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錫山
1929年閻錫山將自己的“村本政治”推銷給正在全面推行“縣自治”的南京國民政府時,他已經(jīng)在“村本政治”這條路上走了十余年。閻氏會走上這樣一條與其他軍閥迥異的道路,既有其飽受傳統(tǒng)儒家教育影響的因素,更與二十年代以來社會主義思潮在中國的洶涌澎湃有關(guān)。閻氏早年留學(xué)日本,已經(jīng)深受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歸國后即有意識地借鑒各種社會主義流派的學(xué)說,作為自己改造山西的思想資源。
1920年代以前閻錫山治理山西的政策,可以概括為“六政三事”。 所謂“六政”,是指水利、種樹、蠶桑、禁煙、剪辮、天足,閻氏稱前三項為“興三利”,后三項為“除三弊”;所謂“三事”,指的是種棉、造林、畜牧?!傲隆迸c閻氏“保境安民”的立足之道結(jié)合在一起,給了千瘡百孔的山西一段難得的經(jīng)濟復(fù)蘇期。
“六政三事”與傳統(tǒng)的“善政”沒有什么區(qū)別。但隨著1920年代社會主義思潮的洶涌,閻氏的治晉政策也開始明顯地沾染上社會主義色彩?!斑M山會議”則是這一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1921年6月,閻氏在督軍府進山上的“邃密深沉之館”召集山西學(xué)政各界及社會賢達共24人商談山西改革問題。召集會議的初衷,閻氏深知資本主義的“貧富差距”,也不能認同共產(chǎn)主義的“階級斗爭”,希望尋找到一個既非資本主義,也非共產(chǎn)主義的“適中的制度”。
進山會議每周集會兩次,每次商討兩個小時,一共持續(xù)了兩年有余。與會人數(shù)從最初的24人,逐漸擴展到五百余人,不但山西本省賢達群集,全國各地學(xué)者也多有參加者,最后形成記錄文字兩百余萬。梁漱溟曾多次前往太原與閻氏面談鄉(xiāng)村政治改革事宜,也曾參與“進山會議”。
1923年10月,會議正式宣布結(jié)束并公布了討論成果,即何為“適中的制度”:1.提倡“公道主義”,只有主張公道,才能超越地域、國家、人種的界限,達到“世界大同”;2.實行“資公有”“產(chǎn)私有”“按勞分配”。
在閻錫山看來,人類社會之所以存在種種不平等、不公平的現(xiàn)象,是因為沒有人主張“公道”。共產(chǎn)主義以“階級斗爭”的模式來尋求社會的平等和公平,閻氏無法認同,他主張用“公道”來達成平等和公平。
那么“公道”是個什么東西呢?閻氏說,“公道即中也,也即事之恰好處。凡事皆有個恰好處,也只有一個恰好處”,“公道”就是不偏不倚,恰到好處?!肮馈币彩敲裰髡钨囈耘嘤⑸娴耐寥?。
具體到社會生活,閻氏認為真正的“公道”,就是“以勞動換生活”。這種公道需要遵循幾個基本原則:(1)你的心與力賺得之錢應(yīng)是你的,我的心與力賺得之錢應(yīng)是我的;(2)同一勞心勞力者也,時間長者,當賺錢多,時間短者,當賺錢少;(3)同一時間勞心勞力者也,效果大者,當賺錢多,效果小者,當賺錢少;(4)我過日子儉省所積存下來的錢,留于我家的人——這其實與閻氏“按勞分配”的思想是一致的。
閻氏很看重“公道主義”,將其視為解決社會不平等、不公平問題的良藥。他說:“公道是正義人道的全體,仁愛也可包括在公道內(nèi),我們主張公道,可以把人類幸福包盡?!庇终f,“政治是與全國人共事的,因此必須以公道為標準”。總體講來,所謂“公道主義”,其實是傳統(tǒng)儒家“德治”理想的一種翻版,他說:“公道就是處事的標準,愛人以仁,處事重義。仁是愛,義是公道,古人治國如反掌,即是得了仁義”。
但與古代儒家不同,閻錫山將“公道主義”這種翻版“德治”搞成了一項社會運動。梁漱溟1929年在山西考察時,就明確向閻氏表達過對遍地張貼道德標語的不滿,認為目的雖好,但手段有誤。30年代,閻氏還在山西各縣普遍成立了“主張公道團”(以前曾稱作“好人團”),希望通過這種類似道德警察的組織來“制裁壞人,消除社會不平,建立社會公道”。
