yè)在經(jīng)營著,它的成功與否都直接影響著她,可以這么說,她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浸淫著慰心服務室的氣息,慢慢地,她的心理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在永恒慰心服務室里出現(xiàn)的每一個成員都當作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投入其中時,有著無限的熱情和喜悅,她只有熱血沸騰干著時,她內(nèi)心的焦慮才會稍稍緩解……
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劉醒帶著試探的口吻問。
你有什么話不能說?田月萍覺得奇怪,她一直以為自己和劉醒是無話不談的,那么多年了,他們彼此一直非常默契。
你變了,自從那個永恒慰心服務室一出名,你就變了,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劉醒哀怨地說。
田月萍僵住了,她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劉醒,這怎么可能呢?我不是一直在你眼皮底下嗎?她嘿嘿地笑起來,你說說看,我都變了什么?
你現(xiàn)在一天不到慰心服務室,就像丟了魂一樣,一天不接聽那些病人打來的電話,你就心慌意亂,你一天不在微信上發(fā)你慰心服務室里發(fā)生的事,你會坐立不安……你說你都成了什么?劉醒直視著她的眼睛說,他的目光里有著太多的怨懟成分。
哈哈哈哈,劉醒啊劉醒,我說你還真越來越幽默了,你要表揚我也不是這么表揚的。我關注慰心服務室,這說明我對它的熱愛。你想想,眼看著慰心服務室像一個嬰兒呱呱墜地,接著它慢慢地茁壯成長,你難道會不開心?但是,它雖然成長了,但你還得去關心它,呵護它,讓它長得更高、更大,這是我的目標,也是我的理想。田月萍不無自豪地說,我田月萍不是吹,我這個永恒慰心服務室,即使放到全國去,也一點不遜色,北京、上海、廣州它們辦的那些,我看也不過如此,還沒有我的活動多呢!
劉醒默默地看著她,冷不丁地說,你那么忙,還有時間惦記我和甜甜?
田月萍笑了,顯得開心的樣子,劉醒,你今天怎么啦?怎么老是和我談這個,談那個,說這些干嗎?你們兩個當然是我最親的人,這世界上,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比你們更親?我怎么會不想著你們?我是早晨起來想一遍,晚上睡覺前再想一遍,碰到高興事,就想第一時間告訴你們……
劉醒嘆了口氣,我聽上去怎么像是在背書?不是在和我說話,而是在和你的病人說話,你天天忙,天天想著去慰問那些病人,你怎么可能想到我和甜甜?你真的沒有時間。說老實話,我特別懷念你顧家的日子,當年我們走到一起來,我喜歡的是你對家的感覺,你可以幾天貓在家里不出去,而現(xiàn)在呢,你瞧瞧,你除了想睡覺了還想著它,其余的,家都在你的腦后……
田月萍突然打斷了劉醒的話,她的眉毛豎了起來,劉醒,你別假惺惺了,你坦白地說,你是不是嫌棄我了?放心,我不會埋怨你的,你想離婚也可以,你應該清楚,這個念頭我十二年前就有了,時時刻刻等著,你開口說吧,我張大耳朵聽著!她將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劉醒可能被田月萍的樣子給弄火了,一下子就爆發(fā)了,呀呀呀,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是好心勸勸你,你居然這副樣子,我劉醒要是嫌棄你,哪里還用得著等到現(xiàn)在?你放心,我絕不會開這個口,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提出來,我忍受得住,老實說,你想離就離吧,離了你可能會更自由一點。
田月萍的氣也上來了,劉醒,你不要熱嘲冷諷,我是病人,一個生了十二年病的癌癥病人,都是我拖累了你,其實,從生病起到現(xiàn)在,我?guī)缀跆焯於荚谛睦锔兄x你,沒有你劉醒,我田月萍或許早就成一縷青煙在空氣中消失了!她憤怒至極,說著說著,就噎住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捧住胸口,像一個陀螺,在屋內(nèi)不停地轉(zhuǎn)著圈子,漸漸,圈子越轉(zhuǎn)越小。
你你你——劉醒哆嗦著連話也說不完整了。
我怎么樣?我是一個生癌的人,一個將要死的人!田月萍挺直身子,一字一頓地說。
劉醒雙手握拳,指關節(jié)嘎嘎嘎地響著,他真想沖著田月萍來幾下子。但這種沖動只是一瞬間的事,一會兒,他握拳的手就松開了,因為他看到田月萍肆無忌憚地哭著,眼淚在她臉上縱橫交錯,她也顧不上擦一擦,她就以一種凝固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劉醒,他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他遲疑著走過去,至少有那么一點羞愧地送上一塊毛巾,說出的話也有些期期艾艾,你看看你自己,脾氣特別暴躁,一點都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我只是說了一句,你卻說了一筐,好了,好了,你就當我說的是屁話,或者什么也沒有說!
