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少崇
在桂中丘陵地帶的鄉(xiāng)村,在寒冷的冬天,人最想貓著的地方,一定就是灶臺邊。
那時我四五歲吧。農(nóng)村孩子沒什么玩的,一早起來,見祖母在廚房里忙著生火煮玉米粥,我突然來了興趣,膩在正在灶臺旁忙碌的祖母的身邊。我看到祖母抓了一把什么草,用手將它們攏在一起,然后將草梢往回一折,抓緊,劃燃火柴,只聽哧啦一聲,火柴燃起一團小小的火苗。祖母趕緊將它遞到草梢的下面,很快,那火柴頭上的火就轉(zhuǎn)移到了草上,隨著噼啪的聲音,草迅速地燃燒起來,祖母迅速將之塞進灶里,之后趕緊再折一把草,塞進灶里,“轟”的一聲,土灶臺里一片火紅。那火像一個不斷充氣的球,很快就脹大了,無處可去,它就死命往有縫兒的地方鉆,于是,它們從灶口,從鍋與灶接合處的縫隙蹦了出來,像無數(shù)個紅黃色的舌頭,不斷地伸縮……
那紅光在昏暗的廚房里一閃一閃,將我和祖母一大一小的臉龐照得一陣亮一陣暗。
祖母的臉上燦開一朵笑靨,就像那紅紅的灶火。
那是一種很溫馨的暖,將僵硬的我軟軟地打開了。
火舌之中,旋起無數(shù)只灰黑色的小小的蝴蝶。那蝴蝶被火舌送上半空,稍稍留滯了一會兒,就慢悠悠地四處飄落。
祖母頭上、臉上、肩上,我的小小的頭上、臉上、肩上,瞬間就巴滿一只只蝴蝶。蝴蝶巴在臉上,很不舒服,祖母用手掌輕輕一拂,臉上的蝴蝶就被抹掉了。我也學著祖母,小手在臉上一抹……這下惹得祖母大笑起來。她伸出手,在我臉上指指點點,喏,這里,這里,那里,那里,有好多黑蟲蟲在我孫臉上爬呢。
我一聽臉上有蟲,趕緊拿手用力在臉上拂來抹去,這下,祖母的笑聲更大了:我孫變花臉貓了哎。
祖母將手伸出,用她溫暖而濕潤的手掌在我臉上抹來擦去。然后說,好了好了,花臉貓變白臉貓了。
灶火很快就暗了下來。我一著急,趕緊從身后的草堆里摟出一把干干的茅草,在祖母燒火棍的幫助下,將那把干茅草塞進了灶口,頃刻間,灶里又“轟——”地燃了起來,接縫處的火舌這回舔得更高了。灰黑色的蝴蝶也飛得更高了。
這下,祖母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啊,我孫真乖,燒出這么大的火,以后的生活都會這么火紅的啦!”祖母喃喃著,我還聽不懂她的話。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太高興了。
真?zhèn)€好玩!于是我學著祖母,燒起火來。
說實話,長到四五歲,還真沒有燒過火。我接過祖母從身后的草堆薅過來的一把草,直接往灶里塞。但手不夠長,且又害怕灶里的火,那草幾乎就是丟在灶口外面。原先在里面燃著的草,已經(jīng)快燒盡了,由于未及時往里順,那火就漸漸燒到了灶口。那火苗像覓食的老水牛伸出的舌頭一般,一卷,立即就點著了我丟在那兒的草,火就在灶口外面燃了起來。那火眼看就卷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急,喊了起來。好在祖母手疾眼快,伸手一把將那散亂的草快速往灶里一推,危情解除了。祖母又遞給我一把草,我不敢接。祖母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額頭,說,別怕,來,我教你。
在祖母的示范下,我終于將那把草順利地推進了灶里。隨著“轟”的一聲,火舌四處伸舔,像一堆狗舌頭。
后來,祖母將另一種不同的草塞進了灶膛。那草不像原先的那么多葉子,莖比較多,比較粗。祖母將其塞進灶膛后,蓋在原先的灰炭上,但它并沒有馬上燃起來,而是先冒出一陣黑煙,黑煙再變成白煙,旋即一團火苗從草底下躥了出來,然后那火就漸漸大了起來。草莖在火里很禁燒,并沒有馬上變成灰燼,因而將火留在了灶膛里,灶膛里一片通明。那火緊緊地巴著鍋底,好像要把那鐵舔碎,舔熔……但那鐵鍋是真夠鐵,任那火如何舔咬,我自巋然不動?;饹]辦法,只有將自己的威力透過鐵鍋,作用到鍋里的水和玉米碎那里——這樣,那玉米碎就在火的威力之下慢慢屈服了,冰冷的水很快就變得滾燙,堅硬的玉米碎也慢慢被浸透、被煮軟……再熬半個小時,一鍋滾燙噴香的玉米粥就煮好了——這是我們一家的早餐和中餐呢。
玉米粥煮熟后,祖母會用木勺子從鍋底撈出一碗濃稠的粥,放在一旁,那是祖母對我的專寵。然后她繼續(xù)從鍋底撈粥,灌進一個竹筒子里。祖母說,那是給我父親上嶺割草用的。她說,沒有這些稠粥,我父親哪有力氣割草?
