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壓卷,本義為開卷第一篇。壓卷意識是中國古書通例之一,四部典籍的編次,皆需直面以哪一部分內(nèi)容冠首的問題,而尤其以排比單篇詩文而成的詩文集最具有代表性。在通行的先賦后詩、先古體后近體的文集編次體例之外,唐宋文士往往會以詩文集中最特出的篇目冠于集首。唐人進士行卷或投謁的小集,尤其注意卷首的安排,以期先輩開卷即能看到自己的代表作。唐宋文集壓卷的功能因編集的意旨而有所分野,或明學問之淵源,或明出處之大節(jié),有時揭舉王言典制以“尊重事”,有時則對家學及生平重要交游表達紀念。壓卷實質(zhì)上是一種強化或是突破文集內(nèi)在秩序的行為,是唐宋文集體例研究中值得深入探討的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 壓卷;唐宋文集;編次體例;文本功能
〔中圖分類號〕I2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5-0171-13
① 近現(xiàn)代學人受“壓陣”“壓軸”等詞匯的影響,有時會認為“壓卷”指某書的最后一篇,實屬誤解。
② 何溪汶《竹莊詩話》卷五,常振國、絳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93頁。朱熹評議呂祖謙所編選的《宋文鑒》時說:“此書編次篇篇有意,每卷首必取一大文字作壓卷,如賦取《五鳳樓》之類?!眲t擴展為每卷卷首第一篇皆稱作“壓卷”。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448頁。宋黃仲元《鄭云我孔子年譜敘》曰:“是譜也,首以聊大夫二事壓卷,前書之所未有?!币浴皦壕怼敝妇硎?,見黃仲元《有宋福建莆陽黃仲元四如先生文稿》卷二,四部叢刊三編景明嘉靖刻本。元陳櫟《批點古文序》曰:“或曰:‘今選古文,即以李斯上秦皇逐客書次于《楚辭》,其文雖美,如其人何?曰:‘不可以其人廢其文也。且以《離騷》壓卷,以忠臣為萬世勸也;以此書次之,以奸臣為萬世戒也。勸戒昭然,讀古文而首明此,豈無小補云?!保悪怠抖ㄓ罴肪硪唬┮嘁浴皦壕怼敝妇硎椎谝黄?。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3批面上資助項目“唐宋別集義例研究”(2018M630133)
〔作者簡介〕李成晴,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北京 100084。 引言
“壓卷”,唐宋典籍有時也稱作“開卷”“引卷”“引編”,本指卷帙開端第一篇。①宋范溫《潛溪詩眼》曾討論為什么《杜工部集》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作為開卷第一篇,他認為:
此詩前賢錄為壓卷,蓋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門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②
又陳與義詩集開卷第一組《妾薄命》二首,宋任淵《后山詩注》及明刻《后山先生集》皆留存題下自注:“為曾南豐作?!比螠Y注引《年譜》曰:
后山學于南豐曾鞏子固,今以壓卷,亦推本其淵源所自?!?〕
范溫、任淵用“壓卷”一詞的語義頗為明白,后來則漸漸衍變,借“壓卷”指代經(jīng)史子部著作或文集的最佳篇目。 “壓卷”指稱某一篇詩文為文集中最佳之作,例如黃震《黃氏日鈔》卷六五“讀文集”:“《胡宗詩集序》《王定國文集序》《小山集序》,皆山谷文之暢達變化、可壓卷者也?!蓖跏镭憽肚濉罚骸氨鼻坍斠浴段鲙穳壕??!蓖跏康潯稁Ы?jīng)堂詩話》卷四:“昔李滄溟推‘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一首壓卷,余以為未允。必求壓卷,則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厥例尚多,不煩備舉。 從內(nèi)容上來看,開卷第一篇的義理詞章應(yīng)當是文集中的上乘佳作,足以代表全書的精華;從文獻形制上來看,首篇置于卷端,在卷冊位置的重要性上也要壓住以下各篇。就如同一首詩中要有警策之句,“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2〕,開卷第一篇,往往承擔著一部書警策之篇的重任。
壓卷的心理機制,實際與中古卷軸裝書籍的文獻載體制度有很大關(guān)系。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謂“凡圖書本是首尾完全著名之物,不在輒議割截改移之限,若要錯綜次第,或三紙五紙,三扇五扇,又上中下等相揉雜,本亡詮次者,必宜以好處為首,下者次之,中者最后?!薄?〕這一記載的史料背景是,宋孝武帝時曾將王羲之、王獻之書法數(shù)十幅裱褙為長長的一卷,虞龢在《論書表》中認為這種做法很是不妥:“以數(shù)十紙為卷,披視不便。……以二丈為度?!薄?〕日本學者興膳宏、川合康三對虞龢的觀點加以釋證說:
面對這種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長卷軸,鑒賞者的注意力當然不可能始終如一,會時而專注,時而倦怠。針對這種注意力的松緊變化,虞龢在作品的排列方式上下了功夫。他把最好的“上品”之作放在卷首,緊接其后的是最差的“下品”,而“中品”則置于卷末。其理由為:“人之看書,必銳于開卷,懈忌于將半,既而略進,次遇中品,賞悅流連,不覺終卷。”〔5〕
虞龢的這個事例盡管著眼于編次二王法帖,但他把上品置于卷首的做法卻帶有某種共通性。在上古簡帛形制、中古卷軸形制都不便于像冊裝那樣隨意展閱的時代,這種編排考慮到了文本呈現(xiàn)的內(nèi)在邏輯以及讀者的閱讀心理。
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中,與虞龢編次二王書法在模式上最為相近的,應(yīng)當就是文集。經(jīng)部典籍的文本秩序早已固化,哪怕細微的改動,都會被視為唐突悖亂之舉,因此也不必在古本之外尋求另一種編次方法。史書、子書有其內(nèi)在的篇章組織邏輯,孰先孰后,自有著述的宏觀思路相約束。只有文集,乃是由眾多單篇詩文組成,相互之間除作年、文體因素外,并不存在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這也就為文集以哪一篇壓卷這個問題提供了騰挪空間。劉咸炘嘗論曰:“古人自編之集,前后皆有意旨?!薄?〕又在論《文選》類目時說:“京都之體最后,而乃以為首,此蓋文士之見愛其篇體廣博耳?!薄?〕皆是有見于中古集部書對篇目次第等差的斟酌裁定。實際上不止自編之集,他人代為編集也往往有深意存焉,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意旨”就是卷首壓卷一篇的安排。壓卷實際是唐宋文集編纂過程中一個自覺的通例,背后隱含著深厚的文化心理。壓卷傳統(tǒng)自然有先唐古書重冠首的影響,同時也通過開卷首篇承載起了明學問之淵源、重出處之大節(jié)、尊重王事、紀念家學與交游等文本功能,是研究中古文集體例流變應(yīng)當關(guān)注的要素之一。