田月萍還在氣頭上,虎著臉,一副不愿和解的模樣。
這時,她袋里的手機響了,她掏出來一聽,她的臉馬上陰轉(zhuǎn)多云,是老錢啊,什么?杭達的參觀團來了。好,我馬上來,你讓他們先坐會兒,有些情況你先可以介紹起來,反正你也熟悉的……她拎起自己的小坤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走時,把門摔得砰砰作響。
劉醒飛起一腳把田月萍剛才坐過的椅子踢翻了。家里的座機響了,他拎起一聽,又是找田月萍的。他沖著電話聽筒高聲喊,你打錯了,這里沒有姓田的。他“啪”地擱了電話。座機又一次清脆地響起來。劉醒充耳不聞,呆坐在椅子上,眼睛停留在靠窗的那一排瓶子和盒子上,那多半都是田月萍在用著的藥。陽光透過窗欞照過來,輕輕地撫摸著那些東西,劉醒的視線模糊了……
十二
田主任,你的電話,你女兒打來的!肝癌患者老余推門進來,在門口探著頭說。正在里間給來永恒慰心服務室的病人講課的田月萍擺擺手,沖著老余說,你和她說,讓她等會兒再打來,或者發(fā)微信、發(fā)短消息,我現(xiàn)在正在上課。
過會兒老余又敲門進來說,田主任,你女兒說家里出事了,叫你快點接聽。他把自己的手機遞給田月萍。
田月萍滿肚子的不樂意,因為腦子還停留在自己的講解中,剛才她講得聲情并茂,連自己也受了感染,她接過手機,很潦草地將它貼在耳朵邊,喂,甜甜,什么事?快說!不是和你說過嗎?如果我手機開靜音,表明我在上課……
甜甜在電話中哭了,媽媽,你快回來啊,爸爸讓車撞了,現(xiàn)在在華一山醫(yī)院搶救……
田月萍吃驚地又問了一聲,什么?
那邊早就擱了電話。
田月萍猛地醒悟過來,接著她全身像打擺子一樣戰(zhàn)栗不停,嘴里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嘟嚕聲,我家老劉出事了,我家老劉讓車撞了!出事了,出事了……她發(fā)出的嘟嚕聲,把十來個正等著她繼續(xù)上課的男女病人給驚著了,他們大呼小擁,嘰嘰喳喳,當即就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他們有的高聲說,田主任,你老公應該沒事的,有的則簇擁著田月萍,小聲勸慰著她,說做人總歸會有飛來橫禍的,不要急,千萬急不得,田主任你自己身體也要保重,這緊要關頭,不能病人和健康人同時倒下……
田月萍一陣手忙腳亂后,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一樣,東一歪西一歪地向醫(yī)院方向走,她的身后,是一大群高低胖瘦各不同的男男女女。
你們干什么干什么?醫(yī)院傳達室的保安在門口把這一群人攔住了。有人手指腳步發(fā)飄,好像時時刻刻要倒下去的田月萍說,我們田主任她老公叫車撞了。保安臉上明顯地現(xiàn)出不耐煩,他見多不驚地說,來這么多人干什么?走走走,不要再去添亂了,叫一兩個人進去就可以了,你們直接到急救室去,車禍病人通常都是在急救室搶救。田月萍和另外一個叫老方的人進去了。老方幾乎是攙著她走。
在急救室門外,田月萍看到了女兒甜甜、劉醒的父母以及劉醒單位里的同事,闖禍的司機耷拉著腦袋蹲在角落。
你爸爸怎么啦?田月萍心慌意亂地問。
甜甜一把抱住她,抽泣著說,還在搶救。
讓什么車撞的?
一輛運煤的大卡車。
在哪里撞的?田月萍的眼淚掉下來了。
就在四馬路道平路口,爸爸……甜甜泣不成聲。
急救室外響起一片抽泣聲。
一個小護士急步過來干涉,哎,靜一點,里面正在動手術。
他們那一撥人噤了聲。
半個多小時后,急救室的那兩扇玻璃門被打開了,一個醫(yī)生摘下口罩在喊:誰是劉醒的家屬?
田月萍和甜甜一迭聲地說,我。
醫(yī)生看他們一眼,臉無表情地說,準備后事吧,沒救了!她揮了揮手,幾個穿藍衣服的護士拖著一輛四輪車出來了。上面平躺著劉醒,就像我們在影視劇中看到的鏡頭一樣,他全身上下被白布蓋著。
田月萍忽地一下?lián)溥^去,她胡亂地掀去白布,手在劉醒頭上亂摸,老劉,你怎么啦,我不是和你說過,我要走在你前頭,你替我送終。你的身體那么好……劉醒啊劉醒,你不要嚇我好不好,你走了,我怎么辦?甜甜怎么辦?本來我們有多高興,甜甜考上大學了,馬上就要去外地讀書了,你不是跟我說要好好地擺幾桌,把永恒慰心服務室的會員全請來,好好地樂一樂。我把你說過的,和他們說了,他們一聽都高興了,我不讓他們送禮錢,可他們非要送,他們單等著吃喜酒了……劉醒,我不清楚啊,你到四馬路那邊干什么去……
爸爸要替我買一只漂亮一點的拉桿箱……甜甜的一半身子撲在劉醒身上,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和你說我同學買的拉桿箱很好看,還特意給你發(fā)圖片,可我沒說一定要你買啊……甜甜哭得聲嘶力竭。
田月萍此時想到了什么,想要找那個司機,可那個矮小的司機早就溜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溜的……
從急診室到太平間要經(jīng)過一條馬路,守在醫(yī)院門口聽消息的那些永恒慰心服務室的人,一看到田月萍扶著車子痛哭的情景,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們?nèi)珖松蟻?,有不少人跟著號啕大哭,幾十號人的哭聲響起來,那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動魄,不少路人駐足凝視,雖然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們被吸引了,有些人尾隨著打聽這死掉的到底是哪個重要人物,一時間,連馬路也阻塞了……有人打110報了警……
幾天后的劉醒追悼會上,前來參加劉醒遺體告別儀式的人當中,永恒慰心服務室的病人占了三分之二?;嘉赴┑睦详愒瓉硎鞘薪煌ň值木珠L,見人多,他一聲不吭就設法調(diào)動了起碼五輛大巴,田月萍感激不盡,問老陳需要多少錢。老陳擺擺手,說,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你田主任的事就是我的事。田月萍紅了眼圈,不停地說著謝謝。老陳理解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不要客氣了,再客氣,我就難為情了,我們畢竟是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田月萍只覺得有一股暖暖的東西在心胸間流過。
面對劉醒的突然離世,田月萍感到內(nèi)疚,她是個細心的人,送劉醒走時,她把他平時喜歡的都帶上了,像釣魚竿啊,圍棋啊,電腦雜志啊,都放在了劉醒的身邊。在劉醒將被送入焚化爐的前一刻,田月萍撲倒在地,無聲地流淚,她喃喃地說,劉醒,來世再做夫妻,今天有那么多的人來為你送行,你一定看到了吧,他們中有許多人和你素不相識,他們?yōu)槭裁匆湍?,因為我平時老是和他們說,你是我前世修來的好老公,我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勞,沒有你在我的背后支撐,也就沒有我田月萍的輝煌,相信我吧,我會把你希望我做的事情做得更好,讓你為我感到自豪!安息吧,劉醒。
甜甜蹲在田月萍身邊,心如刀絞。平日里爸爸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很生動地展現(xiàn)在眼前,她的眼淚怎么抹也抹不干……當她聽到媽媽說的那些話時,卻異常反感,她都在說些什么呀?全是套話!