父親和母親早就起床了。母親一早就到菜園里,挑水澆菜。父親則一早就將生產(chǎn)隊分養(yǎng)的那頭水牛牽出去,待水牛吃飽之后才牽回來。
到家之后,父親先是用磨刀石將幾把鐮刀和釤刀磨得锃亮,然后連同磨刀石塞進一個大口竹編的簍子里,然后噓噓呼呼吃完祖母剛撈出來給他的玉米粥,之后將那個簍子系在褲腰上,扛起一根兩頭尖的圓木扁擔,以及一根竹篙做的釤刀桿,一頭掛一捆草繩,一頭系那個粥筒,出門,推著那輛自己打造的獨輪車到嶺上,割草去了。一般來說,割草的時間是在夏末秋初。但今年的割草季,由于我家起新房子,沒能割夠草,所以父親必須在這不是割草時節(jié)的大冷天上山割草去。我知道,我要到晚上,才能再見到他了。
我曾經(jīng)在一篇小說里這樣寫道:在這個北回歸線經(jīng)過的地方,一座又一座的丘陵如一泡由于稀爛被拉成一個個微微隆起的牛屎,緊緊地擠巴在一起,連成片后,就成了這微丘地帶的顯著地貌。這些丘陵說白了就是一些土嶺,雖然有土,但很瘦,薄薄的一層,連勉強稱得上樹的植物都很難找到,最多有一些灌木叢。倒是那雜草長得盛,厚厚的一層,風一過,高高低低的草便隨風勢東倒西歪,像是大水塘里的波浪,倒也好看。盡管是一些說不上名堂的雜草,這些草倒是成了人們不可或缺的東西。因為這里沒有煤炭,沒有木柴,只能割這些灌木和雜草作為燃料。
但首次對草發(fā)生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作為燃料的草,而是那些剛剛冒出地面的嫩草。
那時,生產(chǎn)隊的牛,都是分到各家各戶散養(yǎng)的,平時歸自家使用。生產(chǎn)隊需要牛的時候,各家各戶就將自己分養(yǎng)的牛牽出來,供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調(diào)配使用。
分養(yǎng)到各家各戶的牛,需得各家各戶自己放牧,生產(chǎn)隊是沒有飼料分配的。因為還未上學,放牛就成了我的工作。
我每天的事情就是趕著牛到處去。哪里有草,哪里草厚,就往哪里去。一般是在村子四周的嶺坡、荒地,那都是一些好玩的地方。最記得春天將到未到的時節(jié),那時天氣還冷,但已經(jīng)覺得到冷空氣中的絲絲溫暖了。這時,一些性急的草,已經(jīng)開始長嫩芽了。
在村子的北邊與黃龍村交界的地方,有幾個土嶺緩坡。這幾個土嶺的坡度很平緩,只長草,連灌木都很少,更別說喬木了。那些草長得也不高,一般只有我們的小腿這么高。彌望過去,視覺很美。那時我沒有草原的概念,后來我知道,其實那就是一片小草原。這片小草原冬天時被野火燒過,滿地都是黑乎乎的,我們放牛時就很少到了。不想,這春天將到未到之際,這片小草原繁盛的景象讓我們幾乎驚呆了:不管是平地、凹處,還是微凸的嶺坡,幾乎是清一色的嫩草,那草綠油油中帶著些許的黃,在料峭的風里起起伏伏,像一片淺淺的水,又像一片發(fā)芽之后剛剛長出綠油油、齊整整新苗的秧田。
我胯下的那頭水牛見了十分興奮,突然尥起蹄子,肩頭一聳,就往前奔跑起來,幾乎將我拋下。我雙手趕緊緊緊地抓住牛肩胛上稀疏的長毛,雙腿拼命夾著牛肚子,才沒有掉下來。
那一天,牛的肚子吃得脹鼓鼓的,像一個圓。而我自己,也在這料峭的風里感受到了某種隱隱的詩意,讓我突然具有了某種擷取能力——我能夠?qū)ι钪心承┦挛锞哂性娨獾母惺?,或許正是由此引發(fā)的?!半x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日后讀到白居易這首詩時,眼前的景象立刻重現(xiàn)。不用老師解釋,我已經(jīng)深刻地理解了這首詩的意思了。