毋庸置疑,閻氏的動機是好的——他曾說,“我革命是為安山西,無論誰擾害山西,我是不讓。革命是公道的,革命黨不公道也問他的罪”,也抱怨過“那些地位很高的豪紳們以無視法律為時髦,以違法為榮”。
與“公道主義”關(guān)聯(lián)最緊密的,是閻氏的“按勞分配”主張。這一主張的產(chǎn)生,至少可以追溯到1927年,閻氏提出“按勞分配”,和這一時代背景有極深的聯(lián)系。
“一九二七年前,武漢、長沙、廣州工人……提出能使企業(yè)倒閉的要求,工資加到駭人的程度,自動縮短工時到四小時以下(名義上或還有十小時以上)?!逼鋵嵾@是當日流行的共產(chǎn)主義語境下的“按需分配”思想之反應(yīng)。
閻錫山的“按勞分配”主張,與上述“按需分配”之間有強烈的針對性。在他看來,共產(chǎn)主義制度下的“按需分配”,勞動者對于勞動成果“只能享受,不能享有”。其結(jié)果是:勞動者的勞動能力各不相同,享受勞動成果的機會卻完全一致,如此,“權(quán)利與義務(wù)不相稱”,有違“公道主義”原則,必然造成“佃雇農(nóng)對地主之不平”,“工人對資本家之不滿”。最后的結(jié)果,必然是社會經(jīng)濟的大倒退。
雖然不同意“按需分配”,閻氏同樣也不能認同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按資分配”模式。他認為,“按資分配”模式下,“資本家剝削勞動者一半產(chǎn)物”,他們“不勞心勞力,而分得他人勞心勞力所得之代價”,也是有違“公道主義”的。
他認為只有“按勞分配”才是最合理的,因為在這種制度下:(1)“勞動多則所得之產(chǎn)也多,勞動少則所得之產(chǎn)也少,勞動與享有一致,故合乎公道”;(2)好勞者多得,好逸者少得,合乎人情;(3)人人為增加享有起見,必須多勞動,故能促進生產(chǎn)。
閻氏對“按勞分配”的合理性堅信不疑。他曾如此表述自己的信心:“按勞分配的永久性,從豎說,由有人類始至無人類終;按勞分配的廣義性,從橫說,由一世界至大千世界,均應(yīng)按勞分配,以美滿人類的進化和幸福。已過不按勞分配是已過的錯誤,將來不按勞分配是將來的錯誤。這是一個人類的共同思想?!?/p>
如果說“進山會議”所確立的政治上的“公道主義”和經(jīng)濟上的“按勞分配”,還只是“坐而言”的話,那么,“村本政治”,就可謂閻氏改造山西的“起而行”了。1922年3月,閻氏召開山西省第一次行政會議,正式提出“村政自治”的概念。所謂“村政自治”,就是希望山西進入“村民自辦村政之時代”。
1912年孫中山到太原視察,與閻錫山合影
登上美國《時代》雜志的閻錫山
在“村政自治”之前,閻氏的施政口號是“用民政治”。所謂“用民”,就是一切都要依賴于人民的支持,離開了民眾,一切大計都只能流于空談。這種見識,是閻氏從一開始就區(qū)別于同時代其他窮兵黷武的軍閥的關(guān)鍵。閻氏還說,中國傳統(tǒng)政治,善者不過做到不擾民,惡者則往往與民為敵,從而養(yǎng)成民眾依賴性強,自治能力弱,性格守舊不知進取,只知道愛惜身家而不知道愛國,遇到危機,國家并非無人,但卻沒有可用之人。閻氏的理想,是通過啟發(fā)民德、開啟民智、充裕民財,將每一個人都教育、培養(yǎng)成政治上的有用之人。
當國民政府在南京秉承三民主義推行“縣自治”時,閻氏早已在山西搞了好些年的“村自治”了。 搞自治為什么要從村開始搞?閻氏曾反復(fù)解釋過:“村者,人民聚集之所也,為政不達諸村,則政乃粉飾,自治不本于村,則治無根蒂。舍村而言政治,終非徹底之論也”;“今定一徹底的最持平最適中之辦法,村為人群集合單位,村有若干人民,無論何種事項,皆人民自理,村即人民權(quán)力之起始點”。他理解的“民間”,就是“村”:“村是行政的單位即是政治的根本?!?/p>