田月萍悄悄對甜甜說,你爸爸就要走了,你還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嗎?
甜甜又一次放聲大哭,爸爸,我不想你離開我,你走了,我怎么辦?她掉過臉,沖著田月萍大喊大叫,田月萍,我恨你,恨你!如果不是你沒日沒夜地撲在你的慰心服務室,爸爸怎么可能這么蒼老?他才四十多歲,現(xiàn)在看上去就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你就是想著你自己,就是想著怎么出風頭……我不要這些陌生人來,他們來干什么?他們和爸爸素不相識,他們都是來拍你馬屁的……
十三
甜甜只身一人去了天津上學,她堅決不要田月萍送,說她早就想嘗試一下獨立生活的滋味了,請媽媽務必尊重她的意愿,再說,現(xiàn)在乘高鐵過去,方便得很,高鐵出站口就有學姐學哥來接。
田月萍明白,自從甜甜和自己在劉醒的追悼會上鬧過一場以后,她和她有了很深的隔閡,從殯儀館回來,甜甜堅決要求住到爺爺奶奶家,理由是陪伴二老,以防不測。田月萍沒法阻止,內(nèi)心卻是不樂意的。雖然后來甜甜由爺爺奶奶領著,跟田月萍道歉了,田月萍也當即原諒了她,并表態(tài),我們母女倆有什么矛盾呢?如果說有,那也只能是內(nèi)部矛盾。甜甜抿著嘴,點了點頭。但田月萍清楚,她們之間的矛盾并沒有消除,甜甜反感她的一切做派,包括拋頭露面,包括接受不勝枚舉的媒體采訪,包括她的滔滔不絕……她曾經(jīng)在爺爺奶奶面前不止一次地表現(xiàn)出對田月萍的厭惡,她嘛就是一個好高騖遠的人,喜歡裝腔作勢,喜歡別人圍著她轉(zhuǎn),喜歡說一不二,喜歡盛氣凌人。如果不是看在她生病的分上,我老早就勸爸爸和她離婚了,問題是她生病了,而且是癌,看她生不如死的樣子,爸爸于心不忍……奶奶聽了,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巴,甜甜,這話可不能當著你媽的面說,你一說,她還不宰了你?
我偏說!誰叫她這么無恥!甜甜發(fā)狠地說。說老實話,有時候,她真的特別討厭田月萍,有時候,她又特別可憐她,為她的執(zhí)迷不悟而悲哀。
田月萍開始對甜甜感到陌生,很多個夜晚,她都在想著這樣一件事,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做錯了?惹得女兒對她如此深惡痛絕,她內(nèi)心里也明白,甜甜對她的態(tài)度,不僅僅是生疏,更多的是敵意,她覺得心里涼颼颼的。
讓她獨自鍛煉鍛煉,或許會有好處的,反正從今往后,她就得開始獨立生活了。
送走女兒,家里就空落落了,一股孤獨的滋味像空氣一樣在屋子里彌漫。先前怎么就沒有這種感覺呢?每當孤寂難忍時,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念劉醒,可她只能對著墻上的劉醒遺照訴說自己的喜怒哀樂了。劉醒死后,有不少熱心人張羅著替她介紹對象,勸她再組建一個家庭,還有不少人對她深情表白,說仰羨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了,深深地被她的堅強所打動,愿意一生陪伴在她身旁,做她的好幫手和堅強的后盾??商镌缕紖s總是婉言謝絕,并再三提醒人家說,她是一個癌癥患者,她看上去好好的,但真的說不準哪天病情又會加重。
為了忘卻難以排遣的痛苦,田月萍把更多的精力花到了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里,她這時候又有了新的考慮——準備組建藝術團,也就是說把癌癥患者中擅長表演的人都組織起來,不定時地參加一些演出,這樣,一方面,可以讓病人暫時忘記病痛,走出低谷,樹立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可以把愛心傳播到更多的人身上。她把自己的這個打算和市婦聯(lián)、寧州大學團委以及市文廣新局的領導都談過了,他們都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他們欽佩田月萍做公益活動的韌性,從她的身上,能感受到滿滿的正能量,對于她的不幸,他們深表同情,熱切希望她從家庭變故的陰影中走出來,在原來的基礎上,把慰心服務室辦得更加富有特色。對于隸屬于永恒慰心服務室的恒心藝術團,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保證它正常運轉(zhuǎn)。田月萍聽了,心花怒放,她暗下里為自己打氣,一定不能辜負領導們對她的期望,說什么也得把恒心藝術團辦起來。永恒慰心服務室有一個得子宮癌的病人叫潘珠珠,是少年宮的舞蹈老師,得知田月萍要搞恒心藝術團,當即自告奮勇要求擔任團長,說田主任的言行舉止感染了她,她得用實際行動向她學習。經(jīng)由她,拉了不少人進來,恒心藝術團居然有模有樣了。田月萍樂開了懷,她知道潘珠珠是個行家里手,決定藝術團的那一攤子全交由她去處理。她對潘珠珠說,你辦事,我放心。潘珠珠笑得一臉陽光,田主任,你是黨委書記,我是團長,團長說到底還得聽你書記的。
田月萍自己也覺得奇怪,只要一說起永恒慰心服務室和恒心藝術團,她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馬上會亢奮起來,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什么煩惱啊、憂愁啊、痛苦啊……全都跑光了,就像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和她素不相識的田月萍。