需要說明的是,古人文集首卷之前,常會冠以序引、傳記、年譜、敕誥、題贊等文獻,通常稱作“冠集”“集首”。 “冠集”“集首”諸詞,有時指集序弁言,如宋吳潛《宣城總集序》曰:“凡得詩千余首,賦、頌、雜文二百篇,分為二十有三門,合為二十有八卷,名曰《宣城總集》……后軒乞吾文以冠集首,此吾宣盛典也,吾又奚辭?”見吳潛《履齋遺稿》卷三。唐皇甫湜《唐故著作左郎顧況集序》:“有曰顧非熊生者在門,訊之即君之子也。出君之詩集二十卷,泣請余發(fā)之。涼公適移蒞宣武軍,余裝歸洛陽,諾而未副,今又稔矣。生來速文,乃題其集之首為序。”宋陸游《呂居仁集序》:“今得托名公集之首,豈非幸歟?”朱熹《簡齋外集序》:“頃邑士有欲刻公詩者,因?qū)缜奥劄楣诩?,庶學者知公淵源所自。”見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二一:“簡齋外集一卷舊鈔本”條下錄“舊序”,然此序為朱熹本集所不收,真?zhèn)未?。故詞意采擇,當視具體語境而決定。這類文獻,其實可看作文集前端之附錄,與文集末端之行狀、墓志銘等遙相呼應(yīng),屬于文集的附綴成分,也就是“副文本”(paratexts),故而并非本文所擬討論的“壓卷”問題。略識于此,以明斷限。
一、古書壓卷之傳統(tǒng)
簡帛時代,著書已經(jīng)很講究篇章行布,哪些內(nèi)容冠首,哪些殿后,皆有義例寄托其中。即以經(jīng)傳而論,《周易》以乾坤象天地,故取為六十四卦之首?!对娊?jīng)》有“四始”之說①,對后世的“詩經(jīng)學”影響深遠。②《禮記》開篇“‘毋不敬四句,冠四十九篇之首,此微言大義,非但制度而已。”〔8〕《論語》首篇為什么要安排“學而”章,歷代也多有揣摩,有人便認為“學而”章言“學”言“時習”言“不慍”等,皆有義理,“此理則通,《論語》所言皆可以盡。故此句冠一書之首,深有意也?!?③中古以降,各家注疏對于經(jīng)傳的發(fā)凡起例都很下功夫,某篇某章之所以壓卷,原因何在,實際也是經(jīng)傳義例中頗為重要的一條。
① 《史記·孔子世家》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彼抉R遷《史記》卷四七,北京:中華書局,1969年,1936頁。
② 當然也有認為“四始”編排不當者,例如宋陳埴《木鐘集》卷六:“四始之詩,不應(yīng)以亂世之作冠于風雅之首?!钡@正從另一層面顯示出古人對于一部典籍以何者冠首的重視。
③ 陳耀文《經(jīng)典稽疑》卷上“時習”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817頁;雷鋐《讀書偶記》卷二曰:“沈闇齋先生云:‘周子教人尋孔顏樂處,某謂當從《論語》開篇第一章尋起。按此言最確實,蓋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由此而樂而不慍,孔顏之樂在其中矣?!?/p>
④ 商鞅《商子》以《更法》為第一,詳載商鞅與甘龍、杜摯關(guān)于變法相辯難之語,且附孝公《墾令》,“蓋亦編書者著其變法之事于首,以明其說之得行也?!薄豆珜O龍子》以《跡府》為第一,述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論,“蓋亦后人著之于首編,以為全書之綱領(lǐng)也?!币娪嗉五a《目錄學發(fā)微·古書通例》。就史、子二部而言,史部典籍因多有時代、地理等因素制約,故其篇章次第具有以時間、區(qū)位、門類等條目為準繩的自然規(guī)律性。不過,涉及諸多篇章的排比時,編撰者仍需面對哪一篇章壓卷的問題,例如史部政書類的唐代成文法典《唐律疏義》,就很重視壓卷第一篇的名正言順,長孫無忌謂“主物之謂名,統(tǒng)凡之為例”“命名即刑應(yīng),比例即事表,故以《名例》為首篇?!薄?〕吳兢纂《貞觀政要》,以《君道》篇壓卷,首載太宗問“理國之要”,元人戈直《貞觀政要集論》便謂“惜乎太宗能言之而不能行之,魏徴能贊美之而不能發(fā)明之也。吳氏編是書,置此于開卷之首,其有所取也夫,抑有所感也夫?”〔10〕前例,編者對首篇之所以如此安排的原因進行了說明;后例,注釋者對置于開卷之首的原因進行了擬測。
子部的周秦漢唐諸子之書,其性質(zhì)與集部個人文集有著相近的編次特點。子部著述大抵集合眾篇以相先后,為了標識核心思想,往往還有內(nèi)外雜篇之別。子書內(nèi)篇中的第一篇,往往是一部子書的核心思想之所在。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曰:
古之為書者,先立言,而后體物。賈生之書首《過秦》,而荀卿亦后其賦?!视嗨群笠暥瑪嘧浴度宋幕烧摗分痢吨T葛武侯廟記》為上篇,其他咸有為而為之?!?1〕
正點出子書壓卷篇目以思想價值為首要的衡量標準?!肚f子》何以置《逍遙游》于內(nèi)篇第一,歷代學者更是多有論列,不煩備引。其他如李軌注揚雄《法言》,于開篇《學行》題下注曰:“夫?qū)W者,所以仁其性命之本,本立而道生,是故冠乎眾篇之首也?!薄?2〕也是壓卷文化心理的表現(xiàn)。由于周秦漢唐諸子之書多系后學編定,“故于其最有關(guān)系之議論,并載同時人之辯駁,以著其學之廢興、說之行否,亦使讀者互相印證,因以考見其生平。”〔13〕這一編次過程中,首篇的安排更是具有深意。余嘉錫先生據(jù)《戰(zhàn)國策·秦策》推考,《韓非子》第一篇《初見秦》乃張儀之說,實際應(yīng)以《存韓》篇壓卷,且《存韓》篇末并載李斯《駁議》,是因為“后人編非之書者,悼非之不得其死,故備書其始末于首篇,猶全書之序也。” 〔14〕其他如商鞅《商子》以《更法》為第一,《公孫龍子》以《跡府》為第一,皆是通過壓卷篇目綱領(lǐng)全書④,《難經(jīng)》開篇論脈而先言寸口,“著之篇首,乃開卷第一義也?!薄?5〕“開卷第一義”五字,大致能概括子部書篇首的安排原則。
由以上諸例可見,壓卷意識實際是討論古人著述時無法繞過的一個問題。這一問題在集部別集類同樣存在,且問題意識本身的學術(shù)價值未遑多讓。與文集體例的衍生、完備相并行的,是中古時期子書撰著等“一家之言”的式微,這就使得文士轉(zhuǎn)而將著書之意寄托于文集,進而在編集體例中斟酌法度,將其當作自己“一家之言”的新載體。章學誠論中古學術(shù)之變,拈出“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16〕的觀點,也是有見于此。