從1922年起,“村本政治”開始在山西全省推行。其基本內(nèi)容包括:(1)設(shè)立編村,每一編村管百戶人家,每村設(shè)村長、村副和村公所;(2)村以下設(shè)閭、鄰組織,以五家為鄰,設(shè)鄰長,五鄰為閭,設(shè)閭長;(3)另設(shè)村級組織息訟會、監(jiān)察會和村民會議,并成立由適齡男丁組成的保衛(wèi)團;(4)制訂村禁約(閻氏稱之為村憲法)規(guī)范村政;(5)在倫理觀念上提出了“村公道”和“村仁化”。山西全省先后組成四萬多個編村。
之所以打破原有的村鎮(zhèn)體系而搞新的“編村”,是因為閻氏認為:村沒有正式規(guī)劃的編制,就如同沒了編制的軍隊,號令難行,指揮失靈。設(shè)立村民會議的目的,則是為了要求全體村民參與村政,以此培養(yǎng)他們的參政能力和民主素質(zhì)。在村里設(shè)置息訟會的初衷,則是為了“減少人民打官司的痛苦”?!氨O(jiān)察會”的職責(zé)則是“清查村財政,舉發(fā)執(zhí)行村務(wù)人員之弊端”。“保衛(wèi)團”則是維護社會治安。
規(guī)范村政的主要內(nèi)容,一是把擾亂村中治安的人找出來,通過勸告、教育的方式讓他們幡然悔悟,從而讓全村的“好人”都能安居樂業(yè)。當時山西總共列舉了10類人作為規(guī)范的對象,包括:販賣金丹洋煙;吸食金丹洋煙;窩娼;窩賭博;盜竊;平素好與人斗毆或持刀行兇;壯年男子游手好閑;家庭有殘忍情形;忤逆不孝;失學(xué)兒童。二是要求各村自行制定“村禁約”,“如女子不準纏足,樹木不得損毀之類”。閻氏希望通過這些改革措施,做到每個編村里“人人有工作,人人有生活,村村無訟,家家有余”。
閻氏在山西搞了幾十年的“村政自治”,其結(jié)果是什么呢?隨著“村本政治”的全方位鋪開,閻氏對山西全省的強大控制力,通過“村本政治”里的“編村”制度,深入滲透到每個村莊的每一戶人家。
然而這種控制力卻是基于某種利益共同體。一直倡導(dǎo)打倒“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閻氏,最后卻不得不依靠這些“地位很高的豪紳們”來充當自己的政治基礎(chǔ)——村干部;而這些“地位很高的豪紳們”,也就是那幾十萬的村干部們也很清楚,只有在閻氏的“村本政治”中,才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之所以如此,與“村本政治”的設(shè)計體制有關(guān):在搞編村之前,鄉(xiāng)紳和豪強雖然在農(nóng)村具有壓倒性的話語權(quán),但這種話語權(quán)并沒有得到國家機器的正式認可,其權(quán)力范圍也不至于伸到普通民眾的家庭生活中去。但編村制度實施之后,鄉(xiāng)紳、豪強的權(quán)力實際上擴大了,對普通民眾的合法傷害能力也變強了。
閻錫山手跡
1936年,有一位筆名為“悲茄”的作者撰文描述了山西的“村本政治”:“(山西)村長的產(chǎn)生,表面上是由村民票選的。不過因有種種財產(chǎn)上的限制,有資格當選為村長的,也只有高利貸者、富農(nóng)、商人、地主等人。同時,官方為慎重起見,須將票數(shù)較多的前十名村長候選人全部送縣由縣長圈定,因此,縣長就可以商同縣紳、不拘票數(shù)多少,任意選定加委。此外尚有村調(diào)解員、村監(jiān)察員等,也是由村民票選,再經(jīng)區(qū)長圈定。但是這些都不過是村政制度的擺設(shè)而已,實權(quán)完全操縱在村長手里。所有村長以下的閭鄰長等,完全由村長自由推薦,村民無權(quán)過問。假使有人敢說村長的不是,村長只要寫個‘二指條兒’,就要村民的命了??h政府對于各村村長送來的人犯,不必詢問,無條件地收押起來……押一個月半個月,才提出來問問,有罪判罪,否則也不過命令討保開釋而已……村長爺?shù)臋?quán)威在村民的眼光中,是至高無上的?!?/p>
顯然,從自治、民主的角度來看,閻錫山的“村本政治”完全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