田月萍的知名度越來越高,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人來參觀,來采訪,來邀請她參加各種形式的經(jīng)驗交流會、啟動儀式、現(xiàn)場觀摩等等,但再忙,她都會雷打不動地去定期檢查。她已經(jīng)后悔當初不該過分相信自己的身體了,要是早一點發(fā)現(xiàn)乳腺癌的話,也不至于嚴重到會失去一對飽滿而挺拔的乳房。預防比什么都重要,她有切身體會,所以不敢再掉以輕心,而每次的檢查,她都會去找王一芬醫(yī)生,她的雙乳切除手術就是她做的,這么多年下來,她和她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用閨蜜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王一芬經(jīng)常會語重心長地對她說,田主任,你的身體我包了,我對你負責到底,所以,只要去醫(yī)院,她都會第一時間找她,如果她沒空,她寧可等上幾天,也要讓她全程陪同。
你怎么對我那么好?田月萍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
王一芬笑得甜蜜,誰叫你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名人?我做你的保健醫(yī)生可以增加知名度!
瞎說。田月萍嘴上這樣說,心里還是比較得意的。王一芬是個冷美人。平時高傲得很,能和她成為朋友,她內(nèi)心里覺得歡愉。當初,她們之間還鬧過不愉快,可謂不打不相識,當年做雙乳切除手術時,她猶豫不決。王一芬在旁冷冷地說,現(xiàn)在不切也可以,過段時間,你想要切也切不成了。
你什么意思?田月萍氣不打一處來。
沒什么意思,過些日子,你連命都可能沒了,還切什么呢?王一芬依舊冷淡,說完,便旁若無人地走開了。
最終,田月萍屈從了,在病魔面前,她沒有抵擋的能力。但她記恨王一芬這個外表冷漠的漂亮女人。
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開張的時候,王一芬出現(xiàn)了,她對田月萍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熱情,你所做的一切,功德無量,我支持你。
那個時候,田月萍特別脆弱,她壓根兒不知道這個慰心服務室的命運將會如何?有人支持,她都看作莫大的精神力量。王一芬的示好,讓她受寵若驚。畢竟她是這個城市的名醫(yī),具有相當大的權威性,專家的認可,她有了支撐。
一來二去,竟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對于這個,田月萍自己也驚訝,怎么就化干戈為玉帛了呢?
十四
這一年春天剛剛過去的時候,田月萍收到了一封制作精美的邀請函,是中國抗癌協(xié)會組織的一次活動,說有個抗癌座談交流會在大連舉行,希望她出席,并在會議上做先進典型交流發(fā)言。
接到邀請,田月萍滿心歡喜,這是她最樂意做的一件事,這么多年來,她為推廣永恒慰心服務室的經(jīng)驗,可以說是嘔心瀝血,只要一有機會,她就要去游說,去介紹。我們做得那么好,理應讓大家都知道。我說給別人聽,就是想讓別人提提意見,可以讓我們的工作做得更好。
永恒慰心服務室的每一個成員,聽田月萍一說,都覺得特別的光榮和自豪,是呀,能為中國甚至全世界的抗癌工作提供一些意見和經(jīng)驗,那該是一個多么崇高的境界!
田月萍精心準備好會議上需要的發(fā)言材料,先是把電子稿發(fā)給了會務組,接著又打印了一份紙質(zhì)稿,放進包里,她打算在高鐵上再做一番修改,務必做到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然后她就興高采烈去了大連。她還打算好,等開完會,就到天津去看看女兒。一晃,又是一年多過去了,甜甜成了一個大二學生了。她寒暑假回來過,多半時間待在爺爺奶奶那里,與田月萍相處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彼此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反正,淡淡的,客客氣氣的,不像母女,倒像是老師和學生。
抗癌工作交流座談會上,田月萍的經(jīng)驗介紹感動了每一個與會者,他們紛紛向她表示敬意。席間有一個叫安秀敏的女教授特意找到她,說她就是全國第一家抗癌慰心室的創(chuàng)始者,現(xiàn)在,類似于這樣的慰心服務室在全國遍地開花,她很想到寧州去實地看一看,為她正寫著的一本書再增加一個詳盡的案例。田月萍當即答應了。她無拘無束地和安教授分享著她一手創(chuàng)辦的永恒慰心服務室的每一個細節(jié)。安教授七十多歲了,眉慈目善,她看待田月萍的目光,特別柔軟,田月萍在她面前,也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她真想叫她一聲媽媽。她們交談得很深入,當她說到老公劉醒時,忍不住號啕大哭。安教授陪著掉淚,她拍拍田月萍的背,你好好活著,就是對他最好的安慰。
嗯,我會活得好好的,我要對得起他對我的好!田月萍喃喃地說。
后來,安教授關切地問她,你是什么時候得的乳腺癌?田月萍扳扳手指說,都十多年了。安教授嘆息了一聲,時光過得真是快,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一直好好的?