我總也想不明白,牛那粗糲的舌頭,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將那些草的嫩葉甚至嫩莖都割掉,卷進嘴巴,吞下去了,可以說那草已經(jīng)被割掉頭顱,甚至整個身子都被割掉了,可它們?yōu)槭裁淳谷贿€活著,而且還慢慢長高、長老了?
后來,牛在這里吃草,就吃不成個圓了,我們只好將牛往村后一二里路的山地里趕。
山地里就復雜了,這是石山和土嶺的雜糅體。說是石山,它的山體下半部大部分是土坡,只是間或夾雜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石頭;說是土坡,它的上半部大部卻是猙獰尖利的石頭和懸崖。這樣的山地,按理說該長有很多樹木。但不然。山上長的,除了灌木,就是亂草,無數(shù)不知名的草,高高低低地長著。但牛一上山,每天趕回來,肚子從來沒有滾圓過——難道那些草,是牛不喜歡吃的?我們不知道。只知道每天要將牛趕進山,要養(yǎng)活它,讓它給我們干活。
同理,那些草永遠不會被牛吃死。不管有多少頭牛,也不管這些牛如何用鐮刀般的舌頭剪食這片草坡多少遍,這些草,到了夏末秋初,還是毫發(fā)無損地長高了。這時的草,就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对姟ば⊙拧防镎f:“何草不黃,有芃者狐,率彼幽草?!鄙降乩镫m然沒有詩里的“有芃者狐”,但一些小動物,如老鼠,一身毛蓬蓬也是油亮亮的,見了人也不怎么害怕,它甚至會盯著你看,甚至抬起兩只前爪,向你打招呼,像個可愛的小精靈。山地里的老鼠不吃我們的糧食,也不撕咬我們的家具、衣物,我們對它沒有仇恨。要有別的想法,就是看到了它肥胖的身子,看上了民間說的“一鼠當三雞”的營養(yǎng)。但老鼠不知道我們的心思,而我們也知道那些肥美的營養(yǎng)隨時就會溜掉,我們吃不到。因此,那些高蛋白的營養(yǎng)攜帶者,它并不怕我們,我們也沒有騷擾它們。更多更大的動物,大概就是黃猄了。每次見到黃猄,它們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兩只大的,幾只小的,顯見是一家人。那黃猄前腿短后腿長,那后腿就像一把彈弓,只要它一彈跳,往往就能躥出去十幾米,人是趕不上的。我們都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美妙的野味在山地里出沒。
長高了的草,就沒有那么好看了。因為地勢的高低錯落以及土壤的肥瘦不均,那些草長得就像村里那個阿福的瘌痢頭一般,這里一片禿,那里一片毛……總之,沒有一點詩意。每當這個時候,我也得牽上牛,來到這里。沒辦法,村四周的嶺坡,稍微厚一點的草,都被村人割光了,而草薄的地方,則被生產(chǎn)隊組織人力,將泥土帶草根一起鏟光,謂之“鏟草皮”,曬干后將它們堆起,放一把火,讓它們慢慢焗著,最后變成肥料。
要放牛,只好繼續(xù)到山地里了。
而這個時節(jié),更多的人來到了山地里。
這個時節(jié)的草,都是樸素的。顏色大都枯黃,站立的姿勢也不優(yōu)美,草梢上也沒有什么裝飾,原先開的一些細微的花,全都沒了影蹤,只剩下了一些曾經(jīng)開過花的痕跡。農(nóng)人來到山里,眼里就只有這枯黃的顏色——何況,這跟農(nóng)田里水稻和玉米成熟的顏色是多么地相似。農(nóng)人們割著草,那種感覺一定跟收割稻菽的感覺一樣。
父親是更多人里的一分子。他推著獨輪車,往壯話叫作敢馬槽(就是馬槽巖)的地方去。敢馬槽離能夠推車的路很遠,父親只能將車放在山腳,然后拿著那些工具、什物往山上去。
今年在分草山時,父親的手氣不好,抽到了這個地方。