二、壓卷之文本呈現(xiàn)
先唐時代,尚未出現(xiàn)關(guān)于文集壓卷問題的理論探討,但六朝古集卷首對篇目的安排仍隱約有命意可求。以流傳至今且保存了六朝古集編次原貌的幾部魏晉文集來觀察,嵇康集卷一以《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冠首〔17〕,或是由于這是嵇康數(shù)量最多的一組五言詩;陸云《陸士龍文集》以《逸民賦》及《逸民箴》冠首〔18〕,一則見志,同時也是對大將軍掾何道彥由《反逸民賦》引發(fā)的文字酬答之紀念;陶淵明集以四言詩編入卷一,特別將歸隱之后同時寫成的《停云》《時運》《榮木》冠于首三篇〔19〕,模仿《詩經(jīng)》以明志,無論在詩體的經(jīng)典性上還是詩義的思想性上,都可看作是陶淵明人生態(tài)度的總結(jié)。當然,先唐古集的壓卷狀況只能約略推測,畢竟六朝時期缺乏有關(guān)壓卷的明確史料記載,集序的傳世也很少,故而我們今天所能推知的先唐文集壓卷意識似亦處于云煙不清的狀態(tài)。
從唐代開始,史料記載便注意將文士編集的首篇布置形諸筆端。歸納來看,許多文集是在固有的文集編排體例內(nèi)部來尋求壓卷篇目的安排,比如唐宋文集多以賦或古體詩排在各文體之前 唐人文集,多紹續(xù)《文選》之義例,以賦冠首。今雖無完整的唐人文集寫本傳世,但在載籍中尚能考見唐人的這一冠首傳統(tǒng)。例如李昉《文苑英華》卷一四九載舒元輿《牡丹賦序》曰:“吾子獨不見張荊州之為人乎?斯人信丈夫也,然吾觀其文集之首有《荔枝賦》焉?!笔菫槔C。,編集者因勢利導,從賦或古體詩中撿擇最佳篇目以作壓卷。盧照鄰文集之祖本系生前自編,其《窮魚賦》并序曰:
余曾有橫事被拘,為群小所使,將致之深議,友人救護得免。竊感趙壹《窮鳥》之事,遂作《窮魚賦》。常思報德,故冠之篇首云?!?0〕
很顯然,盧照鄰自編文集二十卷是以《窮魚賦》壓卷,其中深有寄托。不過,傳世《盧照鄰集》皆列《窮魚賦》于《秋霖》《馴鳶》二賦之后,已經(jīng)失去了盧照鄰自編文集之原貌。 《四庫提要》曰:“又《窮魚賦序》稱‘嘗思報德,故冠之篇首。則照鄰自編之集,當以是賦為第一。而此本列《秋霖》《馴鳶》二賦后。其《與在朝諸賢書》亦非完本。知由后人掇拾而成,非其舊帙矣?!币娂o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1992頁。有的文士在編集時,會不惜變更通行的文集體例,從而以最得意(或知名)的作品壓卷。例如南唐劉吉曾有《贈隱者》詩曰“一箭不中鵠,五湖歸釣魚”之句,人多誦之,嗣后其編詩集曰《釣鰲集》,撿擇三百首,即以《贈隱者》一詩壓卷。〔21〕此外,在對唐人文集壓卷問題展開研究的時候,作為文集一個類型的進士行卷小集也頗值得關(guān)注。
在宋代,由于六朝隋唐古集大量散佚,宋人在自編文集的同時,也注重整理或重編前人文集,這一整理的過程同樣需要面對如何處理前人文集壓卷排布的問題。例如宋人重輯陸機《陸士衡文集》,以《文賦》冠首〔22〕,便是因為《文賦》乃陸機一生中的大手筆,且這一編次同時也符合唐代以來先賦后詩的編集通例。
1.先賦后詩,先古體后近體
在唐代,盡管編集體例尚未完全定型,但受遐邇流布的《文選》之影響,先賦后詩、先古體后近體等文本體例還是約定俗成的。因此,唐集的編纂往往在這一體例框架內(nèi)尋找堪當壓卷大任的篇目,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唐集的壓卷篇目多為賦或古體。即以唐代詩壇的雙子星座李杜而論,李白集的傳世尚有清晰的脈絡(luò)〔23〕,后世李白集以宋敏求編《李太白文集》三十卷為祖本,此本壓卷為《大鵬賦》〔24〕,這既合于先賦后詩的文集通例,又把李白最知名且“時家藏一本”的《大鵬賦》置于首位,洵為通行文集義例框架內(nèi)以名篇壓卷的典范。
唐人集往往文集與詩集分帙行世,在這樣的情況下,詩集的壓卷則習慣選取古體、樂府詩的名篇。仍以李白集為例,李陽冰編李白《草堂集》以《遠別離》壓卷,很可能是源出于李白的意愿。宋王铚《題洛神賦圖詩并序》曰:
李太白作《遠別離》亦云“九疑連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李當涂編次,以此詩為謫仙文集第一篇,亦以祖屈原悲英皇本意耳。〔25〕
而宋敏求重編李白集以《古風·大雅久不作》壓卷,升古風(卷二)于樂府(卷三)之前 宋敏求重編本降“樂府三十首”于卷三,仍以《遠別離》為第一首,見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91頁。,亦有可說。后人在論李白諸詩時,也認識到李白此篇不止詩風醇雅清壯,且是表達詩學理想的旗幟。《朱子語類》記朱熹語曰:“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的,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26〕又杜甫《杜工部集》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壓卷,亦是從唐代卷子本到宋刻本皆相沿如此。本文開篇引范溫《潛溪詩眼》討論何以杜集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壓卷曰:“此詩前賢錄為壓卷,蓋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門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薄?7〕布置得正體外,此詩之所以能堪當壓卷重任,尚有另外幾方面特質(zhì):其一,本詩主體為杜甫的生平自述,在詩集中發(fā)揮著以詩代序的功能;其二,在藝術(shù)上,本篇“全篇陳情”〔28〕,是杜集中頗具代表性的性情發(fā)抒之作;其三,詩中直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儒家情懷,而這一點正符合錢鐘書先生分析壓卷篇目特質(zhì)時所概括的“安身立命之所在”的功能,詳參本文第三節(jié)所論。
王安石曾選李杜韓歐詩為《四家詩選》,以杜甫為第一家,并以《洗兵馬》為杜甫選集的壓卷。盡管《四家詩選》未能留存至今,但據(jù)此我們?nèi)钥赏茢嗤醢彩诿考疫x詩的排布也是先古體后近體。如果嚴格考究王安石所纂《四家詩選》的性質(zhì)的話,稱其為總集并不妥當,此書實際是四種別集(選集)之合集。王安石《老杜詩后集序》曰:
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詩世所不傳者二百余篇,觀之,予知非人之所能為,而為之實甫者,其文與意之著也。然甫之詩,其完見于今者,自予得之。世之學者,至乎甫而后為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嗚呼!詩其難,惟有甫哉!自《洗兵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發(fā)焉?!?9〕
王安石以《洗兵馬》為杜甫選集之壓卷,其理據(jù)也可推尋。楊倫《杜詩鏡銓》卷五《洗兵馬》后引朱鶴齡曰:“中興大業(yè),全在將相得人。前曰‘獨任朔方無限功,中曰‘幕下復用張子房,此是一詩眼目,使當時能專任子儀,終用鎬,則洗兵不用日夕可期,而惜乎肅宗非其人也。王荊公選工部詩,以此詩壓卷,其大旨不過如此?!薄?0〕盡管朱鶴齡所論未必全合于王安石之意旨,但王安石在《集序》中明確點出以《洗兵馬》為首,表明他在杜甫選集壓卷篇目這一問題上確曾用心斟酌過。
據(jù)王定保《唐摭言》卷六載,杜牧應(yīng)舉時,吳武陵任太學博士,“向時偶見太學生十數(shù)輩,揚眉抵掌,讀一卷文書,就而觀之,乃進士杜牧《阿房宮賦》?!?〔31〕乃向主考崔郾推薦曰:“若其人,真王佐才也?!薄?2〕可見杜牧之得名,便憑借《阿房宮賦》一篇。 此賦在后世也頗受知賞,如陳秀明《東坡文談錄》載蘇軾曾“東坡在雪堂,一日讀杜牧之《阿房宮賦》凡數(shù)遍,每讀徹一遍,即再三咨嗟嘆息,至夜分猶不寐?!薄缎蜁V》卷九佚名亦謂:“(杜牧)其作《阿房宮賦》,辭彩尤麗,有詩人規(guī)諫之風,至今學者稱之?!倍拍猎谏疤貏e重視其《樊川集》的編次,他特意對外甥裴延翰說:“要有數(shù)百首文章,異日爾為我序,號《樊川集》,如此顧樊川一禽魚、一草木無恨矣,庶千百年未隨此磨滅邪!” 〔33〕杜牧身后,裴延翰搜補杜牧焚稿之余,編為《樊川文集》二十卷,且在《集序》摘選篇目評論時首先說“其譎往事,則《阿房宮賦》”〔34〕,遂編為壓卷。裴延翰的編次方式,也是在先賦后詩的文集體例框架下選取杜牧名篇以壓卷。
在通行的以賦或古體詩壓卷的傳統(tǒng)之外,由于壓卷意識的存在,文士有時會突破卷首文體之傳統(tǒng),將自己最重視的篇目編為壓卷。宋劉將孫《跋劉玉淵道州九嶷山虞帝廟碑稿后》曰:“玉淵平生所作,自負此碑第一,亦以冠集端,論其文者亦云然?!薄?5〕“玉淵”為劉子澄之號,有《玉淵先生文稿》。 《玉淵先生文稿》見于傅維鱗《明書》卷七六、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九所著錄,今佚,《全宋文》未收劉子澄之文。詳宋人文集體例,碑文一般編在文集的后半部分,劉子澄因為自負此碑為生平文字第一,不惜變通文集通例,而以此《碑》冠首。再如中科第者,往往于卷首先錄策問,以示恩榮。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橘林集十六卷后集十五卷”下解題曰:“其文雕琢怪奇,殊乏蘊藉,壓卷策問言王金陵配饗先圣事……集僅二冊,而卷數(shù)如此,麻沙坊本往往皆然。”〔36〕先賦后詩、先古體后近體為編集通例,而此處兩條,則基于壓卷的動因,不惜突破故有的體例限制,從而在客觀上促成了文集體例的自由化面貌。
2.“集中第一”
古人評論文章,每每說某詩某文是“集中第一”“集中第一篇大文字” 林紓《柳文研究法》論柳宗元《游黃溪記》曰:“黃溪一記,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筆。”紀昀門人劉權(quán)之《跋進書表》則謂紀昀《進四庫全書表》為“此集中第一篇大文字。”,或者別作類似的表述。不止后人評說如此,作者對自己文集中的“第一”也有著清醒的認識,文集的壓卷之作,通常是作者頗為自負的佳作。 歐美詩集也具有這一特點,常將最得意之作置于開卷第一篇或題頭詩,進而以這首詩的題目作為整冊詩集的標題。例如弗羅斯特(Robert Frost)對自己的《牧場》(The Pasture)很是滿意,此詩曾被弗羅斯特作為詩集《波士頓北》的題頭詩,“后來被詩人抽出來作為詩選集的壓卷詩?!币姼チ_斯特《林間空地》,楊鐵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1頁。盡管我們今天已經(jīng)查考不到李白、杜甫對前揭各自壓卷詩篇的態(tài)度,但載籍中確有不少其他詩人珍重壓卷篇目的記載。典型者如劉叉“客韓愈門,作《冰柱》《雪車》二詩,出盧仝、李賀右?!薄?7〕其詩集在宋代尚未亡佚,據(jù)程大昌言,劉叉“自有集,此二詩正為集首?!薄?8〕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六七曰:
貞白,唐末大播詩名?!队鶞稀窞榫硎祝疲骸耙慌捎鶞纤?,綠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鳥道來雖險,龍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傾?!弊灾^冠絕無瑕?!?9〕
可見王貞白因自負《御溝》詩“冠絕無瑕”,遂編為詩集壓卷。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記唐陳詠事曰:
其詩卷首有一對語云:“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鳥點頭行?!本┱锥殴馔ハ壬^曰:“先輩佳句甚多,何必以此為卷首?!睗}川曰:“曾為朝貴見賞,所以刻于首章。”〔40〕
陳詠對詩集壓卷的安排,系以“朝貴見賞”為選取之標準。類似的以政治因素作為詩文壓卷選取標準的例子尚多,比如陳振孫敘錄孫僅《甘棠集》一卷曰:“嘗從何通判陜府,以所賦詩集而序之,首篇曰《甘棠》,思循吏,故以名集?!薄?1〕正是由于這類因素的參與,古人文集在通行體例之外,出現(xiàn)了各種有個性的編次方式,促成了古代文集體例的多樣呈現(xiàn)。
當然,更多的“集中第一”壓卷所考慮的是思想或藝術(shù)的成就。杜荀鶴自編文集曰《唐風集》,歐陽修《六一詩話》中記有一重公案,認為杜荀鶴最知名的“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兩句實為周樸詩〔42〕,宋吳聿《觀林詩話》亦主歐陽修之說,認為杜荀鶴竊此句作為壓卷是為了“借此引編”“行于世”。〔43〕今考“風暖”此聯(lián)見于杜荀鶴《春宮怨》詩,在《唐風集》中列于卷首第一篇。無論歐陽修所記是否屬實,杜荀鶴對此聯(lián)的喜愛是可以得到確認的。毛晉引諺云“杜(按:即指荀鶴)詩三百首,惟在一聯(lián)中”以評論此聯(lián),且謂“《唐風集》以之壓卷,亦此意耶?”〔44〕可見世人公認《春宮怨》壓卷是基于“風暖鳥聲碎”一聯(lián)的藝術(shù)造詣。類似的以文學造詣最高的詩文作為文集壓卷的例子,在唐宋文集的編撰史上頗為習見。 如《四庫全書總目》于《山中白云詞》提要曰:“(張炎)平生工為長短句,以《春水》詞得名,人因號曰‘張春水。其后編次詞集者,即以此首壓卷。”又柳開臨歿語張景曰:“吾十年著一書,可行于世?!睆埦盀橹恚颐弧赌瑫?,編作《河東先生文集》之壓卷?!赌瑫肺拈L不過六百二十三言,卻是柳開一生性理之學的總結(jié),編于集首,即表示《默書》為柳開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今傳世清曙戒軒鈔本《河東柳仲涂先生文集》第一卷第一篇即是《默書》,并有張景解題,是此種鈔本猶存宋本原編之舊。參柳開《河東柳仲涂先生文集》卷一,《宋人文集珍本叢刊》第1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441頁。