田月萍如數(shù)家珍地說,那當然,我很注意的,她還說了自己的主治醫(yī)生王一芬,她盯我盯得可緊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主動提醒我注意復查。
安教授樂了,那是必須的,這才是對待生命和健康的態(tài)度,祝福你!其實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得癌癥,自己率先就把自己打垮了。
田月萍把頭點得像風中的一棵狗尾巴草。
會議結束后,田月萍去天津看了甜甜,甜甜長漂亮了,亭亭玉立,像一棵剛綻花苞的芙蓉樹??匆娞镌缕紒恚鹛鸬纳袂榈?,仿佛來看她的不是自己的媽媽,而是一個長年沒怎么來往的遠房親戚,嗬,你怎么來了?對于田月萍的不請自到,甜甜不太樂意。
甜甜,你是不是對媽媽的成見很深?媽媽今天誠心誠意來聽聽你的意見。田月萍非常誠懇地說。
甜甜揚了揚眉毛,顯得很驚訝,她肯定沒想到媽媽會特意跑到學校里來,和她交換意見,這是開天辟地的,從來沒有碰到過。你是我的媽媽,你有什么錯?我真的沒有意見。她脫口而出。
甜甜——別瞞我了,你媽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你的心思逃不過我的眼睛。田月萍說。
甜甜用嘴咬了咬手指甲說,你真的想聽?好,那我告訴你,希望你聽了不要暴跳如雷。其實,我的意見也是爸爸的意見,他許多次想和你說,但就是說不出口,你知道你的缺點嗎?你很自私,你只關心你自己!
不會吧,我怎么會只關心自己?我最愛的就是你們,你和你爸爸,其次是永恒慰心服務室的那些病人……田月萍急于辯解地不停比畫著,她歷數(shù)著她對他們的關愛,點點滴滴,仿佛信手拈來。
甜甜的臉色陰沉了下去,看田月萍滔滔不絕地說著,她茫然地將目光移開去,她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因為平素里,田月萍說的就是這些,她聽得耳朵皮都起繭了,便打斷田月萍:媽,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去?
田月萍說得興致正高,突然話頭被打斷,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惑然地問,怎么啦?我剛到,你就想把我趕回去?她一點都不知道甜甜心里在想些什么。
媽,求求你,不要再說這些了,說這些有什么意思呢?這樣吧,你天津還沒好好逛過吧,我?guī)闳プ咭蛔?。甜甜很想早點從這份尷尬中解脫出來,于是她巧妙地將話題轉(zhuǎn)開去了。
田月萍看看熟悉又陌生的女兒,內(nèi)心生出無限的感慨,很快,她便釋然了,她裝出很開心的模樣,好啊,甜甜,你帶媽媽到處走走,我們邊走邊聊,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纏著我去逛街,一邊走,一邊喜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像只小喜鵲。
是嗎?我怎么沒印象了。甜甜看田月萍的目光有了一點坡度。
唉,都怪媽生了病,這一切美好都歸為了烏有。后來都是你爸帶你,所以你的腦子里全是他。田月萍幽幽地說。
在街上的時候,田月萍忍不住問,甜甜,你爸爸平時都對你說些什么?。?/p>
甜甜這時松開了田月萍挽住她的手,輕輕甩了甩,她抱怨道,媽,和你說過了,叫你別提爸,你老提,你一提,別提我有多難受。你既然想聽,那我就索性說出來,說出來你別傷心,爸爸和我說過,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離婚,可他顧忌你的病,怕他一提,你又要尋死覓活了。要不是看在你是一個病人的分上,他早就離了,你不知道,追求爸爸的人有多少!
田月萍猝然停住了腳步,她兩眼直瞪瞪地看著甜甜,臉色異常難堪,你……你爸真的這樣和你說過?她的聲音都顫抖了。
甜甜輕輕吁出一口氣,嗨,騙你的!
甜甜,你不能胡說八道,這種話怎么能開玩笑呢?嚇死我了。田月萍后怕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那天,田月萍和甜甜逛了一條又一條的街,又聊了一筐接一筐的話,田月萍暗暗高興,和甜甜的交流,使她意識到,只要好好和她聊,她還是愿意把心里話說出來的……前提是:她得把自己擺到很低的位置。她說,病讓她變成了一個虛弱的人,也讓她變成了一個堅強的人,她時時想著要做一個堅強的人,只有堅強,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氣,她的這點愿望,當然希望做女兒的能滿足她。
甜甜突然流下了淚,她擁緊了媽媽的身子,媽,你傻不傻?