分草地跟分田地同等重要。每到夏末,生產(chǎn)隊要開社員大會,抽簽分草地。分草地是個很難搞的活。因為山嶺地勢的緣故,沒有辦法細分,只能是個大概。家庭人口多寡不一,得區(qū)別對待;今年各個片塊草長得好還是不好,得預先心中有數(shù)……總之,這個草地很難分。每年分草地時,村人都要吵上很久,有的甚至要動粗。勉強分下去后,眾人還得吵上三五天。待到生產(chǎn)隊農(nóng)活不忙,開始安排時間給村人割草的時候,不管原先吵得很厲害的還是不愿意吵的,都趕緊拿上工具奔自己的草山去了。割到所謂的邊界時,誰的手腳麻利,誰就能占據(jù)那些模糊地帶多一點。因此,大家都學乖了,割草先從模糊地帶割起。這樣,遠遠看去,那些草地就漸漸被無數(shù)個或圓或方,或者不怎么圓也不怎么方的奇形怪狀的圖案所布滿……
今年我家分的這個地方草長得還行,就是離路邊太遠,而且那片草山地勢不好,大部分夾雜著大小石頭,只有一小片稍微平坦。
父親一到草地,先看了看自己的地界,覺得那些地界被小干溝或者石頭分割得比較清楚,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產(chǎn)權(quán)比較明晰”,被別人占便宜的機會不多,因此就放下心來,來到那片稍微平坦的地方,他將身上的東西卸下后,就將釤刀接上竹把,開始割草。他使的釤刀刀口不長,也就一尺五左右,已經(jīng)磨得很薄了,但鋒利。那刀把被胳肢窩和手掌加汗水磨、浸成了暗紅的顏色,光滑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他握著釤刀往嶺上一站,可以用“颯爽英姿”來形容。只見他雙腿有勁地叉開,站成一個大馬叉,然后旁邊的人就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和刀口割斷草梗的脆裂聲。要是別人,早就被隱藏在草里的石頭卷了刃,但他那把釤刀好像長有眼睛,遇到石頭時它會自己稍稍往上一提,瞬間就避開了石頭的碰擊。刀口過處,地面就如被功夫到家的剃頭匠經(jīng)手的頭皮一般,光溜水滑,煞是好看,而割下的草則會整齊地倒在一側(cè)。待他從嶺頂割到嶺底,一道似乎是按照尺子劃出的道道就從上面蜿蜒到底,煞是賞心悅目。
而原先,我們這里是沒有釤刀的。每到割草時節(jié),大伙都使用手鐮。手鐮成7字形,磨得鋒利。割草是個苦活,必須彎著腰,一手將草成片壓住,一手使勁用鐮刀割那些柔韌的草莖。北回歸線的這個季節(jié)還是太陽逞威的時候,無風悶熱,有風灼熱,天上的太陽逼著,彎下的腰就會被曬得熱辣辣的,脫皮那是不用說,而是要問脫幾層皮。后來有人引進了釤刀,釤刀刀口長,一次割下的草比用鐮刀要多得多,而且不用彎腰,只要將那長長的用竹竿做成的刀桿往胳肢窩里一夾,雙手抓住刀桿,將刀口貼緊草根,使勁一揮,那草就會成片倒下,累還是累,但背后不脫皮了,腰也免受超強度的勞損了,效率也提高了。原來需要半月二十天才能割完的草,八天十天也就割完了。于是,村子周圍就迅速矗起一個個堆壘得整整齊齊的大草垛。一家一年四季的燃料基本就能夠保證了。
我的父親是個左撇子,是左手拿刀,那刀是特制的,否則用右手刀割草會割不到底,那就浪費了那些最禁得燒的草的根部了。就是用釤刀,也必得特制。這種左撇子揮動釤刀的樣子讓人看了覺得別扭,而割下來的那些倒伏在一邊的草,其倒伏的方向也讓看了的人覺得不對勁。但別扭又如何?父親的效率挺高的,一般人一天割下來的草都沒有他半天割的多。
我在上中學的階段,暑假里雖然沒到割草季,但還是被父親逼著跟他上山割草。不然的話,等到割草季時,我已經(jīng)在學校了,那時他是沒辦法安排我割草的。
我其實是個很懶的人,尤其懶做農(nóng)活。割草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受刑。但父親的威逼讓我無處可逃。我只好扛上一根圓扁擔,拿上鐮刀,順便牽著那頭已經(jīng)變老了的水牛,跟著上山去。
