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閱盡繁華,披發(fā)入山,這樣大開大合的人生,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那斷崖般的落差,常能拉出一個時代的幽微景觀。
張岱的那面人生斷崖上,蓊郁蔓生的,全是前朝往事。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致復(fù)雜。往事如夢,夢如水,收在回憶的壺內(nèi),被寂寞烤炙,咕嘟,咕嘟,咕嘟,生命熬成了一缽老茶。
《陶庵夢憶》里,梨園韻,詩書韻,寒梅韻,冰雪韻……味味化于無形,又味味綺麗生花。一抹嘴,甘盡苦生;再一抹嘴,苦澀悵惘。
這個嘴含金勺子出生的膏粱子弟,是富二代,翩翩貴公子。殷富家世,足以供他養(yǎng)癖、養(yǎng)深情。他“癖”,他“癡”,他樣樣兒玩出了格調(diào),各個門類拔尖兒。他好梨園,創(chuàng)作的《喬作衙》演出時,萬人空巷,觀者勾撫癲狂。他好茶道,熟知制茶蓄茶之法,通曉各處水性,最喜惠山禊泉,輕啜一口,便辨真?zhèn)巍K寐暽覙?,曾刪改傳奇劇本,“學琴得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彼霉磐骅b藏,眼界極高,所藏齊景公墓出土的青銅花樽,只用來插梅花。
他好園林、精舍、奇石、佳木,小小砎園經(jīng)營得如蓬萊閬苑。他自筑梅花書屋,手植“西瓜瓤”大牡丹,花出墻外竟達三百余朵。他的不二齋,夏則竹影搖曳暑氣不到,冬則梧落梅開紅爐灼灼,“圖書四壁,充棟連床”,整天解衣磅礴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悠然自得。
不僅若此,他文字清越透辟,興味與妙趣托于文字,一一流芳后世。
然而,我們讀他的夢憶,讀到的不僅是繁華精致,更有寒涼、蕭瑟、夢幻泡影。即如觀燈、鼓吹、金山夜戲如此興事,也繚繞一縷驅(qū)之不散的寂寞。他的文字,熱鬧不假,繁華不假,大珠小珠落玉盤,亦不假。只是,邯鄲夢斷、漏盡鐘鳴,荒陌上的回望,恰添了更深更冷的寂寞。
那文字再怎么精巧、那場景再怎么喧沸,也不過八十老翁貧病饑寒,就破硯枯燈,狀寫隔世的嫵媚;不過繁華中人陷于天崩地裂,回看往事前塵。幾十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一腔舊事纏綿,九曲盤桓,千回百轉(zhuǎn),末了,只有一聲幽幽嘆。
1645年后的張岱,帶著他的郁郁遺民氣,避居入山。破床一具,破桌一張,折腿的古鼎,斷弦的琴,幾本殘書。“布衣蔬食,常至斷炊。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p>
大寂寞,大孤獨,落到了實實在在的日常。
唯一溫暖圍裹的,是煙云般的前塵舊夢。
他攬過前塵往事,也攬過故國山河,像懷抱天際一點星火,從此輯史著文,著手史書《石匱書》的寫作。
張岱自省,他的人生,是“七個不可解”的相違相悖。諸如“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不可解。
他孤獨到一人背對整個世界,但面對自己時,亦不理解,不接納,唯是孤獨寂寞。
好在,他心里永遠有一根敢于寂寞的弦。
他超越了那個時代的功名觀,所謂“學書不成,學劍不成”。他曾與那個時代所有的知識分子一樣,參與考取功名,但對功名不太在意。甲第科名,至艷事也。黃榜一出,雖深山窮谷,無不傳其姓氏,而身歿之后,除立德、立功、立言,則鮮有傳于身后者矣。憑此識見,他卓然跳脫拘泥于功名的大多數(shù)讀書人之上。
他只以史者自居,憑五十年之力作了《石匱書》《石匱書后集》,從開國至南明,不乏犀利獨斷的論見。對東林黨,他道:“東林首事者,實多君子,竄入者不無小人;擁戴者皆為小人,招徠者亦有君子?!敝毖浴拔颐鞫侔耸杲甬T無缺之天下,平心論之,實實葬送于朋黨諸君子之手”?!捌叫恼撝?,東林假仗名義類有正人;南黨依附冰山,實多群小”。如此論調(diào),當即受到時人指責,但他依然堅持立場,秉筆直言。
他說自己“學仙學佛學農(nóng)學圃俱不成”,其實,他何曾有意仙佛農(nóng)圃,他只愿以夢為馬,寓居于內(nèi)心,將一個輝煌朝代的富麗繁華,做以記錄和留存。
他曾目睹過許多慷慨激昂之士的舍身,理學大家劉宗周絕食而亡,好友祁彪佳投湖自殺……他沒有效仿此道,因“每欲引訣,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但這種道義上的遺憾愧怍,時時拷問著他。他始終感慨自己:忠孝兩虧,仰愧俯怍。聚鐵如山,鑄一大錯。學節(jié)義不成,是他內(nèi)心碗大一塊疤,至死不平復(fù)。并且,這疤時時疼在暗夜,揪著他在文字里孤寂前行。
如此一個張岱,不茍同流風,不逢迎現(xiàn)世。不群不類,游離于整個人群之外;不成不敗,游走在成敗得失之間。
世上何處有知音,“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p>
他是伶仃虬曲一株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編輯 之之)