田月萍抿抿嘴,我真的不去想聰明還是笨的問題,我只想讓自己每天都變得充實一點。
甜甜嘆了一口氣,媽,今天我們應該輕松一點,不聊這種沉重的話題好不好?就逛逛、玩玩。
田月萍寵愛地拍了拍甜甜的后背,這讓她看到了和甜甜徹底好解的希望。本來打算過幾天再走的,但看自己找甜甜談心的任務已經(jīng)初步完成,母女倆的關系有了修復的可能,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她信奉水到渠成的原則。再加上寧州永恒慰心服務室的人不斷地催她回去,說那邊又有客人來參觀了,又有媒體要來采訪了,誰誰誰又等著她去做調(diào)解啦……田月萍坐不住了,在天津只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第二天中午,她就乘高鐵回家了。
十五
田主任,你真了不起!實際上,你完全可以把你所做的一些成功經(jīng)驗介紹給別人,這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事業(yè),功德無量啊!安教授在參觀完田月萍的永恒慰心服務室后,對她贊不絕口。這種通常需要社會投入大量資金的公益活動,在寧州這么一個小小的地方,卻讓一個癌癥患者做得風生水起,而且這樣的公益活動,一做就是十多年,這需要花費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啊,按照慣例,這幾乎是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奇跡。因為這樣的公益活動,受制約的地方太多了,最最主要的,有誰愿意全身心投入這樣幾乎沒有什么回報的工作中去……她對田月萍這個弱女子刮目相看。
安教授回北京以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馬上把田月萍和她的慰心服務室的故事講給自己的同事聽,她情緒高漲地說,不得了啊,這個田月萍,做得太完美了,完全稱得上是愛心大使,填補了公益事業(yè)的許多空白,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這樣的典型案例在全國推廣,它完全是一個創(chuàng)新!你們想想,整個永恒慰心服務室的工作人員,從上到下,全部都是由癌癥患者擔任,他們分工明確,責任到位,不計報酬,不計得失,一切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這實在太難能可貴了,這種自治能力,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我建議大家有時間,一定要去看看,我們共同把這樣的好案例推廣出去!
…………
經(jīng)由媒體的宣傳,田月萍再一次如水橫溢,這一次的熱烈,遠遠超過了一切過往,這次的主題是公益,是志愿服務,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柔弱的癌癥患者,做出了不平凡的一份業(yè)績,她用愛心撐起了一片公益之天。與此同時,各種榮譽也接踵而來,田月萍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寧州市第六屆道德模范、江廣省第五屆道德模范、寧州好人、江廣好人、中國好人、全國三八紅旗手……
田月萍接二連三地被邀請去全國各地介紹她和她的永恒慰心服務室,她總是飽含深情地說,沒有生癌的苦痛,我不可能走進這一片天地,如果沒有在上海鐘山醫(yī)院的經(jīng)歷,我也不可能想到辦這樣一個慰心服務室,如果沒有那么多的癌癥病人的參與,永恒慰心服務室也不可能辦得有聲有色,從一開始,我就有一個宗旨,我們都是病人,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來,就是因為一個癌字,這個癌,讓人魂飛魄散,而在這里,我們想方設法讓每一個病人,都感覺不到自己是一個病人,我們樂觀地與癌做著斗爭……她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講述自己和別人的抗癌故事,這樣的演講,是吸引人心的,田月萍所到之處,受擁戴程度,空前絕后。
田月萍和安教授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從安教授那里,她總是能獲取無數(shù)的能量,這個全國慰心服務室的創(chuàng)始人,手把手地教她把實踐化為理論。月萍,你得把這些都寫下來,只有寫下來,才能讓更多的人受益。公益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別人得到益處,那么怎么樣的益處,是最受別人歡迎的?一般的人都以為是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其實不是這樣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只能慰身,唯有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才可以慰心,更多的人真正需要的就是這慰心的東西,所以,你接下去就得為這部分做些你的努力。這方面你有專長,我聽說你還寫過書,很暢銷的,你現(xiàn)在的視線,不能再落在寧州這樣一個小地方,你必須放眼到全國范圍,甚至全球范圍。安教授向她許諾,她會為她的工作打開方便之門的。
田月萍受寵若驚,我怕承擔不了這樣的重任。
安教授笑得慈祥,什么樣的事都是從無到有開始的。
田月萍心中一熱,安教授總是能說到她心坎上去,她歷來就是一個要求上進的人,她喜歡和困難做斗爭,斗爭讓她渾身上下充滿力量。在永恒慰心服務室里,每次碰到那些難纏的會員,她習慣用斗爭的方式,最后讓他們敗下陣來。
安教授又說,我老啦,快干不動了,我真希望由你這樣的年輕人來繼承我的事業(yè)。她的聲音很緩慢,透著一絲無奈。
田月萍連忙說,安教授,你不老,你一點也不老,你還可以干上幾十年。
小傻瓜,我再干幾十年,那不成老妖怪了?安教授笑了。
田月萍也笑了,我喜歡跟著你干。
那是必須的。因為我們都熱愛公益活動,喜歡給人雪中送炭。
就在田月萍天南地北忙著參觀學習別的抗癌俱樂部、慰心服務室,準備著書立說的時候,王一芬給她打來電話,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焦灼,月萍,你趕快回來,家里出事了!家里出什么事?誰???她的心揪緊了,她一下想到了劉醒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王一芬壓低嗓音說,是你自己!我自己?我自己不是好端端的?田月萍都被王一芬說糊涂了。
慰心服務室發(fā)生政變了!王一芬的聲音在發(fā)抖。
田月萍忍俊不禁,她被王一芬說的惹笑了,你想說什么呢?
王一芬沒工夫理會田月萍的插科打諢,她說,真的不騙你,他們把你給開除了,認為你不適合再待在永恒慰心服務室。
田月萍哧哧地笑,一芬啊,你在開什么玩笑?誰有資格罷免我,這是我辦起來的!她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不當回事。是的,永恒慰心服務室鬧矛盾,也不是一天二天了,總是有那么一批人,喜歡雞蛋里挑骨頭,總是對田月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她習慣了別人的挑釁,也習慣了與別人的斗爭,但她從來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他們算什么呢?想和她斗?還嫩著哪!