唐宋以降,文集編撰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即不留少作。當然,也有既是少作而作者又視為終生杰作的例子。宋吳明輔少時曾賦《齋居賦》,“頗矜持此篇”,而車若水見到吳氏時曾直言“此是尊兄少年之文,可以刪去”,并舉出《賦》中文理不通的四句。但吳明輔不為所動,“后來所印《荊溪集》,則儼然在第一篇,不易一字”,故而車若水只能慨嘆“不知其意如何?”〔45〕其實從編集體例來講,《齋居賦》壓卷符合先賦后詩的文集體例,且少作在前,從時間上看亦可寓編年之意,何況吳明輔“頗矜持此篇”,編為壓卷,并非無謂。
3.唐宋行卷、投謁“注意第一篇”
唐人有一種以實用為目的而編纂的文集,就是舉子行卷,也稱作小集。有一些流傳至今的唐人文集如元結(jié)《文編》、皮日休《皮子文藪》,其編纂以一帙十卷為度,是典型的行卷小集,前輩學人已有考論,不再贅述。陸龜蒙編有《松陵集》,孫桂平也考定其性質(zhì)是為行卷而編?!?6〕唐人李中《覽友人卷》有“新詩開卷處,造化竭精英”之句,很貼切地寫出了以壓卷篇目衡量全帙的態(tài)度。程千帆先生也認為,唐人行卷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即是舉子特別重視卷首的安排。面對“公卿之門,卷軸填委”的狀況:
舉子們便在編輯行卷時,特別注意第一篇的安排,把自己(或者別人)認為最好的、最容易引人注目的作品放在最前面,使人展開卷軸立即可以看到,稱為卷首?!?7〕
卷首安排得當與否,對行卷的效果影響很大,程先生分別舉一例進行說明,即白居易行卷首篇《賦得古原草送別》受到顧況的欣賞,而崔顥行卷則因首篇“十五嫁王昌”之句觸怒李邕。 張固《幽閑鼓吹》:“白尚書應(yīng)舉,初至京,以詩謁顧著作。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即嗟賞曰:‘道得個語,居即易矣。因為之延譽,聲名大振。”李肇《國史補》卷上《崔顥見李邕》條曰:“崔顥有美名,李邕欲一見,開館待之。及顥至,獻文,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起日:‘小子無禮!乃不接之?!本阋姵糖Х短拼M士行卷與文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0頁。筆者在查考唐人行卷或投謁與壓卷有關(guān)的史料時,注意到多條事例可與程先生所論相參證。例如,黃滔《颕川陳先生集序》曾記述,陳黯“十三袖詩一通謁清源牧,其首篇《詠河陽花》”,當時陳黯面豆新愈,清源牧因首篇詠花應(yīng)景,遂謂:“藻才而花貌,胡不詠歌?”〔48〕清源牧正是因首篇《詠河陽花》而贊其“藻才”,復因陳黯面豆如花與《詠河陽花》詩題相應(yīng),遂謂“花貌”。由此一事例也可以看出干謁投卷時將得意之作編于首篇的重要性。
這種行卷重視首篇的意識,逐漸促使行卷者以奉贈詩列于壓卷 公認奉贈詩的代表作品便是前揭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盡管杜詩作此詩是向韋濟告別,不是為行卷而作,但此類奉贈詩的作法大體一致,而與一般的即景即事詩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例如《唐詩紀事·雍陶》便載:
唐詩人最重行卷,陶首篇上裴度,或云耿湋行卷首篇上第五琦,遂指為二子邪正。雖然,方琦未有釁時,上詩亦何足多怪?!?9〕
在雍陶和耿湋的行卷中,上裴度詩和上第五琦詩充當了兩重角色,該詩既是行卷小集的壓卷篇目,自彰詩才;又可以作為小集的代序,藉以自述身世,表達愿景。另外,唐宋史料中尚有與行卷稍異的投獻帝王、顯貴之詩卷,投獻的效果也因了卷首安排的得當與否而有天淵之別。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十《孟貫》曰:
周世宗幸廣陵,貫時大有詩價,世宗亦聞之,因繕錄一卷獻上。首篇書《貽譚先生》云:“不伐有巢樹,多移無主花。”世宗不悅曰:“朕伐叛吊民,何得有巢無主之說?獻朕則可,他人則卿必不免?!辈粡徒K卷?!?0〕
周祖譔、賈晉華《校箋》謂此條系辛文房據(jù)《江南野史》卷八改寫,而《江南野史》原文作“貫潛渡江,以所業(yè)詩一集,駕前獻之。世宗覽其卷首《貽棲隱洞譚先生》”云云?!?1〕實際上,孟貫繕錄卷首《貽譚先生》時,可能自認為此詩乃集中之精品,而沒有意識到周世宗會因“有巢”“無主”字眼發(fā)怒。宋何薳《春渚紀聞》卷七“熙陵獎拔郭贄”條曰:
先友郭照為京東憲日,嘗為先生言:其曾大父中令公贄初為布衣時,肄業(yè)京師皇建院。一日方與僧對弈,外傳南衙大王至。以太宗龍潛日嘗判開封府,故有“南衙”之稱。忘收棋局,太宗從容問所與棋者,僧以郭對。太宗命召至。郭不敢隱,即前拜謁。太宗見郭進趨詳雅,襟度樸遠,屬意再三。因詢其行卷,適有詩軸在案間,即取以跪呈。首篇有《觀草書》詩云:“高低草木芽爭發(fā),多少龍蛇眼未開?!碧诖蠹臃Q賞,蓋有合圣意者。即載以后乘,歸府第,命章圣出拜之。不閱月而太宗登極,遂以隨龍恩命官。爾后眷遇益隆,不十數(shù)年,位登公輔。蓋與孟襄陽、賈長江不侔矣?!?2〕
何薳取以比較的孟郊、賈島事例,載籍并沒有明確的壓卷書寫,比如孟郊的“不才明主棄”得罪玄宗的場景是“自誦所為”。 《新唐書·文藝傳下》:“(王)維私邀(孟浩然)入內(nèi)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見宋祁、歐陽修《新唐書》卷二〇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5779頁。前揭《幽閑鼓吹》中還記載了李賀謁見韓愈事,因為與進士行卷無關(guān),程先生未引。如果擴大考察的范圍,將行卷與投謁綜合考察的話,可發(fā)現(xiàn)諸事例在壓卷篇目重要性這一點上是相通的。唐張固《幽閑鼓吹》曰:
李賀以歌詩謁韓吏部,吏部時為國子博士,分司,送客歸,極困。門人呈卷,解帶旋讀之。首篇《雁門太守行》,曰:‘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卻援帶,命邀之?!?3〕
李賀謁韓愈,詩卷以《雁門太守行》為壓卷篇目,韓愈初讀首篇即激賞約見,當事雙方對壓卷詩篇藝文水平的認識頗為一致。李賀去世十五年后,與李賀“義愛甚厚,日夕相與起居飲食”〔54〕的沈子明編李賀集,反而取《李憑箜篌引》冠于集首,似與李賀本意不合。在另一則史料中,韓愈甚至連首篇內(nèi)容都未曾細讀,只看到詩題即已有所品評,王定?!短妻浴肪砹唬?/p>
① At breakfast when I open an egg,I dont have to eat all the eggs to discover that it is bad.其典故來源于一位編輯對某長篇小說作者的回復。
② 任淵《后山詩注》及明刻《后山先生集》皆留存題下子注:“后山自注曰:為曾南豐作?!薄?韓文公、皇甫湜,貞元中名價籍甚,亦一代之龍門也。奇章公始來自江黃間,置書囊于國東門,攜所業(yè),先詣二公卜進退。偶屬二公,從容皆謁之,各袖一軸面贄。其首篇《說樂》。韓始見題而掩卷問之曰:“且以拍扳為什么?”僧孺曰:“樂句?!倍虼蠓Q賞之?!?5〕
英文有一句諺語:“我不必吃掉整個雞蛋。”①《世說新語》也曾記載“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許便放去,曰‘了不異人意?!薄?6〕刻畫其自矜頗為傳神。在古人投謁詩文的舉動中,當事雙方也默認這一心理規(guī)律——被拜謁者往往通過閱讀開卷第一篇就會對投謁者的詩文水平作出判斷,而不必全卷閱畢。
三、壓卷體例的文本功能
唐宋文集壓卷體例的形成,有著先唐古書壓卷傳統(tǒng)的影響;其文本呈現(xiàn)方式,也表達著獨有的文本功能。本節(jié)擬在前節(jié)考述的基礎(chǔ)上,對文集壓卷篇章背后的動因以及壓卷篇章的文本功能進行考察。
1.示安身立命之所在
錢鐘書先生嘗覆書孔凡禮先生,討論為何陸游《劍南詩稿》會以《別曾學士》作為壓卷篇目:
以《別曾學士》開卷者,如《山谷內(nèi)集》之以上東坡詩開卷,《后山詩集》之以哀子固詩開卷,宋人常有,所以明學問之淵源也。次之以《送仲高》詩者,不惜稍變其編年之例,所以明出處之大節(jié)也(“道義無古今,功名有是非”);二者皆示安身立命之所在也。〔57〕
陸游《別曾學士》詩作于紹興十二年,當時陸游十八歲。陸游小的時候師從曾幾學詩,據(jù)陸游《感知錄》曰:“文清曾公幾,紹興中自臨川來省其兄學士班,予以書見之。后因見予詩,大嘆賞,以為不減呂居仁。予以詩得名,自公始也。”〔58〕關(guān)于陸游和曾幾的師事關(guān)系,學界早有論定,錢先生概括陸游自編《劍南詩稿》而以壓卷詩篇“明學問之淵源”,簡明切要,犁然有當于文集編次之理。復次,山谷詩集以元豐元年所作《古詩二首上蘇子瞻》壓卷,是因為這是黃庭堅與蘇軾訂交之始。此時蘇軾守徐州,黃庭堅教授北京(今河北大名),初通書信之際,山谷寄贈這兩首詩,東坡亦有答函及和章。據(jù)黃醟《山谷年譜》卷七載,建炎中,黃庭堅之甥洪炎編其文集,“斷自《退聽堂》始,《退聽》以前,蓋不復取。獨取《古風》二篇,冠詩之首,且云以見山谷受知于東坡有所自也?!比螠Y注山谷詩亦引此?!?9〕錢先生將這一遵循壓卷體例的編集意識概括為“明學問之淵源”。
又《劍南詩稿》第二篇《送仲高兄宮學秩滿赴行在》,其頸聯(lián)為“道義無古今,功名有是非”,錢先生拈出此聯(lián),意在揭示《劍南詩稿》以此詩為開卷第二篇的緣由是通過醇正的議論,以表明“出處之大節(jié)”。
黃庭堅受知于蘇軾,此眾所共知;陳與義受學于曾鞏,載籍亦有明文。鄭騫《陳后山年譜》“英宗治平四年 丁未 十六歲”引《集記》云:“年十六謁曾鞏,曾大器之,遂受業(yè)于曾。《宋史》、本集襲用其說,后人亦多因襲?!薄?0〕據(jù)鄭氏研究,此材料實為傳訛,陳師道謁見曾鞏實際在其二十四歲時?!?1〕錢先生所說的《后山詩集》“以哀曾子固詩開卷”,實際指的是卷首第一組《妾薄命》二首②,本文開篇曾錄任淵注引《年譜》曰:“后山學于南豐曾鞏子固,今以壓卷,亦推本其淵源所自?!薄?2〕可見此語為錢先生答函所本。又《詩林廣記》引謝疊山云:“元豐間,曾鞏修史,薦后山有道德,有史才,乞自布衣召入史館。命未下而曾去,后山感其知己,不愿出他人門下,故作《妾薄命》?!薄?3〕據(jù)此可推知,錢先生認為《妾薄命》二詩“明學問之淵源”自屬確當。錢先生精熟宋人文集,其謂以師友往來詩作壓卷的現(xiàn)象“宋人常有”,實有根據(jù),茲再舉一證。宋牟巘《跋韓子蒼帖》曰:
又嘗與陳了齋游,集中壓卷是也?!?4〕
今考韓駒《陵陽集》,其開篇古詩第一首即《上陳瑩中右司生日詩》。〔65〕由此可知牟巘語境中“壓卷”也是指文集第一篇。陳瓘,字瑩中,號了齋,牟巘所謂“與陳了齋游”,即指此首賀壽詩。從藝術(shù)上看,此詩當然不是韓駒最好的一首詩 韓駒諸作最受歷代評家推重者為《夜泊寧陵》《登赤壁磯》等詩。,之所以被編在集首,更多的是為了對生命中重要的人事交游進行紀念,意在以文集存一人之史。 這一明學問之淵源的編集義例在明清亦有所沿承。李塨為文,初學八大家,后與王源一同師事顏元,因而復從王源學古文。王源文宗秦漢,李塨從其說,遂盡刪康熙癸未以前所仿八家之文,而將遇到王源之后所撰文纂集留存,名曰《恕谷后集》,并以王源幫助刪削之第一篇《送黃宗夏南歸為其尊翁六十壽序》為集首。李塨門人馮扆在編校此集時特于文后錄王源評語且記曰:“此王昆繩改本也。先生初學八大家,昆繩過會學,言當宗秦漢章法,訂此。先生后謂唐宋不如秦漢,秦漢不如六經(jīng),于是文法一宗圣經(jīng),題曰《后集》?!笨梢?,編《送黃宗夏南歸為其尊翁六十壽序》一文于集首,既是李塨對王源改訂文法的紀念,也是他為文從八家上追秦漢而歸于六經(jīng)轉(zhuǎn)折點的標志。見李塨:《恕谷后集》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三〇三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7頁。
古人重名節(jié),慎行止,詩文集的壓卷篇目,往往選取能彰顯作者出處大節(jié)的文字,遂能見出文集存一人之史的價值。唐權(quán)德輿在《陸宣公翰苑集序》中說:
公之文集有詩文賦集,表狀為《別集》十五卷。其關(guān)于時政,昭昭然與金石不朽者,惟制誥奏議乎?今以類相從,冠于編首?!?6〕