因此,我總是會利用一些小聰明投機取巧。我割草一般是割幾刀歇一下,效率是不高的。彎腰割草對我來說,是真正的折磨。腰受不起,心理上更受不起。我受了祖母的心理暗示,自認是個讀書人,不是做農(nóng)活的人。因此,對一些需要技巧的農(nóng)活,我是不會的。割草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肯做和熟練就可以了。但這兩者我都不具備。這樣割草就變成了某種敷衍,這種敷衍讓那種折磨感愈加沉重。
山地里的草很少高過人頭的,就連我十多歲少年矮小的身子都不能沒過。每每站在草叢里,四周密密的草會將你圍得嚴嚴實實,這時,自己覺得似乎就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有時候,遇到某個稍微凹陷的地方,由于水肥豐沃,那草就長得密實,這時,我會鉆進去,順著那種凹洼的弧度,躺下來,一時間神思恍惚,覺得自己就躺在了家里那鋪著厚厚一層稻草的床上。
每在山上,我總是讓自己的思緒,像那些被割掉了巢穴的黃蜂一樣,胡亂飛舞。如果是在好的天氣,課余讀了好詩書的我,站在茫茫草叢中,看著那些搖搖曳曳的草梢,便會不由得生出種種感慨。這時,草地就是我的福地了——因為四周的景象,已經(jīng)契合了我的思緒,書中那些美妙的、帶有某些憂傷的字句,就會像一只只小山雀一般,跳躍在我的面前,逗引出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無邊的煩惱和遼闊的惆悵。
那時,我恨自己的是,我對這滿地的草幾乎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不知道它們的特性,也不知道它們可能具有的作為草藥的某種用途,我不知道,在風里颯颯搖曳的每一種草,它們那優(yōu)美的身子,安著一個怎樣的詩意的名字,在呈現(xiàn)自己內(nèi)外兼修、芬芳而短暫的一生的?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皇m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边@些優(yōu)美詩句中,每一句幾乎都包含著一種草的芳名。我想,我面前的這些草,雖然沒有幸被用于“筑室”,但一定有被寫在詩中的,但我卻有眼無珠,一樣都認不出。
如果勉強認得出,那就是被村人稱為“虎須草”的一種草了。這種草長得很高,莖稈結(jié)實。成熟時,它的尾梢是一種錐狀序,長著無數(shù)的硬須。隨便從中扯出一根須,其頭部是一顆米粒大的果實,果實的箭頭堅硬而鋒利。我們常常用它來扎人。只要扎中,箭頭就會牢牢地扎在皮肉里,顫悠悠的,不扯它是不會自己掉落的。這種草極耐燒,村人都喜歡割它。還有就是茅草了。茅草全株幾乎是葉子,長得華而不實,還沒碰到火就先冒煙了。秋冬時節(jié)長出白色的絮穗,高高地擎起,像一面宣告投降的白旗。連杜甫都知道,茅草只能用在蓋房子時葺頂,放不進灶里的?!鞍嗽虑锔唢L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边@茅草命運如此,有什么詩意?但……但是,我突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覺得自己跟被秋風飄轉(zhuǎn)沉入塘底的茅草有什么區(qū)別?宿命感頓時涌了上來,所有的詩意全跟著茅草飄轉(zhuǎn)走了。“天意憐幽草”,但誰來憐我呢?于是一時索然,端起竹筒,灌了幾口已經(jīng)有些餿味的玉米粥,拿起鐮刀,乖乖彎下腰,按照命運的指示,割起草來。