田月萍抿著嘴,有好長一段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她這時特別痛恨那個作亂的人,老是在她歡樂著的時候,在她背后捅上一刀,從而把她拋進痛苦的深淵。
這些人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和我作對?一芬,你說說,到底是誰?老毛嗎?她的眼睛里冒出了一股怒火。
王一芬說,真是他,老毛,上躥下跳的。
我馬上趕回來,我就不信這個老毛能掀翻天。田月萍習慣性將雙手叉在了腰里,對著話筒唾沫四濺,好像那個老毛就站在眼前似的。
老毛叫毛意成,五十歲左右,是寧州市人才中心的主任,患胃癌六年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人瘦得像根竹竿,不喜歡說話,愛陰沉著臉在人群背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剛來時不大發(fā)表意見,后來就和田月萍杠上了,其實也沒多大矛盾,主要是他嫌田月萍太愛拉起虎皮做大旗了,一個小小的健康講座,你不該把這個城市分管文教衛(wèi)的副市長也請來,那表明什么?領導重視還是你田主任神通廣大。田月萍懶得和他口舌,請市長來,自然有我的想法,你無須知道。老毛一撇嘴,拿著雞毛當令箭。別人聽不下去,要和他爭論,田月萍擺擺手,義正詞嚴地對老毛說,這件事,不在你的考慮范疇。老毛更氣了,我作為聽課的人也應該有知情權。你帶耳朵來聽就是了,提那么多問題干什么?這樣的談話自然不歡而散,但從此也結下了梁子。彼此碰見,總覺不太舒服,但也沒到惡語相向的程度,總之,還能相安無事。照王一芬的意思,可以讓老毛走了,不要再來參加活動了。但田月萍阻止了,為了慰心服務室的聲譽,沒有必要趕他走,省得趕走他后,他在外面亂說。
王一芬還警告過她,小心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好湯。
田月萍摟著王一芬笑得開心,不要說得那么嚴重,他老毛也就是練練嘴皮子,掀不起大浪的。
未雨綢繆總沒錯嘛。王一芬堅持。
算了算了,不要多和這種人計較了。田月萍一如既往地輕蔑,畢竟他是一個病人,不要和病人多計較,記住了沒有?
從北京匆匆趕回來后的田月萍悶悶不樂,仿佛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暈乎乎的,仿佛晴天霹靂,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后院會起火,老毛動員了一大批永恒慰心服務室的病人,要求田月萍自動離職,認為她不再適合擔任主任一職,也不適合繼續(xù)留在服務室,因為她現(xiàn)在是一個健康人了,既然她向全國,甚至全世界的人民都宣布,這是一個由癌癥患者組成的自治抗癌團體,就不能由一個健康人來擔任領導。
田月萍氣得差點罵娘,她特意把老毛找來了,想和他溝通一下,我算什么健康人?我是一個患了整整十四年癌的病人。
老毛反唇相譏,你過去是病人,但現(xiàn)在治愈了,治愈了就是健康人!
我還定期檢查、定期服藥的。田月萍據(jù)理力爭。
我調(diào)查過,你一直好好的,自從開刀后,你的病情一直很穩(wěn)定,最近幾年,你都不那么服藥了,服的都是保健品。老毛慢條斯理地說。
萬一哪一天癌細胞又轉(zhuǎn)移了呢!田月萍義憤填膺。
老毛輕描淡寫道,哈,等你重新得別的什么癌癥,你再來慰心服務室,你得對得起你那些獲得的榮譽。
田月萍的胸口堵得慌,慰心服務室是我一手辦起來的,它是一個純公益機構,沒有一分錢的營利……
老毛笑得意味深長,我們就不需要討論細節(jié)問題了,我們專門就大處說一下,我們希望你主動辭職,體面一些,省得鬧得大家都不好看。
老毛,我老實告訴你,你這是癡心妄想,你一個普通會員,憑什么搶班奪權?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毛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你放心,我不是要當這個主任,只是覺得你不適合,應該由別的人來擔任,一個健康人混在一群病人當中威風凜凜,這終究不是一件妥當?shù)氖?,你收獲了那么多的榮譽,而病人什么也沒有,我們中有的來了幾次就不來了,因為永遠沒有機會再來了,而你一直好好的,好多人甚至還懷疑你辦慰心服務室的動機……
田月萍聽不下去了,她黑著臉說,請你離開,永遠不要再來慰心服務室,我看見你就惡心,你有什么資格來教訓我?我田月萍為這個慰心服務室,花了多大的心思?我把我的青春年華全拋在了這里!我圖什么?我圖我們癌癥病人活得也要有尊嚴!