制誥作為“代擬王言”,奏議更能“深切時弊”,皆是陸宣公文集中“昭昭然與金石不朽者”,唐時即有別行之專集。在編次陸贄一家之言時,權(quán)德輿之所以將陸贄制誥奏議冠于編首,是因為陸贄此類文章“榷古揚今,雄文藻思”,可以看作是他一生大節(jié)的代表。 后世編名臣文集,往往將能代表其名節(jié)的公文編于壓卷位置,以凸顯其節(jié)行,例如明人張師繹《集導乙》曰:“疏必如楊忠愍后可以死,疏必如楊忠愍之死后可以傳。刻《忠愍集》者,首二《疏》,次《年譜》,為《內(nèi)集》,雜詩文為《外集》,此亦忠烈諸公之一變例也,亦定例也?!币姀垘熇[《月鹿堂文集》卷八《集導丙》,影印清道光六年蝶花樓刻本,《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3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119頁。
出處大節(jié),一方面可以像陸贄那樣在事功上表現(xiàn),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志行高潔的抉擇、不畏權(quán)勢的剛毅等事例來印證。今本《小畜集》首卷錄賦文,然據(jù)劉克莊謂:“《王黃州集》第一篇《酬種隱君》百韻,自敘出處甚謙,云‘長恐先生聞,倚松成大噱。其敘種隱節(jié)甚高,累數(shù)十韻?!薄?7〕則劉克莊所見王禹偁集開篇以《酬種隱君》百韻詩壓卷??即嗽娪诸}作《酬種放征君》,題下注曰:“一百韻,此篇命為首,重高士也?!薄?8〕題注也是著眼于闡釋壓卷的用意。此詩雖為酬答種隱君而作,卻恰能暢達地抒寫自己的志向,正如詩末所言“搔首謝朝簪,行將返耕鑿”,述志之用意極為明顯。胡銓貶謫新州,張元幹作《賀新郎》詞以送別,坐是除名。同年十一月李綱上《疏諫和議》,張元幹又寄《賀新郎》詞一闋。張氏在將詞作結(jié)集為《蘆川集》時,便以這兩闕壓卷,四庫館臣認為“蓋有深意”。此處“深意”,實際便是錢先生提煉出的壓卷文本功能之一:“明出處之大節(jié)”。
2.尊重事
劉禹錫《唐故相國贈司空令狐公集紀》曰:
公為宰相,奉詔撰《憲宗圣神章武孝皇帝哀冊文》,時稱乾陵崔文公之比。今考之而信,故以為首冠,尊重事也?!?9〕
所謂“時稱乾陵崔文公之比”,意指令狐楚此文乃文集中的大手筆,可與崔融所撰《則天大圣皇后哀冊文》媲美。這種將代擬王言的大制作編為壓卷篇目的做法,劉禹錫概括為“尊重事”,頗為貼切。當時士大夫大都以能代帝王立言或參與禁廷雅集賦詩為榮,在編集時以此類詩文冠首,貽諸子孫,在家族來說是一件頗為體面的事。
不止令狐楚的集子如此,柳宗元之集自宋本《新刊詁訓唐柳先生文集》以及《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以后,即相沿將賦作編入卷二,而將“雅詩歌曲”編成卷一,且以《獻平淮夷雅表》《平淮夷雅》二篇壓卷。從文獻史料價值而言,平淮乃中唐一大政治事件,柳集以《平淮夷雅》壓卷,顯然出于“尊重事”的心理;從文本造詣而言,穆修《唐柳先生集后序》直稱“如韓《元和圣德》《平淮西》,柳《雅章》之類,皆辭嚴義密,制述如經(jīng),能崒然聳唐德于盛漢之表蔑愧讓者”〔70〕,推挹不可謂不高。又權(quán)德輿《左諫議大夫韋君詩集序》描述韋渠牟詩集體例曰:“以類相從,獻酬屬和,因亦編次。且以《圣誕日麟德殿三教講論詩》為首?!薄?1〕圣誕日三教講論,是則天朝以后政治文化史上的大事,正史每多載筆,許多親預(yù)其事者也多有詩文 謝思煒先生曾在白居易《三教論衡》題下有詳細考證,見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1849-1859頁。,例如白居易《三教論衡》即謂:“大和元年(827)十月,皇帝降誕日,奉敕召入麟德殿內(nèi)道場,對御三教談?wù)??!薄?2〕而韋渠牟也的確參與過三教講論事,《舊唐書·韋渠牟傳》曰:
貞元十二年四月,德宗誕日,御麟德殿,召給事中徐岱、兵部郎中趙需、禮部郎中許孟容與渠牟及道士萬參成、沙門譚延等十二人,講論儒、道、釋三教。渠牟枝詞游說,捷口水注,上謂其講耨有素,聽之意動。數(shù)日轉(zhuǎn)秘書郎,奏詩七十韻。〔73〕
當時韋渠牟因為三教論衡中的談辯使德宗“聽之意動”,遂右轉(zhuǎn)秘書郎,乃奏詩暢演三教講論之盛,這當是韋渠牟一生中殊感恩榮的時候。因此,其詩集以經(jīng)進之《圣誕日麟德殿三教講論詩》七十韻壓卷,既屬“尊重事”,也合于唐代詩集先古體后近體的編次義例。權(quán)德輿的集序很注重載述當時文集編次之體例,即以壓卷例而論,韋渠牟集而外,前引權(quán)氏《唐贈兵部尚書宣公陸贄翰苑集序》也是如此。由此也能看出,唐人對文集壓卷的問題已經(jīng)有了清醒的認識,并通過實際操作進行了理論反思。
3.紀念
曹丕曾說:“年壽有時而盡,樂榮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薄?4〕劉知幾亦曰:“何者而稱不朽乎?蓋書名竹帛而已?!薄?5〕文章的傳世,與其說印證著《左傳》“立言不朽”的判斷,毋寧說在有限的生命歷程過后尚能留給后世一絲痕跡,以此來紀念此生的行止歌哭、人世往事。
紀念,本指記數(shù)的串珠,現(xiàn)代漢語的詞義約略相當于文言中的“永思”一詞。文集不僅是士大夫思想、才華的萃聚,也承載了生命中人事、行止和情感的雪泥鴻跡,典型者如白居易就很注重記錄“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喪,所經(jīng)所遇所通”,其效果便是“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開卷而盡可知。”〔76〕有鑒于此,日本學者丸山茂論《白氏文集》,認為此書具有“回憶錄的要素”。〔77〕文集的編纂往往是作者文字生涯的總結(jié),況且纂成多在其人身后,故而文集預(yù)設(shè)的讀者多是時間序列中的后來人。作者在晚年對一生文字進行總結(jié)時,自然會有曾經(jīng)的人和事讓作者特別看重,從而通過編集篇目的安排進行紀念。前文所討論到的“明學問之淵源”“明出處之大節(jié)”皆在某種意義上具有紀念的功能,本節(jié)則主要討論可與“明學問之淵源”比類齊觀的家學、交游之紀念。
先述家學之紀念。宋陳郁《藏一話腴》乙集卷上曰:
戴石屏之父東皋子,平生喜吟,身后無遺稿。石屏能昌其詩,遂搜羅,僅得《題小園》一律云……乃刊于《石屏集》之首。宋西園之父厲齋居士,平生好吟,亦無遺稿,西園能續(xù)父燈,因旁搜,亦僅得二絕……亦刊于《西園集》之首。二君之詩,雅正同,遺篇之多寡同,二君之子能傳其業(yè)同,而發(fā)揮前人之美亦同。〔78〕
石屏為戴復古之號,今考明弘治刊本《石屏詩集》,卷首錄《東皋子詩》一卷十首,末有戴復古跋曰:“右先人十詩,先人諱敏,字敏才,號東皋子。平生酷好吟,身后遺稿不存。徐直院淵子竹隱先生常誦其《小園》一篇及‘日落秭歸啼處山一聯(lián),續(xù)加搜訪,共得此十篇?!薄?9〕據(jù)此則陳郁所記不確,或者其僅錄傳聞而未見戴《集》。戴復古在《跋》中自述將其父遺詩編于卷首的原因是:“復古孤幼無知,使先人篇章零落,名亦不顯,不孝之罪不可贖也。謹錄于《石屏詩稿》之前,庶幾使人獲見一斑。”〔80〕可見戴復古以父親之詩作為自己詩集的壓卷,既希望使乃父之詩因自己詩集的刊刻而得以流傳,同時也稍稍消減自己沒能保存好家父詩作的愧疚之感?!稏|皋子詩》十首之后,戴復古在為自己的詩作編次時,又以《求先人墨跡呈表兄黃季文》詩冠首,中謂“傳家古錦囊,自作金玉想。篇章久零落,人間眇馀響”,且自述心跡曰“嗟予忝厥嗣,朝夕愧俯仰。敢墜顯揚思,幽光發(fā)草莽?!薄?1〕戴復古之所以將父詩壓卷的心態(tài)躍然紙上:對自己而言,搜集刊印父詩是出于紀念與緬懷;對世人而言,則仍期望能顯揚父詩之才華,發(fā)潛德之幽光。