以我的效率,一天到晚大概也就能割上個三五擔草。而父親的效率要比我大上好多倍了。因為割下的草,還要讓它晾曬一兩天,等它干透了才能將它集攏、捆好,然后搬下山,運回家。所以,沒辦法知道,每個人每天的成果有多少,自然也就無法證明我的效率。正好也讓我的偷懶有可乘之機。
看看天色將晚,割草的人就得停手,將頭兩天割下的草收攏來,用草繩捆成捆??纯蠢Τ傻牟堇σ呀?jīng)夠裝一架獨輪車了,就將它們挑下山,裝到獨輪車上。如果運氣好,草地剛好在一個斜坡上,那就免了挑下山這個繁重的一道工序,直接將草捆往下滾。但我家今年沒這個運氣,只好挑了。那獨輪車看著很小,但能裝七八捆草。裝好后用膠帶一綁,將那些鐮刀釤刀竹筒什么的往草里一塞,父親就雙手抬起車把,推著車子往回走了。我呢,則用一根圓木扁擔,一頭插進一捆草里,往肩上一放,腰身一挺,挑起來,牽上那頭吃了一天肚子也不怎么圓的老牛,跟在父親后面,吃力地往村子走去。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只是沒黑透。山里的天一旦黑下來,那凄涼感就上來了。這時候,風就特別強勁,吹得滿山滿嶺都是颯颯的響聲,幾聲怪獸或者怪鳥的聲音不時突然響起,有時就覺得那聲音就在自己的身后。毛骨悚然地回頭張望,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見的??床灰娋透屓撕ε铝?。我叫了一聲父親,趁他停下回頭看我,我加了一把勁,挑著草從他車子旁擠了過去。那老牛走不快,讓我牽扯得也小跑起來……走在前面,終于讓我心定了一些。這時人肚子已經(jīng)很餓了,加上極度疲累,挑著擔子基本上就是由著這僵硬的身子機械地往前挪動了。
一般情況下,母親在忙活完家里的事情后,后半晌也會進到山里,跟我們割草。一個割草季,基本上能將自家的草地割完,搬回村,找一個空地,將它們堆成一個四方的草堆。
這個時候,村子周圍的空地明顯少了許多,各家各戶的草堆或大或小,都矗立著,這些矗立的草堆,給平時視覺單調(diào)的村莊增色不少,尤其讓人感到了某種底氣,甚至有些富足感。這些草,就是各家各戶冬春兩季甚至是初夏半季這段漫長日子不可或缺的燃料了。有了這些草堆,這個村子寒冷而饑餓的冬天就會平安度過。
每到深冬,天氣很冷的時候,各家各戶的草堆都已經(jīng)被撬走了部分草捆,草堆就有了缺口。一些缺口很暖和,也很好藏人。這樣,這些地方就成了鄉(xiāng)村少年們的樂園。我們在這里互相擠壓著取暖,捉迷藏,玩打仗游戲,其樂無窮。有一次,我們在村后幾座草堆周圍玩藏人游戲。不多久,躲藏的人幾乎都被發(fā)現(xiàn)了,就差一個叫勒路的人,怎么都找不到。有人說他可能藏在某家的草堆里,可找遍了整個草堆,就是找不見,后來大家全部爬上草堆頂部,喊著一二三,一起跳了起來,然后重重地壓著草堆。這時有一個人突然發(fā)覺腳下的草堆深處似乎有動靜,于是大家將草堆從上往下扒拉,最后發(fā)現(xiàn)勒路小小的身子藏在一捆被掏空了的草捆里。將他拖出來后,只見他臉憋得漲紫,他大喘了幾口粗氣,緩過來后哭了起來:“你們媽媽的,差一點把我壓死!”嚇得所有人都不敢吱聲了。以后再玩這樣的游戲,都不敢在草堆上跳了。