老毛冷笑一聲,什么也沒有說就走開了。
田月萍蔫蔫得提不起精神來,是的,她一個得了十四年癌的人,在這樣的一個春日突然被認定是一個健康人,這很像一則黑色幽默。
田月萍不肯讓位,以老毛為首的一批病人堅決要求田月萍退位,說要是田月萍繼續(xù)留在慰心服務室,他們就要向媒體舉報,讓他們曝光田月萍弄虛作假,這絕對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還涉及寧州市的方方面面,總而言之,她得為自己和這個城市負責。他們之間展開了拉鋸戰(zhàn)。這樣的爭執(zhí),田月萍第一時間告知了安教授,顯然,安教授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但她為田月萍打氣,月萍,你放心了,做公益,你問心無愧,為癌癥病人,你問心無愧,我堅決支持你!我們要和他們斗爭,我們千萬不能讓那些人的陰謀得逞。她答應會幫助她上下溝通。
在田月萍和老毛展開斗爭的過程中,永恒慰心服務室悄悄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首先是一大批不愿意摻和其中的病人紛紛退出,他們沒有心思也沒有精力來應付這樣的爭執(zhí),當然,有更多的人堅決地站到了老毛的一方,他們都認為自己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田月萍一個已經(jīng)恢復了健康的人還是以病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還時時以自己的事例,鼓勵他們與癌做斗爭,這不是看他們的笑話是什么?再掂量田月萍,這些年的榮譽都可以用船來裝了,她成了一個風云人物,只見她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大眾的面前,她不是領導,勝似領導,她儼然以明星自居,她的身上哪里還有一個病人的樣子?人心是險惡的,他們猜不透田月萍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他們只是相信了老毛的懷疑,再也不能讓田月萍披著病人的外衣干利用病人的勾當了,他們認為她是把他們這些人當作了道具,然后按她的意愿演一場對于她來講可以沽名釣譽的苦情戲……于是,他們看田月萍就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自然,還有一批田月萍的鐵桿粉絲,對老毛這種偷換概念的做法相當惱火,老毛這個人也太惡毒了,怎么可以在田月萍身上潑臟水呢?這十多年里,她容易嗎?為了這個什么都沒有的永恒慰心服務室,她嘔心瀝血,把家里的一切全丟光了,老公年紀輕輕走了,和女兒的關系也搞僵了,親戚朋友都把她當成怪人……那些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嗎?哪個傻瓜愿意和一群癌癥病人混在一起?吃飽了撐的?。∷哪切s譽,是她應該得的,是她自己優(yōu)秀的結果。
田月萍呢,人雖然還在永恒慰心服務室,但心里卻總是覺得別扭。以前她做事喜歡雷厲風行的,現(xiàn)在再做,卻有一種拖泥帶水的感覺,而且,她常常會走神。來慰心服務室的那些人,碰到田月萍也不像以前那么尊重了,不叫田主任不說,有些愛理不理的樣子,看她的目光,帶有了嘲諷的色彩,說話的表情也有些浮皮潦草了……
田月萍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冷遇,也沒受到過這樣的委屈,心里自然憋屈得要死,她臉上一如既往地微笑著,心里卻在流淚。這時候,又有一些風言風語傳出來,說田月萍為了沽名釣譽,可以說是不擇手段,她居然冒充癌癥病人。她圖什么?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還不是為了圖那里有油水可撈?!這么多年了,社會上的好心人捐款有多少?好像從來沒有見她提起過。那次,她一下子就借給了一個叫黃英的人六萬元,后來又莫名其妙地說這個黃英是騙子,天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田月萍耳朵里當然灌了不少,每每聽到這些,她全身冰涼,腦子一片空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到處彌漫。她對這樣的風波太有處理經(jīng)驗了,她的想法是以不變應萬變,但這次她想錯了,永恒慰心服務室的主管部門——醫(yī)學學會找她談了話,意思是要她以大局為重,主動請辭服務室主任一職,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再三表示,這不單單是他們一家的意思,更是寧州諸多單位、部門的意思。希望她能理解。高會長還暗示,寧州市不愿意因為她而變成全國的一個負面新聞點,畢竟她是一個名人……
田月萍一下蒙了,等她醒過神來再想辯解時,找她談話的一眾人全都離開了。她不無悲苦地與安教授打電話,安教授,我發(fā)現(xiàn)我的天要塌了。安教授安慰她說,不急,慢慢來,這種事情一下子是理不清的,你要有信心打持久戰(zhàn)……后來安教授說了些什么,田月萍完全不記得了,她只記得自己問安教授,我能來北京嗎?我現(xiàn)在討厭再看見慰心服務室的那些病人,他們在我的眼前晃,我的眼睛會痛!安教授爽朗地說,來吧。
一到北京,田月萍就后悔了,安教授年事已高,每每因為自己的事去騷擾她,她有些于心不忍。王一芬在微信中責問她,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你怎么逃了呢?你應該理直氣壯站出來,和老毛針鋒相對,永恒慰心服務室是田月萍的,它只是一家私人機構,干的是公益活動,這和公辦的公益機構完全是兩碼事,那里一無編制二無經(jīng)費,就是她這個主任也沒有紅頭文件任命,怎么說罷免就罷免?
田月萍陷入了無窮盡的煩惱中,她想王一芬說得對啊,我怎么可以當逃兵呢?自己一走了之,不是讓老毛的陰謀得逞了?不行,我得和他理論,要和他斗爭,要斗到底,不獲全勝誓不收兵。她暗暗下定了決心,要帶著安教授去寧州,必要的時候還要請媒體參與,她就不信斗不過老毛,他算啥呢?他什么也不是!她為前陣子自己的退卻感到羞辱。
當然,在漫長而緩慢的斗爭過程中,在和老毛無休止的糾纏中,無言的悲哀還是陣陣襲向田月萍。我一心做公益,一心為病人,為什么會鬧得眾叛親離呢!
田月萍嘮嘮叨叨著,她覺得有說不完的話要和劉醒傾訴。后來,悲憤涌上了她的心頭,她悲凄凄地叫起來,還我青春,還我乳房,還我劉醒,還我清白,還我和女兒的愛……她的聲音穿過房子,穿過門窗外,在這個城市的夜空輕輕旋蕩,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喊叫,也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的喊叫。這個并不年輕的女人,頭發(fā)蓬亂,妝容脫落,她不斷地捶打著椅背,歇斯底里地吼叫著,像一頭迷途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