陳郁提到的西園,為宋自遜之號,其父宋沆號厲齋居士。宋自遜《西園集》今已佚 宋自遜、宋沆詩作,《永樂大典》尚有存留。詳參方健《久佚海外〈永樂大典〉中的宋代文獻考釋》,《暨南史學》第三輯,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157-158頁。,無從考其編次情實,但據(jù)陳郁《藏一話腴》所述,則宋沆二絕亦編于宋自遜詩前,充當著壓卷的角色,自遜集中當有類似戴復古主旨相通的說明。
宋人編父詩于壓卷位置,不獨《藏一話腴》所載二例。宋末何夢桂《跋譚氏編首》曰:“譚氏一門父子昆弟,長編巨帙,照映鄉(xiāng)國,獨以乃翁平生所著揭之篇首而歸尊焉,其賢于諛兒也遠矣?!薄?2〕可見譚氏家集的編次亦以乃翁所著壓卷,此舉深得何夢桂稱賞,故用“歸尊”目之。
當然,宋集中也有載錄父詩以作紀念但并未編于壓卷位置的情況,這種做法在后世頗引起評論者的指摘,比較典型的是黃庭堅《山谷集》末附其父黃庶《伐檀集》一例。《四庫提要》認為:
其集(《伐檀集》)自宋以來即附刻《山谷集》末,然子雖齊圣,不先父食,古有明訓。列父詩于子集之末,于義終為未協(xié),故今析之別著錄焉?!?3〕
宋代類似的編父集于自己詩集之末者尚有高翥、孫應(yīng)時等例,清葉廷琯《鷗陂漁話》卷五《石唯庵殘稿》下論曰:“同人議附刊《印川集》后,蓋援《黃山谷集》后附刻其父《伐檀集》例。又王楙《野客叢書》后附刻其父《野老紀聞》,亦此例也。按宋高翥《信天巢遺稿》后附《江村遺稿》,則翥父選淑邁之詩,皆裔孫士奇采輯。又孫應(yīng)時《燭湖集》后附編其父介及兄應(yīng)求、應(yīng)符詩,似皆引《山谷集》為例。既而有人謂父附子后,究屬不安,雖宋人有例,未可竟用,于是附刊之議遂輟。迨后余見《戴石屏集》編其父敏詩于己集之首,此亦宋人前例,較善于《山谷》等集,正可施于印川父子者?!薄?4〕論點與四庫館臣相合,并明確點出《戴石屏集》編其父敏詩于己集之首為善例,其言論基礎(chǔ)即是古人以卷首為尊,集末“壓陣”終不如集首“壓卷”更具有敬意。
次述交游之紀念。唐魏顥《李翰林集序》曰:
經(jīng)亂離,白章句蕩盡。上元末,顥于絳偶然得之, 沉吟累年,一字不下。今日懷舊,援筆成序,首以贈顥作、顥酬白詩,不忘故人也。〔85〕
魏顥為魏征曾孫,與李白相識于金陵,李白有《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并序》 詩,魏顥有亦《金陵酬翰林謫仙子》 詩,《序》所謂“首以贈顥作、顥酬白詩”,即指此二詩。后來李白將文集編訂之事托付魏顥,“因盡出其文,命顥為集”,魏顥在為李白編集時,將二人贈答之詩壓卷,而“次以《大鵬賦》、古樂府諸篇”。〔86〕魏顥所謂“不忘故人”,正可看出其排布壓卷詩具有明確的紀念意旨。
與魏顥相類似,唐人于頔《皎然集序》曰:
貞元壬申歲,余分刺吳興之明年,集賢殿御書院有命征其文集,余遂采而編之,得詩筆五百四十六首,分為十卷,納于延閣書府。上人以余嘗著詩述論前代之詩,遂托余以集序,辭不獲已,略志其變。 南宋釋本覺 《釋氏通鑒》卷九曰:“釋皎然……恥以文章名世。嘗嘆曰:‘使有宣尼之博識,胥臣之多聞,終日目前,矜道侈義,適足以擾真性。豈若松巖云月,禪坐相偶,無言而道合,至靜而性同。吾將入杼山矣。于是,裒所著詩文火之。后中丞李洪刺湖州,枉駕訪晝,請及詩文。曰:‘貧道役筆硯二十余年,一無所得。冥搜物累,徒起我人,今棄之久矣。洪搜之民間,僅得十卷。晝沒,相國于頔序之進于朝,德宗詔藏秘閣?!彼d與于頔《皎然集序》不同,其說后出,且與《皎然集》卷首敕牒不合。
按于頔編皎然集系應(yīng)集賢殿之命,此時皎然尚在世。于頔此時任湖州刺史兼御史中丞,他曾作《郡齋臥疾贈晝上人》,而皎然也有《五言奉酬于中丞使君郡齋臥病見示一首》以唱和。于頔在編《皎然集》時,便將這一組詩編為詩集壓卷〔87〕,以作為二人交游之紀念。當然,因為于頔所編皎然集是為了進呈以供御覽,于頔將自己與皎然唱和詩編為壓卷,可能也希望德宗能夠較早讀到。其中動因,可參看本文第二節(jié)論行卷及投謁之集卷首安排的重要性。
懷友念舊之作在古人文集中往往占有頗多的篇幅,而生命中最珍視的交誼,在文本呈現(xiàn)時被編次到最突出的位置,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歐美典籍有在扉頁上標識“謹以此書獻給”之類獻詞的傳統(tǒng),而中國古人文集則更含蓄,在壓卷位置安排上懷念某人的詩文,已經(jīng)是極為顯明的紀念了。宋龔昱《樂庵語錄》卷三曰:“崇觀間,朝廷禁元祐學甚切,皆號為頗僻之文,舉子在學校及場屋,一字不敢用,雖碑刻亦盡仆之。時錢塘有一游衲,以隱稅逮系于州。發(fā)篋得詩稿數(shù)編,首篇《哭東坡》,其辭曰:‘文星落處天為泣,此老已亡吾道窮。功業(yè)漫夸生仲達,文章猶忌死姚崇。人間便覺無真氣,海內(nèi)何由見古風。平日百篇誰復愛,六丁收拾上瑤宮。守見而奇之,因釋其罪?!薄?8〕由尾聯(lián)“平日百篇誰復愛”可推知,此游衲曾因詩才受到過蘇軾的賞識,故而編次詩稿以《哭東坡》為壓卷。在嚴苛的黨錮環(huán)境中,而能將懷東坡詩置于卷首,其識力可佩。而壓卷表達紀念的功能,也在無形中參與了這一文字話語之外的文本敘事。
四、余論
上文所舉,皆為唐宋文集壓卷體例文本功能的主要方面。翻開古人文集,很多情況下都能發(fā)現(xiàn)其壓卷第一篇的安排寓含深意。盡管壓卷有著各式的動因,但其實質(zhì)上是一種強化或突破文集內(nèi)在秩序的行為??瘫竟偶軌蚋辛Φ貙⒐艜w式加以固化,使之趨向于體例的統(tǒng)一;中古卷子時代的寫本則顯得靈活自如,體例亦多樣且個性化。即使在宋代刻版時代到來之后,文集編次的體例仍在一段時間之中處于個性化排纂與傳統(tǒng)通例相交織的狀態(tài)。因此,對于唐宋文集義例之研究,抽繹其通例且給出邏輯解釋自然重要,尊重個例的特殊性并納入研究視野,同樣也是學人所應(yīng)保有的態(tài)度。本文的問題意識專注于就古人壓卷意識在唐宋文集中的呈現(xiàn)加以探賾,至于單體個例的詳盡解析,為避枝蔓計,姑留作翌日之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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