村里一些男女青年也覺察到了這些地方的可用之處。他們常常在大雨天、極冷天甚至深更半夜這些村外無人的時刻,充分利用這種便利,偷偷潛進那些口子,相互取暖。某天早上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由于當晚沒有備足燃料,一個叫老等的,因為沒有草料煮飯,不得不早早來到自己的草堆。他在微弱的天光里,將收在袖籠里的手伸了出來。本來,他應該順著將還有一人多高的缺口那里最上面的那個草捆扯下來的。但天氣太冷,或者說他沒有足夠清醒,腰伸不直,更沒有踮起腳尖,順手就將只到自己肩部的一捆草使勁拉了出來。不料這捆草剛好是關鍵的一捆,他這么一拉,上面的幾捆草就全滾了下來,將他自己壓在了下面。好在那草捆不重,不會壓傷人。他三下兩下將草捆掀掉,站了起來。這時,兩個衣衫不整的身影從他家的草堆里躥了出來,很快就消失在別的草堆后面了……后來,那兩個人中的男子偷偷找到老等,遞了一個紅包給他,算是掛紅。但老等不是口嚴的人,久而久之,這個事情就慢慢傳了出來。
這個故事我是聽說的。但這樣的事情,在鄉(xiāng)村的草堆里,肯定不止一件兩件。在思春男女單獨相會的氛圍和條件欠缺的鄉(xiāng)村,這一座座草堆,為這些青年男女們提供了多么安全而熨帖的溫暖啊。
我是十七歲考上師范學校后徹底脫離割草這個行當?shù)?,甚至燒草的事情也久不操作了。我參加工作后,甚少回家。我的祖母?982年去世后,我再也沒有在土灶臺那里燒過火。因為弟妹們都長大了,回家時伙房的事情幾乎都不用我插手,燒草的事,就更不用勞我了。但對廚房里因為燒草而氤氳一片的煙氣,我還是感到很親切的。聞到草煙的味道,童年、少年時代的很多記憶頓時被喚醒了,覺得是回到了放牛、割草的那個時候了。
前幾年,單位同事得知我們村后的山地里有牛甘果。他們說這是維生素C之王,要我?guī)麄兓厝フ獊砼菥?。那年的國慶節(jié),趁著假期,我就帶他們回村,進到山里。山還是那些山,但路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繁茂的植被。滿山滿嶺的雜草和灌木,高過人頭,密密實實的,完全遮蔽了原有的羊腸小道。多虧有本家兄弟拿著鐮刀開路,我們才能穿過遮天蔽日的灌木草叢,找到那些碩果累累的牛甘果。摘完果之后,背著沉重的袋子,我們原路返回,一路被各種各樣的草和藤拌得跌跌撞撞的。好幾次因為踩空,滾翻在地,但厚厚的草將我們牢牢地撐墊著,讓我們免卻了多次的皮肉之傷。
作為資深走山者,我的經(jīng)驗自然豐富一些,但過去的經(jīng)驗完全無法適用于原始植被般的現(xiàn)狀,我也跌倒了好幾次。我躺在那厚厚的草上,覺得自己是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有一種想要酣眠的念頭。我眼望著視野里密密匝匝的草莖,割草的念頭又上來了,想到當年的辛苦,恨不得馬上就拿起鐮刀……心想,這是多好的草啊,只要三五刀,就可能割下了一捆草,塞進灶里,那燃燒的火一定火紅火紅的。
那些火紅的灶火,還會映照出我祖母那慈祥的面容嗎?
但是,滿山高過人頭的野草,這些再過幾年就會變成原始森林一部分的野草,已經(jīng)失去了它讓鄉(xiāng)村溫暖的功能?,F(xiàn)在,村人用的都是液化氣了,割草這個苦行當,早就消失了。而這些草,也因為這些因素,得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這片淌過我童年的汗水和留下過無數(shù)記憶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生長著,用它們的草身,遮蔽著這片山地。我想,這片山地,一定也感受到了這些雜草的溫暖。
面對這么豐茂的草,我還是忍不住拿起本家兄弟開路用的鐮刀,割下了橫在我面前的一叢虎須草。成熟的芳草的氣息,從被割斷的草莖里散發(fā)出來,雖然未經(jīng)焚燒但依然讓我聞到了灶房里那種熟悉而親切的火煙味道,那是一種暖暖的溢出啊……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